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江城子》看苏轼的婉约词风

2011-02-19张松松浙江省龙游中学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1年1期
关键词:王弗亡妻江城子

张松松(浙江省龙游中学)

从《江城子》看苏轼的婉约词风

张松松(浙江省龙游中学)

苏轼是中国文学史上知名度最高的伟大作家之一,也是宋以来才华横溢,卓越无双的文艺大师。他以杰出的创新精神和丰富的创作实践,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极其丰硕的建树。苏轼在词的创作上,主张“以诗为词”,把专抒私情的“小道”,提高到言志言情的正宗地位上去,从而扩大了词的描写领域,丰富了词的艺术手法,使词获得了新的生命,促成了词体解放。“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他被誉为“豪放派”词的创始人。而对传统的婉约词,则以其独特的“虽可爱终可卑,虽可卑终不可弃”的批判继承态度,予以“以诗为词”的艺术改造,从而涤荡了绮靡尘垢,使之大放异彩。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夜记梦》是苏轼于宋神宗熙宁八年春季所写,属于婉约词。现全引如下: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词写于苏轼的妻子死后十年,正是苏轼调知密州的孤寂失意的日子。他忽然在梦中与爱妻王弗相会,从而写下了著名的悼念亡妻王弗的诗篇。

苏轼的亡妻名王弗,是四川青神乡贡进士王方的女儿。她温柔、漂亮,性格内向而知书达理,十六岁时与十九岁的苏轼结了婚。婚后“敏而静”的王弗处处关心体贴才华横溢而又锋芒毕露的苏轼,成为苏轼仕途生活中形影不离的“贤内助”,生活十分美满。可是,谁知霹雳一声,刚活了二十六岁的王弗,竟于宋英宗治平二年在汴京突然去世,这对苏轼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更何况,王弗“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便更加令人痛心。王弗不仅在活着的时候对苏轼说了十余年的忠言,特别在她临终之际,还念念不忘继续告诫苏轼,她恨不得把最后一口气也献给丈夫。于是,苏轼对亡妻更加难以忘怀,他曾在王弗坟前无限悲痛地长叹道:“呜呼哀哉!余水无所依沽!”时光流逝,爱妻王弗不知不觉已谢世十年了。十年后的今天,苏轼因其改革意见不同而与执政的王安石变法派相左,被迫出京外任地方官,宦海沉浮,几经坎坷,连年奔波,席不暇暖,满腹悲愤凄楚,更使诗人增添了对亡妻的深深思念。

词的上片主要抒写苏轼对亡妻王弗难以摆脱的思念之情和孤寂之感。“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开篇便将十年来郁结的生离死别之情像潮水般倾泻出来。十年了,生死相隔,阴阳殊途,音讯渺茫,两不相知,无语衷肠,令人肝肠寸断;十年了,岁月默默地从身边流逝,但心中的怀念却埋得更深、更浓,涌动得更为激荡。“不思量,自难忘。”用不着思量,因为思念已融进了心灵;用不着追忆,因为怀念已随脉搏在时时跳动。这浓浓的思量啊!时时刻刻都撩动着词人的魂魄,萦绕在词人的梦乡。如果说,首句的“十年”,是从时间跨度的长久上渲染出词人浓烈的怀念,那么,下面的“千里”,则又通过空间距离的遥远,进一步烘托出了一个凄凉冷寂的境界。人已谢世,踪影难觅,就连藏身的坟墓也孤零零地远在千里之遥,到哪里去诉说自己心中的凄凉呢?这里不但设想了亡妻的孤独,更含有自己寂寞辛酸的眼泪。前面 ,词人用“十年”“茫茫”“千里”“孤坟”写出了自己满怀的凄苦,可谓淋漓尽致。但出人意料的却是词人“百尺竿头更上一层”,用一个“假设”把浓烈的感情推向汹涌的顶峰。十年岁月,人生险阻,往日的容颜已消失殆尽,所剩下的只是满面尘灰两鬓白霜了!此时,即使与亡妻相逢,恐怕也不会相识了。“纵使”二字,下得重如千钧,本来不可能相见,却幻想可能,越显示出作者的一往情深。上片写思念,几经转折,淋漓酣畅地抒发出自己对亡妻的一片深情。

