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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条河

2011-01-31尹学芸

雨花 2011年6期
关键词:王八老叔口袋

●尹学芸

老叔很兴奋,说泃河里的王八就是多吧?这一下,正好扎到了王八的背上,那上面有一块软壳,扎上来时,王八的几只爪像划船一样舞动,老叔高兴地说,与周河的王八不一样。

三十几年前,泃河是一条比较大的河流,比周河水域宽。周河从我们村的身边流过,与泃河的直线距离大约有35公里远,那里属于更洼的洼区,风土人情大约是与我们这里不同的。老叔到那边偷偷去籴粮食,回来便说那边的芦苇、蒲草,长得一片一片的,人家都不屑于割了!那里的河堤很矮,雨后蹦跳着一层小王八。注意,不是小蛤蟆,是雅号叫鳖的小王八!若是早去几天,就能捡到王八蛋了。王八蛋大补,谁家小孩闹肚子,吃上两三个准好。谁都不会怀疑老叔说话的真实性,老叔是队长,管着全队300多口人,说话做事从来都是碌碡轧地实打实,一点水分也没有。父亲不屑地哼一声。父亲口外(张家口以外)、关外(山海关以外)都跑过,他不把眼眉前的事当回事。

周河两岸村庄稠密,在我们家乡这一段,大堤上的草都被羊扒出根来了。水里除了出产癞蛤蟆其余都有绝子绝孙的危险。

同样傍着一条河,周河与泃河的区别大约只老叔自己知道。入冬,房檐上挂着尺把长的冰锥,月光都冷得瑟缩,老叔披着大棉袄来我家,跟父亲商讨去泃河扎王八。

父亲坐在灯光的暗影里,给老叔卷一支纸烟,又给自己卷上一支。两支烟都在父亲的牙板上蹭过,父亲的两颗门牙突兀着显出洁净。父亲凑到油灯前吸燃,然后才轮到老叔。两根烟囱里的烟浓烈地曲里拐弯地往外冒,老叔的红脸膛一会儿就隐在烟雾里看不见了。

老叔说,五哥,跟我去泃河吧,那里王八多,也许一天就能扎十几个。

父亲每年冬天都在周河里扎王八。

周河里的王八已经越来越少了。

我们都在炕里面挨着窗台坐着,特别希望父亲答应老叔一起去。去泃河有什么不好呢,那里有不一样的风景,即使扎不到王八,去看一看也是好的。可父亲说他就守着周河,哪怕一个冬天一个王八扎不到,他也不愿意去泃河。老叔问他为什么不愿意去泃河,父亲说,泃河也是一条河,天底下的河流都一样,何必舍近求远呢?

老叔来了三个晚上,都没有说动父亲。老叔来了三个晚上,我们紧张了三个晚上。我们包括:我,母亲,姐姐。我七八岁的年纪,已深谙父亲脾气古怪得不近人情。他不跟老叔去泃河,决不是因为他讲的那些理由,他是一个愿意与别人意见相左的人,情愿成为别人的对立面,尤其是像老叔这样有些身份的人,他甚至可以对立到极端。如果不是因为他天才地掌握着许多门手艺,老叔哪里肯这样礼贤下士呢,别说三顾茅庐,大概一趟都不会来。

父亲大约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的拒绝干脆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老叔第三个晚上是来做小学生的。他们已经把叉子做好了,拿给父亲看。父亲用钳子把绑叉子的地方拧紧些,把抿在一起的三根铁丝折成直角掰开,这样防御的面积就大了许多。老叔问了许多问题,父亲回答了许多问题,这一刻,父亲的棱角不见了,满面都是慈祥与和善。卷另一根纸烟时,父亲甚至把纸烟亲自吸燃了再递给老叔,让老叔有些受宠若惊。油灯摆放在炕桌上,他俩分坐在两边,说到融洽处,不时往中间挪挪身子,有时还会把头一起往前伸,形成“顶牛”状。“哗”地一声响,灯火把他们的头发燎着了,屋子里顿时有一股焦糊味,俩人同时嘿嘿地笑,神情像淘气得逞的孩子,有趣极了。

老叔最后一次发出邀请:五哥,跟我们一起去泃河吧,到那里您什么都甭干,就做指导。

我们猜,这会儿父亲也许会答应老叔吧?指导已经有一点行政级别的味道了,我甚至觉得,已经可以凌驾于老叔之上了。父亲再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父亲柔和的神情立时又绷紧了,老叔的话音未落,父亲便钢枪似地放出了两颗子弹:不去。

这两颗子弹没有射杀到别人,最起码没有射杀到老叔。老叔从小坐柜上抬起屁股,轻盈地说,那我们就先去探探路子。边说边走到屋外去了。父亲趿拉着鞋追出去送他,母亲和姐姐都没有动。没了父亲巨大的背影,屋里显得明亮了,母亲和姐姐的脸上的忧伤被放大了。对,我觉得那种神情就叫忧伤,迷人,却无法言讲。

姐姐不只一次对我说,他咋是那样的人呢,咋跟队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呢!

