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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何须扼腕,人生且自舒眉——南宋遗民词中“云”意象再探①

2011-02-19丁楹

肇庆学院学报 2011年3期
关键词:遗民道家词人

丁楹

(肇庆学院 文学院,广东 肇庆 526061)

词体文学大体上是一种抒情文学,它主要是通过选择意象、构造意境来作为自己抒情的手段,不同时代的词人所抒发情感的内容不完全相同,他们所选择的语汇和意象也不完全相同。选择何种语汇和意象作为自己的抒情工具,带有明显的时代特征。

由于生活环境、生活方式的改变,南宋遗民词人们的人生态度、创作心理、审美趣味也相应有了改变,不再象以往唐宋词人沉浸于酒色、裙裾之乐而不悔,而是在参禅悟道中,对自己以前风流艳冶的生活进行深刻反省,逐渐摆脱了溺于艳情的境地,开始在词中着重抒写他们在山林云水间参禅悟道的隐逸之趣。这些认识在遗民词人自己的词作中亦有许多生动的反映,如蒋捷在《沁园春·次强云卿韵》中说:

结算平生,风流债负,请一笔句。盖攻性之兵,花围锦阵,毒身之鸩,笑齿歌喉。岂识吾儒,道中乐地,绝胜珠帘十里楼。迷因底,叹晴乾不去,待雨淋头。 休休,著甚来由。硬铁汉从来气食牛。但只有千篇,好诗好曲,都无半点,闲闷闲愁。自古娇波,溺人多矣,试问还能溺我不。高抬眼,看牵丝傀儡,谁弄谁收。

“花围锦阵”与“好诗好曲”,极为精确地概括出了两种迥然不同的人生模式,南宋遗民词人明显和以前唐宋词人的审美趣味不同,反映了不同时期词人审美趣味和创作心理的区别。生活的逼迫,命运的播弄,使得南宋遗民词人在创作时一改以往词人多用鬓云、香腮、蛾眉、皓齿、殘梦、屏山、玉钩、鸾镜、珠帘、锦衾、玉人、谢娘、心娘、虫娘、……等有关艳情的意象,多用那些与道家思想有着密切联系的语汇和意象,从而构造出唐宋词史上特有的清空飘逸的意境。

南宋遗民词人在山林隐居时,大自然的客观景象能带给他们悠闲旷放的感受,正如周密所说:“地偏仲蔚蓬蒿径,尘远渊明松菊关。事有难言惟袖手,人无可语且看山。”[1]李莱老题周密《草窗韵语》时说:“绿遍窗前草色春,看云弄月寄闲身。”[1]卷末他们口不臧否人事,逍遥山林、流连田园、看山看云、旷放自任,在孤寂闲适中领略大自然的美好和隐居生活的宁静。因花想美人,因云思归客,念天地之悠悠,望苍茫之宇宙,尘世众生一旦超越浊世,不禁会有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之感。创作主体的情感意绪也就融入到自然物象中了,他们在词中就常用隐居生活中常见的“云”物象来表现他们的隐逸心理,如:

竹色苔香小院深。蒲团茶鼎掩山扃。松风吹净世间尘。 静养金芽文武火,时调玉轸短长清。石床闲卧看秋云。——周密《浣溪沙·题紫清道院》

枇杷花老洞云深。流水泠泠。蓝田谁种玲珑玉,土华寒、晕碧云根。佳兴秋英春草,好音夜鹤朝禽。 闲听天籁静看云。心境俱清。好风不负幽人意,送良宵、一枕松声。四友江湖泉石,二并钟鼎山林。——周密 《风入松·为谢省斋赋林壑清趣》

可见,隐居生活环境中的“云”影响到遗民词人的心境,他们在“闲听天籁静看云”、欣赏林壑清趣时,独与天地精神往来,逐渐养成了超脱世间庸俗氛围的隐士胸襟和审美趣味,即是“心境俱清”,这一“清”字,真是说尽了道家理趣,是他们身心和谐、自得其乐境界的反映。所以,遗民词人在隐居生活实践中,对具体生活环境下的“云”物象描写,不仅在于描绘其外在的色泽形态,在更大程度上成了词人一种隐逸心境的呈现与投射。阅读南宋遗民词,实际上就是在阅读南宋遗民词人的生活,阅读他们的心灵。

