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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叶草

2011-01-01李为民

鸭绿江 2011年3期

  李为民,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安徽师范大学英语系毕业。已在地方刊物发表过散文、随笔等教十万字。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已在《大家》《百花洲》《福建文学》《天津文学》《鸭绿江》《芳草小说月刊》《长城》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20万字,出版小说集《从明天起》,共计40万字,有作品被《光明日报》“我的头题”栏目做重点推荐。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
  
  漫长而无聊的等待。
  机场候机厅的窗外,噼噼啪啪的雨线乱窜着直射下来,砸得落地玻璃窗嘭嘭作响,浓厚的乌云再次压下来,白茫茫灰蒙蒙混成一片。广播里重复播报着浦东到白云机场的航班一再延误,都因为南方连续一周的台风暴雨,看来今晚要在机场宾馆过夜了。
  龚一殊懒散地调整好坐姿,打开手机,给在已冲上云霄飞往爱尔兰的班机上的女友发了个短信,告诉她昨天晚上节骨眼上他还是放弃了措施,为的是在最后毕业的时刻给他俩播撒下种子。他这趟回母校是和几个研究生同学吃散伙饭的,很惬意,不外乎是醉酒,调侃,互吐衷肠,往往还有些雷人的小节目,比如,某个坏家伙会出其不意地派发装着安全套的大红包,美其名曰大吉大利。龚一殊最讨厌这类玩意,生理上过敏。但这几年的学校生活他的确大吉大利,虽然逃过课,挂过科,但凭借过人的天赋继续留在母校读研又读博,最重要的转折是忍痛和老家青梅竹马的邻居稽会枝分手后,又涅槃重生,收获了新的爱情。形象地说,通往爱情的路上虽然总在施工,但他成功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成熟了,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能保持微笑的成熟,谁让他是空军飞行员的后代呢。
  他将耳麦插进手机,听着女友给他下载的一首爱尔兰歌曲,渐渐觉得自己有点像在做梦,又有点微醺,茫然空洞的眼睛扫了一下候机厅四周,才发现天色暗了下来。忽然腰被什么轻捅了一下,他转过身,模模糊糊看到一张清汤挂面的女人脸冲他谨慎又带抱歉地笑笑,随手从地上捡起被她蹭掉下去的英文小说小心翼翼递给他,低头,弯腰,捡书,连伸出的手指都异常柔软生动。龚一殊下意识地点点头,心里莫名升起一种温暖的情愫,像春天刚刚冒出泥土的小嫩芽,毛绒绒的,痒到心里。从早上目送女友迈进海关绿色通道到现在,他一直在这空旷冷漠的地方干坐着,似乎被周围遗忘了。
  他忽然有种想和她说点什么的欲望。
  他摘下耳麦,认真地打量着身边的女人。她不施粉黛,皮肤白皙,面孔略显憔悴,完全是家庭主妇的素净打扮,染成棕色的长发高高绾起扎成马尾辫,再看看自己放浪形骸不修边幅的样子,红色的短袖T恤,牛仔裤管已经磨破,又被雨水浸湿,皱巴巴的,不过,透过竖领的米色夹克,内里是雕像般健美的身躯。父亲虽然在一次试飞意外中殉职了,但传承给了他健康优秀的基因,他不仅浑然天成,而且特立独行,当然,也有那么点风流浪漫,但这更使他魅力四射。他一直这么认为。
  女人吃力地将行李箱拖近自己的身边,又用手机不停地叮嘱着什么,好像是让女儿再念五遍《微笑的波尔卡》,速度要保持在80,要注意后十六节奏型,这首曲子末尾音在do上,要选C大调,然后又埋怨保姆煲莲藕排骨汤没有把藕放进高压锅先炖上二十分钟,另外,放排骨时要加些料酒。她絮叨完,挂断手机,冲龚一殊尴尬地笑笑,说刚才广播通知飞机要推迟到明早八点起飞。龚一殊试探地问她的口音好像是苏南人。女人惊讶地说自己是丹阳人,龚一殊露出了如指掌的微笑,说他们是老乡,随即脑子灵光一闪,正像网上八卦新闻里说的,美丽的少妇邂逅大学生,从而引发出……太老套了,不过今天自己初次碰上,还真有点意外和好奇。
