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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槑冒险记

2011-03-13黄孝阳

翠苑 2011年1期
关键词:白雪公主

■黄孝阳

阿槑冒险记

■黄孝阳

我叫阿槑。你们会记住这个名字。我是你们。我要替你们打败世界。

嘘。轻一点,再轻一点。从你们嘴里吐出的词语将会掀开世界体内的皱褶。像一个柔弱的处女在匕首的惊吓下,颤抖着打开身体。

月光被寂静抹去。这寂静是一只大手。我推开窗户,抬头看天空。天空没有嘭地掉下来,而是嘘了一声。我吐出痰。痰的尽头是一根抛物线。鸟,铁做的,呼地钻出云层,把抛物线衔在嘴里,往天空那边飞去。飞得很快。天空不见了。那里出现一片小树林。一个男人被这根从天而降的抛物线吓着了,跳出树林。他真帅,下身贴了片树叶,生鲜刚猛的模样差一点就赶得上犀利哥,可惜目光茫然,一点也没有后现代精神。不过,我能理解。“吃了这样多米,长这么大的个,没能为祖国、为人民做点什么,每思及此,伤心欲绝啊。”我朝男人挤眉弄眼,很想告诉他,从他告别树林的那一刻开始,他的未来就不是梦,是做噩梦。噢,他身后跟出来一个女人,下身贴了树叶不算,上身还贴了两片,食指上竟然有一枚戒指。戒指金色的光芒像一朵向日葵。女为悦己者容男为悦己者穷。我把笑容挤大——我嘴角三十度的微笑,百度搜索不到。

戒指啊戒指,用莱茵河底的黄金做成的戒指,已被咒语驱使。所有得到它的人都注定摆脱不了堕落与互相毁坏的命运。河水、少女、众神之王、巨人兄弟、古老的城郭、战马、盔甲长剑……相爱的人要把对方推入火焰,用最锋利的刃挖出彼此的眼睛。

我大声朗诵。词语飞出嘴,排成队伍,光呈线状自它们体内射出,在空中构成一张蔚蓝的网。月光钻出网,哗啦哗啦泼下来。在词语之间游荡的旋律仿佛飘浮在水上。大片的音符宛若水波起伏。音乐是一个肉体丰腴的女人。可我这人不太懂音乐,所以时而不靠谱,时而不着调。我冲着盘在男人与女人脚下的蛇笑,微笑,冷笑,干笑,皮笑肉不笑。我把胃都笑翻跟斗了。是条腹蛇。头为长三角形,眼、鼻之间有颊窝,眼后到颈部有一条棕褐色纵带,上缘镶有一黄白色细纹。体粗,尾短。我认得它。它也认得我。在漫长的光阴里,我们无话不谈,最后它骂我尾巴长反了,我则骂它那玩意儿都长脸上了。它一怒而去,没想多日不见居然成了这对男女的马仔。我冲它做鬼脸,它的表情有点儿囧,应该是明白了我的意思——这世界上最大的教堂也装不下它行下的恶——突然羞愧难当,一头溜进林边的草丛。

男人手遮额头说,“下雨了。”女人叫起来,“看,那个小呆子。”

火焰在我竖起的中指上燃烧。女人身上的树叶掉下来,下腹处露出一条伤口。

“这令我想到一幅意大利的殉道者画像,他的内脏慢慢地从伤口中流出来,并缠绕到一个卷轴上。而整个世界就是从这幅卷轴上开始的。”我喃喃自语,感觉到饥饿的火在烘烤着胃,便抓起窗棂上的瓢虫,喂入嘴里。嘴巴咔嚓咔嚓,像锯子一样。瓢虫的头是臭的,甲壳与葵花籽一般咸,内脏是甜的,像喜之郎果冻。每天中午,瓢虫飞过来,呆到天亮才肯飞走。不知道是从哪里飞过来的。一只一只,成群结队,犹如驯服的羔羊。

木头螺旋式地往窗下延伸。瓢虫在窗棂上爬得歪歪扭扭。世界上下摇晃。得把它倒过来。我气沉丹田,腰间发力,脚朝天花板。脚掌在空中拍打。

男人与女人出现在窗口,好奇地往屋里张望。好奇是根本的原罪,因为好奇,所以贪婪、傲慢、妒忌、暴怒。我瞪起眼,在这种倒立状态下撒尿是困难的,可我还是完成了这种不可能的任务。尿液浠浠沥沥。这些由肾脏生成,经膀胱排出、酸碱值高达PH8.0的液体,溅到他们身上。男人脸上蓦然出现痛苦的表情。女人尖叫起来,愤怒地从口袋里摸出东西朝我扔来。是石头——我立刻知道了她的名字,美杜萨——所以我不看她的脸,去看手掌上的那一点尿渍。淡黄色的尿渍没让我成为伟大的柏修斯,但还是帮我提供了众多镜中的形象。我看见,石头每扔出去一块,她的身体就变轻一点。当她扔到第七颗石头的时候,嘴巴变尖了,肩膀上伸展出一对翅膀,胸腹间更生出一对利爪,一下子,好像大风刮过,她把那个眼神无比忧郁的男人攫在爪下不见了。一种奇异又赤裸裸的寂静当头罩下。世界恢复了正常。千万棵树的梢朝他们消失的方向齐刷刷弯下身,捧出玫瑰的形状。苍茫大地在我耳中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响。

“玫瑰,玫瑰,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啊,耶路撒冷大学的研究人员日前首次公布了 《老鼠骨骼断层扫描图》,如果把老鼠按比例放大并舒展开来的话,除了脸部、足部和尾巴外,老鼠的骨骼构架同人类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我捡起石头,热得很。上面犹有女人细腻的体温。石头是黑色的,里面有种类繁杂的花纹于其中上下沉浮流转不息,还有阿拉伯数字,是一个篆体七。我认得它。这种字体是那个打小立志要当仓库里最大只老鼠的李斯所整理出来的一种书写标准。我还认得许多东西,包括天天叫喊要为玫瑰发起一场战争的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常推开窗户,去看她的王子。如果窗户下很多人,白雪公主就很快乐,把黑色光滑的长发垂下去。我希望有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能沿着她的头发爬上来,可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真奇怪。他们与魔术师一样,喜欢从身体的各处拿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刀子捅来捅去——就好像他们的身体就是一个刀剑库,捅到最后,那个活下来的人就又老又丑。这时候,白雪公主只好把头发收上去,然后唉声叹气。从她檀香小嘴里喷出的气流就把那个又老又丑的人吹掉了。窗下,更多的时候是空空荡荡,也不能说是空空荡荡,还有蚂蚁、下雨天钻出地面伸懒腰的蚯蚓、一两只屎壳郎——它们推的粪球好大,而且非常圆。这个时候的白雪公主特别失望。她说,这个时代出了毛病,连一个王子都不能提供。不能为故事提供一个幸福的结局。她悲伤的样子真不好看。我就拿起书,使劲儿地拍打她的脸。

