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共产党90年的文化观、文化建设方针与文化转型
2011-02-10杨凤城
杨凤城
中国共产党自成立至今,一直高度重视文化问题与文化建设,文化理论与实践内容丰富。要对90年间中国共产党文化理论及其影响下的中国文化发展进行详细的分析,非一篇文章所能。因而,我们只能进行俯瞰式的考察,当然,需要抓住主脉、主流和本质,抓住有意义的问题。而且,文化是一个极为宽泛、众说纷纭的概念。本文所言的文化是在与经济、政治、社会对应意义上的文化。本文探讨的问题是在文化领域最具宏观意义和普遍性的内容,文艺、教育、学术、新闻出版、道德建设以及公共或群众文化工作等具体领域的问题在视野之内,但不构成直接的言说对象,除非该问题具有普遍的文化意义或者具有反映历史进程的典型性。在上述限定条件下,本文从三个方面进行探讨。
一、关于文化的本质、地位与建设目标
中国共产党自成立之日起便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以改造中国社会为己任,文化问题很早便进入了共产党人的视野。早期的共产党人大多有知识分子的背景,也使其具备在文化问题上发言的优势。马克思主义在文化问题上能给他们提供多少理论资源?马克思和恩格斯并没有对文化问题做过系统的专门探讨,除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一种理论和方法论体系对于文化研究的宏观意义以外,从对中共构成深刻而长远的基础性影响的角度看,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经济基础制约着整个上层建筑包括纯粹的精神活动。用马克思本人的话讲,即“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1](P32),“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2](P33)其二,文化对经济基础及上层建筑的其他部分具有反作用。恩格斯指出:“政治、法、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等的发展是以经济发展为基础的。但是,它们又都互相作用并对经济基础发生作用。”[3](P732)在阶级社会,文化具有阶级性,并且,“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个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就是说,一个阶级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4](P98)。
早期的中国共产党人陈独秀、李大钊、李达、瞿秋白、杨明斋等正是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出发,在不同程度上探讨了文化问题,并形成了较为清晰的基本观点。概括地说:其一,阐述了经济基础决定文化变迁的观点,指出物质生产、经济发展决定“精神文化”和“思想变动”。同时,文化、道德、宗教、教育等也具有“改造社会”的作用,即承认精神力量可以反作用于经济基础(虽然李大钊最初认为唯物史观不承认这种反作用)。当然,这一点表达得远没有经济基础的决定作用那样突出,也没有具体展开。其二,中国文化的出路,既不在崇古复古,也不在皈依西化,而是通过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行向“社会主义的文明”(瞿秋白语,即建设无产阶级或社会主义文化)。中国共产党创立前后,正是中西文化孰优孰劣论战正炽之时,早期的共产党人超越东方文化派隆古抑西式的崇古和西化派隆西抑中式的崇洋,阐述了中国文化发展的新路。他们认为,中国旧有文化反映和维护封建宗法制度和伦理纲常,并且已经成为西方列强借以愚弄中国人民的工具,所以主张复活旧有文化无异于为反动势力张目;同时,西方资本主义文化已经百病丛生,而新兴的健康的文化是无产阶级革命文化,即社会主义文明,我们应当欢迎和建设的是这种文化。[5](P29)
中国共产党成立初期在文化问题上形成的基本观点一直延续至今,尽管具体表述在不断调整、不断与时俱进,但内核或深层理念始终如一。当然,在这一深层理念基础上,对文化功能与地位的认识还是不断发生着变化,有的时期变化还是相当显著的。中共成熟于抗日战争时期,其文化观亦然,代表作是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最初名为《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及张闻天的《抗战以来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运动与今后任务》等。同中共早期相比,此时的文化观表达得更为明确而具体。如文化是一定政治经济的反映同时反作用于一定的政治与经济;“在现在世界上,一切文化或文学艺术都是属于一定的阶级,属于一定的政治路线的。为艺术的艺术,超阶级的艺术,和政治并行或互相独立的艺术,实际上是不存在的”[6](P865);因而,革命文化是无产阶级整个事业的一部分,必须“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的武器”[7](P848)。这种文化名为新民主主义文化,具体言之,即无产阶级领导的反帝反封建的、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民主的文化。
