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唐代河北胡化的渊源及发展
2011-01-25郝治
郝 治
(烟台大学 人文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唐朝由盛及衰最关键的转折在安史之乱。时值唐王朝鼎盛之际,而渔阳鼙鼓动地而来,安史胡骑席卷而下,直扣潼关,竟然两京不守,天子出奔。从天宝十四年到广德元年,前后历三朝八年才粗定叛乱。不过大乱之后唐室衰微,天子失驭,安史降将割地自立,反复无常。河北藩镇尤为跋扈,带甲数万,耀武扬威,八佾舞于庭,百官设于堂,“虽号称一朝,实成为两国”,①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2001年,第203页。京畿之外,号令不行。李唐王朝内忧外患,以迄于亡。
故王夫之言:“唐之乱,藩镇之强为之也。藩镇之强,始于河北。”②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二十七《昭宣帝》,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006页。唐代河北“盖古幽、冀二州之境,汉河内,魏、渤海、清河……为州二十九,都护府一,县百七十四。”③《新唐书》卷三十九《地理志三》,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其地即为今天的黄河以北地区,包括山东、河南一部,河北,辽宁西部。河北道作为安史祸乱之源,尤应引起读史者重视。陈寅恪先生指出:“唐代河北问题必于民族及文化两端注意,方能得其真相所在也。”④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第210页。随后又详言解释“民族”及“文化”概念,“一为其人之氏族本是胡类,而非汉族;一为其人之族氏虽为汉族,而久居河朔,渐染胡化,与胡人不异。前者属于种族,后者属于文化。质言之,唐代安史乱后之世局,凡河朔及其它藩镇与中央政府之问题,其核心属于种族文化之关系也。”⑤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第212页。故而唐代河北胡化或汉化必先从其胡汉种族结构与文化风俗来作为切入点。胡汉种族之别较为明显,文化最明显之差别则表现为:胡人尚勇武、善骑射、轻礼仪;汉人反之,崇文重儒,衣冠礼乐,诗书传家。而所谓汉化抑或胡化,血统不起决定因素,最主要指其种族接受哪种文化,文化不通则种族不同,如《礼记·王制》载:“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但种族之间的文化不是固定不变的。譬如韩愈在《原道》中所言“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更重要的是这种“化”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长期潜移默化,相互融合,缓慢演变的一个最终结果。陈寅恪先生经过考证后得出河北“其民间社会亦未深受汉族文化之影响,即不以长安、洛阳之周孔名教及科举仕进为其安身立命之归宿”①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第212页。的河北胡化论。然其观点争议颇多,诸多学者都有不同意见。如方积六先生就曾对河北胡化观提出异议,他认为:“唐朝廷与河朔军将的斗争,属于唐朝统治集团内部统一与割据的斗争,不具有汉民族与北方各少数民族或汉化与胡化的相互对抗的性质。”而王义康先生也以为:“所谓的‘河朔胡化’实际上是少数民族移民在融入汉人的过程中,尚未消弭的尚武特征。”