我这样做是有道理的,是有文化的根。

那还是在大唐盛世,有个杨玉环。养在深闺时,非常瘦。她若打开窗户,巴掌大的黄鹂都可能把她衔走。这不吻合开元年间的审美风尚。虽说那是一个“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年代,不必担心饿死,但闺女嫁不出去也能把做娘的急死啊。她母亲悲伤不已,整夜啼哭。哭着哭着,某天夜里,化身为鸟,直飞上天,绕天上那浮在云端的白玉城三匝,不餐不饮,哀声长鸣。三个月后,城门打开。出来一位女仙。这不是一般摘桃子替王母娘娘打扫庭院的小仙女。唤作夏姬,当年艳名播于天下。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其绝美姿容,撼人眼球。夏姬少女时因在梦中与仙人交媾,得习“素女采战之法”,享天地之寿。曾有三位国君为其入幕之宾,称三代王后;先后七次下嫁,号七为夫人;九个男人死于裙下,又名九为寡妇。古来贞女皆寂寞,唯有荡妇留其名。夏姬上天后,榨干了许多仙人之真阳,据《天庭娱乐周刊》主笔不点名地撰文指出:某姓张的管事老头儿也与夏姬有过几腿,搞得不再早朝了。王母娘娘大怒,作河东狮吼,发赫后之威,贬她至城门处做清洁女工。夏姬心头烦闷,每日闲着无事,用长长的彗星编扫帚,再拖着扫帚扫那青泠石阶,把那块众人踩的脏石头楞扫成一面光滑可鉴人影的镜子。每日子时,夏姬问道,“镜子啊镜子,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是谁?”石头毕竟是石头,再怎么擦洗也不会是魔镜,始终沉默不发一言。这情形真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夏姬眉头蹙颦,在青阶上恹恹卧下,懒梳妆,与自己的影子交颈而眠。影子没有体温,但好歹也算是一个怀抱,聊胜于无。能怎么办?没有男人的生活应该怎么办?只能忍,或者撒一把铜钱在地上再一枚枚摸起。城外鸟声聒噪,眼泪扑簌簌的夏姬一忍再忍,眼瞅青阶上映出几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终于忍无可忍,出城门揪住鸟翅,大声说道,“每夜午时,掌掴她一百零八个巴掌,便可得丰腴圆润。”就这样,玉环,被掴成寿王妃,掴成了杨贵妃,从此“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我得意地笑,得意地蛙跳。蛙跳,顾名思义就是像青蛙一样下蹲、蹦跳。这是一种超越了楚河汉界的战术,它抓“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是泡妞的无上境界。 我说,“驾。 ”

我说,“驾! 驾! ”

我想跳到白雪公主的肚皮上,扯住她漂亮的长发,骑着这匹白色的还没有发育完全但性别已定的雌马,往昆仑疾驰而去。

“昆仑,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高一万里,方圆八百里。有用上等白玉酿成的叫玉膏的饮料,用玉井水洗过的吃了能在空中行走的碧瓜,有炎火中滋长出的种种奇兽怪禽,还有深潭边卧俯的每隔千年就蜕掉其五脏的白色龙螭……这些并不稀奇。那里的仙女不仅能奏九韶之乐,更可为秦穆王这种级别的来宾宽衣解带,一荐枕席。所以,上那的成功男人特别多,经常有几个钻石王老五大驾光临。公主啊公主,王子已改名叫钻石王老五。你要懂得与时俱进,懂得去争取机会,要主动,要勇敢,而不是整天坐在城堡里扯头发,你才能拥有一个让人柔肠百转的故事,故事的结局还是幸福的。当然,我理解你可能会因为自己的容貌有点儿自卑,缺乏信心,但,再丑也要谈恋爱,这样才能谈到世界充满爱啊。”

白雪公主羞恼地呸了我一脸唾沫,扯下几缕头发,狠狠地抽在我脊背上。“真爽。这叫S与M。钻石王老五就爱这套。平常剂量的刺激不能打动他们那颗曾经沧海的心。公主,你真聪明。过去要想抓住一个王子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如今要想抓住一个钻石王老王的心,就得拿皮鞭把他抽出高潮。”我大声赞美,如同一条发现了骨头的狗一样,因为目睹了真理在一刹那露出的容颜,在房间里蹿高伏低。白雪公主仿佛被螫了,骂道,“放狗屁,不对,狗放屁,不对,你丫是条放屁狗。”白雪公主汉字的造诣蛮高的,都能准确理解这三个词汇所包含的不同感情。我一时呆了。白雪公主没再瞧我,扁平的胸部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阿槑呀,你在哪本童话书里见过王子有一个要吃东西的胃?真正的王子只需要我的吻。要不……他就不是王子,是假冒伪劣产品。啊,溪流潺潺,远山青翠,鸟儿啘啭,风景如画,王子和公主并肩散步,后面跟着一匹白龙马,王子低声唱道:我当个城管多么荣耀……”白雪公主脸上转换过七八种表情,猛地定格,尖叫起来。有了快感你就喊?白雪公主平时没见有舞文弄墨的爱好呀。我诧异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赶紧把她塞进我的梦里。

我有很多梦。它们堆在屋子里,飘在树的枝丫间,挂在长满青苔的墙壁上,有时又像NBA赛场上的篮球在地面与篮网间弹动。它们是一大堆泡泡。一眼望过去,它们几乎毫无差别,但若用了放大倍率在3千以上的放大镜,便能看见泡泡里藏有众多顽皮的精灵,又老又丑下巴垂到地上的巫师、肌肤雪白乳房比雪梨还要坚硬的处女、整天拿把斧头砍树可从不见伐倒过一棵的工人、种的韭菜比巴西的热带雨林还要高大的农夫、喜欢看狮子与已婚妇女拼死搏斗的威严的国王……当然,还有喜欢做各种稀奇古怪的梦(包括春梦)的白雪公主。

