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兹拉特》悲悯情怀的三层内蕴
2011-02-20曹振国
曹振国
悲悯情怀是指人类对外界、他人或生命慈悲怜悯的情怀。它宽广有容、平和慈悲,不局限于一时一地一己之身,是人类最高尚的一种胸怀。因为悲悯,我们与全人类同呼吸共命运;因为悲悯,我们关注苦难中的弱者。小说作为心灵的艺术,无可逃脱地蕴含了悲悯情怀。曹文轩曾说,“文学正是因为它具有悲悯精神并把这一精神作为它的基本属性之一,它才被称为文学,也才能够成为一种必要的、人类几乎离不开的意识形态的”。①《山羊兹拉特》(作者辛格是美国犹太裔小说家)是《外国小说欣赏》第七单元的阅读文本,这一单元以“情感”为话题。《山羊兹拉特》就是这样一篇以悲悯情怀来打动读者的小说,仔细体味和分析,小说蕴含的悲悯情怀可以包括以下三个层次。
一、对贫穷者的悲悯
对小说中的勒文一家而言,贫穷是他们永存的苦难。一年一度的犹太教“灯节”将至,在持续八天的节日里,作为一家之主的勒文需要一笔钱来买“灯节用的蜡烛,以及土豆、煎鸡蛋薄饼的油,给孩子们的衣物和全家过节的种种开支”。在这样一份节日清单中,竟然没有另外提及“灯节”里给孩子们的礼物,可见勒文一家只能维持最基本的生存。在这生存的困境中,虽然“经过很长时间的犹豫”,勒文还是决定“把家里的山羊兹拉特卖了”。尽管此前勒文一家“从不伤害它”,尽管阿隆的母亲和两个妹妹都为此哭泣,但决定权在贫困的现实手里,“阿隆当然也知道把山羊牵到费佛尔家去意味着什么”,可他“只得听从父亲的命令”。这里的“只得”一词,十分准确地交代了勒文一家在情感与贫穷的两难抉择面前的无奈,但最后,毕竟贫困战胜了内心情感。小说开头反复地渲染和强调这一点,体现了作家对贫困者的理解与同情:当人在苦难的困境中挣扎而无法解脱时,心灵的善良和美丽就不得不选择放弃。虽然从客观角度来看,卖掉兹拉特意味着勒文一家在被迫背弃“善良”,但作家对这种“背弃”并无微词——这就是作品蕴含的第一层悲悯情怀。
所以作家“安排”阿隆牵着兹拉特前往城里的路上,“意外地”遭遇了三天三夜的大雪。整整三天三夜,十二岁的阿隆完全靠喝兹拉特的奶生存。兹拉特的“善良”成了阿隆唯一的温暖和救助,也因此激发了阿隆内心被贫困压抑了的“善良”——“在草堆里,阿隆就决定再也不与兹拉特分离”——这是患难之中结下的深厚情感。小说写勒文一家因为阿隆和兹拉特的回归而“一片欢腾”,“全家人谁也没有再提起卖兹拉特的那件事”。人对弱小者(相对于拥有生杀予夺之权的人来说,羊无疑是弱小者)的“善良”因为突发的大雪而回到了勒文一家。
作家这样“安排”穷人“善良”的回归,本身就是对贫穷者的悲悯。因为在犹太教看来,人生来并无好坏之分,人的内心深处向善的倾向总是大于向恶的倾向;人在道德上犯了错误是可以通过修行赎罪等道德自律的行为来回归犹太教的。所以“善良”的回归可以说是勒文一家在道德上对犹太教的回归。
二、对动物的悲悯
《山羊兹拉特》中,作家不仅将悲悯的目光投向困境中的人,更把关切的温情给了绝境中依然忠心耿耿的纯洁的山羊。这一点与作家的犹太后裔身份是分不开的。犹太教主张人类是自然世界的管家而不是主宰,《创世纪》(犹太教典籍之一)为管家理念提供了支持,其中有这样的话:“神把那人放进伊甸园,让他修理和看守”。犹太人认为,人类对自然世界不存在无限主宰权,因为世界属于神;人类仅仅是属于上帝神圣委派的对一切东西进行看守的管家。这种思想实际上暗含着对自然世界关怀的理念。
人与动物应该是平等的,人并不比动物高贵——这是作家在《山羊兹拉特》中传达出的基本思想(当然它高于犹太教的基本教义,是作家的一种自觉)。小说开头写主人们的“残忍”的同时,作家刻意描绘了兹拉特的表现:“还是像往常一样,显得那么温驯可亲”,“舔着阿隆的手”。因为“它知道,主人每天喂它,从不伤害它”。它甚至还在思考问题,如“它用疑问的目光,似乎在问:‘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但过了一会儿,它好像又想通了:一头山羊绝不应该提什么问题”;在半路上,“它那温和的眼睛似乎在问:‘这么大的风雪,我们为什么不回家?到底要去哪儿?’”但兹拉特的善良、温顺、以及它对主人的信任并没有改变它将被屠宰的命运,山羊兹拉特依然走在通往死亡的路上。小说渲染这些内容,充分体现了作家在人与自然关系上的平等意识,或者说对动物的悲悯情怀。
更重要的是,当兹拉特和阿隆一起面临暴风雪时,小说让兹拉特彰显出了独特的价值,它可以为人类提供吃的。当阿隆挤奶时,“兹拉特并不习惯这样的挤奶法,不过它纹丝不动”——这里的“纹丝不动”不仅写出了兹拉特的善良、温顺,更让人读出一种母性的光辉。接下来,阿隆和兹拉特一起相依相偎、充满温情地“对话”,更是凸显出作家的匠心。虽然兹拉特的“台词”永远不变的只有一个“咩”字,但读者却读出了无限的内容——从情感处理技巧上说是“节制胜于放纵”,是蓄势待发——读者可以“还原”出许许多多的版本,这就是“节制”和“蓄势”的效果,也充分渲染了动物对人类的温情。
