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中国书法与文学趣味之关系
2011-01-11赵胜利
赵胜利
(集美大学美术学院,福建厦门 361021)
略论中国书法与文学趣味之关系
赵胜利
(集美大学美术学院,福建厦门 361021)
以中国书法艺术与文学趣味之间的关系为着眼点,以中国书法史为经略,展示出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趣味对同期的书法艺术风格的影响,并以魏晋风度、盛唐气象为个案,着重剖析二者之间的相互浸濡与融汇。关键词:中国书法;文学趣味;魏晋风度;盛唐气象
一、引 言
几乎与中国文学的产生与发展同步,我国的书法艺术起源也极早,自秦汉以后逐渐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门类。借用“鸡生蛋、蛋生鸡”之讨论模式,书法与文学之关系孰先孰后,确实还难以下定论。中国书法作为一种文化,它理所当然地与文学同属于一个范畴,都是社会的意识形态。按照鲁迅先生的观点:伴随着“嘿哟嘿哟”的劳动号子产生了诗歌一类的文学样式,以刻画符号为代表的象形文字或言“类文字”也几乎同时出现,最早的书法艺术探源工作应该由此开始。所以说从诞生之时,书法与文学的关系就密不可分,且始终伴随着文学趣味的变化而不断发展、成熟。以甲骨文、金文、石鼓文形式保存下来的古典文献,既是某种意义上的文学经典,也堪称古代书法艺术的杰出代表[1]。
中国古代由于用毛笔书写的独特性,使得书法创作与文学创作合二而为一,两个过程完全融合,并轨而行,因此古代并无专职的书法家。又由于对文学作用的标榜,汉魏时期曹丕甚至提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将文学的作用极力夸大,人们往往忽略了字里行间闪耀的书法的光辉。显而,书法与文学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形式,有着各自独立的发展历程、不同的艺术表现方式,但二者之间,又是密不可分、不弃不离且相融相渗的完美艺术整体。无论从创作和审美、写意与达情、手段及内容角度来说,都充分反映出书法与文学的密不可分关系。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中国书法艺术从未沦落,其自身的生成、发展、变革、成熟构成了一部生生不息的生命运动史,始终与文学的发展息息相关,所谓的“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的时代书法特征,总是表现出与同时期的文学趣味的高度一致。
二、口耳相传时期的文学与书法艺术
中国书法发展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三千年前的甲骨文时代,肇始于秦汉,兴盛于魏晋南北朝,至唐宋而达到巅峰,元明时期承续前代,清代再度中兴。到了近现代,“五四”新文化运向中国传统文化发起了猛烈的冲击,书法却独善其身,丝毫未受影响,毛泽东终成一代书法巨擘,即为佐证。
书法在中华民族特有的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常常与文学相伴相生,并肩而行。世界上所有的神话传说都集中体现着文学萌发时期的特征,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也无一不展现着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对自然的认知和无穷的幻想,体现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其中包含的信息是非常有价值的。关于汉字的起源,历史上有着许多传说版本:有的说是源于伏羲氏始作八卦,刻画符号渐变作文字;有的说始于神农氏结绳记事;流传较广的是仓颉造字说。《荀子·解蔽篇》:“故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一也。”[2]随后在《吕氏春秋》、《韩非子》中则只强调“仓颉作书”,把所有的功劳都归功于一人。《淮南子》、《论衡》等则不仅把造字之功全推至仓颉头上,而且附会说仓颉有四只眼睛,“生而能书”。