所有的梦,都被人梦过,都曾像被嚼过许多遍,再被许多人踩过的口香糖,在每一个人的梦里出现过。它们把大家的脸弄得又湿又滑又脏又臭又皱。这是一种很糟糕的感觉。

这种感觉比被人忽悠重金购买王羲之的亲笔书法“我有一个梦”还要糟糕。

我小时候,应该是我3岁的时候,那个大家让我叫她妈妈的女人,在一间逼仄的小屋里搂着我,眼睛里涌出许多肥皂泡一样的碱性液体,结果就把我的脸都弄皱了。我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叫她妈妈。也不知她额上为什么会被人写上一个墨意淋漓的 “拆”字。她有一双迷人的丹凤眼。大家说,她生了我。我不明白她是从哪里把我生出来。一个烂眼女人指着妈妈的胳肢窝说,“这里。”红鼻子的女人骗了我。有一天,我读了书,懂得女性分娩的整个过程。我在她的子宫里呆了十个月,呆到7斤7两的时候,她那个器官开始一种不规则、间歇性的收缩,两天后,阵痛袭击了她,这是一种强度不断增加的疼痛,最后的强度堪与十二级台风卷起的潮水相提并论。潮水撕裂她。把我弄到人世间。我被一个圆脸阿姨倒提双腿,被她瘦小有力的巴掌上下拍打。我以为自己还要继续“被”下去,比如被打死,所以不得不迅速发出嘹亮的哭声。我恨她。我恨屋子里所有见死不救的人——难道他们都是 “被沉默”、“被冷漠”、“被含蓄”、“被奴性”?我攥紧拳头。被人强行从一个容器里倒出来太痛苦了。我想这个“被”字的祖宗。所有的毛孔都各被刺入了一根细得看不见的针。针在我血管里游,还游出了前后左右,与快慢强弱。我往四周张望。窗外,一个有着落地玻璃的房间内,一个穿白大褂的小孩子奋力扳倒桌上的鱼缸。力气真不小。鱼全跑到地板上,在湿漉漉的越来越薄的水面上喘息。是金鱼。鼓着蓝黑色的眼睛。红色的大尾巴扬起来,扬了半分钟,落下去不动了。又过了一会儿,一群群苍蝇落在它们粉红色的腮边。没有谁想被倒出来的。还是头朝下。我冲着那个惊骇的缩向房间角落里的孩子露出苦笑。这样大的小男孩是地球上最可怕的生物,他们有好奇心、行动力、破坏力以及《未成年人保护法》。我嘟囔着,被圆脸阿姨扔进水池,被洗干净,被称了体重,被毛巾包裹好,然后被抱回丹凤眼旁边,就像一份被细心包裹好了的巧克力蛋糕。圆脸阿姨说,“这是你的儿子,大胖小子。”

一个丑陋的有着一只硕大无比的鼻子的我要叫爸爸的男人,在产房外面马上翻起跟斗。这个愚蠢的以公共知识分子自居的人,若知道隔壁婴儿房里将要发生的事情,他还会这样快乐地翻跟斗吗?

我被送到婴儿房,悲伤不已。胸口多了一块铁牌。上面有一个阿拉伯数字。是七。男人是七画。毕达哥拉斯认为,数字具有精神上的意义,可以揭露万事万物背后的真理。这可能是真的。到七夕夜,孩子们比赛念绕口令,双手合掌,边念边看北斗七星,“七簇七粒星,七月七日连念七遍为聪明”,谁若一口气先念完七遍,就是最聪明的。我是七。但七,并不是说就有多好。世上有七剑下天山,也有七宗罪。更何况,从星期一到星期天,就有七天,这是一个无法摆脱的轮回。连上帝也置身于他所创造的这个大钟摆里。当然,这些道理是把我生下的那对男女所不感兴趣的。他们的身体被幸福填满,填得满面红光。大鼻子男人忙着给医生护士鞠躬,散发早已准备好的奶糖、红茶蛋。红包在丹凤眼女人躺在手术台前就已送好的。给一位叫晓晴的47岁的妇产科主任送了500元。若不送500元,这位县城第一妇科圣手兼工会主席就要去省里开妇女权益保障大会。给一个叫刘红霞的助产士送了200元。刘红霞就是那个圆脸阿姨。

4)田间卵果率达到1%时,喷第1次药,间隔15~20天喷1次,可选用药剂有25%灭幼脲3号1 000倍液、青虫菌6号悬浮剂1 000倍液、2.5%三氟氯氰菊酯(功夫)6 000倍液、10%氯氰菊酯(安绿宝)3 000倍液。

以下发生的事,跟刘红霞有关。她有个堂妹,因为未育,想去抱养儿子。这种心情可以理解。但她的堂妹应该花钱去外地买一个。县城里一些生不出儿子的穷人家都这样干。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若是男性,8000块钱。若是女性,4000块钱。可为了省钱,她堂妹要她帮忙。刘红霞买房时借了堂妹的钱。这个情是要还的。所以她来到婴儿房,打量了我四遍,打量了我隔壁床位的那个胖小子七遍——他重7斤8两,比我重一两。他爸妈没给刘红霞送200钱。刘红霞没再考虑下去,抱起7斤8两,蹬蹬蹬来到医院后门口。她堂妹早守候在那。7斤8两本来要姓姜,现在他将改姓李,李世民的李。我在许多年后的一张报纸上看到7斤8两长大后的相片。他比我帅多了,脸颊上还有两个迷人的小酒涡。刘红霞送走7斤8两后,回来告诉姜姓夫妇,他们的儿子死掉了,扔厕所里了。生了7斤8两的女人就哭。姜姓男人就说,这是讨债鬼哩。去了好,明年再生过一个。那女人就不哭了。这件事之所以会上报纸,是因为刘红霞后来信了主,跑到教堂做忏悔,被几个淘气的躲在忏悔室里的孩子听到,就传入姜先生的耳朵。姜先生曾供职于县里的光明机械厂,老婆一口气生了两个女娃后,被单位上开除了,在菜市场摆摊卖辣椒干。听闻自己那个死掉的儿子居然一直活着,还喊别人叫爸,当下半信半疑,用几块奶糖把7斤8两骗到省城医院做亲子鉴定手术。回来后,就与刘红霞与她堂妹打起官司。

如果刘红霞当初抱走的不是7斤8两,而是我,整个人世间是否会像混沌学里所描写的那样,因为一只蝴蝶的翅膀,与现在变得完全两样?这是不可能的。应该还有什么东西,是在蝴蝶效应之外。这个外,是指宇宙之外。蝴蝶的翅膀,是宇宙内的一小团瑰丽的影子。我喜欢这个比喻。它是我的脑子分娩出来的。所以我也喜欢那个写《洛丽塔》的傲慢的喜欢捕捉蝴蝶的俄罗斯人。他叫纳博科夫。把他的名字书写在纸上,纸张渐呈透明。把他的名字写在石头上,石头变得像蛋糕一样松软香甜。风把他的名字吹散在空空荡荡的旷野上。各种蝴蝶嗅到这种古怪而又奇异的香味后,急急忙忙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他的名字在蝴蝶的翅翼上闪光。有时是青光,有时是白光,有时是蓝光,有时是黑光……总之,比自然界所有的颜色加起来还多出一种。这些承载其名的蝴蝶被制成美丽的标本,放在用水晶与书页镶嵌的盒子里,无声地呼喊。靠近盒子注视它们的人要被一种晕眩驱使,像饥饿的人被食物所散发出的香味所驱赶,他们情不自禁地张开嘴,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