  接着是一番没有意义的自我介绍。女人说十年前随丈夫来广州打工,现在一家幼儿园教音乐课,丈夫在贸易公司做报关员,日子过得紧张,广州保姆工资又太高,这次回老家想找个亲戚……不过,她的名字挺雅致的,叫陈婉清。龚一殊脱口而出,好名字,取自《诗经》里的句子,有美一人,婉兮清扬,你长得真好看,眉目清秀,他有点情不自禁。陈婉清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笑,现在的大学生真会忽悠人,都是老大妈了,顿了顿,又说,不过名字是我父亲起的,他是个民办教师,在我八岁的时候得病去世了。她声音暗哑,语气苍凉而超脱。龚一殊肃然起敬,内心陡然生出同病相怜的惆怅,自己也在八岁的时候失去了父爱。沉默。龚一殊隐约感到彼此间有某种氤氲在发酵,微妙而不真实地存在着,无法言说。他悄悄看了她一眼,候机厅的暗光下,她的脸庞素雅平静,像个月亮,可在这平静之后,或许有着和他一样的隐痛和伤感呢。
  忽然,她俯身摸了摸他湿漉漉的牛仔裤管,像姐姐照顾顽皮弟弟似的带着惊讶和责备的口气说,都这么大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会感冒的,说着,拉开行李箱,随手翻出一件米色休闲裤塞到他手里,不容置疑地说,我老公的骨架和你差不多,回宾馆换上试试。那声音、气息和动作有点像稽会枝,更有点像母亲,带着母性的温暖。但和紫凝南辕北辙,紫凝除了纯粹的孤傲和显赫的海外关系,简直一无所有。龚一殊惶恐得有点不知所措,连说谢谢。他是个极易受情绪牵制的孩子,很感性,这点不像父亲。他仔细看她的脸,她的嘴唇丰润,一定无限柔软,如果他尝试用舌尖舔一下她那光滑细瓷般的门牙,一定会很清香、滑腻,他一阵,比惚,隔着两三公分的距离,隔着T恤衫和黄梅天湿热的空气,他甚至能触摸到她身体的柔软和温热。
  他的心脏遽然一缩——毫无缘由地想吻她一下,他要延续自认为存在于俩人间的意兴阑珊。
  想什么呢大学生,快上大巴吧,陈婉清一声断喝,打断了他的思绪。
  大巴停在靠机场不远的所谓三星级酒店。进了房间,龚一殊就闻到一股霉湿味,被褥也黏糊糊的,他沮丧地躺在床上,打开电视和空调,好在空调效果不错,闷热的房间清凉了许多。他脑子里还在想着陈婉清的那张脸,那眉眼,那神态,真有点苏菲·玛索的韵味。他又无聊地翻开那本被陈婉清捡起来的英文原版书,那是号称美国的琼瑶——Danielle Steel的畅销小说《房子》,讲述四代女性的故事,女主人公萨拉年轻坚强,经过波折最终明白了生命的意义,意识到自己该做和不该做的事情。这是紫凝送给他的书。刚翻了两页,就听见有人在门外按门铃,他敏感的神经一跳,把书签插进书里,赶紧起身拉开门。
  陈婉清一身休闲打扮走进房间,眉毛上像挂着一层霜,说,空调不制冷,维修工也找不到毛病,烦人的是隔壁的餐厅在装修打电钻,吵得我连电视声音都听不见,唉,让总台调个房间说都住满了,看来今晚只有将就一下了。龚一殊连忙说,我们调一下房间吧。她摇摇头说算了,又问他为什么不换掉湿裤子。龚一殊心虚地说忘了,赶紧走进卫生间,不一会儿,整个人一脸阳光地走出来。陈婉清盯着他牢牢地看了一会儿,大姐姐似的温存地给了他一拳,说,这个样子真像我当兵的弟弟。他红着脸,僵硬地笑笑,说,谢谢,作为报答,酒店旁边有个家乐福超市,我想请你吃碗云吞。陈婉清走近他,用纤细的手肘推了推他,笑容可掬地说,居家过日子的人,鲍鱼西餐请不起,这个我还行。趁现在不下雨,等会儿你陪我去趟城隍庙,再买点世博纪念品给孩子,你给我当挑夫吧。龚一殊心里咯噔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吃完云吞,俩人走到超市门口,见几个年轻人和孩子在照大头贴。陈婉清望着一个年轻的妈妈和她的儿子亲密地依偎在一起,两张脸贴进花仙子画板后面的圆洞里。满脸的幸福和陶醉。她的脸闪过一丝伤感和失落,说,我女儿长这么大还真没带她照过大头贴呢。龚一殊望着她,她的姿势颇有些韵味——歪着头,轻蹙着眉,那细瓷般的门牙若隐若现地咬着嘴唇。龚一殊想自己要是那片下嘴唇就好了,永远唇齿相依。
  从机场到龙阳路,龚一殊坚持要坐磁悬浮,说要享受一下子弹飞的感觉。陈婉清反对,说每人五十块钱的票价太贵,吃两碗云吞不过三十块钱。龚一殊说来回路费他来付,说着扬了扬手里的银联卡,炯炯的眸子闪着自信的光芒。陈婉清叹口气说,不争气,就知道花父母的血汗钱,龚一殊学着赵本山的口气说,我们不差钱。陈婉清瞥了他一眼,目光中有那么一丝嘲讽和轻视。龚一殊感觉自己的话有点过了。