我点点头。其实我不怎么明白姐姐话里的意思,但有一点我明白,父亲的确与别人不一样。

老叔是跟队里的其他五个人一起去的,外加一个三坏。老叔本来不想带三坏,三坏是个半大小子,家里连三顿饭都吃不齐。是父亲给他说了情。父亲说,泃河的王八既然成堆,扎上来后总得有一个人给王八堵血眼儿,否则那些王八会因失血过多而死。死了的王八不像鱼,它的肉会在一瞬间产生毒素,根本不能吃。

父亲给三坏说情的事,母亲和姐姐都埋怨他,说他不应该给老叔找拖累,可父亲说,老叔是队长,三坏不拖累他拖累谁?

凌晨三点,老叔和他的团队出发了。他们都带着干粮,扛着鱼叉,老叔腰里还围着口袋,用麻绳系着。口袋是白帆布的,六成新,原本耷拉在三坏的肩上,可老叔的腰总冒凉气,围上一条口袋,就显得暖和多了。他们出了村就一直朝西走,天很黑,星星很亮,霜雪让土地长了白毛毛,就像他们的胡子和眉毛一样。老叔围口袋的时候,鱼叉就放到了三坏的肩上。老叔甩开膀子走得自在,偶尔吼两句《小放牛》,惊得村庄里的狗比着赛地狂吠。再路过村庄,再吼两嗓子《小放牛》。待狗们意识到了有人在挑逗,老叔他们已经走远了。村庄里有动静,行人就不寂寞,神鬼都会躲得远远的。天麻麻亮时,老叔他们已经走到石王八村了。

石王八村是解放前的叫法,解放以后就改成永安村了。可永安村只在公社书记的报告里才能找到,如果在口头上,公社书记都叫不出口。石王八是个大村,形状像只葫芦,从村庄穿过去,再走五里地就是泃河。

村庄似乎刚从睡梦中苏醒,只有很少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冒出了烟。有女人提着尿盆出来,披散着头发,还未洗脸。她们见了生人并不躲,反问他们干啥去。老叔指着前面的泃河说,扎王八。女人们吃吃地笑,说王八有啥好吃的,腥死个人。老叔不以为然,说炖好了,顶得上小猪肉。洼里的女人显然不懂,她们说,王八肉要是也好吃,就不用下地种庄稼了。

大洼的富足,从街道上就可以看出来。那样多的柴禾,让三坏和其他人把舌头咂得像在打竹板。老叔则有了不在乎的资本,评论这家的柴禾垛四四方方,一看就是过日子人家。那家胡乱堆成一团,准是女人不提气。女人行不行,男人评论的标准就是提气不提气。三坏说,人比人气死人。他家吃得不够,烧得也不够。有人便开玩笑,说三坏干脆不走了,在这里当个养老女婿。老叔首先不干,说凭我们三坏的模样,到京城当女婿都有富余,哪能招到这蛤蟆坑里。

皇帝让我当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三坏说。

五里地实在不经走,太阳出来了,他们已经站到泃河岸上了。因为水位高,河面显得平坦,广阔。老叔让大家把干粮装进口袋里,拿着斧头率先走到河中心。他们打冰眼的工具,就是斧头和錾子。先用斧头在冰面上砍出凹痕,再用錾子一点一点扣缝,半尺厚的冰,就是这样在冰面上打出窟窿。冰眼一共打了十几个,老叔又率先拿起了鱼叉,老叔指着高处的河堤说,夏天就是在那上面,蹦着一层小王八。有个人跑到顺风的地方去拉屎,三坏拿起那个人的鱼叉往冰眼里戳,三下两下,居然就有碗口大的王八被扎了上来。老叔很兴奋,说泃河里的王八就是多吧。这一下,正好扎到了王八的背上,那上面有一块软壳,扎上来时,王八的几只爪像划船一样舞动,老叔高兴地说,与周河的王八不一样。三坏说,天底下的王八都一样吧?老叔不满地说,周河有这样大的王八吗?