我能不喜欢这个男人吗?我都渴望把他从这些闪闪发光的标本里剥出,偷偷藏进自己的口袋里。闲着没事,拿指头捏他的嘴,拔他的眉毛,或者干脆屈起手指头敲他的后脑勺。我常坐在屋子里呆呆地想。我都想把自己的两只胳膊变成翅膀,飞到空中去,哪怕别人用猎枪对着我,我也不怕。我能像信鸽一样飞过丘陵,像大雁一样飞过河流,像白头翁一样飞过海洋。但问题是,当我来到他的坟墓前,用尖硬的喙掘开湿润的土地,我能在那里找到什么?也只能在那里找到土。只不过是颜色要更黑一点的土。或许土壤深处还有一根用来绞死中年男人的绳索。

中年男人都是可耻又可怜的。那个想夺回儿子的姜先生,在法院几进几出,如同一头咆哮的受了伤的狮子。大家以为他会像董存瑞一样举起炸药包,他却在法院门口跪下,用头去撞地,把路面撞得殷红,把那用尺许见方的大理石铺成的路面都撞出宫商角羽。这种音乐的节奏显然于事无补。那大理石的底下是湿润的土,又不是女人的子宫,哪能生出一个儿子?

“他真蠢。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了。抢儿子有啥意思?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可收财礼,生男就得当马牛。为什么就没有一点投资意识?现在男女性别比例严重失调。未来二十年,每100个男人就有15个讨不到媳妇,过不了合法的性生活。”蒲公英在我窗口跳着舞,快乐无比。它用一种傲慢的得意洋洋的口吻说道,“他是傻X。人又不聪明,还学人家秃顶!我这样说是不是显得很邪恶?邪恶啊,这是一种比善良更积极的品格。看见别人一脚迈向深渊,难免会产生快意……”

我打断它的话,“天底下的动物与植物都知道这位姜先生是傻X,你这样说,是不是要我给你一面镜子,这样,你想找比傻X还要傻X的存在时,只要自己瞅瞅镜子就好了。”

我对蒲公英是有感情的,每到春天,它们唱着歌儿飞到窗前,给我讲述什么异域风情、宫闱秘闻、闾巷故事、街头野史,以及什么铜须门、艳照门、劲舞团堕胎门、猥亵门等等。它让我知道了这个世界有很多很多的门,理解了所有的实在、存在、虚构、想象、时间都与门这种形式有关。它甚至会用一整天的时间来给我讲述那座伟大的能让恐怖分子也迷路的北京西直门。

蒲公英唱过几段俳句,把头顶白色冠毛结成的绒球朝向窗外逐渐合上的暮色,声音低沉下来,“他去给人送钱。手上的辣椒粉呛得人家两眼流泪。他去绑架法庭书记员的儿子。书记员又不是庭长。他绑错对象,只好被击毙了。他真蠢。他手上有辣椒粉,他老婆手上有辣椒粉,他二女儿手上有辣椒粉,他三女儿手上有辣椒粉,可他16岁的在深圳的大女儿手上没有辣椒粉。那是多么水嫩的一个女孩儿,上可陪区长谈诗论道,吟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下可与流浪青年一起摇滚,高音嘶哑,犹如一只在烂泥里打滚备受苦痛折磨的雌兽——人送绰号:布吉一枝花。布吉是深圳的一个镇。京九、广深、平南铁路穿镇而过。动态人口超过200万。能在这么多人中混出字牌,岂是等闲之辈?有她出马,还愁搞不定区区一个庭长?别说一个,十个也不成问题。”蒲公英长叹,“这都是不尊重女性的结果。知道厌女症吗?这种‘有组织的、制度化的对女性的仇恨与暴力’可谓历史悠久,在全球普遍存在,体现在各种不同的文化中,且积重难返。”

这年头,连植物的话都不可信任了。也难怪这种菊科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只配给人利尿、缓泻。16岁的小女孩儿都被它说成是黑社会老大……老大的情妇?这是在诽谤我们有5000年光辉灿烂文明史的伟大民族!还狗屁厌女症!这完全是一些心理变态扭曲的女人强加以男人的罪名。如果说人间世有一种东西,名曰道德,那么这种女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不道德。所谓“操之则逊,不操则怨。”我不得不愤怒地掐住蒲公英的脖子,用力地拧,拧啊拧。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我大声吼道:“别用你的性别来挑战我的个性,那会让你死得很有节奏感!”蒲公英发出声声惨叫。门突然被推开。是大鼻子。朝我竖起手指。“阿槑,你想干什么?”

他竖起的是中指。他真幽默。他应该朝丹凤眼竖中指。丹凤眼应该及时把食指与拇指合成圆圈,这就对上了暗号,就跟杨子荣说“天王盖地虎”,座山雕喊“宝塔镇河妖”一样,要不大水就会冲了龙王庙,丹凤眼的食指与拇指会攥成拳头,击打在他鼻梁上。大鼻子的鼻梁是橡皮做的,弹性特别好,经过那么多次的击打,也能巍然挺拔。

我把蒲公英揣进口袋,说,“我要去吃鲸鱼。”我想了想,补充道,“你说我太笨了,你说吃鱼会聪明一点,你打小就告诉我说世界上最大的鱼是鲸鱼。你搞错了。准确说,是你撒谎了。你其实早就知道:鲸鱼不是鱼,可你怕麻烦图省事。唉,宁愿相信世间有鬼,也不能相信男人那张破嘴!但,我还是决定听你的话,要不,我没法证明我吃了鲸鱼后还是会与现在一样笨。这叫证伪。证伪主义可以避免对错误理论的辩护和教条。听不懂?难怪你这种知识分子当初会被引蛇出洞了。”我在梦里快乐地对着那个大鼻子男人说着话,并伸出手指头朝他指指点点,我指一下,他变小一些;我点一下,他又变得更小一些。最后,他小得几乎都不能看见了。我有点难过,只好哭。结果,他就顺着我的泪水一直爬到我的鼻梁上,很开心地用指甲抠我的鼻腔,还说,“痒不痒?痒不痒?”

