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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白

2011-01-31葛芳

雨花 2011年6期

●葛芳

她听到蟋蟀的叫声,唧——唧——唧——,这是秋天的残声,思佳听着浑身起了层寒意,回过身来,想要将他暖烘烘的身子抱住,发现他已经在打鼾。

她嫁到我们村子上时,天上正下着雪。雪花一片一片,很不真实地落在柴草垛上。不一会儿,柴草垛白了,像蒙古包。屋顶白了,树白了,地面也白了。雪白的路,不忍心踏上去,只看见母鸡摇晃着肥硕的身体出去闲逛,留下一串竹叶状印子。

我们听到爆竹声——程其的新娘子思佳来了!我一溜烟,钻到人群的最前端,我要看个仔细。思佳长得确实不同于常人,明亮的眼睛,皮肤雪白,比路面上的雪还要白,头发微卷,那时就知道要洋气了。

不洋气,不漂亮,程其就不会娶她了。程其拿着媒人捎来的思佳照片,心里就在恨恨地说:“呸!四雅,你别以为离开了你,我找不到好看女人!”

我们知道程其的遭遇。他原先和四雅自由恋爱,好得要死要活,车轱辘上驮两个人,发出哐啷哐啷声响,连着他们的笑声,一村子人都听得见。四雅脸嵌着一对酒窝,一笑,仿佛湖水荡漾,把对方看得心噗噗直跳。她是插队知青的女儿,不久政策下来,顶替母亲到城里纺纱厂工作。临走时,程其捏着她的小手,长吁短叹,久久不忍松开,这小骨头小肉的,太会招引人。

半年时间未到,四雅就变心了,她被城里的小伙迷惑了心智,抛下程其,残酷地提出分手。

程其差点割脉自杀。当看到自己买给四雅的皮靴被她扔进冰窟窿时,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来了。

他发誓,要娶个比四雅好看几倍的女人做老婆,你四雅算什么!

思佳是隔壁又隔壁村上的姑娘,爬到河埠头的榉树上作手搭凉棚状,还能看见思佳的家。程其是因为四雅耽搁了青春岁月,思佳是因为读书待字闺中。她一心想考大学,考到北京,或者天津去,她喜欢背唐诗宋词,《长恨歌》《琵琶行》可以倒背如流。可惜理科不如人意,往届生连读了三年,也还是以二分之差和大学失之交臂。

命,这是命,宿命。到后了,她认了命。把自己相片给了媒人,等待另一种命运。

思佳和程其的第一次约会是在秋天。银杏叶铺了一地,明晃晃的黄色,像一首首写着无题的宋词。他们在树林里散步,有松鼠从脚旁蹿过。一片扇子状的银杏叶掉在思佳头发上,程其考虑了一下,凑上去摘走了叶子,也趁势在她雪白滑嫩的脸蛋上摸了摸。黄得透明的银杏叶,在脚底下窸窸窣窣,扩散出吉祥、朦胧、暧昧的声响。

三个月以后,两人就择日成婚了。

有几个调皮的后生吵着闹洞房,他们在新娘的脸上放了一些指甲大小的西瓜籽,然后把新郎的眼睛蒙住,让他把西瓜籽舔掉吃掉。西瓜籽黑黝黝的,贴在思佳雪白粉嫩的脸上,对比鲜明,像要下一盘围棋。程其起先有点羞答答的,推脱了一番,被一个小伙猛地推倒床上,和思佳撞了个满怀。他蒙着眼睛,开始舔,一颗,二颗,三颗……舔到后来,索性抱住思佳,将她的嘴啃起来。众人笑着,嘻哈一团,出脚,随手带上了房门。

程其婚后,和思佳吵过两次。思佳长相温柔,但脾性急躁,爱生气。生起气来话多,满脸通红,双脚来回不停地走动。和公婆相处,也不懂含蓄深藏。

“小夫妻拌嘴也是正常的事,到底脾气各自还不熟悉。”母亲开导程其,怕他一个念头又会转到四雅那里。

程其戴副眼镜,看上去很斯文,钢笔字写得尤其好,神采飘逸,当年我就喜欢缠着他写字。他会吹口琴、弹吉他、拉二胡,无不精通,四雅就是被他身上的文艺气息吸引的。程其眼睛深邃,有一种捉摸不透的气质。他没有应母亲的话,只是站在窗口出神。这窗前有一条水泥路,村人进进出出的必经之路,洗菜的、赶街的、杀猪的、回乡的,都能瞧得一清二楚。昨晚,他看见四雅和男朋友提着大包小包回家探望,他躲在窗帘后,不敢显身,默默地,鼻子里嘘了一声。

