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赋》的双重结构及其它
2011-02-20陈日亮
陈日亮
苏轼的《赤壁赋》极富诗意地抒写了人生处于困厄之中,欲借助大自然而排遣孤独、忘怀得失,寻求自我超脱的独特生命体验。这无论在什么时代,用什么眼光去看,都有它的积极意义。尤其是这一体验并非纯然依靠直觉的感悟,而是深入到哲学的思考,虽然朴素,却足以令人憬悟,获得精神境界的提升。这正是这一篇赋能够独步千古,得到世世代代读者不厌诵读的根本原因。
笔者想结合平时的一点阅读感悟,采用教学设计的方式,谈谈这篇赋的抒情结构。
高中学生依靠注解,自读这一篇赋体的文章,领略情感,理解大意,不会有什么困难。但如果联系作者身世,具体了解其思绪发展的脉络,从而较深入品味其中蕴涵的复杂情感,就需要在文本的字里行间进行仔细揣摩。这虽是一篇文情并茂的韵文,在理当注重朗读增进感悟之外,但仍须要启发思考,最终在整体感知与局部揣摩的基础上,做到有感情、有理解地诵读。
从确定“教什么”的教学内容考虑,在疏通文句,顺畅朗读之后,似乎可以提出如下三个问题进行探讨:
一、苏子(主)与客在对待自然和人生的态度上有什么不同?这个态度在主客对话的过程中是否发生了变化?怎样看待这样的变化?(建议采用概括课文内容大意的方法回答)。
二、可否把“主”与“客”看做就是苏子一个人,即主客之间的对话,实际就是苏轼内心的两种思想的相互讨论交谈?如果同意,有什么理由可以支持这个看法?(建议采用小组合作探究的方式,代表发言,课堂交流整合。)
三、这一篇赋不仅遣词用语具有鲜明的形式美和音乐美,而且在情景相生与物我交融上也显得十分自然流转,和谐一致,为作品平添了不少艺术感染力。试作简单分析。(建议由教师作启发式的讲解与示范。)
这三个问题,均必须结合文本的语句作分析,养成对作品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的文言语感。
第一、二两个问题,是针对某教材的思考练习题,对所谓“主客的感情发生了哪些变化”的说法,作了一些纠正与补充。因为从主与客分别是思想对立的两个人着眼,则变化只发生在“客”的身上;但假如主客原为一体,则彼此的思想感情在对话之间互为消长,既对立又统一。在没有弄清赋中所写的主与客的关系之前,就直接回答“感情发生了哪些变化”,很可能出现如下的答案:
乐——悲——喜
或者把“主客”改为“作者”,于是就有这样的归纳:
乐甚——愀然——客喜而笑
显然,这是把主与客的身份搞混淆了。如果苏子与客是两个人,则作为主人的苏子,实际上思想感情前后并无变化,变的只有客一方。但若合二为一,则不宜用“主客”分别提问。上面的两种回答,第一种只适用于主客皆为苏子,第二种回答却是把主客混淆了。教师贸然把“主客”视为一个人,即作者就是苏轼,很可能会出现第二种身份混淆的情况。
于是,我在这里把问题分别提出来,先让学生搞清楚文本的两种对立的思想感情(“是什么”),且发生过什么变化(“怎么样”),进而探究其原因(“为什么”),然后联系作者的身世遭遇,思考它与主客的观点有什么关系,从而进一步发现对话内容的内在逻辑和思想发展的情理脉络,从语句中寻找“主客一体”的理由和依据。
