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康乾:深宫壶影
2011-01-31徐风
●徐风
紫砂壶流入宫中,时大彬当记头功。时大彬的第一件紫砂壶是靠了美丽的雕漆外衣包装,才得以进宫的。专家们后来又发现,明代还有一件紫砂雕漆提梁残壶,壶把已经脱落,壶外饰雕漆几乎已经掉光,壶内原旧黄签上写有:“宜兴窑提梁壶一对,寿康宫。”原来那是皇太后用的。这个细节让后来的紫砂艺人非常振奋。进宫,作为一种不便启齿的理想,其实一直潜伏在民间艺人的心中。就是今天的紫砂艺人,若是某人的作品被中南海收藏了,那简直就是鲤鱼跳龙门的感觉。
总体上说,紫砂壶在明代还是属于初创阶段。皇宫在全国的选择余地很大,不会轻易接受那些粗糙的民间工艺品。烧制紫砂壶的龙窑又不是官窑,就连宜兴地方县志,提到紫砂时,笔墨也很吝啬,即便是供春、时大彬这样的顶级巨匠,在县志里所占的文字不过寥寥数语。
明代中叶,宜兴窑根据当时的风尚,生产一种挂釉的紫砂壶。其釉色特点与宋代河南钧窑窑变釉有某些相似之处,明人即称之为“宜均”。宜均制品胎体轻薄,烧好素砂胎后需上釉二次烧成,制作成本高而易碎。历史文献记载:“近年新烧,皆宜兴沙土为骨,釉水微似,制有佳者,但不耐用。”虽然如此,它毕竟弥补了砂胎表面粗涩的缺陷,在明代中期非常盛行。制作水平高的宜均壶,奋力一跃,终于达到了被皇家使用的标准,终于进宫了。消息一到,坊间的艺人们额手相庆,往日里寒碜的作坊仿佛一户户皆蓬荜生辉。
到了清代,宜兴紫砂挺进皇宫的力度大有增加。据清宫档案记载:
“雍正六年十月初一日,郎中海望,持出各色玉器古玩共六百四十三件,第一盘……宜兴马褂瓶一件附紫檀木座,龙头酒圆二件、宜兴挂釉仙鹤砚水壶一件……”此外,又有“宜兴圆盒一件……宜兴桃式水丞一件附紫檀木座……”(见王健华主编《你应该知道的200件紫砂》,紫禁城出版社)
上述文字表明,这个在皇帝身边供奉的海望郎中,对宜兴紫砂情有独钟,他在准备给皇帝玩乐的那些小摆设里,特意放上许多宜兴的紫砂物件。是日,皇帝心情安好,海望端上去的第一盘玩物里,就有四件紫砂品,其中“宜兴挂釉仙鹤砚水壶”是惟一的挂釉制品。雍正玩得开心,宜兴虽弹丸之地,尽出奇物。那宜兴壶,古气氤氲,怎么看着都舒泰。你想,被雍正皇朝称作古玩的东西,最晚也得是明代的遗物了吧。
康熙皇帝博学且多才多艺。那个时候西洋的“珐琅彩”已经传入中国。但一直用洋人的东西,皇帝心里不快。于是宫里就让人研制出一种国产的珐琅彩,果然不错,一点也不输给洋人。康熙非常喜欢这些洋玩意。他还自己动手,在各种质地的胎体上画珐琅。其实皇帝也好,庶民也罢,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创造的乐趣。作为一个潇洒的性情皇帝,清宫的旧藏里,有许多康熙时期的金胎、铜胎、银胎、玻璃胎、瓷胎和宜兴紫砂胎等各种不同质地的画珐琅制品,端的是金碧辉煌,美轮美奂,那其中,必定有大量康熙的御笔亲作。
紫砂壶到了清代,无论器型泥质皆有质的飞跃。康熙喜欢紫砂的温润色泽和器型的质朴内敛,特意让宫中的“造办处”(类似于我们今天的“机关事务管理局”),画出他所心仪的壶样,派专人送到宜兴窑场,让名工精心制作,烧好素胎后呈进宫廷。“造办处”会根据壶型风格,让宫里的御用画家在壶上画珐琅彩,然后用小炉窑烘烤而成。据考证,在北京烧造珐琅彩的地方有三处:紫禁城内的如意馆、颐和园,还有怡亲王府内。雍正时期,“造办处”的最高首长就是怡亲王。为了给皇帝烧造最满意的珐琅彩紫砂器和瓷器,他居然在自己家里也开了一个小窑。有一天,皇帝突然来了,说要体验一下烧窑的乐趣,把太监们吓了一大跳。其实,在宫里烧珐琅彩,除了技术不外流,最大的因素还是因为皇帝喜欢玩这个。所有的乐趣在于过程而不在结果。试想,康熙皇帝忙完了一天,终于从各地堆积如山的上书、奏报中抬起头来,用可人的珐琅彩宜兴紫砂壶喝一口阳羡紫笋芽茶,一团清朗之气入得五腑,想必是顿觉神清气爽。
王健华先生主编的《你应该知道的200件宜兴紫砂》一书里,难得地披露了清宫紫砂的诸多珍贵资料。于是我们得以知晓,雍正皇帝“最欣赏紫砂茗壶独具个性的造型和泥质的天然肌理之美,即使有花纹也是本色泥绘”。这时的紫砂壶,全然没有了明代初创期那种粗糙的土砂之气。据清宫档案记载:
雍正四年十月二十日,郎中海望持出宜兴壶大小六把。奉旨:此壶款式甚好,照此款打造银壶几把、珐琅壶几把。其柿形壶的把子做圆些,嘴子放长,钦此。
这个海望郎中还真是非常关照宜兴紫砂,此公绝对是个铁杆壶迷,囊中一定收了不少好壶。由此我们还可以断定,雍正朝宫里有宜兴紫砂壶,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之事,而且,壶的品种还不少。所谓“柿形壶”暗合了民间“事事如意”的谐音,是中国口彩文化的一个典型个案。有一件“雍正宜兴窑柿蒂纹扁圆壶”,盖面浮雕的柿蒂纹周边向外翻卷,曲线优雅自如,给光素的壶体增添了圆雕的神韵,具有典型的晚明遗风。
雍正还多次命令景德镇官窑按照宜兴壶式样烧制瓷器。还是这个海望郎中,手持一件宜兴紫砂素壶,于一个天气晴好的早晨,语气琅琅地宣旨:
此壶把子大些,嘴子亦小,着木样改准,交年希尧烧造。钦此!
