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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鳖背后的辛酸事

2011-01-18钟婧

生物进化 2011年3期
关键词:斯氏

钟婧

老鳖背后的辛酸事

钟婧

一老鳖的沉浮

在重庆自然博物馆的库房里,静静伏着一只体型硕大的老鳖。它体长超过1米,相对于普通的龟鳖类简直就是个“巨无霸”。曾经的生命已经远离这干枯的躯壳,只剩下全身泛黄的痕迹和略显黯淡的外观无声地告诉人们它所属的年代和经历过的岁月。

据说,这只老鳖原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云南的池沼之中。1978年,体型特大的它被重庆动物园看上,千里迢迢请到了山城。可惜好景不长,因为旅途劳顿水土不服,老鳖很快便在孤独和乡愁中离开了人世。出于对老鳖的怀念,它的躯体被送到重庆自然博物馆做成了标本,自此暂别了山城的观众,在库房一放就是30年。

三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当年见过老鳖的人,作古的作古,养天年的养天年,生儿育女的生儿育女,对于它的记忆早就随着这座城市的嬗变而消逝。然而老鳖却同人们捉了一个三十年的大迷藏。去年11月,博物馆在例行标本清理时发现了落满灰尘的它。经过动物学专家进行鉴定后,爆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这只老鳖竟然是全世界仅剩四只活体的斑鳖!

自此,老鳖以一种重生的姿态再度出现在公众视线内,接受着人们的注目和称赞。已然成为镇馆之宝的它,注定会在即将竣工的新馆中成为光芒耀眼的明星。只是,当那些新老观众虔诚地阅读着铭牌上的解说文字,因为“全球四只”这样的字眼而对老鳖啧啧称奇时。有谁会知道这三十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有谁会在乎这是不是它想要的结局?

二斑鳖的血泪

在人类出现之前,斑鳖已经至少生活了上亿年。人们对斑鳖的认识也挺早,我们的祖先在许多典籍中都记录过它们的身影。起初,缺衣少食的古人发现这种大鳖食用价值极佳,便将其奉为“丰饶之产”、“古之珍品”。及至温饱初步解决、烧香拜佛盛行之后,被称为癞头鼋的斑鳖又成了园林与寺院放生池里的常客,名气不小。甚至在四大名著中还友情客串过两次,一次是驮唐僧师徒过通天河,另一次则成为贾宝玉打趣的对象。

我国长江中下游和西南地区的一些水系曾经是斑鳖的家园。惊蛰前后,经过漫长的冬眠之后,它们从水底的淤泥中渐渐苏醒。随着温度上升,它们缓慢活动着笨拙的身躯,潜游于流速缓慢的水体中,至多露出橄榄绿色、密布黄色斑纹的背部。每隔一会,便昂起同样布满黄色斑纹的头颈,将猪鼻子一样的吻部伸出水面呼吸。饱餐了小河鲜后,它们有时爬到岸上晒晒日光浴,有时则漂在水中,连动都懒得动了。

谁也没曾想过,大江大河里悠然自得了生活了一亿多年的斑鳖,在一个世纪内便从兴盛走向衰落,又从衰落走向消亡。常言道“祸从口出”,人类的这张嘴给多少无辜的生灵带来了灾祸!蛮荒年代生产力低下,拿斑鳖肉充充饥也就罢了。农业和畜牧业发达以后,这等行为却是有增无减,只因龟鳖自古以来被中医列为食补佳品,肉、蛋、血和甲都是宝,自然成为鳖中的上品。大量斑鳖因人类进补所需而命丧黄泉。斑鳖体型巨大、容易捕捉,加上其寿命长,性成熟晚,繁殖慢,一旦捕杀过滥,短期内恢复简直是天方夜谭。

大约在老鳖来到重庆前十几年,长江中的斑鳖终于被人们的好胃口吞食殆尽。好在太湖作为盛产斑鳖的水体,仍然保留了一定数量的种群。不过好景也没持续多久。随着经济的发展,太湖流域密集的人口和发达的工农业产生的大量污水开始向湖中倾泻。富营养化了的水体中,水华频繁发生,鱼虾螺贝大量死亡。在封闭的太湖中,遭遇饥饿和污染双重打击的斑鳖无处可逃,很快被集体逼上了死路。这个结局甚至比进补的后果来得还快。

动物园和放生池里仅存的那点斑鳖总算可以安心地传宗接代颐养天年了吧?还是不行。除了营养价值外,人们对这种特立独行的大鳖了解得实在太少,对它的习性几乎一无所知。自从斑鳖被人们当作行善的对象放入池中的那一天起,就陷入了听天由命的苦难之中。它们喜好的缓慢流水,池塘里没有;它们所需的种群密度不高的环境,池塘里也没有;它们需要登岸晒背和产卵,池塘还是无法提供……。这些可怜的斑鳖从此丧失了生育后代的机会,在狭小的池塘里,在香烟烛火的缭绕中,在善男信女看似慈悲的目光注视下,饱受煎熬地走完余生。随着它们的陆续离去,“斑鳖”这个物种也将和人们悲剧性地永别了。

上世纪末,斑鳖即将消失的消息传来,科学界大为震惊。震惊之余,科学家把寻找野生斑鳖的最后一线希望投向老鳖的故乡西南地区的红河流域,显然他们认为长江流域已无探查必要。然而我们很想替斑鳖问一句:既然科学界为保护其他濒危物种可以不遗余力甚至未雨绸缪,为何对斑鳖却是如此不公,等到现在一切都晚了?

