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之路
2011-01-31唐克扬
唐克扬
当我第一次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伊朗公元前十三世纪的恰高占比尔神殿(ChoghaZanbilZiggurat),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上还曾有过如此庄严的“建筑”。据说,这座泥砖砌就的高台是埃兰的国王Untash-Napirisha建来纪念大神因苏斯纳克(Inshushinak)的。埃兰是今天伊朗胡齐斯坦省境内的一个古王国,希伯来人的《圣经》里多处留下这个国度的名字,传统上认为他们是诺亚儿子闪的后代。
在这里,我大概没有必要冒充内行为读者讲解埃兰的历史了,因为近东研究对我来说本像火星般遥远——如果平生领略过一次“戏说”和专业历史的差距,大概就会对浅尝辄止失去胃口了——但是,作为一个对建筑史和艺术史有好奇心的人,对眼前这种壮丽古代奇观的一般兴趣总是不可少的,这种兴趣是直观的、感性的,多少有点盲目,用不着任何学院的高见来煽风点火。其实,ChoghaZanbil的美妙之处也就在于它的陌生,陌生到大多数自命的专家也只能堕落到《国家地理杂志》读者的水平。和今天依然伫立在伊朗高原上这些天荒地老的遗迹相比,我们“言之凿凿”的三代文明仿佛蒸发了一般,而貌似“古典”,却存货甚多的罗马帝国更是显得轻佻起来了。
金色夕阳下恰高占比尔转折棱嶒的外观,很可能只是一种稍纵即逝的幻觉。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第一次看到这座“建筑”的人多半不知它的用途来历,因此,也无从判断这种壮美的内涵。获取这种深度知识不是没有现实代价的,在这篇文章发表的2008年,要去往战云密布的那个多事之区,在除专业人员不会亲至的荒漠之中作现场考察,只怕是更为不易了。
毫无疑问,摄影师广角镜头中的恰高占比尔已经包含着一层错解,他看到的,或是我们隔着纸页为之感动的,只是被光线的魔术师所点化了的“现状”,而并不真是遥远不可及的过去。这情形就像通体洁白的希腊雕塑或是朴质无华的兵马俑,它们原先也许都是五彩斑斓的;更有甚者,荒瘠的高原上如今已不著一物,观看照片的我们因为缺乏可以比照之物,甚至无从判断它的大小,在此意义上我们所欣赏的不过是没有尺度的模型,像个案头漂亮的蜡苹果一样。
志满意得的观察者,绚烂辉煌的底图,只是缺失了若有若无的中景……在连接起眼睛和猎物的视线上,隐藏着一段曾经通往天堂的路。
地面建筑坍塌无存了,在透视中,遗址原来方正高大的体量匍匐于地平线上,仿佛一只驯服了的病狮;那些齐整密致的水平线条可能是朝拜者心目中的完美历史,像极了富于雕塑感的现代主义作品,其实不少或是当代做工。这些清理完的建筑外轮廓,勾勒出考古学者想象中遗址的“原貌”,但是,它们又不大可能是被风雨侵蚀的过去应有的样子,想来,只有顶端的“封土”还大致维持着西方殖民者到达之前的模样?今天,被妥善封存的恰高占比尔的大部分形同博物馆,是坚不可摧的凝冻于造化中的“时间胶囊”,可见的、被翻新的表面逢迎着游人的目光,也就意味着更深的形象埋藏于下面,或许永远不会为人们知晓了。
意味深长的却是这座土台最早的名字,它揭示了那艺术品般的体量最初的用途。恰高占比尔的原名叫Dur Untash,意思是“Untash之城”,它原来不是孤零零的建筑物,是一座城市的绝对原点,一座Untash王建造的城市。
如此的名字连缀着建造它的不朽的肉身,和今天的华盛顿、圣彼得堡一样引人遐想……然而,这却是一座历史如此悠远的“城市”,时间似乎从它那里夺走了所有的体温,荡涤了最后一丝残存的人气,包括托体于斯的它的主人的痕迹,如果不是考古学家的提示,人们大概很难把它和今天熙熙攘攘的都会联系在一起——那该是什么样的一种奇特的“城市”啊,除了为天上和人间的神驱使的祭司、仆役,大概不会有多少人真正在那里住过,成为这座城市的“市民”的。
无法深入的视觉再现、有限而平面的知识,一切都让人感到迷惑,感到莫措一词……这种历史和现实的距离或许是命定的,这种不确定感却在三个不同的物理尺度上标定着恰高占比尔的美——它是拒绝时间进入的古代雕塑,还是一座让今天的建筑师感到不可思议的纪念建筑,抑或如上文所说,它真的是近三千年前人类最古老城市生活的容器?