三坏赶紧去口袋里取来棉花套,撕出一个小团,堵到血窟窿里。王八爬在冰面上,摇着小脑袋左右查看,不明白刚才还在河底,怎么一忽悠就换了天地。

王八都潜伏在河底的细沙里,迎着水流冲刷小脸。王八没有睫毛,它怕细沙眯眼睛。这些都是父亲向老叔传授的。父亲还说,若扎上来的是小王八,就观察它的裙边有没有伤口,若有伤口,附近就一定有大王八,那东西挠横,见到弱小的同类就攻击,一点都不客气,攻击的理由就是看上了人家待着的地方。大王八总是看着小王八的地方好,占上了就轻易不挪动,一般要待好几天。

老叔把得来的相关知识又传授给其他人,泃河的冰面上有了热火朝天的景象。三坏真成了专门堵血窟窿的,甚至都有些忙不过来,这个叫,那个也叫,眼看一条口袋都装不下了,老叔发愁说,怎么办呢?

有人说,脱了裤子吧。

大家都嘻嘻哈哈地笑。谁都知道脱了裤子就得光屁股,那年月谁都没有内衣内裤可穿。

最后还是老叔决定,把小一些的扔回冰窟窿,那样远的路,多一只也带不走。

天光不知不觉就暗了。一块云彩把太阳遮住,零星小雪飘了下来。老叔砍了一棵胳膊粗的柳树做杠子,把口袋嘴用麻绳系上,放到杠子上,让两个人抬着往回走。口袋冻得硬邦邦,两端还要有两个人扶着,一条口袋居然要四个人侍侯。刚走出两里地,口袋突然从中间齐牙牙断了。是被冻断的,里面的水渗出来,在外面包裹了一层冰。王八们驮着棉花套四处乱跑,老叔他们手忙脚乱往中间撵。王八咬人不撒嘴,捉它们得多加提防。断了的口袋即便再扎起来也会少许多容量,老叔发愁了,怎么办呢?

三坏在关键时刻显出了机灵:我去石王八村借条口袋吧。

老叔在旷野里给大家开了个小会,形成了一项决议。不管借来的口袋是新是旧,明年都要还人家一条新口袋。不管新口袋多少钱,都由六个人均摊。

大家表示同意。

三坏飞也似地跑走了。他连续走了三家,在第三家终于借到了那种长条口袋。三坏怕忘掉人家的姓名,让人家把名字写在一块布条上,揣进了口兜。

三坏的口兜就有了两样东西,一块石头,一个布条。

周河里的王八越来越少了。父亲扎了好几天,就扎到了一只比茶碗口大一点的。因为不够吃一顿,母亲就扒了一些草木灰,放到了柜子底下,让那只王八趴上去,算暂时寄养在那里。父亲不相信周河的王八就这样绝种了,早五六年,我家的鸡蛋坛子一到夏天就装满了王八蛋,都是父亲和姐姐在雨后的大堤上捡来的。母亲在坛子里放上水和香料,再多加些盐,一周以后,蛋就变成了咸的。母亲说,我小时候曾经吃多过,解不出大便,差点憋出毛病。我家的门口对着一条街,街的那一头就是周河。早上起来开门,经常就有小王八蹦跳到院子里,那些小王八只有五分硬币大,丑模丑样。母亲说,这还不算奇的,再倒退二十年,有一年发大水,堂屋地里的水都半尺深。大水退下了,墙根草丛里有许多碗口大的王八,随便就能捡上一盆子。

可周河里确实贫瘠了。从腊月二十三到腊月二十八,五六天的时间,父亲就扎到了那样一只小王八。父亲总是不甘心,总奢望能有奇迹出现,可奇迹就是那只小王八,每天趴在我家木柜底下的灶灰里,朝外探头探脑。父亲没有收获,总心情不好,脸是灰的,动不动就发脾气。

老叔他们是腊月二十六那天去的泃河,走回家也是半夜了。他们在队里的马灯底下分王八,招惹了许多人。当时大概都十点多了,姐姐原本已经躺到被窝里,听见有人招呼,慌忙爬起身。父亲斥责的声音从东屋传了来,说半夜了,挺大个丫头往外跑什么!姐姐听见了,却像根本没有听见,尥着蹦子就把棉裤扯上了腰。我也觉得姐姐不应该去,大冷的天,那些王八有什么好看的。姐姐给蓝花棉袄扣上蒜子疙瘩,突然趴下来对着我的脸说,那是泃河的王八呀!