至于第三个问题,则是从主客对话的连续与流转中,进一步寻找赋文的理路语脉,从局部再回到整体,使学生更深切地感受作品的思想感情。对苏轼采用传统赋体对话形式的艺术匠心,也会有更具体的领会。
现在我们来试着回答上述三个问题,以课文顺次,采取概叙的方式为好。(需要引述课文语句的,均从省。)
第一个问题:主客的不同观点态度。
在第一段里,主人(苏子)与客人都陶醉于月色水光之中,吟诗饮酒,飘飘欲仙,对于自己与大自然忘我地相处,身心得以无限舒展,感到极其快乐。
在第二段里,主人快乐到极点,不禁歌唱起来,心绪牵延开去,从自然联想到人生,由眼前美好的景色,想到了远方被他思念的朋友,心态原是很正常的。
但同样是从自然联想到人生,客人中却有情绪黯然者。从其所吹的箫声里,听出了对人生的悲观情调。
在第三段,当主人质问“何为其然”时,客人回答是因触景生情,由曹操的诗句想到曹操的功业,发出“一世之雄,而今安在”的嗟叹,并且又将英雄与凡夫作比,认为今天像他们这样的一类人,更是渺小不足数,而生命又何其短暂;如果和永恒的明月长江相比,则更显得可哀可怜。显然,客人所持的是对人生的消极悲观态度。
第四段,主人对客人进行了一番启发引导。指出江水和明月固然看去是永恒不会消失的,但却不是绝对的。因为任何事物都只是相对而言,可以从“变”与“不变”的观点去看。若是“变”,则任何东西的存在都只是瞬间的事;若是“不变”,则我们人生与宇宙万物同样都是无穷无尽的。既然如此,大自然有无数美景,让我们尽情享受都来不及,又何必哀叹人生短促呢?显然,苏子对人生所持的态度是积极乐观的。
在这里,我想介绍一下福州华侨中学葛莉茜老师对“物与我皆无尽也”一句的解读,她的解读是很到位的。葛老师说:“以‘一瞬’来考察人的生命,那么生命每一瞬间都在变化,但是,如果给予足够大的空间,足够长的时间,也就是立足永生永世的角度来考量人的生命,那么人的生命将生生世世与天地万物共存。……从苏轼意识到立足于永生永世的角度来看,人和万物都是生生不息的,而人之所以有生命短暂的痛楚,是因为将自身的变与天地万物的不变做了并不具备可比性的比照。”这里所强调的“足够大”和“足够长”,就是“永恒”的意思,而唯有“不变”才能“永恒”,从“不变”的角度去看,也就是从“永恒”的角度去看。这里最可取的一点就是葛老师指出了人生的痛苦皆因把不可比的拿来对比,这是思想方法的错位。这一点葛老师指出的何尝不是潜隐于苏轼话语中的“应当区别对待”的方法论的思想呢?但我还想再补充一点,苏轼虽然从“变”与“不变”来开导“客”,但他并非持折中主义,不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无是非观。何以见得?后面说到江上清风和山间明月,眼下大可以“与子共适”,好像更强调的是因为生命只存在于一瞬之间,没有必要徒欣羡、空叹息,而是应该抓紧享受大自然之“无尽藏”。我因此想起法国思想家蒙田在《热爱生命》中说的一段话——
“我们的生命受到自然的恩赐,它是无比优越的。……由于生的本质在于死。因此只有乐于生的人才能真正不感到死之苦恼。……我想靠迅速抓紧时间,去留住稍纵即逝的日子;我想凭时间的有效利用去弥补匆匆流逝的光阴。”
这两位中外杰出的思想家、散文家,所表达的思想是多么相似啊!