不同的生活景物,会引发词人产生不同的心情,反之亦然,对于不同的心灵感受,词人也会选择不同的物象来表达。道家推崇隐士的生活方式,隐士往往与山林云水联系在一起,遗民词人在山林云水间生活时,常常描写 “岭上的隐士云”,借以表达他们的闲适情怀。如:

谁识山中朝暮,向白云一笑。——张炎《声声慢》

卷将一片当帘栊,难持赠,只在此山中。——张炎《小重山》

山邀云去。——张炎《壶中天》

因此,客观存在的自然物象,是词中意象的主要来源,受到外界即客观自然物象的影响,词人的心境就会有相应的反映,相应的意象与典事就进入了词人的心中,成为他们表现的对象、载体。遗民词人的隐士人格精神与他们平时接触到的客观物象有密切关系。“云”这一物象,漂浮在空中,孤无依傍、空无尘染的色泽形态很容易引发他们闲适放旷、超脱尘世的心理感受。

因此,“无心”、“闲适”、“清空”成了南宋遗民词中“云”意象的主要审美特征。

首先,我们来分析南宋遗民词中云意象的“无心”特征。

在宋元易代之际的社会文化环境下,遗民词人由于现实政治的原因步入隐逸生活实践,这时“云”物象进入他们的心境,成为他们的表现对象,大都由于隐逸的色彩而合乎道家清静自在的审美理想。如张炎《洞仙歌·寄茅峰梁中砥》:

中峰壁立,挂飞来孤剑。苍雪纷纷堕晴藓。自当年诗酒,客里相逢,春尚好,鸥散烟波茂苑。只今谁最老,种玉人间,消得梅花共清浅。问我入山期,但恐山深,松风把红尘吹断。望蓬莱、知隔几重云,料只隔中间,白云一片。

此词是写给朋友梁栋的,梁栋既是遗民词人,又是方外道人。张炎在词中用他们隐居生活中最典型的环境“望蓬莱、知隔几重云,料只隔中间,白云一片”来烘托梁栋尘外道人的人格风范,使其与云意象融为一体。梁栋这种守道安贫、澹泊自如的人格精神在遗民词人群体中具有普遍性。遗民词人与道人野士相交往之际,使他们向往着远离尘世纷扰的道家精神境界,并形成了自己的隐逸人格精神,如他们说:“手把《南华》读一过,诗思陡涌如春波”[2]39、“还倚仙翁九节杖,翠云深处望安期”[2]39、“正须痛饮中山酒,细读南华第二章。”[1]这些道家经典之作让南宋遗民词人与现实社会的冲突稍微地转向平和,使自己的内心有较大的周旋余地,这心灵空间的广大也促使他们词中的“云”意象,大都也是“无心”自在的,带有了道家思想中无意功名利禄的逍遥色彩。试看:

云无心。竹无心。我亦无心似竹云。——周密《吴山青·赋无心处茅亭》

独闷云扉,人思霖雨,未许无心出。——牟献《念奴娇》

交到无心处,出岫细话幽期。……尚记得巴山夜雨,耿语、共说生平,都付陶诗。——张炎《塞翁吟·友云》

浮踪自感今如此,已无心,万里行天。记得晋人归去,御风飞过斜川。——张炎 《风入松·岫云》

随风万里。已无心出岫,浮游天地。——张炎《湘月·赋云溪》

莫趁清风出岫,此中方是无心。——张炎《清平乐·赠云麓麓道人》

遗民词人爱好描写“云”,尤其是爱写“无心”云,心无芥蒂,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忧。从词人对某一词语的使用频繁程度,可以看出他们与之相对应的心理状态。遗民词集中大量出现的“云”意象,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道家“无心”思想影响。遗民词人在宋元易代之际,结束飘泊流离后,大多隐居山中,无心出岫的“云”,也就成为他们隐居生活环境的主要特征物之一,是他们与世隔绝的伴侣,和自己闲适自由心境的象征。

试看张炎《甘州·题戚五云云山图》:

过千岩万壑古蓬莱,招隐竟忘还。想乾坤清气,霏霏冉冉,却在阑干。洞户来时不锁,归水映花关。只可自怡悦,持寄应难。 狂客如今何处,甚酒船去后,烟水空寒。正黄尘没马,林下一身闲。几消凝、此图谁画,细看来、元不是终南。无心好、休教出岫,只在深山。