上述文化观的核心内容在新中国成立后头一个30年间几乎是完整地延续下来的。毛泽东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过程中,反复强调思想文化随着经济基础的变动亦必须进行革命性变革;另一方面,思想文化作为整个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的一部分,应该促进和配合经济、政治等方面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此外,瞿秋白当年提出的“行向社会主义文明”到了该落实的时候了。那么,什么是社会主义文化?对此,没有专门文件说明,但通过当年的相关文献还是能够梳理出主要之点的,概括言之,即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彰显阶级性、革命性、战斗性和人民性,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将文化普及摆在首位,以培养具有共产主义精神的革命事业接班人为目标。
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中国共产党对文化本质与地位、功能的认识逐渐发生变化。其特点是视野更宏阔、更具时代感。一方面,依然坚持文化与政治经济关系的基本原理,也没有放弃文化的阶级性原则,但是它们作为理论支撑退隐到更深层的基础地位上,不再经常提起和突出强调。另一方面,突破了过去主要强调文化的配合作用、配角定位和政治功能的思路和框架,高度重视文化自身的主动性、独立性和在整个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战略布局中的作用,其标志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概念的相继提出和阐释。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社会主义建设被概括为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个方面。1979年,叶剑英《在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提出了建设“高度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任务。同年10月30日,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词中再次提出我们要在建设高度物质文明的同时,建设高度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此后,邓小平又多次在讲话中谈到精神文明建设的主要内容及意义。1981年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进一步把“社会主义必须有高度的精神文明”作为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确立的适合中国国情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道路的十个要点之一。1982年中共十二大报告设专节阐述社会主义精神文明,1986年和1996年中共中央又先后作出两个关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决议,这在中共历史上是没有过的。精神文明被界定为社会主义的重要特征之一,是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重要体现。这样的说法以前未曾有过,属于中国共产党的理论创新。1991年江泽民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70周年的讲话中,提出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政治和文化的战略目标,1997年中共十五大加以郑重确认和阐述。从十五大到十七大,每次党代会报告均设专节阐述社会主义文化建设问题,并且不断有与时俱进的新认识,如中共十五大报告讲: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是综合国力的重要标志”;中共十六大报告讲:文化在“在综合国力竞争中的地位越来越突出。文化的力量深深熔铸在民族的生命力、创造力和凝聚力之中”[8](P558);中共十七大报告进一步提出“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促进中华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任务。当然,无论是讲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还是讲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其基本内涵是一致的,即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以培育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公民为目标,发展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推动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由此不难看出,其中既有党的历史上的一贯认识,同时又富有时代感。
