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文的零度写作
2011-02-20臧志军
臧志军
谈论文的零度写作
臧志军
新年伊始,《职教通讯》改版了,这一期已成为职业教育理论研究专版。在此之前,全国已经有了几份专门的职教“理论”杂志。不过,可惜的是,好像职教研究界的理论水平也没有提高多少,看来,《职教通讯》的理论版也有很长的路要走。
既然是理论版,首先要解决的当然是论文的理论性问题,而这,又首先表现在文风上。网上有个顺口溜,讽刺在主流媒体的话语中“开幕没有不隆重的,讲话没有不重要的,鼓掌没有不热烈的,闭幕没有不胜利的”。这些形容词的滥用岂只在官样文章中?在许多论文里,说到调查,基本上都是深入的,说到准备,基本上都是精心的,说到开展,基本上都是大力地、广泛地、积极地……这类给中性概念附加价值判断的做法在世界各国都是通行的政治宣传手段,本不足为奇,但此类手段轻易地进入学术讨论的地盘,且生命力还很旺盛,大概可以算是中国学术界——至少是职业教育研究界——的一大特色了。
罗兰·巴尔特在《写作的零度》中说有一种写作,“其作用不再只是去传达或表达,而是将一种语言外之物强加与读者”。所以当我们说“重要讲话”时并非用“重要”来限定讲话,而是想向“被重要”的那位领导传达一种信息:我承认你的尊贵地位。相类似的,当我们说“深入”调查的时候,并不是在判断调查本身是否深入,而是想向读者传递这样一种信息:调查的价值早已得到肯定,你不用再作什么判断了。这种做法的实际效果往往与作者的希望背道而驰,因为我们的读者浸淫于这种话语结构中太久了,他们要么早已麻木,要么已经获得了足够的免疫能力。结果,这种做法的实际效果常常只是撼动了研究者身份的合法性基础,使读者不得不怀疑论文的理论价值。
所以,我们提倡写作者对自己论文中的语言进行一次归零,把那些强加、未经学术讨论的预设从行文中挤出去,使论文真正成为讨论问题而不是宣传的工具。
但这种倡议施行起来何其之难,因为随意增添预设并不只是文风问题。有兴趣的读者很容易发现,许多写作者一屁股坐在了别人为他们提供的椅子上,舒服异常,再也不想挪窝了。最常见的现象是,当一个机构或团队的领袖提出一个自认为创新的概念后,总会出现一批与这个机构或团队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写作者为之摇旗呐喊,极力鼓吹这个新概念。我们当然无法指望这类论文会归零,因为结论早在文章动笔前就已摆在了写作者的书桌上。这让我想起巴尔特的另一段评论,他说文学创作被政治和社会现象控制后,就产生了一种“介于战斗者和作家之间的新型作者”。如果我们这些自称为职教研究者的人不能放弃那些未经学术讨论的预设,我们大概也会异化为某一机构的写手和严肃的学术写作者之间的第三者。
除了这个显性的不能独立写作的例子,还有一种有时连写作者本人都意识不到的依附性写作。在许多论文里,有些概念是先验正确的,如职业教育必然是就业教育、职教师资必然是双师型、农村职教必然会促进农村发展……大量的论文读来让人总觉得是这些天然正确的观点的注脚,从而只能成为这些观点的附庸,而不具备平等对话的地位。这些写作者出于思维上的惰性或惯性,主动放弃了对别人观点的甄别。因为写作者往往自己都没有认识到对别人的依附,这类文章就更难归零了,就像哈斯金斯对经院哲学家的评论一样,“篱笆对于那些不会想出来的人而言并不是障碍”,因为他们自认为是“自由”的。
我们可以找到千百条说辞来解释我们必须随波逐流,领导意志、同事关系、职称评定……但事实总归是我们放弃了独立思考的权利,使我们的写作无法遵守零度的原则。也许正因为此,长久以来,职业教育研究的格调总是不高,职业教育研究论文的最大功用总是自娱自乐:职业教育研究就像独立王国,与其他学科基本没有交流——如果有的话,大多也是从其它学科吸取营养,很少有职教研究成果被其它学科采纳。
有人可能会误会,以为我在鼓吹一种中立不偏的研究,其实我也赞同尼尔逊、库宁汉等人所说的任何研究都“可能带有强烈的个性”。我们可以接受不中立,但不能接受不独立,也就是我们可以接纳别人的观点,但只能在检验的基础上接纳,而不能因为他是领导或权威而接纳。
阿尔都塞说所有阅读都是有罪的,他的意思是没有人会不带成见地阅读,依此类推,没有写作不是有罪的。如果每次写作都有原罪,那么努力地救赎自己就是写作者的宿命。职教论文的写作者们应该有勇气对自己来一次归零,把附着在文章上的虚幻的观念扫地出门。希望在《职教通讯(理论版)》上看到“零度写作”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