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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变中知识人的因应:略论戊戌时期今文学派的新变化

2011-03-11程尔奇

东方论坛 2011年6期
关键词:今文经学三世康有为

程尔奇

(北京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世变中知识人的因应:略论戊戌时期今文学派的新变化

程尔奇

(北京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戊戌时期,在自身学理演进与时局发展的双重作用下,今文学派出现新的变化。主要有三个方面:其一,经学研究领域有了新的内容;其二,宗今文学者的政治意识更为强烈;其三,对西方理论与学说有所采纳。这些新变化愈益突显出今文学派关注现实、关怀社会的思想特质。

戊戌时期;今文学派;学理;政治意识;西学

中国学术思想的发展往往与时局演变产生“共鸣”的现象,学术进程既遵循自身学理的规律前行,又常常会在时代主题中找寻到相应的频率,进而有所呼应。这种情况在戊戌前后更为明显。甲午战败,割地赔款,中国“四千余年大梦”被一朝唤醒,人心震动,一场以维新为宗旨的政治改革运动在中国兴起。这场维新运动虽然归于失败,但其背后显露出的新旧观念的剧烈冲突,昭示着清季中国必将书写新的思想内容。在堪称近代思想文化史上重要转折点的戊戌时期①龚书铎先生认为,戊戌时期的文化发展亦可称作一场“新文化运动”,“而且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开辟了道路”。详氏著:《中国近代文化探索》(增订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88-195页。葛兆光先生对甲午战争在中国思想史上的象征意义有深入分析,详氏著:《中国思想史》第二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30-550页。张灏先生亦十分重视甲午之后思想文化发展对后世的影响,把1895年以后直至1925左右视为“中国近代思想史的转型时代”,详氏著:《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134-152页。需要说明的是,“戊戌时期”一般指从甲午到戊戌的几年时间,但为完整论述戊戌时期学术与思想发展的连贯性,本文涉及的时段前后有所延伸。,以宗今文经学的读书人为基础的今文学派,由于内部学理演进与外部政局变动的双重作用,出现了新的变化。这些变化或在学术范围之内,或与政治思想发生互动,均反映出与时代的紧密联系。本文即着力归纳与梳理这些变化,以期能透视出今文学派更为关注现实、关怀社会的思想特质。

一、经学研究出现新内容

在戊戌时期,通过廖平、康有为、皮锡瑞等人的努力,今文经学研究有了新的内容。虽然这些新内容是否都起到了真正推进学术发展的作用尚可讨论,但某些结论对思想界产生的作用,不可轻易抹杀。

(一)区分今、古文经学的新标准

今、古文经学本以文字异同相区别,以秦汉时期文字所写的经书称为今文经,以汉以前所谓“古、籀”文字所写的经书称为古文经。到了光绪初年,以廖平为代表的今文经学家,对如何区分今、古文经提出了新的标准。

廖平早年入四川尊经书院肄业,受王闿运影响,从究心《说文》转而治今文经。他站在今文学家的立场上,不以文字异同来区分今、古,而是根据“礼制”以判今、古。廖平发现“《五经异义》所立之‘今’、‘古’二百余条,专载礼制,不载文字”[1](P547-548),遂认定今文学之礼制出于《王制》,古文学专用《周礼》。因此,他提出“今学”主《王制》、孔子,“古学”主《周礼》、周公的论点。1886年,廖平撰成《今古学考》,其中的《今古学宗旨不同表》条列今古文经学的异同,体现了他的基本思想。其主要内容为[2](P44-45):

今祖孔子古祖周公今,《王制》为主古,《周礼》为主今主因革 参用四代礼古主从周 专用周礼今,孔子晚年之说古,孔子壮年之说今经皆孔子所作古经多学古者润色史册今皆受业弟子 古不皆受业今为经学派古为史学派今学近于王古学师乎伯今,西汉皆立博士古,西汉多行之民间今由乡土分异派古因经分异派今以《春秋》为正宗 余皆推衍古惟《周礼》为正宗 即《左传》《春秋》之法以说之者亦推衍说之者,余经无论矣今多主纬候古多主史册今学出于春秋时古学成于战国时今经唯《王制》无古学 余经皆古经唯《周礼》无今说 余经皆有,推衍古派有,推衍今派

