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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若虚的月亮

2011-02-19王志彬王永平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1年2期
关键词:扁舟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王志彬 王永平(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张若虚的月亮

■王志彬 王永平(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这样的夜晚,雪花纷飞,世界晶莹剔透。倚窗而立,我竟想起了张若虚,和他的那一轮月亮。

在唐初至明初这一漫长的岁月里,《春江花月夜》就像是一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佳人。所幸还有郭茂倩和他的《乐府诗集》,即使原本只是把她作为一篇普通的乐府文章收入,但是《春江花月夜》却因之得以流传。明初高棅《唐诗品汇》和后七子领袖人物李攀龙的《古今诗删》也都把她入选其中,但高棅《唐诗品汇》中也只是把它列入“旁流”(他的唐诗正声并没有收《春江花月夜》)。而此后影响深远的《历代诗话》及其续编未有只言片语论及她的倩影。只有等到王夫之在《唐诗评选》中才给予她足够的评价:“句句翻新,千条一缕,以动古今人心脾,灵愚共感。”清朝末年王闿运更是把她称之为“孤篇横绝”,而闻一多先生则赞叹“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甚至把她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有些东西注定是珠玉,掩埋于瓦砾之中,过去万年,依然无损自身的光彩,一旦获得机会,便会照耀千里,成众星之月。诚如斯言:“天生丽质难自弃”,迟早有一天她会焕发出耀眼的光芒,并且随着覆盖她的尘埃散去,她的光彩就会愈来愈明丽,终于升腾为一轮皎洁的月亮,长久地悬挂在我们的头顶、心中。

这是唐朝最初的那一枚月亮。高高悬挂在有江水有落花的夜里,俯瞰潮涨潮落,迎送人来人往。不喜不悲,不忧不惧。此前,“金陵王气黯然收”;此后,盛唐的喧嚣 、热闹、繁华和气度,都在这枚月亮的沉静中如轻羽般散落。唯有这枚月亮朗照,那一夜,天地澄明。

他来了,她也来了。

张若虚迎着他的月亮走来。在夜里,在江边。

他选择了夜。这样的夜里,人才最真实,心才最宁静。这样的夜里,才不必在意身上层层的华衣,才会褪却心上层层的俗尘。这样,才可以和自己轻轻说话,才可以对着自己的灵魂低语。

他的灵魂一定是洁白的,就像他的那枚月亮。所以他自可以摒弃一切的虚妄和世俗,用心去描绘他理想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有的是纯粹而美丽的自然。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远处,一轮明月;眼前,潮水拍岸,上下应和,彼此相接。“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江水而海潮,潮水而明月,月出于东山之上,潮水将月托升,潮水随月而起。潮水迅捷的推进,月光皎洁地铺展,江面、江岸都入其中,何等壮美!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何处才是,何处不是?潮水、春江,尽收月亮光照之下。月亮之明,千里之外,万里之遥,都会共对那一轮明月,都会涌起那一种相似的情感。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清音低唱,曼歌缠绕,水绕芳甸,月照花林,空似流霜,汀如迷沙。水天一色,因月明更见其朦胧;孤月一轮,因江阔更显其孑立。月亮是孤独的,然而她何曾孤独过?还未远去的六朝之水,还夹杂着丝竹妙语和鬼影舞姿,再往前那些被胭脂浸泡过的闺房之中是不是还在薄帷之上写满明月的思念?此刻,在张若虚的笔下,他冲决而出,弃绝温柔的旧梦和混醉的老酒,醒了过来,冷峻深刻地注视着这片疮痍的土地,以及至上的人生的悲欢离合,在历史的风声里,思考生命的真谛。

春光总会流远,逝者还如斯夫,花落,月损。我来了,我在了,我走了,我没了。谁可以在自己之上俯视生命的光华?谁可以跳出自己的圆?谁可以想着你不过是另一个我,而我只是另一个他?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见证了月之初升,何处会是月之所终?屈原于《天问》之中“日月安属?列星安陈?”的追问,到张若虚这里有了传承,而此后的李白和苏轼还会举杯叩问。在巫风盛炽的战国荆楚之地,屈原的追问显示出理性的萌芽;而其后李白更多的是一种身处鼎盛之际的豪放和睥睨一切的霸气;到了苏轼则是源于自然之律之后对人生缺憾的宽慰。张若虚的叩问,是历经乱世之后少得安宁的慨叹,而慨叹之后乃是诗人对一个盛世即将来临的出于意表的征兆。月亮是孤独的,个人是渺小的,只有这渺小的生命在孤独的月亮笼罩之下才能体察历史的深邃,才能明了诗人忧思的绵长。“所挟持者远,其忧必远;所瞻望者殷,其苦必殷。”于自然永恒之际觉察人生的短促,从广漠宇宙中体会人类的渺小。“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挥之不去的忧愁可能将人的心灵挤压得没有一丝反抗的勇气,只好任随生命的沉沦。而张若虚并未如此,他似乎更执著于生命的价值,他越发感受到自己作为历史链条中一分子所应担当的责任。