“当然痒啊。笨蛋。”我用力地打出一个喷嚏。他咻地一下像一颗子弹击出枪膛,虽然子弹的直径不算太大,还是足以把泡泡撕开。

哗,哗哗。哗哗哗。

呱,呱呱。呱呱呱。

风吹进泡泡里,有东南风,有西北风,它们像台阶一样,一级一级。我蛙跳着,拾阶而上,来到泡泡之上。世界的光在这里分成两半:一半明,一半暗。活人住在亮的这边,死人住在暗的那边。右边的夜穹好像是一床青色白点子的印花染布,铺展出幸福生活。左边青灰色的天空则似一条被打瘸了腿的老狗,在一声声狂吠。很奇妙啊。天空啊,你就像鸦片一样让人上瘾……我揉眼,揉鼻子,吟了一句诗,嘴巴不由自主地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我打疼了自己的左脸。

白雪公主从我鼻子里跳出来,一脸愠怒。

为什么她不从别人的鼻子里跳出来?这可能因为我是男的,她是女的。她有大大的乳房,我没有。我在兜里摸出两个白面馒头,放在胸口。饿了没?我关切地问。白雪公主一把抢过馒头,大口地咬,“阿槑,你真好,你终于答应我带外面来玩了。”

“不。我是带你去寻找王子的。”我撒了谎,没交待自己刚才跳窗逃跑是因为我在进门处拉了一条绊马绳,大鼻子男人因为这根绳子不幸摔倒。老实说,白雪公主有没有王子关我鸟事。公主与王子在一起还能干什么?也就是生下一大堆小王子,浪费地球资源,制造人口危机。若是白雪公主真找到一位以做城管为梦想的王子,那我恐怕就可要成为男版潘多拉,被钉上人类的耻辱柱了。但为了看脸色酡红的白雪公主——天哪,王子这个词语果然是神奇的换肤霜。白雪公主在听到寻找王子这四个字后瞬间变身为一颗犹带有晨露的草莓。

“阿槑,你坏死了。谁稀罕王子?”白雪公主羞答答的,转移话题,“阿槑,若你爸发现我,会不会像摔死那条狗一样,摔死我?”

“你又没狂犬病,我爸干吗要摔你呢?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可是公主哦。‘天子嫁女子于诸侯,必使诸侯同姓者主之’,故谓之公主。没看过《公羊传》?没关系,看过《安徒生童话》也是好的。公主,就是那种在十九层鸭绒被上,还会因为底下的一粒豌豆而整夜无法入眠的神奇而又美丽的生物。”我快乐地剥起手指甲。

“你爸为何要朝你竖起中指?”

“他觉得我是小怪物,一种比客厅里摆放的电视还要粗俗、下流、愚蠢的怪物。若是时光可以倒流,他们一定很乐意刘红霞抱走我这个7斤7两。在我3岁那年,院子里躺了一只小麻雀的尸体。丹凤眼与几个大人问我们几个在一起疯玩的孩子,小麻雀怎么死的?大家说,它老了!它被坏人打死了!它没有树做家了……问到我头上,我烦着呢,就说:它没钱送礼,也不肯陪领导在床上跳舞,它领导就把它逼死了。我说得很小声,可丹凤眼还是听见了,就喊——老天,我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怪物?”

白雪公主被我学丹凤眼尖利的嗓音逗笑了,心满意足地拍着肚子,打着饱嗝跳到我的睫毛上,望着那条蜷缩在暗处的老狗,咭咭地笑,“在这里,做老天爷可真够难的。还得为一个3岁的小怪物操心。对了,我想去那边!”白雪公主坚决地伸出手指头。一张长满雀斑的傻傻的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晃得我头晕。

我仰望天空,双掌合十,喃喃祷告。

“阿槑你干啥?”白雪公主满腹狐疑。

“快点许愿!快点啦,等会就会不见了。”

“流星在哪? ”

“笨蛋,那个飞机的灯不就是了?”我大声叫道,掀起她窄小的裙子,抡起巴掌在她臀部恶狠狠地拍。咦,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里面有螃蟹?

于是,我又拍了一下。一下比一下重。

流星是有灵魂的。飞机当然也有。那坐飞机在空中来来去去的,可是那让天下男人徒然羡慕的陈家小生?

“陈本纨绔,发迹于西洋,苟全性命于香港,不求闻达于英皇。阿娇不以陈风流,猥自枉屈,三顾陈于旅馆之中,咨陈以房中之事,由是感激,遂许阿娇以驱驰。后值拍照,受任于酒酣之际,奉命于两股之间,拍出二十有一卷矣……”

幽暗的词语在空中不断繁殖,如同黄梅天的蚊群迅速纠结成黑压压的一团。雄蚊子吃素,专以植物的花蜜和果子、茎、叶里的液汁为食。雌蚊偶尔也尝尝植物的液汁,然而,一旦婚配以后,非吸血不可。因为它只有在吸血后,才能使卵巢发育。我在心底无限感慨。白雪公主理好裙裾,疯狂地扑来。她尖利的嗓音足以撕破月亮女神的衣裙。说实话,她的屁股又小又没有弹性,手感实在不好。我跳到一边,气沉丹田。要想让对方闭嘴,就得喊得比她更大声,像陈家小生那样道歉,只会把事情越搞越大。这是常识。所以,我喊。我再喊。

“非礼! 非礼啊! ”

我的声音是如此之大,世界这个钟摆被这股汹涌的声浪推得朝反方向摆动起来。于是,白雪公主越是想到我这边来,她离我的实际距离也就越远。毫无疑问,她对我挥出的巴掌也一个不留全落在她那张干巴巴的小脸上。这要是把她打回了一颗受精卵可不太好。这不符合进化论。我抓住钟摆,对着气喘吁吁的她露出绅士的笑容,“喂,你不是想找你的王子吗? 他在那。 ”

我朝暗处指去。那里燃烧起一丛火焰。火焰里有四五块飞机的金属残骸。一个模样俊俏的少年坐在一个黑匣子上,茫然地看着这个世界。

“快去啊,要不,你的王子就要被火焰的舌头吃掉了。 ”

这是一个扒飞机的少年。脸上并没有覆盖着一层信鸽那种细而密的绒毛。零下摄氏度的高空气流没有冻死他。真是奇迹。难道他胸腔中有一颗火热的要为全世界人民谋幸福的心脏?白雪公主狐疑地瞅着少年瘦骨嶙峋的挂着几根布条的胸脯,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副塔罗牌,开始占卜。

这个死丫头,也不晓得在我梦里偷了多少宝贝。我笑眯眯地踱到少年旁边,“喂,从天下掉下来的家伙,你的勇气与长剑呢?”少年如梦惊醒,突然嚎啕痛哭。他的眼泪真多,一眨间,整条街道都在他的泪水中浮了起来。该死的家伙,我的鞋子都被打湿了。我跳到街道中央的大理石的塑像上。白雪公主撇嘴说道,“这样的苕货,也是王子?”

“呸,你懂不懂,人类流泪是适者生存的结果。眼泪中含有溶酶菌,这是一种人体自卫物质,它能保护鼻咽黏膜不被细菌感染……唉,说了你也不懂。看过圣斗士吗?圣斗士喊一声‘赐予我力量’,就会获得无穷的力量。王子这是通过眼泪获得那千百年的经验与智慧。不然,他咋能认出你?顶多当你是一个拇指姑娘,没事拿小手指头拨弄着你还没发育的乳房玩。”

白雪公主下意识地捂住胸,眼里有怒火喷出。幸好,当她的小拳头离我鼻尖的距离只有零点零五厘米时,那少年说话了,“这是哪?”