两河流域和伊朗高原发现的类似遗迹有一个专门的名字,或许可以暂时翻成“高台建筑”,ziggurat这个词的阿卡得语(Akkadian)语词根zaqāru意思是“筑于高岗之上”。今天大部分的ziggurat都发现于伊朗和伊拉克这两个国家,它们是苏美尔人、巴比伦人和亚述人的杰作;然而,类似的高台建筑却广泛地见于早期人类文明,发现的年代从公元前三千年延亘到十五世纪,虽然草草一瞥里形制大体相同,具体的建筑类型却分歧多变,著名的埃及金字塔和印第安金字塔都可以算成ziggurat的近亲,中国人所熟知的灵台、丛台,大概也可以和它攀上点关系。恰高占比尔的突出之处,在于它是迄今发现的最大的,也是保存最完好的此类建筑的实例。
对于另一种空间观念支配下的现代建筑师而言,这类高台建筑的有趣之处用不着翻阅书本,单单它们和常识的差异就已经使人兴味盎然了:ziggurat和它的表亲们大多是实心的,即使像金字塔等有算成“内部”的密室,相对于那山一般的体量也可以基本忽略不计,这和刻在国内某大学建筑系外墙上的老子名言“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大相径庭,似乎证明了某种普适的“空间”定义的不可靠——用今天房地产开发的术语来说,这样的建筑的容积率简直小得可怜——而ziggurat还有另外一种特殊的地方,它的焦点在于众望所归的顶端。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得认为那里原先建有用于祭祀的神庙,就像今天的人们可以看到的那样,ziggurat逐级缩减的外貌也配合着这种猜测,如果金字塔基本上排除了人类登临的可能性,只是一种纯然观念性的建筑,那么,ziggurat的造型却似乎意味着两种不同的使用者,一方面它那巨大的“阶梯”似乎期待着巨人脚步的登临,另一方面,它的坡道虽然极陡峭,却清楚地指示着渺小的肉身去往神的居所的可能性。这种消失在天穹之中的视线,正好接续上我们今天好奇的眼光。
在这里,我们关心的不是这种“设计”的来源,而是现代人的身心如何理解这种空间感受的差异。
雕塑、建筑、城市的大类区分都是当代生活所赋予的。当代“艺术”的庙堂属性,决定了大多数被定位为“雕塑”的作品只能是“外在”的,它们和人的关系不远也不近,是可以用以收藏流通,为个人拥有并藏之名山的“物品”;如果说昂贵的建筑或多或少也有点让人敬而远之,普通人终究还是需要安身立命的“蜗居”,这让房子终究成了一种高下之间的经验,“家”的期求在大都会里可能近于奢侈,但到底是世俗生活最基本的冲动;而建筑和城市除了物理尺度的不同,更多是个体与集体间的差异,当代的城市首先是个庞大而精密的系统,它的方方面面是不可能被一概“设计”的,浸沥美学的新形象必须有改变的前提,那就是政治、经济和社会协商。
但是,这一切大概多少有些例外的情形,比如雕塑大到一定程度时,它便占有了为它所影响下的空间,因此中国的美术学院之中常常有“环境艺术”的说法,这样的环境并不是单纯的“无”,而是一种刻意的“有”,“环境雕塑”的单纯体量,以及所耗费的金钱就足以撑起它头顶的天空;物理尺度的刻痕也并不总是坚如金石,在特殊的情况下,片石尺水便是高山大泽,芥子须弥中往往蕴藏着山河大地——大和小的关系如此,建筑和城市的关系同样如此,最有名的金句莫过于阿尔多·罗西的宣言“一座建筑就是一座城市”,而凯文·林奇进一步尝试从个体层面上去界定城市,在他看来,城市当然是存在于经验中的,作为事实存在的人类环境和感性所成像的城市是不一样的:一种空间是虚位以待的(它引导着道路的前行),另一种空间是实在的(它成为旅程开始的原因);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有着共同的血脉,两种空间都是同时“外在”和“内在”的,“外在”,是因为它们凝滞的人工品质,不能万古长存,也将流传百世,“内在”则是因为人类感官和物理造境间的那种同构动态——不是期求永远地充满,而是渴望瞬间的占有。
恐怕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遥远的恰高占比尔才能和今天的建筑或城市发生某种关系——自然,这种关系不是实至名归,而是愿望如此。
尺度,围合这些看来天经地义的设计指标,在恰高占比尔这样的“建筑”那里竟然是不再适用的。最简单的ziggurat,古代苏美尔的白庙,只是非常简单的两层平台,它的功用不过是为了让神庙离天更近,虽然是微不足道的距离。但是,通过陡峭的阶梯,它却和恰高占比尔提供了同样的通往天庭的路径。Ziggurat的造型比它的大小更为重要,削峭的自下而上的角度,刀劈斧凿的道路,指示着眼睛也驱动着肢体,这样的四面坡上的阶梯,自然,不仅仅是静态消极的象数,也必然不是为了方便攀援的——按照建筑符号学名家的解释,它们只是为了表达出一种建筑符号所独有的、强烈的行动的意念。在演员、导演梅尔·吉普森书写印加文明的电影《启示录》里面,被束缚驱策的“人牲”艰难地爬上高台,遭到处决,他们的人头留在高台之上,躯体却要掏出心脏,从金字塔顶端推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这种“身”和“心”的可怕分离,不知是否以一种血淋淋的方式体现了肉体和精神的分离?