此词是题给朋友戚五云的,一开始“过千岩万壑古蓬莱”,就用道家传说中的海上仙山 “蓬莱”来喻指戚五云的隐居之所,后以“无心好、休教出岫,只在深山”的“云”来喻戚云五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张炎对戚云五的这类隐逸高致是十分赞赏的,在词中常常通过各种方式来描写展现之,正如张惠言在评此句时说到:“相招深隐,此玉田本色,故处处及之。”[3]可见,遗民词中的云意象常常和道家隐逸不仕的思想有着密切的联系。

钱钟书先生说:“陶谓云‘无心’,则赞高士。……陶隐君云:‘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举凡云义,虽有多种,多明无心。”[4]我们知道,“无心”最早出自《庄子·天地篇》,很集中地体现了道家委天任运的哲学思想。南宋遗民词人对道家“无心”思想有着很深切的理解,在他们那里,“无心”是表明词人的心灵处于一种自然而然的发生状态,可以象山中白云一样随意地飘浮游动,没有任何外在的阻力和人为的因素能阻止它的运行。如宋末元初人、曾入文天祥幕的赵文所说:

羲和走马,攸忽百年。向之扰扰,竟何为哉?竟何为哉?定甫号云心,云固无心也,卷舒变化知所止息,吾知定甫之息其心也久矣。[5]

正是经历过世事变幻的遗民词人,才能如此真切地理会道家息心而安的道理。有时一个人的幸福与否不是取决于他拥有什么,而往往取决于他没有什么。南宋遗民词人们把名利得失、富贵荣辱之类身外之物抛开,无心之云,也正是无名无利、无得无失、无富无贵、无荣无辱,也是无烦无恼无闷无劳遗民词人群体的象征。从此,他们也就可以省心省力,做到“息其心也久矣”的物我两忘境界。我们从中也就知道了,其实心安比身安更重要,“心为形役”是痛苦的,南宋遗民词人对人对事无趋炎附势得失荣辱之心,“心安处即是身安处”,他们的这颗心在“无心”云中安顿好了。

我们的再看刘将孙在《白云出岫图》中所说:

白云如高人,所积在深密。……古今有志士,抱负在遗逸。其间成事业,岂必殊学术。是云本无心,非为晴雨溢[6]15。

也把白云比作隐士,认为“无心”是云的主要特征。所以,隐逸之士也应象这云一样才会“无心”则安。南宋遗民词人的生活已成为心灵化的生活了,达到了心外无物、心无挂碍之化境,远离尘嚣、远离浊世、远离明争暗斗、远离勾心斗角的境界。刘将孙在《湖处记》中也涉及到了“无心云”,他说:

若水云之隐也,则阅其常也,如水之无味玩其变,也如云之无心澹与泊。相遭而晦与明不异,逍遥乎四方而湖山无不在目,归休乎四望而宇宙之大总不出几案间。是足以隐矣[6]210!

这些,都印证了舒岳祥在《静坐偶成》中所说:“从来万事无心好,无云山路只长迷。”[7]可见,遗民词人经过息心之后,懂得了无心、无为的意义,他们词中的“无心云”,自由自在、无滞无碍,在很大程度上,也就大多带有了道家逍遥避世、无意于功名利禄的隐逸色彩。南宋遗民词人从自己的体验出发,从自己的时代出发,发现了人生荒诞的事实:在短短的一百五十年间,辽、北宋、西夏、金和南宋几个王朝相继在战火中覆灭,在暴力和强权面前,人命犹如蝼蚁,荣华更如烟云,历史人物、建功立业,豪杰一世,而今安在哉?只不过是“乌兔相催天也老。千古英雄杯土”(何梦桂《大江东去》)尔,社会的一切道德、公理和秩序,都变得毫无意义。南宋遗民词人生活的时代是一个不太可能有所作为的时代,生活是那么无聊赖、无意义、无价值,在这污浊的现实社会里,生命简直找不到一处宁静而安详的地方。既然如此,还不如隐逸归去,不再沉浸于悲苦人生的深渊,而是在日常生活琐事中体味享受人生的乐趣:交友之乐,山水之趣,优游之快,更确切地说,是在享受参透人生之后,心灵得到了宁静安详的安顿之所。于是乎,“无心”之云反而成了南宋遗民词人的“养心”第一妙物,让他们感到人间尚有可居之处,悲苦人生尚有心灵的避难所。所以,他们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失意时,看云舒云卷,浑然忘忧;得意时看云起云灭,名利得失也可以置之度外。荒诞的人生一变而为圆满的人生,这是“无心”云的赐予,是大自然山林云水最好的礼物,是南宋遗民词人自己心灵深处的成果,是他们体验到了人生空漠之感,诱发了自己的忧患意识并促进了“清”、“空”观念的滋长,是植根于痛苦辛酸的土壤而开出的超脱飘逸的花朵,是看破世事百态后无奈的旷达。