下片词人则把笔锋一转,由白昼浓烈的思量转入夜晚牵魂萦心的梦乡:“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本欲想见,果然见面,积思成梦,真实自然。而且“忽”字表现出词人的又惊又喜和急迫难耐的心情,堪称目睹如画。而词中情感的发展,在极度悲苦的心境中突然又转向惊喜,给人以跌宕、婉转的审美感受,具有哀乐互渗的强烈艺术效果。正如王夫之所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姜斋诗话》)。夜色牵动着词人的心灵疾驰,在迷离恍惚里,作者忽然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眉山故城。瞧!在那明亮的大窗旁,他分明看到了爱妻正在梳妆打扮。十年死别,一旦重逢,惊喜万状,但旋即这惊喜便被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情感替代。二人相顾无语,那说不清的离情别绪,道不完的无穷思念,此时此刻全都融化成千行热泪夺眶而出。“相顾”两句,细致入微地写出了久别重逢时且喜且惊、苦乐交加的复杂心境,极为细腻生动,感人至深。结尾三句,词人从梦乡又回到了现实,这一反复,使思念的情感变得更为深沉有力。十年来,思念已使自己凄凉万分;如今,思念又化为千行热泪;设想将来,恐怕这怀念会变得愈加令人难耐了。词人想象着,往后的年年,只有空忆着明月、短松荒冈,这该是怎样的令人痛欲断肠啊!结尾几句,使词境更为委婉、沉郁,而且含意深远,余味缭心。

历来,人们对诗与词的区别,有所谓“诗庄词媚 ”“诗言志 ,词 言情 ”,诗 为 “正 道 ”,词 为 “艳科”的说法,并认为只是文人学士为描述其不便公开的男女私情和生活细节才用词来表达的。因此,“词”便只是表现男女恋情、离愁别恨,或充当歌舞宴席上娱乐工具的艺术形式而已,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久而久之,这种观点自晚唐五代的“花间派”词流行以来,数百年间逐渐演化成一种程式化的专写艳情的绮靡陈腐的窠臼,此即所谓“艳科”词。到了北宋初年,词体便由于题材、内容的雷同和狭窄而走向了衰落。这种旧词体的实质性弊病,正如王灼《碧鸡漫志》所指出的:“长短句虽至本朝而盛,然前人自立与真情衰矣!”“自立与真情衰矣”就是造成词体衰落的根本原因。苏轼作为北宋诗文革新的领袖,他不能容忍为适应封建统治者享乐腐化生活而追求“穷风月、开花草”的西昆体的泛滥,也不能容忍文人把词引向“浅斟低唱”“偎红倚翠”的狭小天地之中。苏轼一反常态,在婉约词风上进行了积极的开拓,做到了“缘情”与“言志”的结合,从而冲破了艳科文人词的卑俗媚态,提高了词的思想境界。在苏轼以前,文学史上只有用诗来悼念亡妻的。如西晋的潘岳因为写了著名的三首《悼亡诗》而名噪一时,并且开后世悼亡之先河。苏轼本着他对诗的本质的认识,沿着“以诗为词”的道路,在勤奋的创作实践中不断进行开拓。他反复强调:“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接触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也就是说,举凡社会现实生活的一切方面,只要作者体察了它,并有所感,都可以入诗入词。用这样的观点来看待词,自然便是“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和“冲口出常言,法度去前轨”。《江城子》这首词既深切地抒发了对亡妻王弗敦厚的思念之情,又融进了自身落拓失意、历尽沧桑的坎坷际遇,注入了饱尝艰辛、穷愁劳碌的人生酸楚,而与传统的专事“簸弄风月”的艳科词迥异其趣。在此之前,还从没有人用词来悼念亡妻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江城子》实为苏轼的一项创举。