②详见方积六:《唐代河朔三镇“胡化”说辨析》,《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研讨会文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432至450页;王义康:《唐代河朔移民及其社会文化变迁》,《历史研究》2007年第5期。除此之外亦有学者指出,唐代河北地区既有汉文化也有胡文化即两种文化并存的现象。如崔明德先生所言:“唐代河朔地区既有胡化的趋向,也有汉文化保持和提高的趋向。”③崔明德:《试论安史乱军的民族构成及其民族关系》,《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1年第3期。自陈寅恪先生提出河北胡化论后,学者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本文则欲从历史源流上探察河北胡化状况,并考其变迁,以期能窥得真相之一二。
一、唐以前河北胡化概况
中国从先秦开始,华夷之别便甚为严格,《左传·成公四年》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孔子也称管仲之力,嘉左衽之功。④见《论语·宪问》:“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51页。不过,自秦汉大一统后,边塞游牧民族在与汉民族的且战且和中渐渐向中原王朝靠拢。汉宣帝甘露三年,便有匈奴部落请降内附。⑤《汉书》卷八《宣帝纪》,第270页。汉光武帝建武二十四年,亦有匈奴部内附。⑥《后汉书》卷一《光武帝记下》,第76页。到西晋武帝时,则是一次胡人内迁的高潮期。晋武帝咸宁三年“西北虏及鲜卑、匈奴、五溪、蛮夷、东夷三国前后十余辈,各帅种人部落内附。”咸宁四年“东夷九国内附”,五年“匈奴都督拔弈虚帅部归化”,“匈奴余渠都督独雍等帅部落归化”⑦以上皆引自《晋书》卷三《武帝纪》,第66至68页。,诸如此类归附不一而足。据江钦《徙戎策》:“当今之宜,宜及兵威方盛,重事未罢,徙冯翊,北新,新平,安定界内诸羌,先零,罕幵,析支之地。徙扶风,始平,京兆之氐,着阴平,武都之界。”⑧《晋书》卷五十六《江统传》,第1532页。另据侍御史郭统奏言“魏初民少,西北诸郡皆为戎居,内及京兆,魏郡,弘农,往往有之。”⑨《资治通鉴》卷八十一《晋纪三》,第1169页,由此可推知经过汉魏发展到西晋时,诸胡族已由塞外渐徙至关陇,几乎到达中原心脏地带,并与汉人杂居,汉族与胡族的融合在慢慢发展。若晋的太平局面能持续下去,诚如孟子所言“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⑩《孟子·滕文公》内迁胡族多半会被汉族所同化。然当时隐患重重,贾充、杨骏乱国政于中枢,宗室则于屏藩窥视京畿,刘渊潜伏并州伺机而动。武帝驾崩不久即爆发“八王之乱”,随之则是“永嘉之祸”,于是西晋沦亡,二帝蒙尘,宗庙播迁。中原贵族亦随之纷纷流亡江东。衣冠南渡伊始,北方贵族尚存新亭对泣之悲,不过偏安江左后,即收敛矜持,乐不思蜀。从此北方烽火连天,五胡逐鹿。而河北为边防要冲之地,为兵家所必争,故自永嘉后“沦没于刘元海,石勒,慕容儁,又为苻坚所陷,坚败慕容垂据之,此后属后魏,有此分割不可保焉”。⑪《通典》卷一百七八《州郡八》,第945页。也就是说数百年间河北前后历前赵,后赵,前燕,前秦,后燕,北魏,东魏,北齐等胡人政权。