世纪之交“三个代表”重要思想提出,中国共产党要始终代表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成为新时代中共自我定位的一个重要方面。“将文化建设从党所领导的一个重要方面的工作,上升到党的建设的本质层次和政治方向上来”[9](P427),反映了执政党对文化的重视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进入新世纪后,以胡锦涛为总书记的党中央提出和阐述了以人为本的科学发展观,这对于当代中国文化的发展同样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既然整个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是为人的全面发展创造条件,那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根本目的自然也是为了人的全面发展。文化建设服务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这是没有疑问的,但仅仅如此理解还不够。与人的全面发展相比,其他发展只具有手段价值。强调人的全面发展是文化建设的最终目的,可以防止将文化功能过于实用主义地工具化的倾向,有利于对文化的地位和作用进行科学认知,有利于保持文化的相对独立性和遵循文化发展规律。
二、文化与政治——定位文化功能的核心问题
综观中国共产党90年的历史,如何认识和处理文化与政治的关系是制约和影响其文化政策与文化工作的核心问题。大体上以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为标志,明显地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的认识是文化从属于政治、为政治(准确地说是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第二个阶段的认识,概言之:文化不能脱离政治,但也不能从属于政治。两个阶段的认识及其转变,均有着深刻的历史根源并发挥着不同的作用。
文化从属于政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理念形成于革命战争年代。从理论渊源上讲,除了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的关系、关于文化的阶级性原理外,列宁的有关思想是不能忽略的。列宁在十月革命前便明确讲到,无产阶级应当提出“党的文学原则”,“写作事业应当成为整个无产阶级事业的一部分,成为由整个工人阶级的整个觉悟的先锋队所开动的一部巨大的社会民主主义机器的‘齿轮和螺丝钉’”[10](P93)。十月革命后,列宁又明确提出:“苏维埃工农共和国的整个教育事业,无论在一般的政治教育方面或者具体的艺术方面,都必须贯彻无产阶级阶级斗争的精神”[11](P298);“不能抱着教育不问政治的旧观点,不能让教育工作不联系政治。”[12](P302)所谓“教育不问政治”、“不讲政治”都是资产阶级伪善的欺骗群众的说法。依据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基本观点,中共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便明确表达了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文化观,毛泽东、瞿秋白和革命根据地有关文化教育的文件均明确:文化教育是阶级斗争的武器,苏维埃的文化教育是阶级的教育,核心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灌输。抗日战争时期,文化从属于政治、为政治服务的文化观得到明确而系统的阐述,“文艺是从属于政治的”,“革命的思想斗争和艺术斗争,必须服从于政治的斗争”[13](P866)等要求成为革命队伍的共识。特别突出文化的阶级性和工具性,以使文化事业充分发挥为革命、为战争服务的功能,可以说是民主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文化观和文化实践的最重要特征,并对中国革命的胜利起了巨大的配合与推动作用。
从新中国成立到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文化观基本上延续下来,它表现为广义和狭义的两种理解与实践。从广义上讲,为政治服务就是服务于无产阶级对整个国家的领导,服务于整个国家建设事业;从狭义上说,就是为阶级斗争、政治运动服务。而后者无论从时间上还是从强度和明确性上均占着主要地位。其表现是将意识形态作为压倒一切的优先考虑,过于凸显和胶着于政治正确、“政治挂帅”,从而导致文化日趋政治化。特别是当它和“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实际上使文化成了极左政治的奴婢,“文化大革命”便是例证。在为政治服务的理念下,即使将政治理解为整个国家建设的全局,它在不同程度上也会助长机械地理解文化与国家建设事业之间的关系,而借助上纲为政治,推行某些不符合文化发展规律或要求的做法。如新中国成立后不久,提出文艺要“写政策”,密切配合政治运动。“大跃进”时期再次提出类似要求,并像物质生产一样,定计划、定指标,要求按期完成,实现“跃进”,等等。虽然这些违背文化发展规律的做法当年已经被清楚地认识到并不断提出要求进行改正,可是始终收效甚微,甚至日趋严重。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们与贯彻为政治服务的宗旨密切相关。为政治服务需要落实,合乎逻辑的行为自然是细化出一系列具体要求。沿着为政治服务这一方向推导出来的条条框框如果影响到文化的健康发展因而受到批评,至多是理解的片面或狭窄,而推导不出这些要求或者提出不同甚至相反的意见则是政治问题。按照这些要求去做,没有做好是艺术实践问题,而不按这些要求去做则是立场问题。