思佳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程其以前的恋爱史,发现他果真还有恋旧情结,于是气不打一处来,躺在床上生闷气,饭不做,衣裳不洗,独独捏着一本沈复的《浮生六记》。

程其骑个摩托车,车屁股喷一下尾气,人已经蹿到百米之远,那夜他很晚回家,渐渐地,厂子里活忙起来,他有时会夜不归宿。

程其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说起来男人养家挣钱,开夜班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思佳打电话到厂里,是老厂长接的,老厂长的声音沙哑浑厚,一开口就夸程其,说他文化高、手脚勤,真正是厂里的顶梁柱,所以他也感谢思佳,作为家属能鼎力配合,真正是难得啊!

思佳堵在胸口的话全被老厂长推了下去。她闷闷地拉上白纱窗,笑得有点凄冷。白纱是她挑中的——她认为大红太俗,大紫也太艳,白色的纱会带来纯洁、朦胧之感,她喜欢这样的色调,像欧洲国家那样,新娘都穿着白色婚纱,一副尘埃不染的天使形象。可惜,在乡村,喜事上没有人喜欢用白色。

夫妇俩也有欢愉的时光。思佳发现自己怀孕了,尽喜欢吃酸的东西,山楂、杨梅。程其想尽办法托朋友从老远的地方送来,给她捏脚、拍小腿肚、半夜起来为她煮馄饨。思佳噘起嘴,觉得委实还是有点冤枉——他并不是真心待她好,而是待她肚皮里的小孩好。

公婆杀鸡熬汤,炖鸭补血,汤汤水水,服侍得一应俱全。

思佳也不负众望,一个九斤白胖小子呱呱落地,相貌吸收了父母的精华:雪白皮肤、双眼皮、乌眼珠滴溜滚圆墨册黑。

思佳生娃娃时,天上又开始飘起了白雪,一团一团,仿佛鸭絮一层层盖将上来,令人在寒冷中顿生温暖之意。我们一群小孩在天井里堆雪人,打雪仗,笑声盖住了下雪声。思佳像王后一样,开始祈祷,祈祷上苍给她的孩子——皮肤像雪那样白,眼珠像墨炭那样黑。

这两个愿望都被她实现了。

孩子会爬的时候,思佳和程其又吵架了。其实,也是鸡毛蒜皮的事,一家人相处,难免有磕碰。公公犯痔疮,上马桶的时候,滴滴答答,暗红色的血迹留在马桶沿上,也没有擦拭干净。婆婆疑心了,以为是思佳的,自己的东西总要收拾干净,否则很不洁,这种东西是有忌讳的,男人见了,会有不祥之兆。

婆婆没有直接找思佳,而是跟程其说。程其说不清,把思佳惹恼了,她觉得他们是合伙欺负她,这个月她月经还没来过身。她柳眉倒竖,一不小心,把台几上的玻璃杯碰到地上砸了。程其听不得玻璃撞地的刺耳声,一下子,火焰烧到眉心,乒乒乓乓,也摔起了东西,烟灰缸、花瓶、瓷盆、茶壶,统统抓了过来,使劲往地上摔。

等到程其父母赶到,房间里已狼藉一片,犹如强盗劫过了一般触目惊心。思佳窝在沙发里哭,呜呜咽咽,她想老话说得没错:夫妻俩吵起了头,是刹不住车的——看来,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程其别看长相斯文,也是犟脾气,闹僵的话是三头牛也拉不转他的。他白净脸上青筋横暴,手脚发抖。涌到家门口的看客越来越多,一个个伸长了颈脖——程其突然刮了思佳一记耳光,说:“你还想不想过日子?不想的话,咱就离——”