迭相变更的胡人政权中虽不乏赵王石勒,秦王苻坚,北魏孝文帝拓跋宏等深慕华风,重用汉人,欲以夏变夷的开明君主,但中原王朝和边塞游牧民族固来的民族隔阂殊难消除,况且“诸胡虽染汉化,然蛮性骤难消除,往往而发。”⑫钱穆:《国史大纲》(修订版),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262页。若“石虎之乱”,尔朱荣“河阴之变”等反对汉化的惨烈事件时有发生。钱穆先生曾感叹后赵皇帝石虎对汉文化的破坏,“石虎之乱,屠割尤惨,故东方惟慕容,西方惟苻姚,为北方文化残喘之所托命也。”⑬钱穆:《国史大纲》(修订版),第281页。陈寅恪先生对此类事件更为重视,“故中央政权之所在之洛阳其文化愈深,则边塞六镇胡化民族对于汉化之反动亦愈甚,率酿成六镇之叛乱,尔朱部落乘机而起,至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四月十三日河阴之大屠杀,遂为胡人及胡化民族反对汉化之公开表示,亦中古史划分时期之重要事变也。”①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第197页。缪钺先生也谈到:“孝文迁洛以后,汉化益深,声明文物,媲美魏晋,与留居塞上之鲜卑,交野相去日远。孝明帝时六镇起兵,为塞上鲜卑反对洛阳汉化政府之鲜明表示。而高欢、宇文泰皆凭借六镇武力取得政权,东西分据,其后变为北齐,北周,故自魏分东西后,无论东方西方,皆鲜卑得势,于是汉人与鲜卑之冲突,自不能免。”②缪钺:《东魏北齐政治上汉人与鲜卑之冲突》,《读史存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1963年,第78页。可以肯定的是,自晋室东迁后至南北朝这段大动荡的历史时期内,北方狼烟四起,烽火不断,胡人的汉化和汉人的胡化是相互错杂,反复曲折的。不过这种动乱的时代背景对华夏的文化礼仪破坏更大,因为汉人的周孔名教,礼乐衣冠是需要一个统一、安定的环境来熏陶和培养,往往一遭大战乱便是礼崩乐坏。在朝不保夕的时代中,诗书文事、峨冠博带必不如胡服骑射普遍和重要。兹录一二史料以供参考,魏人崔浩对魏主说:“裕克秦而归,必窜其主,关中华戎杂错,风俗劲悍,裕欲以荆扬文化施之函秦,此无异于解衣包火,张罗捕云。”③《资治通鉴》卷一百一十八《晋纪四十》,第3705至3706页。再如河北广平李波小妹,被当地百姓称曰:“李波小妹字雍容,搴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垒双。妇女尚如此,男子那可逢!”④《魏书》卷五十三《李安世传》,第1167页。河北射猎风气之盛可见一斑。故而《晋书》言:“帝道王猷,反居文身之俗;神州赤县,翻成披发之乡。”⑤《晋书》卷三《武皇帝纪》,第82页。处于胡人统治下的北方要想汉化胡人确实步履维艰,关键在于胡人政权变动太大,汉化政策一直不能持续贯穿下去。反而胡人悍不畏死,善于骑射的风俗在这种特殊的背景下有兴盛的迹象。
尤其是东魏至高齐时代,上层贵族胡风盛行。高氏是否为胡族暂且不论,倘若为汉人则必为胡化之汉人。在高欢掌权之时,鲜卑贵族便看不起华夏汉人。“于时鲜卑共轻中华朝士,惟惮服于昂。高祖每申令三军,常鲜卑语,若昂在列,则为华言。”⑥《北齐书》卷二十一《高昂传》,第295页。高齐政权首先从文化风俗上欲恢复一些鲜卑塞上旧风。北魏为一汉化较浓的政权,孝文帝改制时更是禁止鲜卑语,“后魏初定中原,军容号令,皆以夷语,后染华俗,多不能通。”不过高氏掌权时“鲜卑语复盛,故录其本言,相传教习,谓之国语。”⑦上两则皆取自《隋书》卷《经籍志》,第947页。而高欢拥立孝武帝时更是“用代都旧制,以黑毡蒙七人,欢居其一,帝于毡上西向拜天讫,自东阳云龙门入。”胡三省注曰:“魏自孝文帝用夏变夷,宣武、孝明即位皆用汉魏之制,今复用夷礼。”⑧《资治通鉴》卷一百五十五《梁纪十一》缪钺先生就此事说道:“舍孝文以来所用汉魏之礼,而遵鲜卑旧制,此可见鲜卑势力之复盛,亦可见塞上鲜卑固不满意洛阳政府之汉化也。”⑨缪钺:《东魏北齐政治上汉人与鲜卑之冲突》,《读史存稿》,第82页。并且从高欢对杜弼所说的“江东复有一老翁萧衍者,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之所在。”⑩《北齐书》卷二十四《杜弼传》,第347页。可以看出在华夏士人极为重视的仪礼在江东仍然昌盛,而北方地区则不甚看重,所以萧衍才用代表华夏正统的仪礼来表明轻视礼仪的胡人政权并非正朔。