少年哭累了。

“如果真的累了,就变成一只蝴蝶逃开吧,不要让自己太累。”我嘀咕道,把白雪公主的拳头放回她的胸口。啊,这里与刚出笼的旺仔小馒头一样香甜。我咂咂嘴,又想吟诗,吟了一句,灵感被白雪公主的神态吓没了。难道这少年上辈子真是王子?白雪公主的嘴大大地张开,是一个洞。我都想往里面扔花生米了。她艰难地合拢嘴,牙齿却在打战,她的虎牙好像都有点松动了。一个词语艰难地从她的喉咙里爬出来:“妈呀。”

我的脊背凉了。扭头一看,我母亲的妈呀,所有的窗户都朝我们打开了,各种形状的窗户里都同时露出一张张表情迥异的人脸,有的窗台上还站着几只鹦鹉、哈巴狗、蜥蜴。那狗的舌头真长,拖到下面那个没有表情的人的额头上。我赶紧跑。跑了几步,不对劲。天地间响起一声霹雳。所有的窗户啪地一下全部关上,仿佛从来没有打开过。若不是看着窗户里的灯,按照某种难以理解的神秘规律,一盏接一盏迅速消失,我还真会以为自己又来到梦里。

少年眼泪汪汪地说,“飞机失事了。”我与白雪公主一起点头。就算是聋子与瞽者也晓得飞机失事了。我指指火焰,“你爸在里面?”少年摇头。我说,“你妈在里面?”少年摇头。我说,“那你哭什么?”少年小声说,“没飞机坐了。我这还是第一次坐。”

我恍然大悟。白雪公主细声细气地说道,“别伤感,没关系,前头还有飞机场,你再去找一架。”少年被这个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我忙打手势,示意这里还另有其人。少年的目光四处搜索,终于看见在我肩膀上跳来跳去一脸忿然的白雪公主,惊讶了,“这是什么东西?”我说,“这不是东西。这叫白雪公主。你没看过童话书?”少年摇头,点头,又再摇头,“看过神笔马良”。真辛苦。这一会儿工夫,他都把头摇成拨浪鼓。也真是孤陋寡闻的家伙,一点都不晓得人情世故。没看过也完全可以当自己看过啊。这又不可耻。如今这时代连博导都敢在自己没看过的论文上签名。这太打击白雪公主了。我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果不出所料,眼圈红了的白雪公主,再次尖声叫道,“你们这对没人性有兽性的畜生!”

阿鸟结结巴巴,“她会说话?”我没理会这种愚蠢的问题,说,“禽兽尚且有半点怜悯之心,而我一点也没有,所以我不是禽兽。而这位同学看他模样也不似狼人,公主你这样恭维他,他会不好意思的。”白雪公主一口气没吸入肺里,竟无语凝噎,眼珠翻白。我掐她人中,按她后脑勺的风池穴,等我开始考虑是否有必要去做人工呼吸时,白雪公主及时清醒,也不说话,泫然而泣。她的泪水与少年的不一样,每一粒滴到手中,都像小玻璃球。我在指缝里转动着它们。

少年小声说道,“她怎么了?”

我指指地上乱七八糟的尸体,说,“她希望我们火葬了这些不幸的回到主的怀抱的人。阿门。火焰,你这万能的主……不对。回到主的怀抱是主的恩典。他们是含笑逝去的,并非不幸。”我敲敲太阳穴,指挥满头大汗的少年把这些遗体抛入火中,高声咏叹,“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我们的名不过是地里的庄稼,被一只看不见的没有情感的手种值,也迟早要被这只大手里所握着的光阴之刃一荏荏收割去,以供其裹腹。并不会因为某根麦穗特别粗大、饱满,它就不再是麦穗,就能摆脱这种命运。

我感慨万千,嘴中情不自禁地发出那穿越千古的浩叹之声。黄钟大吕之声,当铭石记之。哪里有石头呢?大火把小石头都熔成粉末了。而这个在我肩膀上跳来跳去的白雪公主显然还没有进化成那个能够把整个世界都变成石头的美杜莎。这真让人伤感。我捶背。少年问,“你在做啥?”我白了他一眼,“这叫念往生咒。好端端的人突然变成了鬼,会有怨气的。怨气大了,就是怨鬼。会吃人的,鼓起红眼珠,拖起舌头,咕嘟一下把你的后脑勺吞掉了……”我的话没讲完,白雪公主再次尖叫。本来她站得离尸体有5米远,现在有50米远了。“阿槑,你坏死了。快过来啊。”白雪公主直跳脚,若不是害怕更远处无尽的南方黑芝麻糊一样颜色的虚空,她可能已经奔到50里外了。女人不尖叫就不是女人吗?我问那少年,“你怕吗?”少年摇头,猛地放下手中一具没脑袋的尸体,哇地一声鬼叫,屁股上好像装了一个强力弹簧,呼地越过我头顶。一股凉风当头罩下,鸡皮疙瘩跳出来,脸色绿了,我拔腿就奔。这两个王八蛋,真是禽兽不如啊。

我们一起上路。少年叫阿鸟。据他交待,他母亲生他时,一股大风从天而落,形若大鸟,见物即啄,啄尽村头千年槐树的枝叶,啄去村大队书记承包的鱼塘里的水,也啄去他家那间小茅屋的顶,再卷成一团,朝他母亲的肚皮直扑下来。他母亲以为要没命了,谁知肚皮上一凉,这股怪风就没了,他也站在母亲体外放声大哭。这是阿鸟的名字之来历。

阿鸟说得一脸羞愧。我大惊失色。这是祥瑞。历史告诉我们,但凡猛人降世,天生感应,必有异兆。赵匡胤为何能坐万里江山,就是他生下来赤光绕空、奇香裹体。曾国藩凭什么道德文章冠冕一代,是他妈梦见巨蟒入怀。我非常郁闷。为什么我出生时,不见日月并起,星大如斗,哪怕是一只小蝌蚪随着春风春雨摆动尾巴游入屋内?蝌蚪也可能成为青蛙王子。青蛙变成了王子,就有一个很感人的爱情故事。我瞄了眼瘦瘦小小还没有发育的白雪公主,心中一叹,下意识地又呱呱地叫出声。

白雪公主不乐意了,“你为什么要学蛤蟆叫?小心我把你烤了吃。”

阿鸟说,“蛤蟆叫是咕儿呱、咕儿呱。阿槑是在学青蛙叫。”阿鸟的嘴一下尖一下扁。白雪公主皱眉说,“阿鸟,你真是一只讨厌的鸟。那架飞机怎么摔不死你?”我说,“阿鸟是鸟。鸟从空中落下来,怎么摔得死?除非,你拿枪对着他射击。你有吗?你是女人哦。”我不怀好意地笑。郁闷的是白雪公主没听明白。她猛地拽住阿鸟的鼻子,越拽越长。一厘米、二厘米、三厘米,我为白雪公主呐喊加油。

她气咻咻地喊,“你不是王子。你是匹诺曹。”

阿鸟糊涂了,颈脖子像鸟一样探到我这边来,眼眶红红的,“阿槑,我知道王子。王子基本上在英国。查尔斯王子给卡米拉打电话,想做她的卫生棉条。卫生棉条是什么东西?”