与“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抟土造人”、“大禹治水”等神话传说一样,“仓颉造字”说不过是古代劳动人民祖先崇拜、崇尚英雄的集体心理特征的体现,把先民们集体智慧的结晶归于一人。对此,鲁迅先生认为:“但在社会里,仓颉也不止一个,有的在刀柄上刻一点图,有的在门户上画一些画,心心相印,口口相传,文字就多起来,史官一采集,便可以敷衍记事了。中国文字的由来,恐怕也逃不出这个例子。”[3]书画同源之说流传甚广,其原因在于二者都是由线条的分割而构成艺术形象,它们之间的连体是笔墨,而书法与文学之间的天然联系自然也是汉字,汉字与书法有着与生俱来的血缘关系[4]10-11。
所见的原始图画、陶器刻画符号、图画文字等(见图1),都是真正的文字出现以前的东西,与汉字有着一脉相承的血缘关系,可以统称为“前汉字形态”[4]10。
图1 蚌埠双墩遗址刻画符号
虽然这些非正式的文字距离成熟汉字还有相当大的差距,但却为人们提供了重要的审美思维。宗白华是我国著名美学家,“终生情笃于艺境之追求”,亦即探求艺术的美。他一开始就把书法作为一个重要而独特的艺术门类,从美学角度高屋建瓴予以审视。他认为,中国书法写字时是用笔画“结成一个有筋有骨有血有肉的生命单位”[5]。世界上的文字那么多,为什么只有中国汉字写出来能够成为公认的书法?它涉及书法的缘起,也与书法的特征有着必然的联系。对此,宗白华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指出:中国人写的字,能够成为艺术品,有两个主要因素:一是由于中国字的起始是象形的,二是中国人用的笔。这就从汉字形成的外部条件指出其关键要素。朱光潜也说过:“美感起源于形象直觉。”这种形象直觉的作用十分重要,在审美上激活了人们的想像力和对生动性的追求,其产生与文学趣味的创造同出一辙,异曲同工。
与之相类似,诗歌是人在劳作、交往中,“感於哀乐、缘事而发”的自然呼唤和即兴抒咏:“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後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是最早的抬木头之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是最早的狩猎之歌;“禹行功………涂山氏之女…候禹於淙山之阴。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倚兮’”,是一首感人至深的思念之歌,也是后世一切情歌的源头,被称作我国南音之祖。作为中国第一首情歌,简简单单四个字,却道尽了涂山氏女对丈夫的无尽思念之情!文字之中渗透着原始而质朴的审美意蕴。因此可以说,绝大部分的书法内容与文学趣味性相关联,我们在欣赏书法的形式美时,同时也在欣赏文辞美,人们对书法的审美是综合的审美,也应该包括文辞内容在内的深层文化信息的全面体验。书法与文学、与诗、与画和其他艺术一样在本质上是相通的,是中国文化艺术精神的具体体现。徐复观先生认为:“中国的精神在本质是上一种艺术的精神,是一种对艺术的诗化的审美和感验。”[6]很显然,最能体现这一精神特质的又莫过于文学和书法了。书法和文学都是一种审美,一种对世界万物的诗意的审美是审美主体对宇宙、对生命、对自然的生生不息的运动的诗意的融化和创构,中国艺术精神之最高境界便是对此精神的不懈追求。从这点来看,书法和文学存在着一种内在的精神契合。
二、魏晋风流对书法的影响
书法与文学的真正融合应始于晋代王羲之,王羲之书法的美学意义并不仅仅在于他的《兰亭序》的卓越贡献(见图2),更在于他开创了书法与文学水乳交融的典范,书法精神和文学精神、书法意境和文学趣味融合后得到了完美的体现。审美本身能够在文学趣味和书法意境中得到了完美的交融。
图2 王羲之:《兰亭序》
魏晋风流是魏晋时期士人所努力追求的一种极具魅力和影响力的人格美,是他们所追慕的艺术化的人生,具体的做法就是通过自己的言行、诗文、艺术实现自我人生的艺术化。“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虚灵化了,也情致化了。陶渊明、谢灵运这般人的山水诗那样的好,是由于他们对于自然有那一股新鲜发现时身入化境、浓酣忘我的趣味。”[7]