及文宣帝高洋登基后每每是“袒露形体,涂傅粉黛,散发胡服”,⑪《北齐书》卷四《文宣帝纪》,第68页。又因其子高殷好儒家经学,高洋不悦,“每言太子得汉家性质,不似我,欲废之,立太原王。”⑫《北齐书》卷五《废帝纪》,第73页。后高殷果然被常山王高演所废,汉相杨愔被杀,汉人太后李太后也被废掉。此皆表明北齐鲜卑贵族对汉人文化的态度。上若好之下必效之,在北齐重胡轻汉的风气下,不少汉族亦开始学习胡人文化。例如汉人孙搴,“孙搴,乐安人……高祖大悦,即署相府主簿,专典文笔。又能通鲜卑语,兼宣传号令,当烦剧之任,大见重赏。”⑬《北齐书》卷二十四《孙搴传》,第341页。再如祖珽,“元康因荐珽才学,并解鲜卑语。”⑭《北齐书》卷三十九《祖珽传》第515页。缪钺先生在《北朝之鲜卑语》一文中,写道:“齐、周两朝,鲜卑语盛行,……齐、周则鲜卑姓名复兴。西魏、北周之时,往往赐汉人以鲜卑姓。”⑮缪钺:《北朝之鲜卑语》,《读史存稿》,第64页。可见在统治上层的推动下北齐胡化趋势显而易见。而河北为北齐重点统治的地区,其胡化之风必不可免。
并且经过几百年胡人统治后,河北崇文尚儒之风大不如秦汉时代。永嘉以前,文风鼎盛,多出儒家经学大师,所以古有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之说(河北与河南即为关东主要地区)。
不过永嘉之后,世易时移,河北骑射之风日滋。胡人政权的中坚军事力量基本依仗本部族人,汉人想要成为统驭军队的将领必须勇武过人,弓马娴熟并且得到胡人上层和军士的认可。而史念海先生在《唐代前期关东地区尚武风气的溯源》一文中统计,在魏、齐时代不包括北周,共有九十三名出自关东、关西的汉人将帅,而关东汉人就有五十七人之多。并且认为:“这种尚武精神是和关东各族杂居关系分不开的。”①史念海:《唐代前期关东地区尚武风气的溯源》,《唐史研究会论文集》,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54至159页。原本以文见长的河北竟然民风劲悍至此,比自古就盛出武将的关西地区尚武风气还浓。赵武灵王曾“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畔学者,离中国”,就是为了使赵国适应战国群雄争霸的战争局面。河北风气之变这概就是“乡异而用变,事异而礼异”②《战国策》卷十九《赵策二》,第678页。的道理了。
陈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曾写道:“夫河北之地,东汉,曹魏,西晋时固为文化甚高区域,虽经胡乱,然北魏至隋其地汉化仍未曾衰减之相。”③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第212页。其实此话确有商榷之处,虽然河北一向被认为是传统的汉文化区域,这固然没错,但西晋沦亡后河北就有胡化的迹象。上文史料表明,河北在永嘉乱后,环境骤变,其民久与胡人杂处,日积月累,移风易俗,沾染胡人风气也不足为怪。虽未见河北就是全面胡化,但胡化痕迹可定是存在的。
二、安史乱前唐室政策对河北的影响