廖平的这些观点,或许有偏颇的地方,但提出应从“宗旨”等角度来“平分今古”的看法,与以往的今古文经学划分方式不同,使二者之间的区别更为明确,对于认识今、古文学派的宗旨和流传过程的不同,有提示意义。

(二)“三统”、“三世”说的汲取与改造

“三统”说与“三世”说本来是中国传统思想中两个各有不同含义的观念,并借古书得以保存。如“三统”(“三正”)见于《白虎通》所引《尚书大传》,《春秋》中亦有“王正月”之说,其本意在述历谱变迁,但宗今文的董仲舒加以阐发,赋予新的内容,提出“三统之变,近夷遐方无有,生煞者独中国。然而三代改正,必以三统天下”[3](P195-197)。在董仲舒看来,各代均有正统,革新换代后,需“改正朔”,以求符合天道秩序。而三代更易尽在黑、白、赤三统之内,故“三统”即为历史发展的核心。

“三世”说源自《春秋公羊传·隐公元年》一段话,云:“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4](P2200)这本是对史实的一种认识观,但因为其中有孔子对待“所见、所闻、所传闻”三种不同情况下笔法有异,董仲舒随之进行发挥,认为“《春秋》分十二世以为三等,有见,有闻,有传闻。有见三世,有闻四世,有传闻五世。……于所见微其辞,于所闻痛其祸,于传闻杀其恩,与情俱也。”[5](P9-10)后来,何休进一步将“所见”、“所闻”、“所传闻”比附为“太平”、“升平”、“衰乱”三世,确立了一种带有封闭循环色彩的社会发展理论。

晚清尊今文经学者如魏源等人已经对“三统”、“三世”之说有了新的阐述,到了戊戌时期康有为这里,更是予以充分发挥。康有为本崇《周礼》,后“明今学之正”,改尊《春秋公羊传》。他在长兴里讲学时就提出,“古今递嬗,事变日新,故《春秋》立三统之法以贻后王”[6](P348),吸纳了“三统”之说。其后,在参加乡试时,康有为“用孔子改制义”[7](P22),进一步阐发“张三世”的思想。他指出,“《春秋》托王,所为张三世欤”!而所谓“王者,必受命而后亡。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乐,一统乎天下而后王”。那么,王道于何处可寻?康有为说,“《春秋》明王道”,因此必须细绎《春秋》大义。而“《春秋》之义,莫重于仁,而必张三世。何哉?盖《春秋》托始乱世,中进为升平世,而终为太平世,然后教化流行,德泽大洽,人人有士君子之行,故王者必世而后仁”。[8](P4)康有为把王道、《春秋》、“张三世”等贯穿起来,既有虚悬高妙之理论,又有落在实处的载籍,加之后来在讲学中特意表出的“张三世例”、“通三统例”[9](P122-124),这些无疑成为有自身特色的求道方法与途径。

康有为不仅仅止于对旧说的汲取,他还致力于改造工作。康氏参照《礼记・礼运》中“大同”、“小康”等内容,形成新的“三统”、“三世”理论体系。1897年,康有为刊行《春秋董氏学》一书,他疏解董仲舒的话说:“‘三世’为孔子非常大义,托之《春秋》以明之。所传闻世为据乱,所闻世托升平,所见世托太平。乱世者,文教未明也。升平者,渐有文教,小康也。太平者,大同之世,远近大小如一,文教全备也。”[10](P324)可见,在康有为设想的系统里,今文经学的“三统”、“三世”说是立说根基,但其内涵已经有了新的变化。其中,“据乱世”是发展的起点,“升平世”是中间阶段,即《礼运》篇中的“小康”,“太平世”是完美阶段,即《礼运》所言“大同”。这就是康有为构建的以今文经学为基础的新的社会发展系统。这个系统是对原有“三统”、“三世”说的发挥,在康有为参与政治实践时,成为其托古改制理论的思想基石。

(三)专门研究取得新成果

道、咸以来,深入今文学门户的学者多把目光聚焦在《春秋公羊传》之上,对于其他经书虽有研讨,令人称道的著作则不多见。戊戌时期,皮锡瑞、廖平等人的今文学研究改变了这种情况。