不知道第一人什么时候来,不知道最后一个什么时候离开。就如月亮,没有最初,没有最终。只是,不离不弃,照着江边的人。一个,再一个。一年,再一年。一代,再一代。

张若虚就像他的月亮。看着江潮,看着人世,也看着人间的爱情。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诗人的思维一下子回到人间,那些与自己一样的人们,扁舟、白云、青枫浦、相思楼。“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屈原《楚辞 ◦招魂》)从此,“青枫”一词就成为忧愁的象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孟浩然《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扁舟也是孤舟,更加深了伤感之味。拂晓时分,梦回情境杳不可寻,北宋秦观“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落花飘零于幽静的深潭,平静的滑落直至生起无穷尽的波澜。一切就已成空?惘然的只是当时的感触,此情依然可供追忆?总需要做点什么,让自己的心灵充满温暖爱意,唯有情能够恒久,能够永存于代代无穷已的人类的魂灵深处。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白云自去,浦上愁人,游子不归;帘却易卷,月华难收,捣衣砧上,拂去还来。愁人的月亮,无奈而固执。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不是归人,而是过客,嗒嗒的马蹄,一场江南的企盼。

爱情是纯洁的,月华亦如是。“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闺怨》)远在他方的人儿,是否也如我一样此际情真,明月可鉴?那天际飞过的鸿雁是不是正带着锦书,又或者水中之鲤正衔着 “迢迢一尺书”(李商隐 《寄令狐郎中》)?然而……鸿雁自去,月光依旧;鱼龙潜跃,亦不过片刻之波,波静之后月华流照,归人呢?“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诗人一切的苦痛思索都在这被情所困的妇人身上,春已过半,情人不归,这怎能不令人顿生失望之情?月升月落,人来人去,情生情灭。“黯然销魂者 ,唯别而已矣。”(江淹 《别赋》)江淹述说着爱人之间的相思别离,远不止这些,还有好梦难圆的落寞,和生命被阻隔之后的惆怅,在窄窄的诗句中把人生的苦难烛照得如此通彻,却又如此的明朗。即使悲伤也不哭泣,尽管伤感但无消极。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张祜《题金陵渡》)花落幽草,春光将老,人在天涯,情何以堪?碣石潇湘,天各一方,落月西斜,孤人扁舟。游子的凄苦之情正如这月一样寂寞,而不绝如缕的思念之情,袅袅摇曳,令人心醉神迷,弥望不止。

狄德罗在《论戏剧艺术》里面说:“什么时代产生了诗人?那是在经历了大灾难和大忧患以后,当困乏的人民开始喘息的时候。”张若虚正逢其时,可是遍寻史料,也难以看到更多关于他的文字。所以,翻烂《全唐诗》,也再不能找到他的第三首诗歌。纵使寻到,我们又如何可以接近他明洁如月的心?他留给这个世界的,只是那个月亮一样的背影和千年传唱的绝篇。

月光、潮水、花草遍生的芳甸、沙滩、天空、原野、莹洁如雪的花林、飞霜、白云、闲潭、落花、湛湛江畔的青枫、扁舟、高楼、镜台、玉帘、砧石、可寄相思的鱼雁。明月楼上,妆镜台边,是谁相思无眠,是谁长夜徘徊?而那月光,竟是要陪着他还是要惹更深的愁情?卷了不去,拂了还来。恼它还是谢它?扁舟子,青枫浦。梦里花落,春半了,归期却无尽头。山高水长,竭石潇湘,不能乘月归家。此情,何以堪?愿逐月华流照君。照他的她,照她的他……

张若虚只属于《春江花月夜》,与其他诗篇无关。

读张若虚,就要读他的春、江、花、月、夜。嚼碎他的每一个字,也难以捕捉到他的一点气息。枫林外,春江边,他只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爱着人世美景,悄悄蹑足而过,曳衣而去,翩若惊鸿,从此便让历史停在一瞬,便让所有人驻足回首、诧异惊叹,留下无限的猜想和不尽的思念。

张若虚是个谜,似远还近,似实还虚。只看他一眼,便会有一轮月亮在你的心间。而那月亮,定不是姓李,也不姓苏,而是姓张。

一定的,他活得极其自我。只是在那样的夜里,他看着江,看着花,看着月,思绪难平,一挥而就。被谁读到?被谁遇到?从此得见世人,从此流光溢彩。

或许他太随意,所以才有《代答闺梦还》,才有“情催桃李艳,心寄管弦飞。妆洗朝相待,风花暝不归”这样香艳的诗句,然而谁没有香艳一回的权利,但我宁愿相信,这首诗与他无关。有关又何妨?

在意气风发的唐代,只有如同谪仙人的身姿才会在当世留下浓香,而他,太安静。稍不细心,轻轻一抹,就拭掉了他的名字。然而襟袖间遗落了两首,即使一首被人诟病,即使仅遗漏一篇,文字已经芬芳四散,光华已经遍溢后世。

张若虚不属于盛唐,那太吵闹;也不属于大宋,那太世俗;他只属于他的初唐,和他的那枚月亮一起,曼妙之间,轻蘸月色,抛了几片花瓣,便乘着他的月亮遥遥而去,而他的花片飞成了光羽,竟作了绝代芳华。

他理应白衣飘飘,理应风姿潇洒,理应绝世出尘,理应微笑,理应自若……

他有明月在胸,自然纯净、不染尘滓,平静淡定、宠辱不惊……

月亮升起来了。

在皑皑白雪的映照之下,月亮升起在我的相思楼上,在我的玉户帘中……

那是张若虚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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