唐代为中国另一盛世王朝,国人多以汉唐并称,不过与汉代不同的是李唐自开国便优渥胡族。西突厥特勒史大柰,突厥处罗可汗次子阿史那社尔,突厥酋长执失思力,铁勒部契必何力皆被唐太宗拜将封侯,委以重任。④《新唐书》卷一百一十《诸夷藩将列传》,第4111至4130页。且太宗尝言:“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⑤《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八《唐纪四十》,第6247页。何以太宗如此厚待胡人?除其雄才大略之外,或与其自身的血统有关。自西晋末大乱以来,中原胡汉多混合。以两唐书所列的李氏世系来看,高祖李渊系陇西西凉王李暠的后代,是否当真如此,近人议论颇多,并无定论(陈寅恪先生以为:“李唐先世若非赵郡李氏之‘破落户’即为赵郡李氏之‘假冒牌’。”⑥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第194页。缪凤林和刘盼遂先生等亦有相关阐述,兹不烦言)。不管李唐是不是陇西李氏的后裔,其血统之中确有胡人的一部分。高祖李渊母为鲜卑望族独孤信之女,太宗李世民母也可能是属于鲜卑望族的隋定州总管窦毅之女(陈致平以为“窦氏即纥豆陵氏,见《魏书·官氏志》,按唐高祖窦后之母,为周武帝宇文邕之姊襄阳长公主,亦鲜卑人。”⑦陈致平:《中华通史》,台湾: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8年修订版,第140页。岑仲勉在《隋唐史》中写道:“除独孤氏、长孙氏都属鲜卑无疑外,窦氏之先,相传自后汉奔匈奴,故说者亦视之如漠北之族。”)。⑧岑仲勉:《隋唐史》,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94页。唐高宗李治母长孙氏亦为鲜卑贵族,李唐王室为胡汉混血无疑。且令狐德棻对曰:“陛下受禅于隋,隋承周,二祖之功多在周。”⑨《新唐书》卷一百二《令狐德棻传》,第3983页。李唐是以宇文泰赖以建周时的胡汉六镇军民为根基,政治上则多依托于关陇贵族。在血统和政治传承上,唐王室显然是胡汉融合的。
正因为如此,李唐并不太过重视种族之别,反而优容归降的胡人且不禁胡人文化。譬如废太子李承乾“使户奴数十百人习音声,学胡人椎髻,剪彩为舞衣,寻橦跳剑,鼓鞞声通昼夜不绝。造大铜炉、六熟鼎,招亡奴盗取人牛马,亲视烹燅,召所幸厮养共食之。又好突厥言及所服,选貌类胡者,被以羊裘,辫发,五人建一落,张毡舍,造五狼头纛,分戟为阵,系幡旗,设穹庐自居,使诸部敛羊以烹,抽佩刀割肉相啖。承干身作可汗死。使众号哭剺面,奔马环临之。”⑩《新唐书》卷八十《太宗子》,第3564页。再如李渊在大宴群臣时命“突厥颉利可汗起舞,又命南蛮酋长冯智戴咏诗,既而笑曰:‘胡、越一家,自古未有也!’”。⑪《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四《唐纪十》,第6104页。贞观时朝中更是“擢酋豪为将军、郎将者五百人,奉朝请者且百员,入长安自籍者数千户。”⑫《新唐书》卷二百一十五上《突厥传上》,第6038页。李唐王室对胡人的包容和信任远超唐以前任何一个王朝,也正是唐政府如此开明的民族政策,使得其对河北胡化迹象关注不够。而且突厥归降后,唐政府将其安置在河北至宁夏一带,在安置之时,大臣多以为应依照突厥风俗安置,不宜强制汉化。如颜师古以为:“遽欲改其常性,同此华风,于事为难,理必不可。当因其风俗而抚驭之。”①《唐会要》卷七十三,第1312页。温彦博亦以为:“如汉建武时,置降匈奴留五原塞,全其部落,以为扞蔽,不革其俗因而抚之。”从颉利可汗“不室处,常设穹庐庭中”而太宗不禁。颉利死后其部下以突厥习俗为之殉葬而太宗嘉之,②《新唐书》卷二百一十五上《突厥传上》,第6036页。可见唐王室对胡族风俗还是很尊重的。不过依突厥习俗将其安置在河北后,本就因尚武射猎之风盛行而被称为山东豪杰的河北汉人,难免不受同样存在射猎风气的胡人影响。从两唐书统看,唐朝从武德年间开始,就把河北作为安置归降胡人的重要地点,河北遂为北方各民族汇聚融合之地。从高祖武德年到玄宗天宝时,“自燕以下十七州,皆东北藩降胡散诸处幽州、营州界内,以州名羁縻之,无所役属。”不过河北百年间迁入的大量胡人最后多成为安史叛乱时的叛军来源,“安史之乱,一切驱之为寇,遂扰中原”。③《旧唐书》卷三十九《地理二》,第1527页。