于是,那充满了我们眼睛的不再是坚不可摧的大块,而是一种渺渺乎天人“羁留”的所在,是一段通往上界的道路的路基。古代的美索不达米亚人正是认为这些金字塔连接着天地,巴比伦的ziggurat最有名的实例比如Marduk又称作Etemenankia,意味着它是一座“天地间的台榭”。这座和空中花园一样有名的建筑分为七层,颜色各自不同,最上面的颜色和神庙的颜色是一般的印度靛蓝,象征着青天的色彩,三部阶梯并不是都上到高台顶端,这种参差感突出了建筑的动态,也显示了这神圣运动的唯一。
这样的天台显示了恰高占比尔两种不同的意义:一种是仪式发生的场所,另一种是标定了一段最终向着天空而去的漫漫长途的开始——后者怕是要重要得多。作为正方形的DurUntash的几何原点,整个城市都是为这旅行而存在的,这个看似空无的城市中心,吸收着它周遭三重围墙内外的人气和能量——Untash王建造这样的围墙时,把自己也谦卑地放在秩序的外围,最里面是“大神”的ziggurat,小神们的祠庙位于中圈,皇帝贵族们的宫殿和陵墓只能居于城市的外围,因为他们也不过是这源源不绝的过客中的暂住者吧。
而这座城市的一般“居民”呢?他们似乎根本就没有被考虑在内。在三重围墙之外,才是那些平民的栖息地,它的面积理应最大,却像大多的早期城市一样处理得无比潦草,以至于很难找到遗存。这样的安排在今天的人们看来匪夷所思,但在真正的“人的城市”出现之前,这样的潦草可能有着他们想象不到的原因。哈佛大学的埃及学家马克·莱纳的一项研究认为,是“志愿者”而不是传统人们所认为的奴隶修建了吉萨金字塔,这种角度也解释了传统上使得考古学家困惑的现象——金字塔附近始终未发现大面积的居住区。在莱纳看来,这样的城市中并没有真正的“居住”和“居民”,一切的驻足都不过是临时的。有限的“居民区”之所以可以容纳如此多的“志愿者”,是因为这些人的生活只有一个仿佛“虚设”的目标,为了如此的目标所建造的住处,大概是一个土坑就可以了。
据说Untash王建造这座城市的目标,是在埃兰当时的首都苏萨之外建立一座宗教中心,将埃兰高地部分和低地部分不同的神祇系统统一起来,置于同一“天台”之上,不像汉武帝所置的茂陵邑,或是埃及旧王朝时期的陵墓,死人城市构筑了生人城市的挑战和动态的来源。DurUntash有着自己完备的庭院、贮藏室、浴室和起居室,周遭里埋藏着宗庙、陵墓、官署……它们似乎是一支共同的、阵容整齐的庞大队伍,为了一个不可见的目的地而雄心勃勃地召集在一起。可是,它的缔造者大概没有想到的是,用不了多久,早在公元前七世纪,这座城市就被亚述王巴尼拔 (Ashurbanipal)毁坏了——作为险峻战垒的恰高占比尔也是很有吸引力的,它最终孤零零地伫立在荒原上,变成了一座陵墓、一座纪念碑。
今天为我们所熟知的一些人的马队曾经经过这里,例如波斯帝国的缔造者居鲁士大帝(他距离亚述巴尼拔毁坏恰高占比尔的时间不过一百来年)、大流士,乃至于亚历山大大帝——但是使人困惑的是,他们的远征中没有留下任何关于恰高占比尔的记载,有人说,这是因为这座泥做的城市太容易被剥蚀损坏,在这些名人经过的时候,在荒漠中它已经看上去像一块岩石了,完全不是人类的营造——不管这么说是不是有道理,很显然,Untash王的雄心是彻底地湮没了,从此以往在两千年的时间里,在这块连接欧亚大陆要路的土地上,一直都不缺乏各式各样的旅行者,只是这种水平的旅行的意义完全不同,无论如何,它们象征的是人的国度的征服,而不是任何意义的对于天庭的僭越。
最终是殖民时期的西方考古学家对这庞然大物产生了兴趣,UNESCO,也即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最终将恰高占比尔确定为世界文化遗产,有趣的是,对遗址的科学发掘始于1951年,差不多是巴列维王朝兴起的前后,而“遗产”的盖棺论定则发生在1979年,那一年正好是伊朗的宗教革命爆发的年份。皈依了伊斯兰的现代伊朗人和他们的政府对于古代波斯传统的态度是复杂的,一方面他们非常警惕西方人会在这种差异里发掘出点别的什么东西,另一方面,他们对于荒野中这被风吹日晒的过去似乎并不十分熟悉,看上去,他们对于这“纪念物”的恩宠和西方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各色考古学家和文化旅游者从四面八方涌来,最终将它变为彻头彻尾的“外在”。
这将是另外一条跋涉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