苏轼充分利用词的长处,或纵横驰骋,穷极变化,或卷舒自如,深婉不迫。他把自己的性情、学问、襟怀融之于词,充分展现了他的广阔的视野、丰富的阅历和浓郁的生活情趣。刘辰翁《辛稼轩词序》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他为词境拓土开疆,使词走出了花间小径,涌进了生活的波涛。《江城子》这首词体现了苏轼对传统婉约词的开拓与改造,词人把现实感受与梦幻景象交织起来,运用了虚实结合的艺术手法,为读者创造了一个感情深挚和无比凄婉的意境。仕途的波折、人生的坎坷、满腹的悲怆,使词一开始就将自己现实的感受如潮水般直泻出来:那生离死别的痛楚,那孤独寂寞的坟墓,那饱经沧桑的面庞……读后让人深切地感受到词人内心的伤痛与悲凉。又由于词人对妻子的爱恋之深,积思成梦,因而词的下片由现实转为梦幻,极力描写夫妻相见时相顾无语的情景,写得深切动人,更显出词人对妻子的思念。最后,词人又从梦幻中回到现实,使思念的情感变得更加深沉有力,词境更为凄婉沉郁。如果读者对词人所创造的意境反复吟味,一定会由衷地慨叹。

纵观晚唐五代花间词人的词作,由于受社会风气和文艺风尚的影响,除了题材狭窄、内容空泛以外,往往在雕琢字句上下功夫。而苏轼则与他们不同。在写法上,苏轼的婉约词常采用质朴自然的白描手法。《江城子》中写到此时自己的形态是“尘满面,鬓如霜”,写到在梦中与妻子相见时的情景是“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些地方词人均采用了白描的手法,毫无雕饰,而显得感情真挚、亲切,让人仿佛有身临其境之感。而在结构上,又常运用反衬对比、层层推进的手法,使词的情感步步加深、句句增浓。《江城子》由上片对妻子的追念到下片梦幻与妻子相见,最后梦幻消失,在眼前浮现的只有“明月”与“短松”,词就这样层层推进,给人以无比深沉的失落之感,产生了长久萦绕人们心头而难以磨灭的艺术效果,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同时在下片中还用乐景来反衬悲情,更给人以曲折跌宕、委曲婉转的强烈效果。苏轼的这些手法在词中的运用真正体现了“缘情”而发的特色,与那些刻意追求字句的婉约艳科词相比显得情真意切。

苏轼对前人婉约词风的开拓和创造,来源于词人对众多婉约艳科词的批判与继承。从诗学艺术上说,苏轼有力地贯穿了古来“诗言志”“词缘情”的优秀传统,但又运以己法,不袭旧貌,使婉约词在缠绵中透露着严肃,在细腻中体现着洒脱,在热烈中表达出质朴,在哀思中表现出深沉,真可谓超拔脱俗,清艳两绝,气局浑成,自然神到。从词学艺术上说,苏轼的开辟之功尤为显著,他把唐代诗文革新运动的创新精神带到词中去,平衡了“诗庄词媚”的关系,打破了文人艳科词的红香翠软、华靡纤弱、内容贫乏、感情造作的缺点。苏轼的婉约词以感情真挚、语言质朴、婉转气韵刷新了花间派的绮靡陈腐的格套,虽词犹诗,奇情四溢,不限绳墨。以《江城子》为代表的悼亡词,创古今之首例,跨越了时空,成为千古绝唱,在词史上树立了丰碑。

猜你喜欢

王弗亡妻江城子
江城子·春潮不息
从人出发——评陈其钢《江城子》
再婚相处有讲究
江城子,秋日送战友
以“情”之钥匙开启《江城子》感人之门
情到深处自然浓
——评孙犁散文《亡人逸事》的结尾艺术
诗书未终老,梦里自难忘
红袖添香
千年梳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