虽然河北有胡化之风,不过若无玄宗的失策,断不会使河北达到一个胡化的兴盛期。唐自景云二年以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始有节度使之名。玄宗时初置十大节度使、经略使以备边防,边帅有功后往往登阁拜相。不过天宝年间玄宗听信李林甫“不如用藩将,彼生而雄,养马上,长行阵,天性然也,若陛下养而用之,使必死,夷狄不足国也”④《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三上《奸臣传》,第6348页。的豢胡为将的进言,多擢升胡人为一方节度。譬如杂胡安禄山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突厥人哥舒翰为陇右节度使,高丽人高仙芝为安西四镇节度使等。初时节度使只节制一镇军事,不过后来节度使权力渐渐扩张,往往兼及民事、财赋等诸多政务,安禄山就兼河北采访使,其结果多导致“武夫悍将虽无事时,据要险,专方面,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甲兵,又有其赋税,以布列天下。”⑤《新唐书》卷五十《兵志》,第1324页。的局面。而安禄山更是盘踞河北数年之久,基本总揽河北军政大权,所以能突然发难而河北迅速沦陷。安禄山自天宝元年任平卢节度使后至天宝十四年反,在任期间对河北风气自然大有影响,首先安禄山大量任用胡人为将兵,使得其军中胡汉混合,大将史思明为杂胡,孙孝哲、李怀仙为契丹人,阿史那承庆、阿史那从礼为突厥人,张孝忠、安忠志为奚人,达奚珣为鲜卑人,记室参谋严庄、高尚则为汉人,不过从李泌“今独虏将或为之用,中国之人为高尚等数人”⑥《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九《唐纪三十五》,第7009页。的话中,能看出安史叛军还是以胡人为主力的。而且在安禄山经营河北期间,多看重胡人“养同罗、降奚、契丹曳落河八千人为假子”,其手下大将大都为胡人。再次安禄山不喜汉人礼仪,多用一些怪力乱神的风俗,“禄山据重床,燎香,陈怪珍,胡人数百侍左右,引见诸贾,陈牺牲,女巫鼓舞于前以自神”。⑦上两则皆引自《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五上《逆臣传》,第6414页。史思明也是不遵汉人宗法制,“初,思明诸子无嫡庶分,以少者为尊”。⑧《新唐书》卷二百二十无上《逆臣传上》,第6432页。最后从安禄山能招募到大量胡人为将兵,足见河北胡人数量之多,岑仲勉先生说:“可知东北数在百余年间,已招致许多外族(契丹、奚、靺鞨、室韦、新罗、突厥、胡人等)入居,大有喧宾夺主之势。”⑨岑仲勉:《隋唐史》,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68页。任用安禄山这样不识文字又野心勃勃的胡人为三镇节度使,使得河北原本平静的民族融合有了严重的隐忧。安禄山在任时推动了河北的胡化,叛乱后为其手下割据河北创造了社会基础和政治条件。