魏晋时期,名士多为文学艺术名流,其情真发乎其中,清新自然,如出水芙蓉,一反错彩镂金之态。王羲之书法清洒飘逸,摆脱隶书之厚重之气。陶渊明诗清纯淡雅,洒脱悠然。魏晋风流作为当时的士族意识形态的一种人格表现,并成为当时主流的审美意识形态。名士崇尚自然、超然物外,率真任诞而风流自赏。晋朝屡授王羲之以官职,但遭屡拒绝,“羲之既少有美誉,朝廷公卿皆爱其才器,频召为侍中、吏部尚书,皆不就。复授护军将军,又推迁不拜。”[8]2094正是因为其精神的超脱玄远。“及长,辩赡,以骨鲠称,尤善隶书,为古今之冠,论者称其笔势,以为飘若浮云,矫若惊龙”[8]2093,正如他自己所言:“夫书者,玄妙之技也,自非达人君子,不可得而述之。”[8]2093不以世事为务,惟以隐逸为善,才能造就那极具传奇色彩的行书楷模《兰亭序》,万世垂范。
魏晋士人的人生大多是一种诗化的人生,集中体现出对现实生活充满着理想和浪漫情调的艺术升华。混乱而痛苦的历史事实使当时的士人思治而不得,苟全性命于乱世,因此对文化、思想和社会风气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那些循规蹈矩、道貌岸然的人及事似乎都成了一个个玩笑,传统的力量在无形里消失,越来越多的名士在无望的明天面前选择了叛逆。在时代思潮和历史变更的激荡下,魏晋名士无不具备诗人般的气质,洋溢着浓郁的文学趣味,谙悉艺术的精髓。曹操横槊赋诗,阮籍默言长啸,王羲之兰亭挥毫,顾恺之丹青破壁,无不露骨地折射出文学趣味与书画艺术交相辉映的光芒。他们人格中所包含的风貌、气质、个性等因素,是一种文化的积淀和升华,既体现为文学作品中的文学趣味,又将其融入书法艺术之中,尽情地挥洒着人生,即所谓的“功夫在诗外”、“功夫在字外”。
三、盛唐气象下的书法艺术
盛唐气象之下,诗文昌盛,书法艺术再次绽放出绚丽多姿的光芒,“清劲”二字可为唐初书风的概括,仿佛李白的诗篇。唐代文化传承于魏晋南北朝,经过魏晋南北朝多元文化的激荡之后,唐代文化一洗前代靡靡之风,尽显恢弘气度,无论在自身建设还是中外文化交流上均表现出高度的自信心和开放性。书法艺术作为唐代举足轻重的一种文化艺术形式,也势必表现出同样的特征。由于皇帝的爱好与推崇、科举制度以书取仕、宗教写经等因素的影响,唐代书法与以往朝代相比更加兴盛,书法语言呈现出极大的丰富性,文学趣味与书法艺术浑然和合,彼此渗透。
书法与文学同属于中国传统文化艺术,“读书深,养气足”、“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书法家不能仅为写字而写字,否则,即使笔墨技巧再高,也不会为历史所认可,即“书为诗之余”,因此许多优美的诗歌、骈文成为书家竞相摹写的对象。曹植的《洛神赋》想象丰富,词采流丽,抒情意味和神话色彩浓郁,唐代书法家或许因其文辞优美,或许缘于其故事凄婉动人,纷纷仿效东晋王献之的“玉版十三行”,在笔墨之间倾诉着自己的情怀;而《千字文》虽为实用之蒙学读物,历代书法家几乎都书写过它,有的还用多种字体书写,如隋代智永有《真草千字文》,据说写了八百本;唐代欧阳询用楷书、行书、草书书写过;褚遂良用大、小楷书写过;孙过庭用草书书写过;张旭、怀素都曾用草书书写过[9]123-144。
统一的大唐王朝在开国之初,确立政治经济大一统格局的同时,必然也会考虑形成大一统的文化格局。与魏晋南北朝时期相比,盛唐气象和魏晋风度可以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文主义思潮。初唐的文学艺术以雄强、博大、开阔、豪放的爱国题材为美学追求,具有一种民族的正义和正气,书法上也能体现出这一特征。虞世南、褚遂良、颜真卿、柳公权、李白等人的书法就是这一时期的典型代表。如果说李白、杜甫的诗歌创立了盛唐诗歌的宏大气象的话,那么颜真卿、柳公权的书法则创立了盛唐书法艺术的典范。颜真卿的楷书出于二王,融合初唐的褚遂良、虞世南,形成了自己雄强、博大、丰腴的书法美学风格,而柳公权书法则劲健、峭拔、瘦硬、洞达、爽爽有神,世称“颜筋柳骨”。在“魏晋风度”的影响下,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书法呈现出飘逸不羁的特色,这正是人们内心性情的客观表现。而唐代在离乱之后的长期统一中,需要一种回归法度的历程。在书法艺术领域具体表现为从散乱渊博的书道之中总结确立起一套合乎艺术规律的法度,渴望尽情挥洒、表达内心向往美好事物的感情律动[10]。