  乘坐磁悬浮的感觉就是快,三十多公里的路程不到十分钟就飞完了。龚一殊更快,在这几分钟里他把自己二十多年的成长史告诉了陈婉清。他比划着说父亲是在试飞SU-27飞机做普加乔夫动作的一刹那出事的。后来,他发誓要像父亲那样做个试飞员去冒险和征服,可母亲粉碎了他的梦想,她不愿意下半辈子为儿子担惊受怕,从此他觉得生活像失去了目标。稽会枝比他大两岁,像母亲一样呵护他,他叫她大妹。俩人同在一个空军大院里长大,为了他,她放下尊严,放下个性,放下理想,就是没放下他,为了他的梦想,她在南航读研,为的是让他们的后代也成为飞行员。可结果呢,龚一殊像个哲学家似的说,我选择了伤害她,而她却选择了伤害自己,没毕业人就不见了。有人说80后的孩子容易冲动、自我,轻易地放弃不该放弃的,固执地坚持不该坚持的,我和紫凝应该属于这类人吧。他自嘲又真诚地笑笑,又说,追求紫凝也是一刹那的事情。一次洗澡,我寝室的一个弟兄发现她的男朋友那个地方没长好,呵呵,就偷偷把这个隐私公布到校园论坛上了,后来他俩就分手了,再后来我向寝室的弟兄们打赌,如果追到校花紫凝,就可免费得到下一学年的饭菜票,结果我稀里糊涂赢了,又成了她父亲的研究生。我清楚这并不完全因为我的魅力,现在大学有个怪现象,不少老师的子女个人素质一般,却在父母的撮合下,和他们的得意门生结下姻缘,使所谓的家族基因永远保持优秀,我也算“受害者”之一吧。龚一殊微笑着说,所以也永远失去了大妹。陈婉清没吭声,望着窗外,树木和建筑物风驰电掣般向后闪过,她神情淡然,直到车停稳了才漫不经心地说,一个谈不上伤感的爱情小故事,你不过想表明自己不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人,只是一时冲动又无法摆脱对吧。龚一殊点点头,陈婉清站起身,大气地说,走吧小伙子,也许失去的东西从来都不属于你,你也不必惋惜。龚一殊脸上多云转晴,觉得她挺善解人意的,便说,我和紫凝虽然都不是初恋,可也好得纯净透明嘛。
  坐二号线到南京东路站下来后,俩人打车到了城隍庙,霓虹闪烁,人如蚁巢,各种肤色的游客没有目标似的四处弥漫,又像同时向某个地方集中。陈婉清像条鱼游弋在五光十色的人流中。龚一殊满头是汗,双手拎着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像个忠诚的仆人跟在后面。周围的店铺绵延不绝,发卡、项链、钱包、鞋帽,花花绿绿,品相绝对有个性,跟潮流。在一家世博专卖店里,陈婉清和售货员争得面红耳赤,尽管售货员心平气和地一再解释世博专卖品一律不还价,她仍然不依不饶,还不停地打手机给女儿确认那款海宝电动玩具遇到障碍物是不是就地绕开,还翻个跟头……龚一殊又累又渴,受不了她的磨蹭琐碎,掏出银联卡悄悄把账给结了,心头又一阵虚空,觉得眼前这张女人的脸虽然长得好看,却也那么陌生而遥远。自己真愚蠢,犯不上莫名其妙跑到这里来受这个罪。他忽然明白那些八卦新闻里告诫人们警惕少妇勾引大学生骗财骗色,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大学生自身缺乏社会阅历和经验,而且和少妇们一样俗不可耐。望着她,他嘴角浮起一丝雍容大度的微笑。
  然而,陈婉清却转过身,像看穿他的心思,从容不迫地从挎包里掏出钱塞进他的手里,定定地看着他说,谢谢你的好意,这里还有坐磁悬浮的车票钱,你要是累了,可以先回去。她的眼神居高临下,温柔的面孔透着知性的冰冷。龚一殊满脸丢盔弃甲的尴尬,连说,别误会,我只想趁时间还早去逛一下环球金融中心和外滩。那也行,你帮我多拍几张照片,过几天我带女儿过来玩一趟。她沉稳地点点头。
  城市真的是让生活变得很美好。夜上海的魅力是从乘电梯直上一百层的观光天阁开始的。踏在透明的玻璃板上,犹如云中漫步。龚一殊忙前跑后给陈婉清照了几张夜景下的照片,陈婉清望着脚下东方明珠的尖顶和经贸大厦的屋顶,不敢挪步,带着颤音兴奋地说,真是一览众山小啊,又招呼他过来,挽着他的胳膊,柔软的身体贴近他说自己有恐高症。龚一殊脸微微发烫,感觉她身体有种绵绵的温暖,还带着颤抖。为了打消她的恐惧,他指着头上的玻璃幕顶说,白天天气好的话,把天窗打开可以看到蓝天白云,真正是天人合一呢。陈婉清莞尔一笑,你说和坐飞机的感觉一样不就完了嘛。一提到飞机,龚一殊立刻精神抖擞,如数家珍,从国产歼1到歼11战斗机的性能和最大时速,还说十八岁那年稽会枝的爷爷(空军副政委)带着他偷偷去考空军学院,在过了许多道严格的体检关后,还真的坐了一回歼7教训机。