做木样交年希尧,照此款式做均窑、霁红、霁青釉色烧造。钦此!
年希尧何许人也?此公乃清康熙、雍正间汉军镶黄旗人,其家世见《清史稿·列传八十二》。他早年任工部侍郎,雍正三年(公元一七二五年)受其弟年羹尧株连夺官。次年复又起用,为内务府总管,命榷税准安,兼管景德镇御厂窑务,达十年之久。故雍正朝的官窑瓷,习称“年窑”。
雍正皇朝仅存十三年,在“造办处”的档案里提到宜兴紫砂的,就有十一次之多。由于雍正喜欢紫砂,又有海望这样的铁杆壶迷内外接应,雍正时期流入宫中的紫砂壶数量一定不在少数。而且,受宜兴紫砂壶的启发和影响,雍正时期的官窑瓷器中出现了许多新颖灵秀的造型,如斗彩提梁壶、粉彩圆壶、仿均菊瓣壶、霁蓝釉钵、霁红釉钵等,故宫博物院的专家认为,这些壶的造型、风格或多或少地从紫砂壶上获得了灵感。
乾隆皇帝更不得了,他一生嗜茶,对茗饮用具的考究堪称登峰造极。作为一个顶级老茶客,他深谙紫砂壶泡茶的妙处。在他看来,一柄上乘紫砂壶的价值,完全可以和官窑瓷器媲美。乾隆又好作诗词,兴致来了,可以一日几诗。他用的紫砂壶上,特别讲究诗、书、画、印的完美结合。那壶上的绘画和书法是用本色泥浆堆绘而成,泥浆研磨得和墨汁一样细润而有亮色,稀与稠的程度,必须恰到好处,其技术难度可想而知。有时,乾隆突然来了诗兴,乃于殿上即兴口占,一旁伺候的太监赶紧将御诗抄录在案。故宫藏有一把“宜兴窑描金山水方壶”,一面绘金彩山水人物纹,另三面用篆体金彩乾隆的一首五言诗:
径穿玲珑石,檐挂峥嵘泉。
小许亦自佳,昨来龙井边。
这首即兴小诗虽然直白了些,但在乾隆的诗作里已经属于上品。据说乾隆一生至少写了上万首诗,这个产量足以让今天的专业诗人汗颜不已,完全够得上劳动模范的称号了!可惜乾隆的诗基本上没有什么可以传世的,充其量不过是华丽工整的顺口溜而已。但是历史上的极权人物身边,总是不乏溜须拍马的御用文人,譬如乾隆,他的白开水一样的“御诗”被捧到了天上,以致乾隆自己也觉得自己不仅是个英明的皇帝,还是个杰出的诗人和书法家。
无论如何,宜兴紫砂应该向这位可爱的皇帝深深鞠躬,连满朝文武都知道,皇上喜欢紫砂壶,就像喜欢可人的嫔妃一样。由乾隆御笔题诗的那些“烹茶图茗壶”,有筒形、六方筒形、深腹阔底形、扁圆形、圆形、瓜棱形等,且看这些壶的坯面上好不热闹:这一面是皇上的御题亲笔;转过去,那一面是堆绘的烹茶图,是明代文征明的画稿底子;再看那泥色,朱砂红、紫红、栗色、深姜黄、浅粉黄、灰赭色……等等。乾隆非常喜欢富丽堂皇的装饰风格,把戗金、描金、模印、刻划、雕刻、彩泥堆绘等不同的装饰技法全用在一把小小的紫砂壶上。这些绝技,可惜在乾隆皇朝之后全部消失了。专家认为,珐琅彩在它诞生后的两百年内,技艺秘不示人,亦无任何记载。除了皇上,没人敢用。紫砂胎彩漆描金壶应该是乾隆时期堪称一绝的精品,“造办处”的能力果真非常了得,让彩漆和紫砂完美地粘合,让漆皮与胎体结合紧密且熔为一体,这些彩绘紫砂壶上的高难度技术问题,居然被“造办处”的爷儿们一个一个踩在脚下。皇恩一浩荡,何处不春风。皇帝一高兴起来,说不定也会题个词、赐封他们一个“科技英才”称号什么的吧。
清朝的文化繁荣,可以和欧洲的文艺复兴相媲美。数百年的光阴过去了,当年的壶依然那么金碧辉煌。乾隆最喜爱的一件“紫砂绿地描金瓜棱壶”,就是放在今天看,也堪称无与伦比。那种装饰效果,真正让人震撼;就是官窑的粉彩瓷器,也绝不比它靓丽。此壶一直是乾隆的宝爱之物,在养心殿占着一个无比尊严的位置。在皇帝的抚掌之间它始终笃定安静、寸水柔肠,无论宫中波诡云谲,江山社稷沉浮变幻,它始终不离不弃地守着皇上。一直到今天,它还保持着前世的矜持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