皮锡瑞深通经学,在《尚书》和《孝经》方面的研究成绩尤为显著,撰有《尚书大传疏证》、《今文尚书考证》及《孝经郑注疏》等。其中刊于1898年的《今文尚书考证》一书,认为“孔壁文多讹脱,不如伏书远有师承”,对古文有所批评。但他并不一味排斥古文,而是参稽清儒诸家,“取其精当,辨其舛讹”,力求实事求是,力避党同妒真[11](P4-7)。因此,王先谦赞该书“条理今文,详密精审,兼诸大儒之长,而去其蔽”,认为“后之治今文者,得是编为前导,可不迷于所在”[12](P2),可谓推崇备至。

比《今文尚书考证》略早刊行的《孝经郑注疏》,注重发明郑玄学说。该书认为,《孝经》本有郑玄作注,然自唐明皇御注颁行后,郑注渐渐散佚。幸清儒戮力裒辑,后人才能得见。皮锡瑞以严可均所辑为底本,“据以为疏”,“于郑注引典礼者,为之疏通证明。于诸家驳难郑义者,为之解释疑滞。冀以扶高密一家之学”。此外,他“采汉以前征引《孝经》者附列于后”,详细稽考,“以证《孝经》非汉儒伪作”。[13](P1)作为一位今文经学者,皮锡瑞在收集资料、考证疏说等方面,均体现出极为谨严的治学态度,故而不但宗今文者对其赞誉有加,连宗古文经的章太炎也对此书表示基本认同①章太炎曾说:“善化皮锡瑞尝就《孝经》郑注为之义疏,虽多持纬候,扶危继绝,余甚多之。”见其《驳皮锡瑞三书》,《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9页。。

另一位今文经学者廖平“长于《春秋》,善说礼制”②此为刘师培语。见蒙文通:《廖季平先生传》,载廖幼平编:《廖季平年谱》,巴蜀书社1985年版,第105页。。其在《春秋三传》特别是《穀梁传》方面的研究,堪成一说。廖氏师承擅长《春秋公羊传》的王闿运,但他却对《春秋三传》均着力研讨,力图折中。撰有《穀梁春秋经传古义疏》、《春秋左氏古经说疏证》、《何氏公羊解诂三十论》、《春秋三传折中》等书。其中,《穀梁春秋经传古义疏》学术价值较高。

据廖平弟子称,廖氏“用力于《穀梁》最深”,他“依《传》之例,以决范(宁)、何(休)、郑氏(玄)之违失,而杜后来无穷之辩”[14](P98-99)。在深入《穀梁传》的同时,廖平以《穀梁传》为中心,考察其他两传的失误偏颇之处,来决定《春秋》的是非问题。廖氏认为,“《左氏》、《公羊》,与《传》同说一经,不须求异,……义本相同,后来误解,因致歧出者,则必化其畛域以期宏通”[15](P1)。在他看来,《春秋三传》本义相同,并无本质区别,后来在传衍中各立门户,已离开了经书原意,所以要化畛域以求融通。

不过,廖平的做法似乎不分今古文门户,实际上仍然以今文经学为主旨。宋育仁为廖平《春秋左氏古经说疏证》作序时即指出廖平的研究“以《左氏》归还今学,理古学牵引之失,考《王制》合同之妙,一贯同源,门户自息”[16](P184)。也就是说,廖平看似平息门户之争,实际上最终要把古文经学的核心著作《春秋左氏传》归入今文学旗下,这充分表明其今文学家的立场。

二、宗今文经学者的政治意识更为强烈

自嘉道间今文经学兴起之后,经过龚自珍、魏源等人的阐扬,今文经学与现实政治的结合更显紧密。至戊戌时期,康有为等人所阐发的今文经学,其政治意味更加突出,带有明显的“借经术以文饰其政论”[17](P5)的倾向。

康有为从学于朱次琦门下时,“扫去汉宋门户,而归宗于孔子”,曾认为“圣贤为必可期”,“天下为必可为”[7](P7)。但后来,他逐渐感到汉宋学争论不能阐明圣道,应该“去古学之伪,而求之今文学”,逐渐向今文经学倾斜。1890年,康有为在广州与今文经学家廖平晤谈,受其启发,专意破除古文经学,阐发今文经学大义。不久,康有为集合弟子陈千秋、梁启超等人共同撰述,完成《新学伪经考》一书,并于1891年刊行,成为戊戌时期宗今文者以学论政的重要著作。