历史上的胡化遗留,唐王室的开明民族政策,与安置的胡人频繁接触,唐玄宗的政治失策,这些都加速了河北胡汉民族的互相影响,胡人可以务农耕,汉人亦可学游猎,唐代文史中多处可见河北的胡化迹象。如高适的《蓟门行五首》:“幽州多骑射,结发重横行。”⑩《全唐诗》卷二十四。《营州歌》:“营州少年厌原野,皮裘蒙葺猎城下。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⑪《全唐诗》卷二一四。李颀《古意》:“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磔。”⑫《全唐诗》卷一三三。再如杜牧《战论》:“河北气俗浑厚,果于战耕,加以土息健马,便于驰敌。”⑬《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四《唐纪六十》,第6889页。其实不要说一般平民,就是河北官吏也会轻忽礼法,而皇帝亦闻河北粗鄙之名,“上闻洺州刺史程名振善用兵……名振失不拜谢。上试则怒以观其所为曰好:山东鄙夫,得一刺史,以为富贵极耶!敢于天子之侧,言语粗疏,又复不拜。”①《资治通鉴》卷一九七《唐纪十三》,第6213页。
三、强藩割据后的河北胡化
安史乱初平后,唐代宗急于恢复天下,为迅速稳定河北局势,采纳仆固怀恩“裂河北分大镇以授之”②《新唐书》卷二百二十四上《叛臣传上》,第6369页。的绥靖建议,分别拜安史降将为节度使。以薛嵩为相卫节度使,李怀仙为卢龙节度使,田承嗣为魏博节度使,张忠志(后赐姓为李宝臣)为成德节度使。大历八年薛嵩死后,其治地为田承嗣所并,这就是被后世称之为的“河北三镇”。自此后,河北为强藩所占,不复听令中央,“遂擅署吏,以赋税自私,不朝献于庭。效战国,肱髀相依,以土地传子孙”。③《新唐书》卷二百一十《藩镇魏博列传》,第5921页。
在藩镇割据之时,河北胡化趋于兴盛。大的方面来看,通过前文分析得出,河北已有胡化的社会基础。再从具体表现来看,三镇节度使都轻蔑王室,有心与中央抗衡,又相互之间连横合纵,朝秦暮楚,勾心斗角。在这种混乱局势下,保持强大的武力就成为各藩镇的重中之重。所以河北节度使多崇武轻文,不重教化,其尚武之风可以从一个数据中看出些许端倪,据《元和郡县志》及其它资料可以大致推算出当时魏博户数为74498户,兵约70000人,比例约为1.1:1。成德户63604户,兵50000人,比例约为1.3:1。④张国刚:《唐代藩镇研究》,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8页。这几乎是一户一兵,而且河北节度使自身也大多善骑射,好勇武,颇得士卒拥戴,田悦就曾“乃断发为誓,将士亦断发,约为兄弟。”⑤《新唐书》卷二百一十《藩镇魏博列传》,第5928页。朱泚也是“轻财好施,凡战所得,必分麾下士。”⑥《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五中《逆臣传中》,第6437页。这也可以证明司马光所说“河北节度使皆亲冒寒暑,与士卒均劳逸”⑦《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一《唐纪五十七》,7793页。确不夸张。并且河北节度使的这种行为多半也是北方少数民族军事民主制在河北诸道的传袭和表现。⑧马文军:《试论唐代河北地区胡化和汉化的两种趋向》,《洛阳师专学报》1996年第6期。河北被视为以战斗为职业的胡化戎区是不无道理的。
再次,河北长期游离于中央之外为各割据的节度使掌控,节度使的所作所为将对其治地产生重要影响。但被王室拜为节度使的皆是安史降将,不是胡人就是当地的胡化汉人,大多不习礼仪,其胡人风气相当严重。先看汉人节度,比如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生于朔野,志性凶逆,每王人问安,言词不逊”,⑨《旧唐书》卷一百四十一《田承嗣传》,第3838页。《新唐书》言“承嗣沈猜阴贼,不习礼仪。”其火并相卫后,更是以胡人部落风气唆使部下为其请命,“阴使从子悦讽诸将诣使者嫠面请承嗣为帅。”⑩《新唐书》卷二百一十《藩镇魏博列传》,第5924至5925页。