姐姐的热气熏得我眼睛痒痒的,那一刻,我觉得姐姐简直是中了王八魔。

第二天的晚上,三坏来我家串门了。母亲匆忙收拾了碗筷,把饭桌抹干净,把油灯挑了灯花,端上了桌。三坏在我家的众目睽睽下迈进了门槛。

三坏是有变化的,那种变化在这之前我们已经知道了。迈进我家门槛的一刹那,也表现出来了。其实过去三坏什么样,说得清吗?恐怕谁也说不清。就是现在什么样,依然说不清楚。可就是觉得三坏去了趟泃河就不一样了,连迈门槛,都与过去不同了。

三坏谈泃河,没有说芦苇、蒲草。他说他压根就没注意看它们。甭管长了多少,三坏都不会留意,他只关心河里的王八。他们一家过年能否有足够的肉吃,就指望这次泃河之行呢。除了扎王八,三坏还说起了一些风情,我们一家都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泃河是那样的,泃河岸边的村庄是那样的。父亲去过关外口外,但还真没去过泃河岸边。泃河那边都是外县了,不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根本走不到那里。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的脸上有了凝重,变得若有所思。我猜父亲是有些后悔。待三坏把那块石头从口袋里拿出来,父亲的神情已经不好琢磨了。

石头有半个馒头大,半面光滑,虽然沾了泥土,还是能看出白色的底子。那时还不知道这种石头是汉白玉,我们对那些石材毫无概念。石头在三坏的手心里,就是一块石头,不好看,也不难看。三坏是期待父亲把石头拿过去的,我们也觉得应该这样。父亲对新鲜的事物总是有着强烈的好奇。三坏大老远地把石头拿了来,父亲应该好好看一看,这是最起码的。可是,父亲只是轻轻瞥了一眼,“哼”了一声,再不说一句话,而且也不再理三坏。三坏托着石头的一只手停在了半空中,好久都没有动一动。三坏不知道怎么办,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三坏僵着,我们也僵着。到底还是三坏僵挺不住了,他把石头放到了炕桌上,逃也似地走了。

看见事情不妙,姐姐暗暗抻了我一把,我们便回屋睡觉了。

那块石头,我再也没有看见,不知它最终去了哪里。

泃河只是一条河流,它改变不了父亲什么,当然,父亲也改变不了它。每年进入腊月,老叔第一件事就是率人去泃河扎王八,他上瘾了。有时候,居然带了二十多人,有点浩浩荡荡的意思。那条口袋,早就还了人家。戏剧性的是,三坏去还口袋,那家的姑娘居然看上了三坏。姑娘大三坏三岁,是大洼里少见的美人儿。有一次老叔带人去扎王八,午饭就是在那户人家吃的。老叔回来羡慕地说,人家柜里、仓里,粮食都满着,哪像三坏他们家,大坏相亲时,要把粮仓里面码上坯,充门面。老叔每次去,都轻描淡写问问父亲,父亲斩钉截铁说不去。过去三顾茅庐的局面,一直没有再发生,事实是,连一顾茅庐也没有。老叔撞到了父亲,才随便问一句,父亲回答得郑重其事,就像是自己在跟自己怄气。

我长了几岁,多少清楚了些大人们之间的那点事。老叔带着人走的那一夜,好多户人家都睡不好觉。人家睡不好觉,是因为要早起做干粮。老叔带人凌晨三点起程,女人们两点就要动锅动灶。女人们起得再早,都不如母亲起得早,因为她一宿没睡。她没睡,是因为父亲没睡。父亲把下巴顶到炕沿上,在被窝里一袋接一袋地抽烟。母亲知道父亲心中的结,但一点都不体谅父亲。她对父亲说,你要么去跟着扎王八,要么就睡觉。你这样折腾给谁看呢?这样的话,都是要父亲命的话,所以他们之间的吵闹不可避免,年复一年都是这样。这样的夜里我和姐姐当然也睡不好。

父亲也不再去周河扎王八,父亲的鱼叉在墙角戳着,都生锈了。周河真的一只王八也没有了。夏天的水涌到河堤上,连一只小王八都看不见。越来越多的小癞蛤蟆,在街筒子里铺排了厚厚一层,毫无规则地乱蹦乱跳,看了让人心乱如麻。有一次,我下乡回来的路上拐到了家里。父亲七十多岁了,脑栓塞让他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父亲问我下乡去了哪里,我说永安庄。父亲脱口说,是石王八村?我想了想,肯定地答复了父亲。父亲的神情顿时变得恍惚,他问我有没有见到泃河,泃河什么样?我说马路就是傍着泃河走,河床裸露着,有的地方有水,有的地方没水。有水的地方也没不了膝盖,叫它河流都觉得有点勉强了。父亲频频点头,目光中有晶莹的东西。我蓦然发现,许多年过去了,父亲还是没法子忘记泃河。泃河成了他心中不能释怀的一种情绪,整整陪伴了他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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