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生生的陶(组诗)
2011-01-01李传胜
诗歌月刊 2011年3期
晒土场
黄昏时分 我被运到晒土场上
在一片灰褐色的陶土旁躺下来
我的身边早已摊平了许多
各种颜色的湿漉漉的陶土
仅一袋烟工夫 村头上升的炊烟
就把这几个挖陶土的人喊回了家
夜深了 空旷的晒土场一片寂静
只有我的一颗被陶土紧裹的心
还在舒缓地有节奏地跳动着
毫无睡意的我 慢慢坐起
守着这些梦中的陶土合不上眼
第二天 这一场陶土都晒透了
我们被均匀地敲碎 送到轧泥房
很快的我们又被拉坯成型 我想
要不了几天 从晒土场上走来的我们
将一起趟进窑工那烈焰四溢的胸膛
梦回陶土
一枚陶片握在手中
能不能攥回一团陶土
让它有一个新的开始
起码能憧憬一个圆满的梦
我在暗暗地努力着
指缝间溢出了浓浓的血
我想 肯定是这枚陶片
在缓缓地释放着它内心的火焰
活生生的陶
一粒陶土拈在指尖
就是一颗受孕的种子
一块陶泥攥进手心
就是一团炽燃的炭火
一件陶坯捧于掌上
就是一段现实的梦境
一尊陶器揽入怀中
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老泥窝
两个挖陶土的人一直没有说话
一个紧攥镢头刨进深处
一个握住铁锨铲向架车
我在老泥窝里遇见他们
一把镢头 一把铁锨
一辆堆满陶土的架子车
毒辣的太阳钉在老泥窝上空
好久也没有一丝风掠过
只是偶尔觉察到一些细碎陶土
扑扑簌簌 扑扑簌簌地往下掉
冬日 躺在寿州窑址上
常常随手摸起一枚瓷片
端详一会儿 然后
轻轻放下
偶尔也会抓起一把窑土
看都不看 就让它
从指缝间漏尽
更多的时候 什么也不做
只是懒洋洋地 倚着
寿州窑址的碑刻 晒太阳
直到再一次醒来
梦见寿州窑
如果梦见了寿州窑
一定是又回到了童年 那时候
祖父正在窑址上耕种
他把犁出来的瓷片和窑具
都撂到了田埂上
我捡几个完好的黄釉碗
与自己做家家
庄稼黄了 祖父走了
一个抹着鼻涕乱跑的小男孩
突然收住了脚步
视频聊天于寿州窑
三九天 一个难得的暖阳
在留学日本诗友的一再央求下
我腼腆地抱出笔记本
坐在寿州窑址上 与其视频交流
不知多少回 我幸福地
把这一大片古窑址写进诗里
今天我第一次用摄像头
将自己生命源头呈现在异国他乡
一时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诗友与寿州窑相互打量着
那既熟悉又陌生的目光
渐渐地 都忘记了我的存在
寿州窑 没有什么感慨了
好像没有什么可感慨的了
我坐在寿州窑址上吸几支烟
又走到窑河边洗把脸
真的没有什么可感叹的了
我久久地望着大坝上
车流不断的二○六国道发愣
太阳就要落山了
我仍没有离开这里的念头
直到我的父亲——
一位老窑工喊我回家吃饭
在寿州窑址上写诗
没有窑火 这里只有烧透的窑土
扒根草匍匐前进
悲壮地像老电影里
已经牺牲多次的英雄偶像
没有窑工 这里只有废弃的窑具
一首诗在寿州窑上遭遇难产
刻骨铭心的记忆深处
比碎瓷片更疼
寿州窑址上遇见自己
直到蹲下来 才完全看清
东小湾寿州窑址上
这枚黄里透红的瓷片
恍若我脖子上的那块胎记
于是 我长时间蹲在这里
许久也没有挪动半步
仿佛孤独的我 在不经意间
遇到了另一个自己
我固执地认定 自己已足够幸福
因为 我着了魔的诗歌
正和无人问津的瓷片一样
朴素地深陷于此
激活
深入寿州窑
像深入一部断代的家谱
这里的窑火曾照亮盛唐的天空
凉透的窑土 依然
温暖我二十一世纪的家乡
寿州窑 一个不可复制的坐标
将我在它的怀中
——闪电般激活
记忆
深入寿州窑 深入厚重的堆积层
深入质朴的宁静
木讷的沉寂
爱着窑址上的一切
连同一岁一枯荣的野草
春风吹又生的虫鸣
挽起炊烟的臂膀
趟进越陷越深的记忆
弯腰
深入寿州窑
如同深入自己的骨髓
守住这一大片金矿
诗意就永远也不会枯竭
除非你自暴自弃
面对古窑的呼唤
我再次深深地
深深地 弯下腰来
冷却
深入寿州窑 就是深入一座
间歇的火山
谁在腹中躁动着
灵感撞击出火花
激情对接着光芒
岩浆在地心奔流
我期待着它的猛烈喷发
快速冷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