为政治服务的文化观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党的文化建设方针与政策的制定及调整、影响这些方针与政策的弹性或灵活性。在民主革命时期,毛泽东一方面提出文化产品、文艺创作应力求革命性与艺术性的统一,另一方面则明确文艺服从政治,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一方面提出要积极吸取古今中外一切优秀文化成果,尤其是从孔夫子到孙中山的珍贵遗产,另一方面又特别强调中国传统文化的封建性和近现代文化的资产阶级性,重视对它们的批判和警惕;在文化普及与提高的关系上,强调在中国文盲占大多数尤其是农村革命根据地内,文化普及是第一位的,教育和宣传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工农兵、为工农兵服务才能真正体现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在激烈的阶级斗争和战争环境中,在局部执政和文化工作主要表现为宣传与教育的情况下,上述文化方针和政策收效是明显的,对革命事业的贡献是直接的。当然,在具体的文化实践中,政治与艺术、继承与创造、普及与提高之间的紧张关系已经存在,只是尚不凸显。
中国共产党在全国执政后,特别是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后,中共中央和毛泽东认识到战争年代形成的文化建设的基本原则有调整或修正的必要。一方面,急风暴雨式的大规模的阶级斗争已经基本结束,社会主义建设成为全党和全国人民的主要任务;另一方面,新中国建立后,在树立马克思主义主导意识形态地位、改造旧文化的过程中,文化的多样性与活力受到影响。实践证明,以革命思维和方式处理复杂的文化问题不是长久之计。有鉴于此,毛泽东在1956年和1957年明确提出并不断重申和阐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简称“双百”)的方针;提出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古代的还是现代的,包括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文明成果,只要是有益的,我们都要学习,做到“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实际上,在这方面,列宁曾明确指出:“只有确切地了解人类全部发展过程所创造的文化,只有对这种文化加以改造,才能建设无产阶级的文化”[14](P299)。出于回答当年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亟待解答的问题的需要,列宁的思考集中于如何对待资本主义文化遗产上。他认为,社会主义不是要全盘否定资本主义文明或文化,而是要继承资本主义积累的有益于无产阶级和人类进步的文明成果,并在此基础上形成更高的文明,特别是在落后国家建设社会主义更需要如此。十月革命后,列宁不厌其烦地强调无产阶级要善于利用“资本主义的旧砖头”来建设社会主义新大厦,表达的就是这一思想。20世纪50、60年代,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还提出了“不扣帽子、不打棍子、不揪辫子”的“三不主义”,以及尊重精神生产规律,注意分清学术艺术问题、思想问题与政治问题的界限等文化建设方针。这些探索需要给予充分的肯定,并且它们带来了20世纪50年代中期文化的“春天”和60年代初期文化的“复苏”。但是,毋庸讳言,这些方针在提出后的相当长时间内并未真正发挥作用。20世纪50年代后期和60年代中期的文化批判运动,均是违背上述方针的举动。“文化大革命”时期极左文化与思潮泛滥,正确的文化建设方针得不到落实。其中的原因自然很复杂,但有一点不能否认,那就是文化从属于政治、为政治服务的深层理念没有得到反思和修正,从而很容易使文化方针与政策的调整大打折扣甚至归于乌有,实际上成为仅具策略、手段意义的举动。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伴随党和国家的拨乱反正,文化建设方针的调整亦迈开步伐。1977年8月,邓小平在《关于科学和教育工作的几点意见》中提出,必须恢复实事求是的学风,重新提倡“百家争鸣”。1978年3月,邓小平《在全国科学大会开幕式上的讲话》中强调:“对于学术上的不同意见,必须坚持百家争鸣的方针,展开自由的讨论。”[15](P98)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从放弃“文艺服从于政治”的口号开始,中国共产党很快确定了文化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新“二为”方向(相对于为工农兵服务、为政治服务的旧“二为”方向)。