他感慨地说那个速度快得简直有灵魂出窍般的感觉。最后他总结还是喜欢SU-30MKK型战斗机,它的武器装备系统绝对精良,包括一门30毫米的GSH-30航炮,装在机翼边左侧后翼……,陈婉清出其不意打断他,不对,应该是装在右侧前翼,带弹150发,还有12个外挂架,翼下8个,机身下4个,总载弹量8000公斤。龚一殊瞪大眼睛望着她,嘶嘶直吐冷气,你怎么也知道……陈婉清拍着他肩膀,像个大姐姐哄着顽皮的弟弟,我女儿婷婷的小舅,也是我的弟弟,现在空军服役,我们也经常聊飞机呢,不过他是个地勤兵。小伙子,看来你还没忘记过去的事,陈婉清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龚一殊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难抑的嘟囔,我只是随便讲讲而已。陈婉清继续说,爱的反面意味着淡漠,心里不会再有对方的位置了,没有恨,更不会想起,剩下的只有无所谓。龚一殊一阵心乱,他发怔地望着她,那张面孔依旧素净安详,静得让他手忙脚乱,让他有点看不清了,这是个有着什么样过去的女人呢?他满脑子都是狂乱的念头,他想找到一个入口处去看个究竟。他忽然想到酒吧——一个可以激发人大脑思维产生闪电般化学反应的地方。
  于是,他开玩笑地说为她拎包累到现在,如果不陪他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就把那只海宝电动玩具扔掉。陈婉清见他后背T恤衫汗湿透了,有点过意不去,露出一脸苦瓜似的笑容,点点头,让他保证大家AA制,她只喝一杯饮料,两个小时后必须回宾馆。
  淮海路的一个带露天阳台的酒吧。吧内装饰典雅,哥德式模型顶镶嵌着射灯,墙壁是那种紫罗兰色,上面挂着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建筑设计师的铅笔建筑画,雕花的廊椅,桌椅间的隔栏,到处充满异国情调。幽暗的灯光下,奇形怪状的各色面孔既性感又激情,他们极度地沾沾自喜或忸怩作态。挤在纷纷攘攘的嘈杂中,这回轮到龚一殊像条鱼四处游弋,他领着陈婉清坐到一个昏暗的角落。离得很近,他闻到她身上微微散发出的健康的汗味,那张脸一如既往是浅浅的微笑,安静得无懈可击,仿佛周围的喧闹与她无关。龚一殊仰脖灌下三大杯现酿的德国黑啤,瞳仁也显得游离不定了,他断断续续漫无边际地聊起自己和稽会枝的过去和计算机专业,他和导师共同编写的《网格和协同计算》教程……他轻松又漫不经心地说已经和导师参与并主持了国家863和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多项活动,现在是学校计算机科学和创新团队的主要成员,另外,准备下学期就和紫凝结婚,毕竟两人都不年轻了。他微笑着沉稳地问,怎么样,80后不仅叛逆还出类拔萃吧。陈婉清像是被他的话打动了,缓缓伸出修长的手指,穿过幽暗的光线,迟疑又温柔地替他拢了一下额前的乱发,喃喃地说,你们走得太快了,把灵魂也丢掉了。龚一殊一激灵,嘿,看来我的情商和记忆都不错,这是部法国电影里的台词,意思是说在浮躁功利的现实生活里,我们因为欲望,追求各种名利而走得太快以至于丢失了灵魂,丢掉了生活中最本质的东西。你这个比喻用在我和紫凝身上不恰当,我们绝对不是远视眼,不会模糊离我们最近的幸福,我们也经常争吵,可脚踏实地,合得来是因为彼此欣赏和尊重对方的个性,而她让我像一拳砸在棉花堆里,那时我多渴望她哪怕有对我一点点的不从和抗争呢。有句俗话应该反过来讲,女人不坏,男人不爱。是吗?陈婉清若有所思地问。
  龚一殊摆摆手,轻叹口气,真是应了别人常讲的话,和亲近的人吵架,和陌生的人讲心里话。算了,讲讲你吧,直觉告诉我你是一个谜,有点让人琢磨不透。他饶有兴趣地问,窥探的眼神迎着陈婉清的目光,迫切又热烈,弄得陈婉清有点不好意思。不告诉过你了嘛,良家妇女,最多有点小资情调,你太高看我了,神经过敏。陈婉清嗔怪道,说着掏出手机,自嘲而无奈地说,喏,这就是我的生活,女儿作业又不会做了。她站起身,穿过对对相拥的舞伴,走到露天阳台,耐心解释着什么,声音果断肯定,俨然是老师开导学生的样子。龚一殊眯缝着眼,隔着人群,神思恍惚地望着她的背影若隐若现。终于,她挂断手机,从容又释然地再次走进暧昧湿热的酒吧里,里面的人正在跳伦巴舞。