第五段,客人觉悟了,欢喜地接受了苏子的观点。
我们不妨把它称为作品的第一层结构,在这一层结构中,作者充当的是一个他叙者的角色。
第二个问题:有什么理由可以支持“主客均为苏子一人”的观点。
首先,对人生持乐观与悲观的不同观点,历来是社会的普遍现象,并且各有各的特殊原因,难以一概而论。但我们关注的是,苏轼究竟有什么必要,专门写一篇抒情意味如此浓厚的赋文,来表明他对这个问题的观点态度?从赋文中可以知道,“七月既望”那一夜,他是和多个客人泛舟赤壁,却惟独设定其中的一人(“客有吹洞箫者”)作为交谈的对象,如果真是为了探讨哲学人生的大问题,他为何偏偏选择这个像是随便指定的对象?把主与客看成只是两个“客体”的对话,固然也可以成立,但为什么必须选择这清风朗月之夜,在畅游古战场遗址之时,安排这样一场对话,专门来探讨这样重大的宇宙人生大课题?对此,我们似乎还找不出充足的理由。
于是,考察写作此赋的时代背景就显得十分必要了。苏轼是在元丰二年(1079年)因“乌台诗案”被执入狱,出狱后贬黄州,再过两年,又改贬汝州,直至元祐元年(1086年)才被调回京都任职,前后有八年身处贬谪的逆境之中。《赤壁赋》写于元丰五年(1082年),正是他贬黜后最痛苦的年月。从一个怀抱济世治国,“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无不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的奋勉有为的政治家,猝不及防就成了阶下囚,侥幸被贬斥到黄州,当了个有职无权的团练副使,仍是个戴罪之身的“犯官”。而且形势危恶,与外界朋友的联系几乎完全断绝,“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心中是怎样一种滋味,是可想而知的。
不妨再读一读下面一段文字——
仆以元丰三年二月一日至黄州,时家在南都,独与儿子迈来,郡中无一旧识者。时时策杖在江上,望云涛渺然,亦不知有文甫兄弟在江南也。居十余日,有长髯者,惠然见过,乃文甫之弟子辩。留语半日,云迫寒食,且归东湖。仆送之江上,微风细雨,叶舟横江而去。仆登夏燠尾高丘以望之,仿佛见舟及武昌,乃步还。(见《东坡小品》第19页《别文甫兄弟》,江西人民出版社)
短短百来字,道出了心中多少空落与渴盼!黄州两年的日子绝对是无限寂寞孤独,难以排遣的。所以,即便是在“击空明兮溯流光”的游玩之中,恐怕也无法全身心沉醉于自然美景,而不免心怀渺渺,渴望着远方失去联络、无从问讯的亲朋挚友的牵挂!这和“时时策杖在江上,望云涛渺然”的记实心情,如出一辙。“美人”和“桂”、“兰”固有所本,但若是硬把它和贤主明君牵扯在一起,将苏学士比附屈大夫,似乎大可不必。苏轼此时的心情,大概是不会把皇恩浩荡当做安魂药的。这时他的总体态度是尽量回避,“自喜渐不为人识”,做更进一步的自我放逐。所以,既然是“饮酒乐甚”,那么“扣舷而歌之”的歌,不会是失意悲伤的,甚至还不妨说它是欢快的、明朗的,只是从“天一方”中多少流露出渴望而不得的淡淡愁绪,那倒是非常真实的,但整个儿给人的感觉是并不伤感的。也正因为有一点愁绪的流露,便引出了一位敏感的客人呜呜然的箫声,如果全然没有一点因缘,又怎么解释那是“倚歌而和”?歌的曲调如果全是欢乐高亢的,怎么可能会“倚”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反调”来?所以,说是苏子“扣舷而歌”表达了一种复杂的感情,应该是可信的。其复杂就在于,到清风明月江水中去消受大自然的赐予,恍若遗世独立,羽化登仙,但身在江湖,心忧缧绁,思旧怀远,心绪浩淼,这种似已摆脱而依然未能摆脱的矛盾心情,苏轼自己想必十分了解;只是他的个性,他的修养,他的抱负,也总是十分注意把握分寸,绝不纵容“不乐观”演变成“悲观”,使自己沦为一个哀戚怨诉的嫠妇角色。因此,当他从箫声里听出不和谐音时,便立刻警觉,愀然动容,危坐而发出质问。我们完全可以想象,苏子此时从舟中霍然坐起的这一神态动作,“愀然”,是形容神色严肃或不愉快,而不是“忧愁凄楚”。客人的箫声原是主人歌唱的“和声”,主人却如此高度警惕,这般严肃对待,究竟是为什么呢?在讨论或辩论中,面对一个观点对立的论者,有这样“愀然”质问的必要吗?