程其被父母擒住了手臂,母亲哆哆嗦嗦地骂他:“畜牲,你这种话也好随便说出口?”思佳哭得昏天黑地、捶胸顿足,更是有做戏的份了。

直到第二天思佳的父母上门领回娘家住一段日子,才算歇息。

程其到丈母娘家时,低眉顺眼,父母做足了思想工作,交待他无论如何要把思佳接回家的。田埂上野草长得齐到膝盖骨,程其背着思佳,走了一条小路,路边河水清清,冒出两只野鸭的头,“噗”的一声又潜入水里,惊得思佳呼叫起来。

程其其实是不容易消火的人,小两口的生活有时很寡淡,虽有白胖儿子咿咿呀呀在一旁增添气氛,一旦两人独处,就有些苍白。程其的吉他落了厚厚一层灰,二胡的蛇皮也松了,偶尔,思佳想求些小情调,涎着脸示意程其抚一曲。

“没这个心情——”程其很直白地告诉她。

她嘴唇紧咬,心里恼了——你跟谁有这个心情呢?

夜间两人肌肤快要相贴的时候,她忽然生硬地推开他,独留一个硬邦邦的背。她要惩罚他,让他心痒嘴馋,让他有心情为她吹拉弹唱。雾气白茫茫,笼住了一切乡村景色。她听到蟋蟀的叫声,唧——唧——唧——,这是秋天的残声,思佳听得浑身起了层寒意,回过身来,想要将他暖烘烘的身子抱住,发现他已经在打鼾。

思佳给儿子取名居易,希望他文质彬彬,走读书人道路,不仅要考到北京、天津,还要到英国、法国去留学。居易生得天庭饱满,聪颖可爱,一晃也到了八岁上学堂的年龄。思佳三分之二心思放到了他身上,饮食、穿着、睡觉、外出,全都陪着,真是含在口里怕他化了。

思佳在灯下给居易织毛衣的时候,派出所来了电话,她惴惴的,不明白有什么不祥之兆——听了半天才搞清楚,要她拿钱到派出所交罚金,原因是程其嫖娼当场抓获。

思佳的脸白得比白纸还要白。她虎着脸,到程其的厂子里找老厂长。他们一直让程其加班,都加到乱七八糟的洗头房去啦。

老厂长说:“你不要再添乱了,程其这事,刚好碰上严打关键期,原来是要坐班房吃官司的,我们党委书记出面跑了三趟才算调解缓和下来了。”

老厂长又说:“你平时对他关心够不够呢?男人嘛——到底心中有个缺口。你再不要讲什么难听话了!”

思佳看见程其耷拉着头,靠在水泥墙上,像一只瘟灶猫。她鼻子里喷出一股气,也不问他,交好钱,签好名,出派出所大门,一前一后,两个人,谁也不想说话。

思佳不平之气埋在心底。无形之中这个筹码,提升了她的地位,她有恃无恐起来,鸡呀鸭呀,一连串骂过来,指桑骂槐,吓得公婆两个垂着手,不知如何是好。夫妻两人也不睡一张床,好像没有感觉,没有感觉就一点做不来那种事,感情也日薄夜淡,像窗前一缕雾,阳光一照,消失得无影无踪。

思佳觉得自己像守活寡,雨在下,雪也在飘,她的身体冰冷而炽热。她渴望一个炸雷,把自己和天地一起劈碎。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居易的小手睡梦中仍向母亲的身体摸过来。她避开,望着白纱窗出神。一会儿坐起来,掀起窗帘看茫茫白雪,像贾宝玉披着猩红斗篷向父亲拜别的场景。她眼泪落下来,她想去敲隔壁程其的房门,走了几步,鼓足勇气,去拧门把锁,却发现上了锁。

她恍恍惚惚,流了很长时间的眼泪。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抽屉里翻出一本旧书,沈复的《浮生六记》,读了三五行:

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以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思佳从此留意起身边其他有情有义的男人。她发现机修工李克有意无意喜欢往她这个车间跑,拧一下灯泡,敲一下螺丝,或者送点水果,桔子、山楂之类的,让女人们歇歇手。他样子也好极了,高大,有型。最大的特点是干净,头皮干干净净,指甲也干干净净,一点也没有油腻味——干净得叫人舒服。他的目光经常会投向思佳,也是那种干净得没有邪念的喜欢。