  忽然,龚一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看见陈婉清站在一对年迈的老外夫妇面前,正示范着跳伦巴的动作要领。她面容端庄,双脚脚踝并拢站立,双臂自然伸开,左右跨步前后大角度地旋转扭摆着,动作性感飘逸,嘴里还不停地用英语轻快而温柔地说着什么,引得周围阵阵口哨和掌声。龚一殊听得很清楚,伦巴是爱的舞蹈,您要向太太展示有多么爱她,要深情地望着她,来,放松点,扭动臀部,一,二,三,四,OK,她像个职业舞蹈老师,神态自若,打了个响指招呼侍应生,激昂奔放的音乐再次响起,在她的引领下,那对颤巍巍的老夫妇像找到了感觉,翩翩起舞,其他人也像找到了感觉,气氛又被推向高潮。
  回到座位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脸颊浸着细汗,从头到脚散发着好闻的气味,她低低地说,他们跳得实在蹩脚,我以前在幼师学过拉丁舞,正好找找感觉。她音色温润,语气掩饰不住骨子里的意气风发,龚一殊瞪着眼睛,如雷达般在她脸上细细扫描了半天,喃喃自语,一个好的程序员应该具备模块化的思维能力,假设你的个性就是个模块或者函数,我现在无法条理清晰地找到一个切入点或者依据来给你定位。说你含蓄淡定贤惠善良,还是热情奔放温婉如玉,似乎都不能定论。这个模块实在不好写,甚至有点可怕……陈婉清脸上隐现着戏谑和不满,嘁,还是书啃多了,都啃到封面上去了,神经过敏,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有什么可怕呢,她有点忿忿不平,轻轻擂了他一拳。
  龚一殊觉得自己有点过分,脸上绽放出一个感染力十足的微笑,凑近她,说,知道吗,你长得像苏菲·玛索,头发真好看,要是散开了就更飘逸了,还有,你的舞步似风似影,美妙绝伦,不过你的眼睛忧郁迷离,让我的心隐隐作痛……陈婉清定定地看着他,像巫师一样看到他心里,说,没想到一个高智商的博士也说这么酸溜溜的话,真让人起鸡皮疙瘩,你不会是琼瑶小说看多了吧,要不就是那本美国老大妈写的小说《房子》让你着迷了吧,陈婉清脸上分儿明写着轻蔑,潜台词是不看在老乡的份上懒得搭理你。龚一殊摇晃着站起身,嘴里嘟囔着,你怎么不说我情商高呢,对不起,我是A型血,一直相信直觉。
  你要相信直觉,就不会丢掉芝麻去捡西瓜了。这话什么意思,龚一殊似乎酒醒了。没什么意思,她脸上闪过一丝讥讽,从候机厅到这里你不一直在说她吗,连她的缺点都那么耿耿于怀,好啦,快走吧,她不耐烦了。龚一殊急忙辩解,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只想表明现在真的很幸运很幸福……陈婉清揶揄地一笑,凌厉的目光扫了他一眼,背过身。龚一殊尴尬地笑笑,岔开话题,问,哎,你怎么会知道我读的小说叫《房子》,那上面可没有一个汉字啊。他嘴里喷着酒气,好像要故意气她。陈婉清头也不回拔腿就走。龚一殊连忙跟上,心里窃喜,调侃地喊,不让我给你拎包啦。酒精的作用真厉害,把他的双脚泡软了,没走两步,他膝盖一软,半跪倒在地,引得周围人惊奇地望着他。陈婉清缓缓转过身,虎着脸,走过来扶他,俩人蹲着对望,半天没开口。最后,陈婉清轻叹口气,指着他喉头一块暗褐色的疤,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那是什么。龚一殊含混不清地说,胎记,又补充说稽会枝的胎记也在脖子上,紫凝的在腋下。陈婉清皱着眉说,变态,没想到你那么喜欢关注别人的隐私。不是你问我的吗?龚一殊有点不高兴,眯缝着眼说,我年轻,需要你指点,但不需要你对我指指点点,其实你的牙齿真好看,皮肤也很白净,微翘的鼻尖,灵动的眼睛……陈婉清红着脸,愠恼地给了他一巴掌。
  回宾馆的路上,陈婉清受够了罪,龚一殊吐了她一身,整个身体像根面条粘住她。她大包小包挂在身上,还艰难地扶着他站在马路边招手打车。总算挪进了宾馆大门,在服务生的帮助下,俩人进了电梯。龚一殊有意无意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陈婉清气恼地推开他,说,别装疯卖傻了,电梯里的摄像头会照下你的丑态,再上传到网上,让你身败名裂呢。龚一殊本能地缩回手臂,佯装醉态地说,真不该去酒吧。陈婉清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说,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啊。哼,还是个博士。最后一句话轻得像根羽毛,但他还是听见了,大脑飞快地旋转,想,跨出电梯游戏立刻结束。