我们可以从当代作家韩少功的散文《生命》里得到印证:“你看出了一只狗的寒冷,给它垫上了温暖的棉絮,它躺在棉絮里以后会久久地看着你。它不能说话,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它的感激。你看到一只鸟受伤了,将它从猫嘴里夺下来,用药水治疗它的伤口,给它食物,然后将它放飞林中。它飞到树梢上也会回头来看你,同样不能说话,只能用这种方式铭记你的救助……某一天,你在大山里行走的时候,大山给你一片树阴;你在一条草木覆盖的暗沟前失足的时候,大山垫给你一块石头或者借给你一根树枝,阻挡你危险地下坠。在那个时候,你就会感触到一只狗或一只鸟的体温,在石头里,在树梢里。”悲悯是相互的,它传递着温情,不只存在于人与人间,还存在于人与动物、人与植物、乃至人与万物之间。温情营造的世界是和谐而美好的世界,所以小说结尾,兹拉特和阿隆一家其乐融融,完全沉浸在无限的温情之中,我们就不难理解了。写动物给人类的温情,更能彰显人类对动物的悲悯情怀。
三、对人类自身的悲悯
1978年,辛格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理由中有这样的表述:“因为他充满激情的叙事艺术,这种艺术既扎根于波兰犹太人的文化传统,又反映了人类的·普·遍处境。”作家的受奖演说中还有这样的话:
真正的作家不能忽视这样一个事实:家庭正在失去其精神基础。二战以来,所有灰暗消沉的预言都已成为现实。没有什么技术成就能减轻现代人的失望感、孤独感、自卑感以及对战争、革命和恐怖活动的惧怕感。我们这一代人不仅失去了对上帝的信仰,而且不信任人类自己,不信任慈善机构,还常常连自己最亲近的人也不信任。
绝望中,一些对社会领导阶层没有信心的人们转而寄希望于素有语言大师之称的作家。有才能而又敏感的人或许能拯救文明——这就是他们最后的一线希望。说不定在艺术家的身上果真有先知的闪光。
……
我毫无羞愧地承认,我属于那么一类人,他们幻想文学能够给哲学、宗教、美学、甚至社会等领域带来新的天地和新的视角。在古犹太文学的历史中,诗人与预言家之间没有根本的区别。我们古老的是歌唱成为法律和生活的指南。②
作家在受奖词中传达了这样的意愿:文学或许会给绝望的世界带来希望,作家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来传达“救赎自我”的思想。而事实上,《山羊兹拉特》确实具有这样的意义和价值。如果我们把这篇凝聚着作者对人世的深情的小说看成是一则启示人类幸福生活的寓言,那么,文中的山羊、风雪、草垛便都有了象征意义。意想不到的“风雪”象征生命中不期而至的灾难;“草垛”代表灾难中支撑我们生存下去的基石,意味着人类自我反思的过程;“山羊”则代表人类自身,另一个“自我”或精神层面的“自我”——一个更加善良、纯洁、无私的“自我”。
要理解这一点,我们先要回顾起源于犹太民族的俗语——“替罪羊”。羊是古代祭祀中必不可少的祭品。羊除了用作献祭上帝的牺牲,还承担了给人类“替罪”的任务。用羊替罪起源于古犹太教。古犹太人把每年的七月十日定为“赎罪日”,并在这一天举行赎罪祭。仪式是这样的:通过拈阄决定两只公羊的命运,一只杀了作祭品,另一只由大祭司将双手按在羊头上宣称,犹太民族在一年中所犯下的罪过,已经转嫁到这头羊身上了。接着,便把这只替罪羊放逐到旷野上去,意味着将人的罪过带入无人之境。最后,把那只赎罪的羊烧死。世界各地都习惯于用“替罪羊”比喻代人受过的人,羊因为替人赎罪而被用来象征人类自身——这一点应该不难理解。
辛格之所以选择一只羊来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就在于羊具有符号性或寓言价值。小说中,山羊兹拉特是寓言的主体,正是通过它,传达了作家对人类的谕告。从更深层面上说,这篇小说展现的是人类拯救“自我”的过程。小说的寓意是:卖掉山羊就象征着抛弃自我,善待山羊就象征着自我救赎。
因此,从哲学意义上说,《山羊兹拉特》中勒文一家最后与羊其乐融融的生活在一起,意味着人类自我救赎的成功,作家通过小说表达了对人类自身的悲悯情怀。
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在人类心灵日益荒漠化的今天,就让山羊兹拉特——那个更为完美的理想中的“自我”,带领我们走向自我救赎之旅,迎接充满关爱、充满温情的世界!
注释:
①曹文轩:《小说门》,作家出版社,2003年第2版。
②段传勇译:《诺贝尔文学奖文库·授奖词与受奖演说卷(下)》,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