唐代古文运动风起云涌,从本质上看即是文人士大夫以济世思想对文学艺术的理性观照,是儒家文艺审美价值观对文学艺术创作方式的重新审视和诠释。古文运动在注重“道”的内涵的同时,摆脱了六朝骈俪形式的束缚,更加关注社会生活本身,创造出具有时代风貌的清新亮丽的作品。当然,作为上层建筑意识形态的各种文学艺术门类自然是相互关联、息息相通的,古文运动的影响在书法艺术上也很显著。唐代古文运动的领军人物韩愈在《送高闲上人序》中指出:
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今闲之于草书,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迹,未见其能旭也。为旭有道,利害必明,无遗锱铢,情炎于中,利欲斗进,有得有丧,勃然不释,然后一决于书,而后旭可几也[9]291。
可以说,韩愈以作文的理论指涉书法艺术:书法家的生活、心态、情感对于书法作品的浸濡作用十分明显,片面地摹写他人作品,永远不能成为一流的大家。
四、余 论
在中国书法史中可以随意发现,历史上书法名家中有相当数量是文学家。以“世界图书出版公司”1997年重印出版的《中国书法大字典》为例:该书选用了历代书法家360余人所出碑碣法帖共310余部430余卷。在这360多人中,从秦汉时期的李斯、史游、蔡文姬到西晋的陆机、王羲之,唐宋的贺知章、李白、张旭、杜牧、范仲淹、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范成大、朱熹、陆游、岳飞、周邦彦、秦观、毛滂、文天祥等,元朝赵孟颊,明清“吴中四才子”(祝允明、文徵明、唐寅等)、“扬州八怪”(郑板桥等),到“淡默探花,太守王梦楼”(即清代文学家、书法家王文治)。这些人的特点是,既是书法家,又是文学家[11],以此足见文学的魅力对书法艺术的辐射。书法与文学有着长时期的视野交融,二者也有历史和本体的分野。书法是艺术的审美,文学是思想的审美;书法注重视觉冲击力,文学更注重其趣味性。但联系二者的共同纽带则是其抒情意味,这也是其艺术美感与形式美感很好地结合在一起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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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黄秋实.书法与文学[J].文艺评论,2001,(2):89-91.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nese Calligraphy and Literature Taste
ZHAO Sheng-li
(School of Fine Arts,Jimei University,Xiamen 361021,China)
In view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nese calligraphy art and literature taste,and according to the outline of Chinese calligraphy history,the influence of the literary taste in different historical periods on the calligraphy art style in the same period is revealed.Based on the cases study of the Wei-Jin style and the prosperity of Tang Dynasty,the interaction between Chinese calligraphy and literature taste is discussed.
Chinese calligraphy;literature taste;Wei-Jin style;prosperity of Tang Dynasty
J20-05
A
1008-3634(2011)05-0052-05
2011-08-11
赵胜利(1963-),男,安徽蚌埠人,副教授,硕士。
(责任编辑 刘 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