  然而,当电梯门缓缓拉开,陈婉清表情木然地命令他,先去你的房间,帮我把买的东西整理一下打包,口气刻不容缓。龚一殊回望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拎着塑料兜慢慢进了自己房间。一进门,陈婉清甩掉半高跟鞋,富有弹性的双脚踏在地毯上来来回回,像个小鹿似的轻快无比。她无所顾忌地冲他呼来唤去,嘴里抱怨他做事条理不清,把德芙巧克力挤碎了,又把给孩子他爸买的衬衫弄皱了。龚一殊一语不发,吭哧吭哧总算把所有吃的、用的、穿的全部塞满了一只大皮箱。
  他心里堵得慌,长舒了口气,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两百元钱递给她,说,我答应过来回车费由我来付。你也太大方了吧。陈婉清像变了个人似的,尖刻又讥讽地说,夜里打车起步价就比白天高十块,再说你那个倒霉的样子,我加了五十块钱司机才勉强同意的。龚一殊一怔,心一阵下沉,又掏出一百元,塞到她手里,竭力保持平静的口气说,够了吧,对不起,我要睡觉了。陈婉清飞快地把钱塞进口袋,不紧不慢地说,我倒是想睡觉呢,可你吐了我一身,我总得洗个澡吧。说着,她轻车熟路从衣橱里翻出一件宾馆提供的睡衣,扭着丰润的屁股从他眼前晃过,砰地一声关上卫生间的门。
  龚一殊颓然靠在沙发里,蔫蔫的,他的目光瞭了一下卫生间的门,心里又一阵凛冽。从开始到现在她对于他仍然是个谜,他沮丧又自嘲地想,这个所谓的苏菲·玛索的女人差点让自己昏了头。一个千面女人,不好惹。一种不安甚至紧张的情绪从心里慢慢弥散出来,他飞快地思索着怎么尽快撵走她。
  门开了,陈婉清穿着睡衣慵懒地倚着门框,头上的吸顶灯射在她侧面的脸上,半明半暗。扎着马尾辫的头发妖娆地散开了,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像涂了油,泛着亮。她盯着龚一殊的眼睛,抚弄了一下散落的碎发,表情稍稍带着笑意,又带着不露声色的羞涩,问,怎么样,很飘逸吧。顺着目光传来的热,龚一殊觉得自己被烫了一下,不过,还是彬彬有礼地站起身,坦然地说,真不早了,把你的房卡给我,你就在这里休息吧,语气和神情又回到了以前,谨慎又矜持。陈婉清的目光像猫的舌头继续在他身上舔来舔去,声音却透着冰冷的讥讽,在酒吧你那么露骨地在我面前表白,不就因为……好啦,脸红了,你的心灵一定在挣扎,哎哟,我怎么也变得和你一样俗不可耐呢,她发出一阵从未有过的尖锐刻薄的笑声。龚一殊煞白着脸,冷冷地说,我看大家都该有点自知自明,再说,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哪种人呢?陈婉清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嘴角闪过一丝讽笑,顺手掏出手机按了几下数字键,又按下了免提键,里面传来一声低缓迟疑又富有磁性的声音,喂,是小清吗,婷婷有点咳嗽,阿梅让她喝了咳喘宁……不过,最后第三单元的复习题你女儿都做出来了,要是没事我挂了,语气带着倦意和厌烦。干吗那么急嘛?陈婉清抗议着,满脸的娇嗔和温柔,今晚怎么没出去撒野呢,我警告你,别再让我抓到你和阿梅,你有初一,我就有十五。对方先压抑着嗓音嘿嘿干笑着辩解了几句,又含混不清地讲了些夫妻间特有的情话,听得龚一殊心惊肉跳,无地自容。随后,手机里的男人又有点不耐烦要挂电话。
  陈婉清不急不躁,走近龚一殊,对着手机不温不火地说,忘了告诉你,我身边还有个小帅哥,也是丹阳人,还是个博士呢,今天一个晚上他都帮我拎包累到现在,他帮了我,我也想帮帮他……他浑身湿透了,我让他穿了给你买的裤子,真合身,是吧,小阿弟,陈婉清一语双关,脸转向龚一殊,目光逼仄,又抬腿出其不意地狠狠跺了一下他的脚背,毕竟练过舞蹈,手脚很重,龚一殊没提防,“哎哟”惨叫一声,手机里的男人听到这边还有个男人,立刻意识到什么,也发出一声嚎叫,接着在那边粗野地叫骂开了。龚一殊脑袋一阵发懵,既感到羞辱又懊恼无比,整个人几乎被这个意外击垮了,这是对什么样的男女呢?他无法在瞬间做出判断和选择,他想逃离,却又挪不开脚步,呆若木鸡。手机里的男人终于骂够了,最后,甩出一句有水平的话,哼,还博士呢,什么都不是!