我打断这只笨鸟的话,“用来堵鼻血的。你没流过鼻血吗?我揍你一拳,你就会流了。”

白雪公主若有所思地点头。她的脸没有变成苹果脸。难道她从来没听说过那种棉质的解放了妇女身心的圆柱体?我梦里藏着的那么多生理书,真是浪费掉了。阿鸟又问,“匹诺曹是什么?”我去拍他的大头,“没看过《匹诺曹奇遇记》不是你的错,这怨不负责任地把你生出来的你爸你妈。他们只顾自己的荷尔蒙。但你这样大声嚷嚷是不对的。你显得没文化,这让我也没面子。是不是?”我没理白雪公主。她寂寞了,在阿鸟肩膀上跳来跳去,声音提高到足有一百分贝,“匹诺曹是什么东西?他不是东西,是坏孩子!每当他说谎的时候,他的鼻子就长一截,他连说三次谎,鼻子长得他连在屋子里转身都不可能了。”

我捂住耳朵。阿鸟去摸鼻子。他的鼻子又圆又红。这时候的他完全是小丑。难怪白雪公主越瞧他越不满意,动作越来越暴力。我哈哈乐出声,想把蒲公英掏出来,嘴里喃喃说道,“蒲公英啊蒲公英,你说,那架飞机是不是阿鸟弄掉的?”蒲公英不见了。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一定是趁我不注意偷偷勾搭奸夫私奔至某处生儿育女去了。我生气地吐痰。痰在水泥地上砸出一个洞。阿鸟没留神,脚崴了,摔倒了。大地震动。地缝里透出一丝光亮。一个模样古怪、鼻子长长的家伙从洞里钻出来,跳到地面,双手叉腰,眼里冒出凶光,“喂,你们踏碎了我睡觉的床。得赔钱。3000。念你初犯,打八折。还有,你们踩伤了我的一条腿,这个医药费也得出,10000。医药费不打折。”我与阿鸟面面相觑。

“这不是匹诺曹吗?”白雪公主打破沉默,咯咯笑了,去摸小怪物的鼻子,“小家伙,你收人民币还是收美元,或是越南盾?”白雪公主摸出几叠钞票。她个子小,钞票面积又大。她像坐在钞票上在空中滑来滑过。敢情,她将钞票当滑板了。

匹诺曹的眼珠越瞪越大,在快要掉下来的一刻,他成功地把它们又塞了回去,嘴里高叫,“乌啦。我都要。我跟你混,好不好?仙女姐姐,我找你找得好苦啊。你把我从木偶变成了人,又不教我赚钱的法子。这些年,为填饱肚子,我受的苦……哇,苦过了解放前。现在买什么吃的,都要钱。连上厕所,也要钱。有一次,看守的老太爷硬把我从蹲坑上拎出来。仙女姐姐,为了一口饭吃,我还能去干什么?我都想再卖身为驴,去马戏团做一个饥饿表演艺术家。可他们说现在没人看马戏了,要看周杰伦,不对,是要看最流行的兽兽门了。马戏团要解散。我只好在地底下钻来钻去,找一些植物的块茎、西瓜籽和樱桃核。太冷了。又冷又饿。这里比地面安全一点,没有老虎,狮子,但土壤深处还是有鼷鼠、蛴螬、蚯蚓、土鳖虫。它们打来打去。土底下没有日落日出。架打久了,打到后来就没激情了,不富有一点观赏性,中间还可以举手要求暂停跑去大便。咳,我这都在说什么啊?不过仙女姐姐是不要大便的。最可怕的是蛇。这是噩梦。我差点被它当成了晚餐。你看我的鼻子。上面是不是有点缺?蛇咬的。那条连它的子子孙孙都要没生殖器的蛇。咬了我的鼻子后就盘成一团打起呼噜。真奇怪,可是它的尾巴还会左右甩动。幸亏我脚步灵活,才能于谈笑间一一避开。我在地底找到了一本武林秘籍。仙女姐姐,知道《天龙八部》吗?有一种凌波微步。我学了很久才学会的。要不要我走给你看?跟模特儿走猫步一样酷。仙女姐姐,你模样变得真大。我怎么没看到你镶珍珠的高跟鞋,黑麝子皮的短裙,带网眼的尼龙长袜,带铁钉的项圈和用最好的黑狼皮揉成的皮鞭?你把它们藏在哪?我去替你拿。”

白雪公主叭嗒一下从钞票上掉落。阿鸟吐出舌头,看看我,舌头收不回去,被风吹到我脸上。湿湿的,黏黏的,真讨厌,比狗的舌头还可恶。我没说二话,千言万语化作一个动作,跳过去,一脚踏在匹诺曹的头顶,把这个饶舌无比的生物踩进地缝里。踩啊踩,就跟农民伯伯踩秧苗一样。世界清净了。大地重新合上。

白雪公主眼神混沌,“那是匹诺曹吗?”我说,“你见他鼻子长了吗?”白雪公主摇头。我拍拍她发青的小脸蛋,“那就不是,可能是一只受过核污染的臭虫。也可能是诺匹曹或曹诺匹。走吧。或许前头还有一个匹曹诺,知道匹诺曹幻觉吗?就是人的大脑对自身认识产生偏差和误区。一个心理学上的名词。当然,你要把匹诺曹幻觉称之为阿Q精神,我也不反对。世界在我们想象以外,大得什么样的可能都有。而且,很可能,这世界就是由这诸多的可能组成。哎,我是不是也有一点饶舌?”

他俩的目光差点要把我剁成肉酱。我乖乖闭上嘴。我们继续往前走。我在前面,保持沉默。阿鸟跟在后头,保持沉默。这只傻鸟还傻傻地回头望,结果脚又再次受伤,一瘸一拐。还好,这次没有一只可怕的小怪物从地里蹦出来——毕竟世界上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有小怪物出现。受了惊吓的白雪公主没去嘲笑他,老老实实俯在我衣领里,慢慢转动眼珠,打量着这个奇异的活人与死人同在的世界。

说是世界,其实是不对的。世界何其大,我们何其小。我们的眼睛又不是哈勃望远镜,能发现黑洞存在的证据,探测到恒星和星系的早期形成过程。严格意义上说,我们目前在稻城。这里有许多高耸入云的房子。房子与房子几乎要粘在一起,像在跳贴面舞。尖形屋顶的房子是公的,方形屋顶的房子是母的。毫无疑问,这是一座善于叫春的城市。我们绕过这些建筑物,看到了一群在歇斯底里地喊叫的房子。它们的脸上涂满乱七八糟的颜色,还在拼命跺脚、拍手。白雪公主小声说,“它们怎么还不睡?”