白云物象,给人以一种无心机的审美感受,隐逸而安的遗民词人们喜欢在白云缭绕的寂静幽深环境中栖隐,在“无心”而自在的白云堆里优游,传达出他们也如白云一般没有机心,向往自然适意生活的心愿。如仇远《摸鱼儿·答二隐》中说:“爱青山、去红尘远,清清谁似巢许。白云窗冷灯花小,夜静对床听雨。愁不语。念锦屋瑶筝,却伴闲云住。”张炎《壶中天·养拙园夜饮》中说:“一笑难逢,四愁休赋,任我云边宿。”《声声慢·别四明诸友归杭》中说:“旧隐新招,知住第几层云。”李珏《木兰花慢·寄豫章故人》中说:“沧江白云无数,约他年、携手上扁舟。”通过描写或在白云堆中隐居或与白云为伴,表现了他们只愿以最平淡安详的方式无牵无挂地生活在现实社会里,这种隐居生活中的心理特征和审美取向在南宋遗民词人中具有典型性,他们自然恬淡、清心寡欲的人格精神,在一定程度上,也正是通过自然界中的无心“云”来传达的。

我们再来看南宋遗民词中云意象的 “闲适”特征。

由上述分析可知,遗民词人受到人生的挫折和精神的压力之后不得不用道家思想来看淡看穿人生,把人生中某些身外的名利得失等累赘之事物抛开,形成了他们与世无争、闲逸任运的思想特征。这样,与此相对应,他们除了爱写“无心”云外,还爱写“闲”云,闲云的飘浮无意,给遗民词人的闲居生活增添了无限的情趣。试看:

空翠吹衣,坐对闲云舒啸。——张炎 《玉漏迟·登无尽上人山楼》

楚魄难招,被万叠、闲云迷着——张炎《解连环》

一片云闲,那知顾曲周郎怨。——张炎《烛影摇红》

正喜云闲云又去,片云未识我心闲。——张炎《瑶台聚八仙》

如今见说闲云散,烟水少逢鸥鹭。——张炎《摸鱼子》

太白闲云,新丰旧雨,多少英游消歇。——张炎《台城路·寄姚江太白山人陈文卿》

闲思,嗟飘泊,浮云飞絮,曾跌荡,春风柘枝。——赵文《塞翁吟》

在一片吟咏“闲云”声中,遗民词人自我的闲适生活环境与隐士人格形象也很自然地展示出来了,这是写日常生活,也是写心灵生活,写他们那一颗颗悠闲淡薄的闲适之“心”,他们人格的独立与思想的自由,也正是在抛弃了功名利诱等身外的累赘之物后所取得的最好成果。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人好象更注重社会舆论对其自身价值的认同,而忽略了自身作为生命,作为客观存在的意义。人们追逐世俗的名利,实质上就是追求外在的社会认同而忽视了自身作为客观存在的生命的意义,这种生活方式其实是本末倒置的。而南宋遗民词人则不是这样,他们与闲云合一,他们的生活在山林云水中,他们也生活在自己悠闲自在的心灵中。闲云给予了他们最好的安顿与最终的补偿。这是由艰难困苦的磨砺中生长出来的超凡绝俗,又由这种超凡绝俗的精神滋养出逍遥自适的旷达之举。南宋遗民词人自由自在无牵无挂无滞无碍地走向自己人生旅途的终点,不但粪土王侯,天下的富贵荣华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于生死大事也视作等闲,他们有个很好的完成。