三学界的糊涂账

面对突如其来的斑鳖危机,科学家和公众一样无奈:当他们心急如焚地翻开关于斑鳖的资料记录时,却发现里面实实在在是一笔糊涂账。

这笔糊涂账的肇端要追溯到19世纪下半叶,那时中国的近代科学刚刚借洋务运动的热度萌芽,但动物分类完全是一片空白。虽然典籍中记录过不少动物,但大多描述粗浅,归类主观,带有神话色彩,相似物种的混淆更是司空见惯。

那段时间,一些西方学者和传教士远渡重洋来到心目中广袤的处女地——中国。他们不仅带来了系统的动物分类体系,还将我国的独特物种进行命名,通过科学文献介绍给全世界。1873年,一位叫Robert Swinhoe的英国传教士在上海附近捕获了几只大鳖,制成标本后送到了大英博物馆。经动物学家John Gray鉴定为新种,以发现者姓氏命名为Oscaria Swinhoei,中文叫斯氏鳖。经考证,这就是斑鳖在国际学术界的处女秀。

然而斯氏鳖并没有赶上好时候,很快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标本也被雪藏。其后发生的事情却让人大跌眼镜:由于斯氏鳖仅在中国和越南有分布,知名度实在太低,当时学者间信息交流又不甚畅通,其他科学家在长江下游捕到斑鳖后,都认为自己发现了新种。于是一本各自为战的糊涂账开始了。

1880年法国人Heude在上海黄浦江捕得“癞头鼋”,根据头部斑纹命名为斑鼋(Yuen maculatus)。1934年,我国的张孟闻在报道浙江发现的“鼋”时,将其定为(Pelochelys cantorii),中文就叫鼋。1984年张明华将一具鼋的亚化石遗骨与普通鼋比较后,又将张孟闻的鼋改成太湖鼋(P.taihuenisis)。而事实上,他们发现的都是斑鳖。这样一来,局面变得十分混乱:一边是斑鳖被张冠李戴了鼋的学名;另一边,真正的P.cantorii(中文应为康托尔巨鳖)又被安上了鼋的帽子。

斑鳖的命名已经够乱的了,偏有人想再插一杠子。Boulenger(1889)、Siebenrock(1902)、Pope(1935)等人又将Gray和Heude命名的那两种鳖统统认为是中华鳖的同物异名。这下糊涂账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正因如此,百余年间,斑鳖在分类学上一直居无定所:个头小的屈就于中华鳖的圈子,个头大的则跟鼋混在一起。科学家很少知道还有这样一个独特物种,也就一直没有对它进行考察和报道,对它的习性、数量、分布、生境等几无所知,无意中把这本糊涂帐原封不动地丢给了后人。斑鳖,也就在公众和学界的双重忽略下,被无情地遗忘了。

四迟来的救赎

时间已到了1994年,这个世界上已知的活斑鳖只剩不到十只。这一年,动物学家赵肯堂教授终于恢复了斑鳖的独立物种地位,称为斑鼋,并开始为拯救它们四处呼吁。1998年,Farkas和Fritz根据形态特征认为斑鼋实为斯氏鳖,并于本世纪初得到赵教授的肯定。由于斯氏鳖已经转投了斑鳖属(Rafetus)并改中文名为“斑鳖”,我国的斑鳖这才算是得到了彻底正名。倘若斑鳖能通人性,对赵教授定会又爱又恨。爱的是赵教授为它们正名和呐喊,恨得是这些东西来的实在太晚了。其后,人们对它们的关爱并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2005年10月,北京动物园饲养的斑鳖在正名一年后不幸去世。

2006年12月,上海动物园饲养的斑鳖在验明正身仅三个月后抱憾归天。

2007年8月,苏州西园寺内的雄性斑鳖以400岁高龄离世,雌性斑鳖下落不明。

斑鳖的保护工作在赵教授的多方奔走努力之下刚刚起步,就连遭沉重打击。算上2008年在越南意外发现的一只,全球的斑鳖也仅剩下四只,其中仅有一只雌体。

2007年7月,被誉为“拯救斑鳖第一人”的赵教授去世了。在他身后撑起斑鳖保护事业的,是动物学家吕顺清和生态学家史海涛。前者负责斑鳖的抢救性繁育,后者则致力于斑鳖野外种群的搜寻。

经过两年的不懈努力,两条战线都有了一些初步收获:吕教授促成了苏州雄斑鳖和长沙雌斑鳖的婚事,使它们成功交配产卵。史教授则在广东、广西和云南的调查中发现了存在大型鳖类的迹象,正计划进一步缩小搜寻范围,希望证实野生群体的存在。

然而对斑鳖的未来,我们还无法乐观。仅剩的几只斑鳖活体根本无法支撑科学家进行更深入的研究。由于缺乏相关知识和经验,吕顺清的繁育计划至今未能孵育出新一代斑鳖。而河湖水质的每况愈下,也让史海涛的下一步工作充满了不确定性。

幸亏苏州动物园里新婚燕尔的那对斑鳖夫妻都还处在青壮年,它们的繁殖力还能保持几十年。如果繁育技术发展够快,科学家能从这最后的一对获得后代的话,未来的斑鳖还有被拯救的可能,这也将是动物保护史中备受关注的大事。

然而,假使一切努力最终都成为徒劳,到那时,动物园里展出的除了几只年迈的斑鳖外,还有被宣告绝种的悲哀。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活着的标本一天天走向衰老。然后,目送它们像老鳖一样被放入博物馆的橱窗,挂上“灭绝”的标牌。

后记

重庆自然博物馆已将老鳖请出了拥挤的库房,送赴韩国去参加“生命奥秘”大展,还准备让它在即将竣工的新馆展厅里永久安家。

对于老鳖来说,这个结局似乎不错了。只是不知那些在老鳖面前驻足凝视的观众,能否从它背后那一长串的辛酸故事,读出它似有注定的结局?

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还是待你来重庆自然博物馆时,亲自问问老鳖吧。■

重庆自然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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