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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读“郑声”(连载五)

2011-01-01雷抒雁

诗歌月刊 2011年3期

  孔子说了一声“郑声淫”,一下子就似乎为《诗经》里之国风,尤其是郑、卫之风定了性,千年经史,总以“淫”字证“郑声”。
  “郑声淫”,果然是说的《诗经》中郑、卫之风么?在《诗经》研究中早有争议。
  清人方玉润说到朱熹在研究《诗经》的得失时,指出朱虽驳了诗《序》,但未能跳出《序》的范围,尤其是“误读‘郑声淫’一语,遂谓《郑诗》皆淫,而尽反之”。方氏认为,朱熹大肆其说,玷污了《诗经》,其失误比起诗《序》之伪托附会更甚。
  误读“郑声淫”,自然并非始于宋儒,但自宋儒一误,便遗误千载,圣人之言似成盖棺之论,将一部《诗经》涂成了“黄色”。
  声、音、诗、乐,这几个概念在古人,是各有界定。
  司马迁在《史记·乐书第二》里,有过详细的分析。
  所谓“情动于中,故形成声;声成文谓之音”。古人又将声音分为宫、商、角、徵、羽。因为“声音之道,与正(政)通”;故以五音听政,“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从这些音乐里,可以察政治的治与乱,民心的动与静。
  “乐”又与“礼”相存。四时八节、婚丧嫁娶、祭祀祝庆,都须定之以礼制,行之以乐声。
  孔子一生梦想的是“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最让他痛心的则莫过于“礼崩乐坏”。他讨厌“郑声”正是因为郑声“乱雅乐”。
  显然,这里的“郑声”是指的音乐。
  许慎在《五经异义》里指出:“郑声谓《郑》诗,《诗》之《郑风》二十一首是也。”
  这一误读怕是误读之始。
  “郑声淫”,如指音乐,何以“淫”?古乐不存,我们无法判定。
  但从古人的答问中可以窥其一斑。
  先是魏文侯问子夏,说:“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倦。敢问古乐之如彼,何也?新乐之如此,何也?”
  这里出现了“古乐”,“新乐”两个概念。郑、卫之音属于新乐。古乐让人听之昏昏欲睡,新乐让人听之来劲,不知疲倦。魏文侯不知其中原因,因而去问他的老师子夏。
  子夏的解释让我们对古、新音乐的差异略有了解。
  子夏说,古乐“进旅而退旅”,显然是指征战的音乐,庄重、肃穆,步调一致,整齐划一。各种器乐,搭配合谐,节奏鲜明,强劲有力。古乐如军士赴敌征战,能鼓舞士气,使人可以申修身齐家平治天下的大志。
  新乐呢?子夏说,是“进俯退俯”,也就是说,步调不一,“奸声以淫,溺而不止”,让人难以自制。而且,还弄些侏儒取乐,男男女女,尊尊卑卑,无节无制,乱纷纷像猴子一样在那里跳舞。
  子夏贬新褒古,大约正是为了说明“郑声淫”。看得出,以郑卫之音为代表的“新乐”,不合礼制,让人沉溺其间不能自拔,是“溺音”。魏文侯反复听而不倦,正是说明。
  对郑卫之音的抵制和排斥,除了有审美观念上的取舍差异之外,大约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意识形态。
  郑卫之地,原为殷纣之都城朝歌的所在地。正是在这里,周王朝推翻了殷纣王的暴政。在一个重视礼乐治邦的时代,新生政权将对旧政权以音乐为表征的旧文化的根除,视为巩固政权的重要手段。
  《乐书》说殷纣王在朝歌好听“北鄙之音”。何为“北鄙”?“北者败也,鄙者陋也”。这种丑陋的意味着失败的音乐,使殷纣王朝“万国殊心,诸侯不附,百姓不亲,天下畔(叛)之”,这一切便使殷纣王难逃“身死国亡”的下场。
  周王朝的对于殷纣的音乐,不仅从理论上进行了剖析,从“死身亡国”上进行了上纲上线的批判,还编写了许多生动的故事,给予传播。
  说是卫灵公有一次要到晋国去,夜晚宿在濮水上的房子里。半夜,听见有鼓琴之声从濮水上响起。卫灵公就问左右听见没有。大家都说没有听见。他便把宫廷乐师师涓叫来,说这声音像是鬼神之声,你给我记下来。
  师涓便端坐援琴,一边听一边记录。第二天,师涓告诉卫灵公说:音乐已记下来了,只是还得练习一番,练熟了,再奏给你听。
  到了晋国,晋平公热情招待卫灵公,在一个叫“施惠之台”的地方摆了酒席。酒兴正浓之时,卫灵公便说:我有一曲新乐,给你演奏一下吧!晋平公说:好吧!
  师涓就坐在晋国的音乐家师旷的身边鼓琴弹起他在濮水上记录的那部曲子。刚弹了一半,师旷连忙制止说:“这是亡国之声,别弹了。”晋平公说:“为什么?”师旷说:“这是殷纣时的音乐家师延所作,是靡靡之音,武王伐纣时,师延出逃,投濮水溺身而亡。所以,这音乐一定是在濮水之上听到的,先闻此音者国削。”
  故事到此并未打住,为了夸大音乐的作用。《史记·乐书第二》里记录了晋平公让师旷奏悲乐。一奏有玄鹤十六只飞翔;再奏玄鹤延颈而歌,舒翼而舞。晋平公仍不满足,让师旷奏比这更悲的音乐,师旷劝说无效,不得已而援琴鼓之。结果,一奏白云西起;再奏,风雨大作,飞沙走石,晋国为之大旱,赤地三年。这叫“乐不可妄兴也”。
  这则故事,一说音乐对治邦兴国的重要;二说靡靡之音危害之重;再次,侧证“郑声淫”的正确。
  几千年过去,我们仍时时将一些音乐斥为“靡靡之音”,“亡国之音”,可见儒家音乐理论影响之深之远。
  郑、卫之音,因为深受殷纣王朝的影响,几千年来,仍为儒家理论所不齿。
  但是,我们无论如何,在这里看到的只是音乐,而并未涉及诗歌。
  “诗,言其声也”,“志在心,不术不畅,故用诗述之也”。
  “郑声”,并不等于“郑诗”。千年以降,误读“郑声淫”,是经师入解《诗经》犯下的第一个错误,也是第一等错误。
  “郑卫之音”还有一个代词即“濮上桑间”。所谓“濮上”自然源于卫灵公濮上听乐的故事,而“桑间”又常常和《诗经》中《鄘风》里《桑中》一诗相关。
  
  原诗如下:
  爰采唐矣?
  沫之乡矣。
  云谁之思?
  美孟姜矣。
  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