南宋遗民词中的白云物象,常常给人以一种闲适之感,并象征着高洁的人品,这是因为,遗民词人们时常用白云来标榜自己的隐逸人格精神,抒发自己的隐逸高蹈情怀。自由自在、无滞无碍的闲云告诉我们:人生在遇到了苦难挫败的时候难免伤心难过黯然抑郁,但是我们不要逃避、不要气馁,不要舍弃生命,因为生命以任何一种形式存在都可以是美丽的。天道不测,世事难言,一切岂能尽如人意?人世间悲欢离合,祸福荣辱,往往便如过眼云烟瞬间即逝。再来看:

远飞来,乔木人家。且向琴书深处隐,终胜似,听琵琶。——张炎 《南楼令·寿邵素心席间赋》

万花深处隐、安一点、世尘无,……白云自在,流水萦纡。——张炎《木兰花慢·丹谷园》

著我白云堆里,安知不是神仙。——张炎《风入松·酌惠山泉》

从中,我们可以发现,遗民词中的白“云”意象,是词人内心世界的反映,也是他们观察和体验外部世界的产物,也因为这份自由无碍的心灵,才写得出那么自由洒脱的云。正所谓“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8],遗民词人观“无心以出岫”的云,所体悟出的人生“真意”,正缘于他们对道家闲适无为精神的好尚,表现出一种清静无为、超越尘世而追求闲适自由的人生理想。这种人生理想,还可以从张炎《风入松·赠蒋道录溪山堂》中看出来:

门前山可久长看。留住白云难、溪虚却与云相傍,对白云、何必深山。爽气潜生树石,晴光竟入阑干。 旧家三径竹千竿。苍雪拂衣寒。绿蓑青笠玄真子,钓风波、不是真闲。得似壶中日月,依然只在人间。

“壶中日月”,指道家生活。“久看门前山”时的南宋遗民词人想要留住白云,实际上就是祈盼保有一份心灵的自由。生命的真实意义在此自由的白云堆中,大多唐宋词人们在追欢逐乐中渡过了一生,写 “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菩萨蛮》)的牛峤、还有自恋的晏几道写下的“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鹧鸪天》)。他们的快乐需要用那种外在的歌舞女子来证实,是求之于人的,是要外向索取的。而南宋遗民词人的快乐却是求诸于自己的,是实实在在的一种心灵自由的主观状态。“旧家三径竹千竿”以及“绿蓑青笠玄真子”想要表达的就是一种自由自在无牵无挂的人生至乐。

正如苏东坡所说:“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临皋闲题》);“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记承天寺夜游》)。正所谓: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又万钱不能买也。心境越是自由,越能得到美的享受。如果一个人内心平安,那么,无论在怎样的状态下,都会享受到生命的欢乐与自由。南宋遗民词人在与白云相伴随的闲适生活中,由于心灵深处向往自由,也就很自然地向往道家“真闲”的生活方式。生活在风波险恶浊世中的南宋遗民词人们,能不被尘世的种种道德观念、行为规范、风俗习惯等社会的行为模式所束缚,世人以显达为乐,以孤寂为苦,而他们却不是这样,他们独与山中白云往来,没有这种观念牵累,也就没有外在名利的羁绊,在凡夫俗子的普通日常生活中发现愉悦自身的美,从而能真正达到古往今来中国士人倾心追求的“真闲”的精神境界。

我们再来看南宋遗民词中“云”意象的“清空”特征。

自陶渊明确立云作为一种淡泊清净生活与闲散、自由心境的象征,并因此与道家隐逸思想结缘后,白云之不杂尘染的纯洁“清”状就暗示了无意功名利禄的道家隐逸精神,遗民词中的“清”境正是这种道家精神的体现。如:“谁识山中朝暮,向白云一笑,今古无愁。散发吟商,此兴万里悠悠。清狂未应似我,倚高寒、隔水呼鸥,须待月,许多清、都付与秋。”(张炎《声声慢·西湖》)因此,闲澹的白云与“清”的审美思想也有联系。