“噢,因为在里面呆着的都是一群昼伏夜出的生物。”我朝走出玻璃门的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竖起手指,“哈哈,幸运52大转盘开始滚动。请抢答:她脸上有多少种色彩?”

阿鸟脱口而出,“250种。”

阿鸟到底是白痴还是天才又或者是白痴天才?我侧眼瞧他。阿鸟叉开巴掌,喉咙里劈哩啪啦地倒出豆子,“头发上有72种,脸颊上有36种,指尖上有10……”

我愤怒了,去敲他的头,“阿鸟,我要检查答案正确与否。”阿鸟哭丧起脸。白雪公主有一颗无畏的心,哗地起身抓着我的几绺头发,来回一荡,就荡过去。她的速度太快,在女孩额头上一撞,弹回我怀中。女孩尖叫,“哪个畜生没屁眼?”

这种劲舞团3D人物造型妆扮的女孩真粗鲁,一点也不尊重排泄系统。我迅速伏身,阿鸟的动作更快,几乎贴得与地面一样平。我去捅他的胳肢窝,“你就是这样扒上飞机的?”阿鸟严肃地点头。女孩可能懂得闻音辨位,立刻气势汹汹地往这边走来。她穿的高跟鞋的鞋跟足有10寸高,且若锥子一样锋利,这要在脊背处跺一下,上帝,我就要进六道轮回了。我望向阿鸟,“你看过邱少云吗?”阿鸟点头。我抓住他的左手塞进他嘴里,沉痛地说道,“生得光荣,死得伟大。”阿鸟的眼眶马上湿润了。于是,当那只高跟鞋眼看要与我发生亲密接触的一刻,我懒驴打滚,接着再一招羚羊挂角,把阿鸟拽到我刚才卧倒处。阿鸟的眼珠子立刻像是要从眼窝里滚出来。那女孩的高跟鞋毫不留情地踏过他的臀部。疼痛在阿鸟的神经末梢处张裂开,撕碎了起码14亿个细胞。阿鸟悲愤欲绝,喉咙里只有一些不成词组的单音节在回荡。

我目送女孩轰隆隆远去的背影,想起上世纪二战时纳粹德国的坦克,轻拍阿鸟的背部,让那些细胞停止分裂。我说,“阿鸟,你经受住了党和人民的考验。在美女裙下也坚持了英雄本色,没喊没叫,没双手投降。你要感谢人民给了你一个成为英雄的机会。阿门。你是新时代的邱少云!”白雪公主从我怀里歪出半个身子,“邱少云是哪本童话书里的主人公?”

“公主啊公主,光有一张漂亮的脸蛋是没有用的。新世纪女性要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写得了代码,查得出异常;杀得了木马,翻得了围墙;开得起好车,买得起新房,斗得过二奶,打得过流氓……只有这样,才会有王子为你沉睡。想想,你把内功练好,然后请世人转告王子:老娘还在披荆斩棘的路上,还有雪山未翻、大河未过、巨龙未杀、帅哥未泡……叫他继续死睡吧——这有多拉风!我在梦里的第三个房间靠右边墙壁的书橱上搁着的那排革命历史书,你都没看?不看就不对啊。那都是我们稻城人民的骄傲。你是外国人,可现在到了稻城。虽说非我族类,其心可诛。可毕竟这也是白求恩大夫用生命捍卫的伟大的国际情操。情操听不懂?操,听得懂吗?也听不懂?那就回去看书!”我把白雪公主的头塞回怀里,笑眯眯地望着泪水涟涟的阿鸟,“阿鸟,我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同飞机的旅客全死了,你没死?难道你是外星人?看你的模样不大像。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瞒过那么多双眼睛爬上飞机的起落架,还不被冻死,摔死,或因缺氧而死?你当我白痴?这不可能,除非你能把网游玩得与梁攀龙一样酷,才能创造出这匪夷所思的人间奇迹。可就算是梁攀龙扒完飞机后,也患上高空后遗症,你的听力为何没有半点问题?难道说,你是蒋介石派遣来的特务?”说到最后一个字,我声色俱厉。阿鸟丧失了说话与思考的能力,眼神是直的。这时候的阿鸟可以当滑板。不过,我本善良,不忍心踩上去。我敲敲滑板的头,敲敲滑板的尾。过了五六分钟,滑板响了,阿鸟说,“是啊,阿槑,为什么他们都摔死了,我怎么就摔不死?难道我是翼人?”

阿鸟去查看自己的胳肢窝上有没有翅膀。可怜的孩子,看多了租书店里的奇幻小说。连翼人就是鸟人都搞忘了。我拉起他说,“走吧。他们摔死了,是他们命不好。你摔不死,你更命好。俄罗斯一个叫库佐列娃的妇女,一生中与死神打了500余次交道,被高压电电了,被坍塌的水泥阳台砸了,被剧毒的眼镜王蛇咬了,被飓风卷到万米高空了……就是死不了。看过章子怡主演的《十面埋伏》吗?你与小妹一样,同属于蟑螂体质,还是最强悍的那种。你是否可以发誓那架飞机不是你击落的吗?”

阿鸟的眼睛变得比黑曜石还亮,“我看过。我最喜欢看章子怡了。若她能看我一眼,我就是死也开心了。”

白雪公主又从我怀里伸出头。这一次,她表情凶狠,目光阴沉,“章子怡是谁?”

不吃饭的女性这世上也许还有好几个,不吃醋的女性果然连一个也没有。我打了一个哈哈,“哦,她发明一个新时代的短语:诈捐猛于虎。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巧言令色,自取其辱……”

阿鸟不识趣,打断了我的雅兴,仍兀自说道,“一个国际影星。公主啊,你不知道她有多美。她从武当山悬崖下纵身跳下的那一刻,我的心都要碎了。我都足足流了三天眼泪。”

然后,阿鸟的门牙碎了。

白雪公主吃惊地望着自己的拳头说,“呀,我的劲好大。 ”

黄孝阳,1974年生。江西抚州人。作家、编辑。获第三届紫金山文学奖。江苏省签约作家。已出版《人间世》、《遗失在光阴之外》、《网人》、《时代三部曲》、《阿槑冒险记》等。另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万余字。提出“量子文学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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