1979年10月,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词》中重申:“坚持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的方针,在艺术创作上提倡不同形式和风格的自由发展,在艺术理论上提倡不同观点和学派的自由讨论。”[16](P210)邓小平在强调恢复“双百”方针的同时,针对纠“左”引发的右的倾向即怀疑和否定马克思主义、共产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提出必须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即坚持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坚持社会主义制度,坚持无产阶级专政。此后,邓小平不断重申这一思想,认为“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同坚持‘双百’方针,是完全一致的”[17](P256)。可以说,一方面恢复并坚持“双百”方针,一方面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是邓小平在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上的核心思想。当然,鉴于历史教训,邓小平非常警惕政治对文化的横加干涉问题。在第四次文代会的祝辞中,他明确提出:“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不是发号施令,不是要求文学艺术从属于临时的、具体的、直接的政治任务,而是根据文学艺术的特征和发展规律,帮助文艺工作者获得条件来不断繁荣文学艺术事业,提高文学艺术水平”[18](P213)。根据邓小平的讲话精神,《人民日报》1980年1月26日发表题为《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社论,明确不再提“文艺从属于政治”及“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口号,而以“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作为新时期文艺工作的指导方针。新的“二为”方向,实际上也是对整个文化建设的要求,它的提出,标志着执政党在文化建设指导思想上的重要调整和转变。集中到文化与政治的关系上,就是文化不能从属于政治,但也不能脱离政治。有了这一前提,一些长期困扰中国文化发展的问题(如政治与行政干预过多、过于简单粗暴的问题,文艺作品的概念化、公式化问题,学术艺术问题、思想问题和政治问题的界限时常混淆,等等)便在相当程度上迎刃而解或者不在以往意义上存在了。有了这一前提,历史上曾提出的正确的但未得到切实贯彻的方针得到进一步落实。
更重要的是,根据中国社会的发展和时代的要求,一系列新的方针陆续出台,如以江泽民为核心的中央领导集体,在继承毛泽东、邓小平文化建设思想的基础上,充分汲取新中国历史上文化批判运动带来的负面影响,提出精神文明“重在建设,以立为本”,“团结鼓劲,正面引导,不搞‘大批判’,不搞无谓争论”[19](P1534)等方针;从市场经济条件下人们思想观念和价值选择的多样化现实出发,提出“弘扬主旋律,提倡多样化”等方针。
以胡锦涛为总书记的党中央,面对进入21世纪后,经济全球化进程加快背景下世界范围内各种思想文化的融汇、碰撞与激荡空前,文化与经济、政治的相互交融空前,文化产业异军突起,从而在综合国力竞争中作用日益凸显的现实,面对发达国家借助其经济和文化产业优势,推行文化霸权,民族文化和文化安全问题越来越受到各国政府和民众重视的复杂环境,在继承党的几代领导集体有关文化建设思想的基础上,依据时代特点和要求,提出了一手抓公益性文化事业,一手抓经营性文化产业,全面推进和深化文化体制改革,以充分保障人民群众的文化权益,增强文化发展活力,解放和发展文化生产力;要把弘扬和培育民族精神作为重要任务,纳入国民教育的全过程;构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建设和谐文化;推动中华文化走出国门、走向世界、不断增强国际影响力等方针。上述方针,在文化从属于政治、为政治服务的理念下不可能提出,即使提出了也难以落实。因而,认可文化的多元性,认可文化有纯愉悦身心的功能,甚至承认文化市场的存在、文化具有产业属性是一个突破。
三、文化观的转变与当代中国文化的转型
综上所述,中国共产党90年间文化观经历了从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建设革命型文化到为人民和社会主义服务、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转变。与这种文化观的转变相伴随的是中国现当代文化的两次转型。