再如卢龙节度使李载义“性矜荡,好与豪杰游,力挽搏斗。”⑪《新唐书》卷二百一十二《藩镇卢龙列传》,第5978页。而继任的杨志诚也不通礼仪,闹出笑话,“邸吏白宰相曰‘军中不识朝廷仪,惟知尚书改仆射为进秩。今一府盛服以待天子命,如复为尚书,则举军惭,使者势不得出。’”在河北任节度的汉人中,几乎都是边疆地区出身,从上面例举之中可知其受胡化影响之深。而少数几个学礼仪,通儒术的节度往往任期不长,譬如田弘正,“弘正性忠孝,好功名,起楼聚书万馀卷,通《春秋左氏》,与宾属讲论终日”⑫《新唐书》卷一百四十八《田弘正传》,第4784页。,可正是他好礼仪,讲排场,“魏镇州之财,皆辇属于道”,这与“河北节度使皆亲冒暑寒,与士卒均劳逸”的行为迥然不同。结果“河北将卒心不平之”⑬《旧唐书》卷一百四十一《田弘正传》,第3852页。,最后为部下所杀。安史乱后至唐亡河北节度由朝廷所任命者,不过区区四人,这从侧面反映出传统汉人将领已无力驾驭胡风甚足的河北士卒了。除了汉人外,胡人为节度使亦不在少数,从安史乱前就有许多胡人为一方节度,到安史乱后这种趋势并没有被抑制下去,表1所列皆为胡人藩镇。
在众多胡人节度使中被教化者更少,像成德节度使“王庭凑资凶悖,肆毒甘乱,不臣不仁,虽夷独不若也”⑭《新唐书》卷二百一十一,第5961页。的例子则不胜枚举。总之无论汉胡节度,其对胡人风气的助长多于压制。最荒唐莫过于魏博节度使田承嗣为安史父子立祠堂,谓之为四圣。⑮《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四《唐纪四十》,第7222页。
表1 安史乱后河北三镇胡人节度使表①参见《新唐》卷二百一至二百一十二,第5921至5988页;吴廷燮:《唐代藩镇年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543至621页。
河北久为这些边塞出身的节度所占,长期处于军阀割据的体系之中,其文治教化可想而知。故杜牧云:“国家自天宝盗起,河北百馀城不得尺寸,人望之若回鹘、吐蕃,无敢窥者。”②《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四《唐纪六十》,第7887页。《新唐书·藩镇魏博》序言中更直白的说“遂使其人自视由羌狄然”。③《新唐书》卷二百一十《藩镇魏博》,第5921页。不论杜牧等人是否有夸张之词,其胡化程度是否有那么深,最少河北的胡化现象已然为天下人所共知,也就是说河北的胡化已经呈现表面化了,这也可以看出胡人善骑射,尚勇武,轻礼仪的文化在当时河北影响甚大。所以钱穆先生也谈到了藩镇之祸对汉文化的负面影响:“其第二个更加重要的影响,则为藩镇政权下之社会文化水准之降低。”④钱穆:《国史大纲》(修订版),第466页。
通过上述论证,大致可以梳理出河北胡化的一个渐变过程。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乱局之中,河北始有一些明显胡化的趋势,并且这种趋势和汉文化是相互错杂的。唐代前中期则是胡汉平和的融合发展期,胡人文化安史之乱则为一重大转折,此后藩镇割据之时,三镇节度多目无礼仪,好勇善战,于是河北周孔名教渐衰,骑射之风盛行,被人视为蛮夷之地。胡化在唐代中后期特别是在藩镇割据初期数年内达到高潮。所以陈寅恪先生的河北胡化论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只是河北并非是突然转为胡化之地,而是在此之前胡人文化已有一段历史时期的积累,并且河北也不纯粹为胡人文化替代汉人文化,只是在这么一个特殊的历史阶段汉人文化不适应当时的特定社会条件,结果胡人文化占据了上风,造成了此时河北风气大变、胡风盛行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