道家尚“清”的审美趣味,为遗民词中的“清空”词论,贡献了本体意义的思想资源。“清空”词论中所熔铸的道家思想,主要即是祛“有”存“无”,且向“清”境生成。道家思想,使遗民词人在思维方式上,趋向于“清”的审美选择,并以体验空无、寂静作为最大的人生乐趣和最高的艺术精神。正如张炎在《南楼令·寿月溪》中所说:

净雨初晴,秋清人更清。满吟窗、柳思周情。一片香来松树下,长听得,读书声。 闲处卷黄庭。年年两鬓青。佩芳兰、不系尘缨。傍取溪边端正月,对玉兔、话长生。

词人在隐居闲适生活中手持一卷道家经书《黄庭经》,就深觉 “秋清人更清”,在一片人生“清”意中,“对玉兔,话长生”,泯灭一切,忘却自我,表达了道家的人生理想。又如韶卿在《仇仁父诗序》中说:“山村仇君,才识甚高,处纷华声利之场而冷澹生活之嗜,混混盎盎中,见此古罍洗,令人心醉。及披其帙,标格如其人,盖得乾坤清气之全者也。”[2]8以“清气”来盛赞遗民词人仇远其人其文,应是看到了道家“清”意与遗民词人隐逸人格精神的内在契合点。

遗民词人这种对道家义理的深刻理解,使他们能够游刃有余地将道家思想化入笔下,传达出一种以“清”为尚,淡泊名利、清静无为之境。仇远的朋友张炎也常在词中将这种环境的清净与人心的清静联系在一起,从而营建一种道家的清美之境界。如其《江神子·孙虚斋作四云庵,俾余赋之两云之间》:

奇峰相对结珠庭。乍微晴。又微阴。舍北江东,如盖自亭亭。翻笑天台连雁荡,隔一片、不逢君。 此中幽趣许谁邻。境双清。人独清。采药难寻,童子语山深。绝似醉翁游乐意,林壑静、听泉声。

张炎在为友人孙虚斋的“四云庵”所作的四词中,把心中的“幽趣”自然而然地抒发出来,隐居生活环境的清幽与词人心境的清静融为一体,从而将道家清净无为、空灵高妙之境如盐入水、浑然一体地融入到所作词之审美意境中。再看张炎这首《祝英台近·耕云》:

占宽闲,锄浩渺。船舣水村悄。非雾非烟,生气覆瑶草。蒙茸数亩春阴,梦魂落寞,知踏碎、梨花多少。 听孤啸。山浅种玉人归,缥缈度晴峭。鹤下芝田,五色散微照。笑他隔浦谁家,半江疏雨,空吟断、一犁清晓。

他一连用了“闲”“悄”“啸”“笑”“吟”“清”这种富有隐居“生气”的词,来表达从内心深处情不自禁涌现出来的闲适清空之趣。词中出现的“瑶草”指仙草,“山浅种玉”指道家仙境,“芝田”指仙人种芝草的地方,道家的思想意趣弥漫在词中。又如“凌霄未肯从龙去,物外共鹤忘机。”(张炎《塞翁吟·友云》)、“记得晋人归去,御风飞过斜川。”(张炎《风入松·岫云》)中的“忘机”、“御风”,都是将道家语汇和典故用入词中,从中可以看出,遗民词人受道家思想影响而形成的“清”之审美趣味与其词“清空”审美意境的关系。

以上,我们从“无心”、“闲适”、“清空”等3个方面来论述了南宋遗民词中“云”意象的主要审美特征。从中可见,南宋遗民词人不仅有沧桑情怀、悲壮苍凉之感受,也有通达超逸之表达。遗民词中的“云”意象,正是深得道家清境的反映,在一片吟咏“云”物象的隐逸之声中,遗民词人自我清空淡泊的情怀也呈现出来了,将环境之“清”与人心之“清”联系在一起,达到了“人境双清”的境界,这种境界的意义体现在遗民词人的创作上,便是促成词中“清空”审美特质的形成。

[1] 周密.草窗韵语[M].乌程蒋氏密韵楼景刊宋刻本.民国13年.

[2] 方凤.方凤集[M].方勇,辑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

[3] 马兴荣.词学:第十五辑[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283.

[4] 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112.

[5] 赵文.青山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119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5.

[6] 刘将孙.养吾斋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119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7] 舒岳祥.阆风集:卷九[M]//文渊阁四库全书:118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413-414.

[8] 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4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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