新中国成立以前,中国文化的格局基本上是多元的,这种多元性可以从不同角度加以审视,如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激进与保守、革命与改良、马克思主义与自由主义,等等。当然,多元文化格局经常受到国民党“一个主义”理念下的文化专制行为的干扰和压制。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文化开始转型和重建。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以确立马克思主义主导意识形态地位为核心,以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和文化批判运动为主要动力机制,到20世纪50年代末,文化转型基本完成。其标志是一元化文化样态的基本奠定。[20]具体言之,即马克思主义作为文化建设、学术研究与艺术创作的指导思想地位牢固确立,且具有唯一性、独尊性和排他性;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或立场、分析方法与框架、概念和范畴等必须应用和反映于一切文化领域中;意识形态考量、政治正确和道德理想主义追求具有压倒一切的优势,在文化普及或大众化导向中凸显。一方面,这种一元的文化格局带来了中国思想文化的新景观。撇开马克思主义的主导意识形态地位不论,就其作为一种知识和方法论体系而言,它对社会与历史问题的分析和解答便有不同于其他理论和方法的独到之处,能够拓展特定的学术艺术领域,形成独具特点的文化范式。例如,在哲学领域,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阐释、对中外哲学遗产的分析,突显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辩证法与形而上学的两军对垒或“两条路线”。又如,在史学领域,以马克思关于五种社会生产方式的理论总览历史的发展,以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理论透视历史,突显历史中的阶级冲突和阶级斗争、突显人民群众在历史发展中的决定性地位和作用。再如,在文学艺术领域,围绕为工农兵服务、为政治服务的总方针,遵循“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原则——1953年第二次“文代会”上被确定为文艺创作和批评的最高准则,形成颂歌高扬和表达方式努力大众化的文艺范式,等等。另一方面,不能否认,在确立和巩固马克思主义主导意识形态地位的同时,不同程度地存在着试图用马克思主义取代一切文化成果的倾向。似乎马克思主义囊括了所有真理,其他思想体系大多是谬误,值得肯定的东西很少,其价值和意义主要是历史的。马克思主义没有涉及的领域或者很难直接应用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分析和研究的问题,或明或暗地成为禁区。源于现代西方的一些文化成果被简单化地冠以“资产阶级的伪科学”而遭否定甚至废弃。中国传统文化则定性为封建主义而在实际上遭到否定。这就导致了思想文化的单一化和沉闷。
如果我们把视野放宽一些,会发现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文化转型,其由来久矣。这就是中国共产党在民主革命时期的准备和在根据地建立起的革命文化雏形。中国共产党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学习、研究和宣传马克思主义当属必然。中国共产党建立前后这一工作便已开始,此后从未中断。1928年中共六大将“发行马克思,恩格思,斯达林(原文如此——引者注),布哈林及其他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领袖的重要著作”[21](P422)作为一项重要任务提出来。之后,中国共产党在上海或利用合法形式或秘密地出版发行了大量马列主义经典著作和其他革命书籍。在南方革命根据地尤其是中央苏区,马克思主义宣传贯穿于各类学校教育和各项实际工作中。抗日战争时期,这一工作更为普遍和经常化,特别是在陕甘宁边区。中共中央于1938年5月成立了专门的翻译机构——延安马列学院编译部,负责马列主义著作的翻译和编辑工作,陆续出版了大量马列著作的单行本、选集等。与此同时,毛泽东、张闻天等中央领导人大力倡导开展马克思主义理论学习和研究活动,并成立了由中央机关干部组成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会。虽然这种学习和研究主要是从党自身的建设上考虑的,但其对革命文化成长与发展的影响不言而喻。因为以马克思主义指导根据地文化建设工作,倡导和鼓励用马克思主义立场和方法研究哲学社会科学、解答历史与现实问题是中共中央的不二方针。抗战时期,延安曾掀起一股研究中国历史的热潮,其自我定位和特点十分明显的,那就是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解读历史,并把中国近代史、中国现代革命运动史、中国人民反侵略斗争史等作为重点,充分体现革命史学的要求。1938年,延安新哲学研究会成立,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和运用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国思想史起到了良好的推动作用。
此外,不能忽略的是,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中共在国民党统治区领导和影响下的左翼文化运动,一度使唯物辩证法的研究和应用“风靡全国”;革命文艺创作和文艺大众化呼声引人注目;在围绕中国社会性质、中国社会史、中国农村性质的论战中,马克思主义的解答和分析影响巨大,实际上通过学术论争的方式传播了中国共产党的相关认识和结论。这些因素对新中国成立后的文化转型无疑具有潜在的作用,在某种程度上作了思想上和队伍上的准备。