《新学伪经考》力图对古文经学进行系统的批驳。该书用古文经学最擅长的考证方法,对经学典籍进行研究,认为自东汉以来的古文经书,皆为刘歆伪造,故古文经学实际是“伪经”,“凡后世所指目为‘汉学’者”,根本就是刘歆辅佐的王莽新朝之学,“乃‘新学’,非‘汉学’也”。康有为不但竭力批判刘歆,把千余年来学人共尊的郑玄也连带进行猛烈抨击,斥为刘歆的帮凶。于是,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彻底对立了起来,而《新学伪经考》也因论点之激烈,成为当时思想界的“大飓风”。

但是,打着学术旗号的《新学伪经考》看似进行经学辨伪,实际上却是运用今文经学以打击政治上的保守势力。早在1888年康有为滞留京师期间,对于清廷的腐朽已有深切体察。他发现,京城官场“上兴土木,下通贿赂,……不独不能变法,即旧政风纪,亦败坏扫地”[7](P18),可谓纲纪窳败。对于这样的情况,康有为认为只有以雷霆万钧之势才能进行卓有成效的政治改革。因此,他著《新学伪经考》的目的,绝非简单的攻击“新学”、斥责伪经,而是要引起人们对经典的怀疑,动摇统治者的理论基础,进而寻找改变新旧格局的契机。

如果《新学伪经考》旨在冲击旧世界,《孔子改制考》一书则试图要建立一个新世界。在这部书中,康有为提出,孔子希望凭借自己的理想来建立美好的社会,并以“托古”的形式来谋求人们的信仰。故此,他创立儒教,构建政教礼法的体系,并编撰六经以为“托古改制”的根据。在书中,康有为本今文经学家之说,认为六经均是孔子所作,否认古文经学家信奉的孔子“述而不作”之说。康氏还进一步指出,是孔子创立了“三统”、“三世”之义,他“拨乱升平,托文王以行君主之仁政,尤注意太平,托尧、舜以行民主之太平”[18](P284)。身处乱世的孔子,欲至“升平”,以达“太平”,故托文王、尧、舜之名以“拨乱救民”、“行权救患”,同时手定经书,为后人制法,有明显的改制意识。康有为借孔子、孔教的名义,重新塑造孔子改革者的形象,促使人们接受社会需要变革的现实,从而完成了他维新变法理论体系的建构。

在康有为的影响下,其弟子和信众也借助今文经学宣扬维新政治思想。梁启超在《史记货殖列传今义》中认为,“中国旧论每崇古而贱今,西人则不然,以谓愈上古则愈野蛮,愈晚近则愈文明。此实孔子三世之大义也”[19](P36)。唐才常在《公法学会序》中明确说:“吾奚为而疾如是,此南海康君所以抚膺仲虺兼弱攻昧,取乱侮亡之旨,而悁悁然悲我中国之亡于自速也”。这显然是遵循康有为的论调而发。他还修改之前的文章,增入批驳刘歆的观点。康有为的弟子欧榘甲则提出“中国变法必自发明经学始”[20]。他申论说:“《春秋》则有三世之义,据乱世以力胜,升平世以智胜,太平世以仁胜”[21],明显运用《公羊传》三世之说的理论。《知新报》上又刊发林旭《春秋董氏学跋》一文,鼓吹康有为的孔子改制之说,认为“孔子为神明圣主,为改制教主,湮昒不彰久矣。《春秋》不明,三世不著,则后世以据乱为极轧,而无由知太平之治,中国遂二千年被暴君夷狄之祸耗矣!”[22]这些论说,对于宣传康有为的变法思想,起到了推助作用。