于是就有可能作这样的解释:这个“质问”更像是一种“追问”和“探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协调的“和声”?客的回答很自然,他是从当下景色——月光和赤壁引发对曹操的联想与评论。纵使是不可一世的雄主,谁能跨出死亡这道千年铁门槛?更何况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其口吻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吟唱,又是何其相似!这里流露的恰是一种人世的沧桑感。还有值得注意的是,客是如何称呼“我们”的。他不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凡夫俗子,却说成是“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的“吾与子”。当年,苏轼在写给李端叔的一封信里,曾有这样的自述:“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而客在这里做这样的描述,明显是把今夜泛舟赤壁的“我们”这个共同体拿来和曹操做比较,这么一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便是你我共命运;“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便是天下同心声。从双客体的立场看,是一而二;从单主体的立场看,则是二而一,说出的正是苏子自己内心的观点。在开头的一段里,苏子不是已经有了“冯虚驭风”的登仙的感觉了吗?这时却让客人说出希望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那不就说的是自己么?尤其不该忽略的是“知不可乎骤得”的“骤得”二字,所强调的不是“不可得”,而是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多次得到”,这不也合乎苏子“遗世独立”的梦想么?
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客人的言说,恰是苏子内心的一种声音。苏轼正是借与客人的答话,表明他思想两极的往返动态,双向情感的来回过程,最后则以通脱超然的观念说服了“对方”——其实也就是自己而告终,仿佛是大彻大悟,完成了一段思想的“突围”。
这是又一重的文本结构,在这一结构中,作者是作为隐藏的“自叙者”来完成主题的叙述的。
也因为整篇的对话,表达的全是苏轼的思想感情,是他在近乎流放生涯中的一次心灵剖白,而他的一言一行,始终是有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的,因而就有了下面一段“书《前赤壁赋》后”的小鸟惊弓般的文字实录——
轼去岁作此赋,未尝轻出以示人,见者盖一二人而已。钦之(按:即傅尧俞)有使至,求近文,遂亲书以寄。多难畏事,钦之爱我,必深藏之不出也。
如果不是自抒怀抱,透露感时伤遇的矛盾心曲,而是振振有辞、堂而皇之地批判消极悲观的人生观,苏轼有必要担那么多心吗?
此外,还可以举出的第三点理由,那就是苏轼对赋体传统手法的继承。这是容易说清楚的,通常举出的例子是屈原的《渔父》,我曾见过有位教师在屏幕上一打出《渔父》全文,学生就“啊”了一声,可见语文课上“不教而知”的资源,还是大有余地的。怎样适当与适时介绍和运用语文知识于文本解读中,是艺术,更是科学,是需要认真研究的。
第三个问题,如何体会这一篇赋的情景相生与物我交融的艺术效果。
从赋文内容的表达方式看,虽然议论的成分占了主要篇幅,但依然有着强烈的感染力。其奥秘何在?
若纯粹地从文学鉴赏的角度去分析,可以写出一篇论文,但在中学的语文课堂上,尤其在课时很紧的情况下,只须启发学生注意以下几点——
一是,所有抒情和议论的语句,都是因景而生,即所谓触景生情,融情于景。
二是,几乎所有议论,都是情绪化和形象化的,都具有鲜明和强烈的抒情色彩,语句多骈散互用,朗读起来富有音乐感。
三是,贯串全文的,是水与月,还有酒。每一段内容都与之紧密关联照应。末段“相与枕藉于舟中”暗含“水”;“不知东方之既白”暗含“月”;“洗盏更酌”就更不用说了。
我实在是太喜欢这一篇《赤壁赋》了。对于自己喜欢的作品,难免会像“情人眼里出西施”一般,越看越觉得美,越觉得美就越觉得与众不同,越是不同就越想寻找那美的奥秘,其结果很可能是夸大和幻化了美的真实印象,或近乎臆说。但我却毫不计较,因为那毕竟是我心目中的可爱的苏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