  最后一句话算提醒了他的身份,他像被电击了一下清醒了,走到门口,拉开门,冷冷地望着她。陈婉清像早有准备似的,神情自若,默默走到他身边,轻轻抬起胳膊,扶住他的肩膀,平静地说,放心吧,什么都不会发生的。关上门,她背靠在门上,胸脯一起一伏,脸部肌肉也在微微抽动,接着,一滴泪珠像条小虫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她两眼直直地瞅着他。龚一殊又愣住了,脑子里竟突然一片空白,他被眼前的景象再次弄晕了。
  我们两家是换亲,不相信吧,她低低地说,我哥有小儿麻痹症,和他姐成家后日子过得不舒心。我上幼师的时候有个高中同学和我处得不错,都喜欢文学,后来为了不让我哥受欺负,我妈逼我和他分手了。其实,孩子爸人不坏,我也慢慢接受了他。只是到了广州,又有了女儿,他动不动就无缘无故发火,还打孩子,我知道他压力大,本来我和女儿想回老家,可一回到丹阳孩子就犯哮喘病,医生说这是过敏性的,没法根治,南方的温暖气候会减少发病次数……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苦笑着,又将披肩的散发绾成马尾辫,略带歉意地说,刚才的电话吓到你了吧,其实,我是以这种办法来警告自己,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不让自己留下对你的记忆,有点自虐吧。她喃喃地说着,和你聊天,心里好舒服,真的,他外贸中专毕业,没什么情趣,平时和一帮狐朋狗友吆三喝四的,随心所欲,我也管不了,总像欠了他全家什么,我又比他大两岁,什么都依着他,不瞒你讲我们快两年没那个了,她的脸上慢慢腾起云霞。龚一殊愕住了,这下真相大白,果然是个有过隐痛的女人,一个诚实又卑微的小女人真真地站在眼前,所谓诡异和谜一样的身世……他在心里感叹,真是书读多了,刚才的郁闷羞辱甚至是愤怒顷刻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就是那么情绪化的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些久违的东西,她轻轻地说,是一种率真,一种单纯,还带着诚恳,不只像我弟弟,更像我的同学。
  龚一殊为先前的失态有点尴尬,涩涩地说,谢谢你的信任,我们终于分享了各自的隐私。其实你高看我了,我和紫凝的结合不只是一刹那的事情,如果没有未来的岳丈,怎么能考研读博呢,人总要现实一点的。顿了顿,他用疑惑的目光深深地盯向她,问,只是我不理解你那么一个知性高雅的女人竟会屈从于令人不齿的换亲婚姻,简直天下奇闻。陈婉清叹了口气,眼神带着是似而非的迷离,说,我爸去世后,家里没了生活来源,全靠我哥修电视机供我和弟弟上学,我能做的只有报答了。沉默。我爸要活着就好了,有时候我真想他,她忽然带着哽咽的声音说,他说我念书好,有悟性。龚一殊骇住了,在那种哽咽里,他听出了一种深深的悲哀无奈和绝望。她使劲摇摇头,眼窝里的泪光慢慢消失了,然后走到床边坐下,一丝微笑像从脸上硬逼出来的。她自嘲地说,劝慰别人我一套套的,什么做一个坚强的人,坦然面对不能拥有的,要学会放弃啊,那都是从报纸杂志上看到的,放到自己身上就不行了。那你为什么不听从内心的呼唤呢,如果直觉真的要让你成为某种人,我想其他事情都是次要的,他坚定地说。你真单纯得可爱,她世故地笑笑,意味深长地说,没听说过吗,婚姻永远都是错的,我们只能将错就错,你不也很现实吗?她笑着反问,好啦睡觉吧,为我忙到现在,她站起身,如释重负地说,好事做到底,这只皮箱还得帮我带到广州。
  龚一殊忽然挡住她,急切的眼神迎上她,那目光深而浓,带着一丝挑衅,就因为他说我什么都不是,能吻你一下吗?陈婉清后退一步,红着脸,慌乱地低下头,你是我的小阿弟,怎么能乱来呢,我可不想有一夜情什么的,刚才我故意散开头发,还真以为你有定力,看来还是不自重。龚一殊意兴索然地叹口气,伸出手,识趣地说,你的电话让我吓了一大跳,现在也算和你开个玩笑,扯平了,把房卡给我吧。陈婉清定定地望着他,忽然重重地呼吸,说,这又是你的一刹那吗?龚一殊脸靠近她,目光笔直锐利,我相信直觉,尽管有时会在盲目的一刻进发,会辜负我的理智,但是至少现在不后悔。她犹豫一下,重新坐到床边,低下头,声音颤抖地说,好吧,我不让你有这个遗憾,反正今后大家也没有牵挂了,只当是个小游戏吧。龚一殊心脏咚咚跳着,既吃惊又意外,盯着她睡衣的胸口,里面露出了丰富的内容。