除了上述诸人,谭嗣同在《仁学》一书里面坦陈《春秋公羊传》是自己的思想来源之一。书中涉及孔子学说者,多用今文经学观点来讲。例如他说:“孔虽当据乱之世,而黜古学,改今制,托词寄义,于升平太平未尝不三致意焉。……汉衰而王莽术之于上,竟以经学行篡弑矣;刘歆术之于下,又篡易古经以煽之矣。”[23](P335-336)“天子既挟一天以压制天下,……民至此乃愚入膏肓,至不平等矣。孔出而变之:删《诗》《书》,订《礼》《乐》,考文字,改制度,而一寓其权于《春秋》。……《春秋》授之公羊,故《公羊传》多微旨。”[23](P333)谭嗣同的这些论述,认定刘歆伪造古文,并联系《礼运》解释公羊“三世”说,又把孔子塑造成托古改制、反对君主专制、主张民主的形象。他强调要恢复孔学的改革精神,实行民主主义。显然,谭嗣同的思想尽管和康有为有所差别,但他们均采纳今文经学之说以发表政治见解,十分明确。

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的著作,均借鉴、使用了今文经学的观点,借助其学说进行新理论的构造,就其思想性及其以学术论政的方法而言,是值得重视与肯定的。

三、吸纳西方理论与学说

19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后,通过西方传教士和洋务运动群体这两个介质,西学在中国的传播速度及广度都有明显的加强。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受到了西方学说较为深刻的影响。他们在利用今文经学的过程当中,一方面加入更多的政治元素加以改造,同时努力吸纳西方理论与学说,从而获得更多的知识资源,以为其新的思想体系服务。

1、 对自然科学知识的吸收

康有为1874年读到《瀛寰志略》、地球图,知万国之故、地球之理,初步接触到比较浅显的西学知识。1879年他读了《西国近事汇编》、《环游地球新录》及其他几种介绍西方的书籍,又在“薄游香港”时目睹了英人统治的香港房屋瑰丽,街道整洁,认识到西人治国有法度,不能将其与所谓夷狄等同。后途经上海时购买大量西学书籍,其中李善兰、伟烈亚力的《几何原本》中译本令他颇为着迷。这些西方自然科学知识为康有为打开新的思路,在会通中西学的基础上,他写出了《实理公法全书》、《教学通义》、《康子内外篇》等著作,为后来学术路径的转变作了铺垫。

梁启超对西学的了解始于1890年。他入京参加会试不售,归里时经过上海,从坊间得读《瀛寰志略》。同年,拜康有为为师,开始真正地接触西学。两年后,梁启超购买了江南制造局所译的西书,尽力阅读。1894年,梁启超居京师强学会会所数月,认真浏览会中所藏西方书籍的译本。在经过一番学习摸索后,1896年,梁启超与黄遵宪、汪康年等人创办《时务报》,发表《西学书目表》一文,从中可见其对于西学之用心。

此外,对于“以太”学说的吸收也是较有特色的例子。“以太”一词来自西方,近代自然科学家曾把它作为一种媒质,用以解释光、热、电、磁的传播。康有为吸收“以太”学说来阐发自己的思想。他说:“不忍人之心,仁也,电也,以太也”[24](P9),把“以太”与“仁”对应起来。同样运用“以太”概念的还有谭嗣同。他在《仁学》中赋予“以太”新的含义,将其与“仁”、“心力”等概念联系在一起,认为“仁以通为第一义,以太也,电也,心力也,皆指出所以通之具”;“以太也,电也,粗浅之具也,借其名以质心力。”[23](P291)与康有为思想相近又更深入一层。

2、 对西方政治学说的吸收

戊戌时期,“天赋人权”、“民权”、“平等”等西方政治理论学说被介绍进中国,为维新人士批判专制纲常伦理提供了思想理论武器。特别是一些宗《公羊》学的学者,他们快速吸收外来思想养分,提出新的看法。如唐才常在《各国政教公理总论》中认为,当今政府在政治改革方面裹足不前,只是重复前朝陋习,无法匡济时艰,应当“以《春秋》为经,以《史记》为纬,以各国百年来史乘为用”,“远规孔、孟改制之精心,近掇欧、美百年之新政”[25](P71),把中西双方的政治经验结合起来,才能达到大同之世。