思佳像阵风,从他身边飘过,他就像朵云,尾随着她。

那日,他站在两个车间的过道之间,其他人都走了,思佳磨磨蹭蹭,不晓得还在找什么东西,她想她是有意识慢一拍的——她看见他身体的态度,微微的,前倾着,张望着什么。她抿嘴笑了,一种从内心荡漾出来的快乐——她从来没有尝过的滋味。她踮起脚尖,轻轻往前走的时候,他含情脉脉地盯住了她。她很尴尬,脸涨得通红,雪白粉嫩的脸蛋,涨起一层胭脂红,如桃花瓣瓣,马上要飘落到尘埃之上。

他目光沉静,不纷乱。她乱得忘记了步伐,他轻轻走上去,接住了她快要倒下去的身体。

思佳知道他有老婆,但这又怎样呢?她也是有丈夫的人,可和丈夫在一起,她一点也不快乐,更说不上幸福了。现在她在他的怀抱里,她闻到木屑的香味,这树木刚刚从森林砍伐回来,还有森林的气息。她闭上眼睛,天空的气息也有了,那么澄澈明净。

她的身体像条河流,在天空和森林的召唤下,发出淙淙声响。

树林,小河,黄色的野雏菊,蔚蓝色的天空,他们轻微深情的呼吸声……一切很美,真的很美。

思佳轧姘头了!

也是现捉,对方老婆将皮带抽到她脸上,活生生拉出一道血痕。雪白的脸上落下一印迹,真是让人有说不出的惋惜。回去,程其接着打,思佳呜呜咽咽,跪下也继续挨打。打得急了,思佳含泪辩驳,说:“凭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程其更加来气了,拳打脚踢,全施上了。

思佳原指望李克能勇敢地站出来,索性挣个鱼死网破,轰轰烈烈闹一场,俩人索性挑明了要在一起过日子。可是,这个男人像个屁儿,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据说,李克老婆是镇长侄女,她对付她男人,是三只指头捏个田螺,现在李克连田螺也不是,就是个屁儿,什么交待也没有——思佳脑海里浮现的是《浮生六记》,男人都是薄情寡义的,沈复也是,风流浪荡,却没有经济能力来支撑家庭,无能无用,活活让芸娘受病痛折磨,客死扬州。

天色沉暗,看不清院子里摆放的什件。扫帚,提桶,晾衣杆,两只竹篾编的篮子,还有一口井,它们都不说话,它们在等待命运,这个家庭的命运,男女主人会何去何从。

程其提出要离婚,思佳不肯。

关键是八岁的儿子割舍不下。居易眼泪汪汪躲在奶奶身后,惶惑地看着自己母亲——思佳伸出手,想要搂他,他犹犹豫豫,终于奶奶点头,推了他一把,他扑到思佳怀里。思佳闻到他身上仍残留的乳香,眼泪飞出来。

她哀哀欲绝地哭着,几乎把居易揉碎在胸前。

村干部、厂领导当然是劝和不劝分的,磨破了嘴皮,好说歹说,让程其熄火。

程其那个时候,已失去青年时期原有的清秀文气。人变得通体浑圆,唇边两撇胡子生硬得像描上去的,他抽烟,“啪嗒,啪嗒”一支接一支,腮帮鼓起来,又凹下去。

于是,一家人,两个屋檐。程其、父母、儿子一起红红火火过日子,逢年过节,杀鸡宰羊,走亲访友。独剩思佳一个人,在另一个房间,洗自己的衣服,烧自己的饭,睡自己的觉,睡得荒芜了,就抹一抹梦里掉出的眼泪。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思佳的皮肤由雪白转为蜡黄,有小姐妹看不过,就说:“你何必呢,真的去守活寡,离掉算了,你看程其这狗日的,还不是外面女人一大堆?”

思佳坚决摇头,神色笃定,说:“这些年我都熬过来了,还怕什么?儿子也读上大学,眼前乡镇拆迁,我这一离,不是白白便宜了他?”

雪飘,雨下。自2008年下过一场大雪后,江南的乡村很少看见雪的踪迹了,我希望它痛痛快快下一场,让我回去看看,乡村原本的样子。雪白的树,雪白的房屋,雪白的路,就连河面上也一层冰莹洁白。

可惜,乡村要快没有了,这种寂寞的伤感,谁能抵挡得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