在革命战争年代,文化直接配合阶级斗争的现实需要是一大特点,从这个意义上说,革命文化主要表现为对革命思想和革命运动的宣传。“苏维埃文化运动”、“抗日文化运动”便是典型。适应这一要求,文化普及和大众化被摆在首要位置。文艺作为反映社会生活最灵敏、影响最广泛的文化形式成绩最为突出。各种演剧团创作和演出的话剧、歌舞剧、活报剧、秧歌剧,革命知识分子创作的诗歌(特别是街头诗和诗传单)、小说,改编的歌谣、民歌,创办的各种文艺刊物、墙报、宣传画,等等,大多体现着文艺大众化和为工农兵服务的宗旨。而且,其他方面也在做着同样的努力,如艾思奇的《大众哲学》等。
由上述情形不难发现新中国成立后一元文化形态的渊源。从某种程度上讲,这种一元文化格局实际上是革命根据地文化在全国的推衍和扩展。
改革开放后,一元文化形态渐渐被解构,一个追求并实践着多样化或多元化的文化时代逐渐呈现。如果说新中国成立初期,经历了由多元文化向一元文化的转型是第一次文化转型的话,那么,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则开启了第二次文化转型的历程,即由一元文化向多元文化的转型。当然,这次文化转型绝不是回归旧中国的多元文化格局。经过改革开放几十年形成的多元文化格局,是在马克思主义一元指导地位不变的情况下,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时代背景下的文化多样化发展,不是也不可能是简单的历史复归。这种一元主导下的多元文化格局在世纪之交基本形成,大约经历了20年左右的时间,与第一次文化转型相比时间长出一倍。这主要是因为第一次文化转型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外源性的,即政治与行政干预力极强;而第二次转型相较之下更接近于内源性变迁,即随着经济社会发展,文化自身内在驱动的自然发展过程。
改革开放新时期形成的多元文化格局可以从各个方面加以考察。例如,在五彩斑斓的精神产品背后,马克思主义、中国传统文化、西方各种现代后现代理论等等构成了各家言说的元理论。再如,一些学者从主导文化、雅文化和大众文化的三分来审视当代中国文化的多元。所谓主导文化,即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面向或服务于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实际的主流文化。所谓雅文化,即恪守知识追求和审美规则、坚守文化自律性的严肃文化。大众文化则是以普通民众的文化需求和审美取向为鹄的、以市场为舞台而进行的。令人感兴趣的是主导文化、雅文化和大众文化三者之间的关系,主导文化是主流意识形态和价值观的承载者、传播者,是整个文化建设的调控中心。它一方面认可文化的多样性、多功能性;另一方面保持着对其他文化的审视和批判功能,以保证文化发展的社会主义大方向。雅文化在某种意义上起着整个民族文化大厦的基石作用。它并不拒绝主导文化的青睐和奖掖,也不完全拒绝文化市场的“畅销”和文化资本的“捐助”。当然,前提是不损害其审美和知识追求的立场。大众文化的功能在于满足具有一定文化水平和消费能力的人口众多的普通百姓,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文化的主体、主潮。大众文化对于主导文化、雅文化具有去政治化、去神圣化的颠覆性,但同时也能成为主导文化和雅文化的普及者、传播者或者助手。可以说,三种文化的并立与共处恰好反映了当代中国文化的多彩格局。
[1][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22]郑师渠主编:《中国共产党文化思想史研究》,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07。
[6][7][13]《毛泽东选集》,2版,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8]《江泽民文选》,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9]郭德宏主编:《中国马克思主义发展史》,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01。
[10]《列宁全集》,2版,第1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11][12]《列宁选集》,3版,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4]《列宁全集》,2版,第3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
[15][16][17][18]《邓小平文选》,2版,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19]《十四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中),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20]杨凤城:《新中国建立初期的文化转型研究》,载《党史研究与教学》,2008(2)。
[21]《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