梁启超发表《变法通议》等文章,阐述了西方的政治文化和观念。他还编纂了《西政丛书》,介绍西方政治意识形态方面的内容。梁启超批评洋务派只重视西学的技术层面,而忽视西方的政治制度,认为应该广泛吸取西方的政治文化。为此,应当大量翻译西方政治思想方面的书籍,否则“所谓变法者,尽成空言,而国家将不能收一法之效”[26](P57)。梁启超还提出了改良政治制度的想法。他在《变法通议》中说:“今中国而不思自强则已,苟犹思之,其必自兴政学始。宜以六经诸子为经,而以西人公理、公法辅之。”[27](P126、129)在梁氏看来,化合中西学,是兴政以自强的正确方法。

3、 对进化论的吸收

甲午战争爆发后,严复先后发表《论世变之亟》、《原强》、《群韩》、《救亡决论》等论文,初步向国人介绍了进化论的思想。后来,严复翻译英国学者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中的一部分,易名为《天演论》,于1898年出版。在翻译过程中,严复并非按原书直译,而是采取意译、改写、插入议论和大段按语的方法,着眼于中国实际,就原著某一内容或观点加以发挥,抒发本人的哲学思想和政治观点,希望以此达到“警世”的目的。受《天演论》等著作的影响,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唐才常等信奉公羊学说、热心维新变法的志士,成为进化论学说最早的接受者和积极的传播者。

康有为在最初读到严复介绍西方进化论的论著时即表示敬佩,其所著《康子内外篇》、《礼运注》、《中庸注》、《孟子微》、《大学注》、《论语注》等书中也吸取了进化论的观念,并将其与春秋三世说相结合,使西学和中国传统学术成为他新思想体系中的依据或资料。梁启超对进化论学说也十分赞赏,他在1899年所写的《论支那宗教改革》一文中力图把公羊学说与进化论二者糅合起来,认为“一切典章制度,皆因时而异,日日变异。”[28](P58)梁启超还从世界眼光的视角来阐释其对进化论的理解,提出“凡人类智识所能见之现象,无一不可以进化之大理贯通之”的看法。后来,梁启超倡导“史界革命”,提出“新史学”应以探究人类社会进化之公理公例为根本任务,实质就是要求以进化论作为史学领域的指导理论。

唐才常于1893年参加湖南乡试时,采用《公羊》学说进行论述,自称“受业于素王改制,讲之有年”[29](P238)。后来,唐才常吸收进化论学说来阐述他对历史与政治问题的见解,认为从学理上以及中外历史发展的进程来看,时代不断前进,且今胜于古。故他相信不合理的社会终将进步到平等、民主的时代,“若夫地球全局,则非发明重民、恶战、平等、平权之大义,断断不能挽此浩劫!”[29](P238)这种看法无疑是受到了进化发展观念的影响。

可以说,戊戌时期的宗今文经学者大多带有十分强烈的现实关怀,为解决现实中涌现出来的复杂问题,他们竭力寻求解释的途径和解脱的办法。为此,他们从两个世界中寻求帮助。其一即是自己较为熟悉的传统思想资源的世界,也就是中国的经典载籍系统。另一个即是西方的理论学说体系,这是他们本来知之甚少的世界。但是,为了达到心中的目标,他们踏入这个相对陌生的世界,努力尝试各种理论和学说。于是,其眼光变得越来越盯紧“西方”,无形中使“西方”这个新世界的地位获得了大幅的提升。同时,在这两个资源世界中进行采撷时,为了符合经世的现实需要,他们无论对于经典的再解释,抑或对于西方理论的吸收和改造,都未免带有一种刻意的意味,甚至以略带扭曲的方法损害了历史的客观性质①王汎森先生曾说,他之所以探讨清季今文经学家的历史解释问题,是“因为感于知识分子在解释经典时,常为了经世的要求,刻意与时代寻求关联,竟至严重扭曲历史的客观性”。其论不无道理。详氏著:《古史辨运动的兴起——一个思想史的分析·序》,台北: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87,第10页。。缘此,戊戌时期宗今文经学者的不少论著,给了同时代古文经学者以及非学术人物进行批判的直接口实。

综上而言,戊戌时期今文学派在学术和非学术领域的诸多论点固然有其漏洞与偏差,但他们对时代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陈寅恪先生曾言,光绪时期“学术风气,治经颇尚《公羊春秋》”[30](P162),说明在学术的层面今文经学显赫一时。而康有为、梁启超、唐才常、谭嗣同等宗今文者对今文经学的利用,在当时同样形成一股新的潮流。时隔不久,到1904年时,邓实已在慨叹国人“尊西人若帝天,视西籍如神圣”[31],西学的影响力在较短时期内达到了一个巅峰。细思之,今文学派在这个转换过程中恐怕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因为在他们的影响下,或者与他们分享了相同的思维取向后,面对“世变日亟”的形势,部分国人不得不在原有的思想基础上寻求理论援助,竭力与现实结合,主动向时代的需求相靠拢,以期能够解决所面临的时代难题。正是这个思想的进路,清晰地反映出一群迫切希望用新理论来指引人们改变危局的知识人的共同心声。

[1] 廖平.四益馆经学四变记·初变记[A].李耀仙主编.廖平选集(上)[M].成都:巴蜀书社,1998.

[2] 廖平.今古学考[A].李耀仙主编.廖平选集(上)[M].成都:巴蜀书社,1998.

[3] 董仲舒.三代改制质文[A].苏舆.春秋繁露疏证(卷七)[M].北京:中华书局,1992.

[4] 春秋公羊传“隐公元年”[A].阮元.十三经注疏(下)[M].北京:中华书局,1980.

[5] 董仲舒.楚庄王[A].苏舆.春秋繁露疏证(卷一)[M].北京:中华书局,1992.

[6] 康有为.长兴学记[A].康有为全集(第一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7] 楼宇烈整理.康南海自编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1992.

[8] 康有为.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A].康有为全集(第二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9] 康有为讲、张伯桢整理.康南海先生讲学记[M].康有为全集(第二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10] 康有为.春秋董氏学[A].康有为全集(第二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11] 皮锡瑞.今文尚书考证凡例[A].今文尚书考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9.

[12] 王先谦.今文尚书考证序[A].今文尚书考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9.

[13] 皮锡瑞.孝经郑注疏序[A].孝经郑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14] 蒙文通.廖季平先生传[A].廖幼平编.廖季平年谱[M].成都:巴蜀书社,1985.

[15] 廖平.凡例[A].榖梁春秋经传古义疏[M].光绪庚子年(1900)刊本.

[16] 宋育仁.春秋左氏古经说疏证序[A].李耀仙主编.廖平选集(下)[M].成都:巴蜀书社,1998.

[17]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四)[M].北京:中华书局,1989.

[18]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M].北京:中华书局,1958.

[19] 梁启超.史记货殖列传今义[A].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二)[M].北京:中华书局,1989.

[20] 欧榘甲.论中国变法必自发明经学始[J].知新报(第三十八册),1897-11-24.

[21] 欧榘甲.春秋公法自序[J].知新报(第三十八册),1897-11-24.

[22] 林旭.春秋董氏学跋[J].知新报(第五十一册),1898-05-01.

[23] 谭嗣同.仁学[A].谭嗣同全集(增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1981.

[24] 康有为.孟子微[M].北京:中华书局,1987.

[25] 唐才常.各国政教公理总论[A].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编.唐才常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6] 梁启超.大同译书局叙例[A].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二)[M].北京:中华书局,1989.

[27] 梁启超.西学书目表后序[A].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9.

[28] 梁启超.论支那宗教改革[A].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M].北京:中华书局,1989.

[29] 唐才常.上欧阳中鹄书(九)[A].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编.唐才常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0] 陈寅恪.朱延丰突厥通考序[A].寒柳堂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31] 邓实.国学保存论[J].政艺通报,1904-03-31.

责任编辑:侯德彤

The New Features of the New-text School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Hundred Days' Reform

CHENG Er-qi

(Institute of History Research, Beijing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101, China)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Hundred Days’ Reform,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evolution of its own academic principles an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the New-text School took on new changes. First, the classical studies had new contents. Second, the New-text scholars showed more political consciousness. Third, it tried to absorb the western theories and knowledge. All the new changes pointed to the fact that the New-text School had the ideological traits of concern with realities and society.

Period of Hundred Days’ Reform; New-text School; academic principle; political consciousness; western learning

K256.9

A

1005-7110(2011)06-0007-07

2011-09-16

程尔奇(1980-),男,河南临颍人,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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