  对他来讲,当俩人的嘴唇相触的一瞬间,那种感觉无法言表,任何一种前奏和承诺都变成了繁文缛节。他轻轻地试探着,她的身体既没有反抗也没有配合,双目微合,一动不动,像在克制,又像在默许,他无所适从,喘息着,愣头愣脑地完成了一个道德上的穿越,翻身下来,内心无比的惶恐和自责。他深深地后悔了,带着强烈的茫然和沮丧,这实在荒唐透顶,内心构筑的所有防线都被眼前女人的几句话击得粉碎,而且还是个居家小女人。他背过身,僵直地一动不动,感觉好像过去了几十年。陈婉清小心翼翼坐起身,理了理凌乱的睡衣,出乎意料地轻轻扳过他的肩膀,柔情蜜意地抱紧他,目光带着眷恋和柔媚。龚一殊惶惑地抬起头,俩人对望了几秒钟,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嘟囔着想说点什么,她食指放在唇上轻嘘了一声,说,自己做的事不要向别人表白,喜欢你的人不需要,不喜欢你的人不相信。
  她俯下身,瀑布般的长发顺着面颊滑落下来,把他的脸埋在里面,发丝在他脸上摩挲着,挑动着他脆弱的神经元。他浑身一阵发热,又一阵抽搐,所有的羞愧和不安消散得无影无踪。
  一切如电光火石,又顺理成章。
  第二天上了飞机,俩人把座位调到一起,陈婉清恋人般地将头软软地偎在龚一殊的肩上。他一脸的轻松和惬意,是一种释放后无比坦然的轻松。他忽然觉得一夜情也没什么不好,自己是下作了些,但没有结下恶果,因为,俩人约定下了飞机就以姐弟相称了,这一页已经彻底翻过去了。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很精彩,不光有陷阱,还有鲜花。他有点庆幸和自得。陈婉清随手拿走了他的那本英文小说《房子》,说下次全家到学校玩儿的时候还,保证连紫凝的书签都掉不了。他下意识地望了她一眼,她给了他一个轻轻的吻,从容地说,不相信我吗?龚一殊心头一热,点点头。
  出了登机口,热浪滚滚。从自动电梯下到一楼大厅去取托运行李,龚一殊瞥了一眼电子指示牌提示的所乘的航班次,轻车熟路找到循环行李传输道。陈婉清幽幽地望着他,说,太热了,我去洗手间换件裙子,你在出口处等我,我要乘大巴到三元里大道下,孩子爸在那儿。龚一殊汗流满面,点点头,欲言又止。陈婉清像大姐姐似的推了一下他的胳膊,很诗意地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放心吧,姐会去喝你喜酒的。他笑笑,意犹未尽地说,我还想和姐姐来个告别仪式呢。陈婉清娇嗔地给了他一下,恰到好处地收回深情的目光,转过身走了。他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点酸。
  机场大厅出口处,烈日当空,人流攒动。龚一殊满脸涨红,汗流浃背,费力拎着她的两只大皮箱,一辆辆机场大巴和私家车排着队缓缓地停下,又缓缓地开走。等了许久,就是没有她的影子。身边的人行色匆匆。他焦虑地四下张望,不期然,看到一个带着墨镜的时尚女人向他慢慢走来。韩版的圆领短袖真丝连衣裙,飘逸典雅,深蓝色的碎花图案,还有体贴的收腰剪裁,映衬着她的胸脯愈发高耸,腰肢愈发柔软,犹如一幅青花瓷水墨画。栗色中分外翻卷OL发型,不仅尽显浓雅的女人味,而且看上去干练随意。应该是她,但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庞戴上墨镜后是那么的高傲和冷漠。
  龚一殊恍然梦境。
  他的思绪只滑走了一秒钟,又被眼前的景色震住了。女人如一缕风从他眼前飘然而过,一本书飞到他的脚下,他迟疑地弯腰捡起那本英文小说,怯弱地抬起头,正前方停着一辆乌黑锃亮的七系宝马车,一个后脖颈上纹着一条蝎子的光头小伙子恭敬地拉开车门,用手高高挡住车门的上方,护着她钻进车。车子优美地划了个弧线,悄然驶过。龚一殊内心无比黑暗,他想尝试着微笑一下,但脸部僵硬的肌肉无法松弛下来。
  回到学校,他更换了手机卡,又悄悄做了个病毒抗体检测,还好检验报告呈阴性,只是打开她那只皮箱,他脸色变了。
  没多久,紫凝怀孕回国,他说服老岳丈放弃了读博,在老人家的周旋下,俩人从广州回到南京一所大学教书。那时紫凝已经挺着个大肚子了,他被提拔为计算机系主任助理。
  生活又回到了正常轨道。应该是在初春的一天,他正在系办开会,一个女生进来,低身在他耳边说师母在家不舒服。他出门拨通手机,家里无人接听,只好急急赶回家,见老婆腆着大肚子靠在床上,脸上流着泪,将自己的手机扔在床角。他莫名其妙拿起来,看到一条长长的短信:
  三叶草,草本植物,又名苜蓿,三片小叶开蝶形花,分别代表祈求、希望和爱情。好精致的书签,谢谢紫凝,我会珍藏的。龚一殊你在撒谎,大妹不是不见了,是受了刺激,当你面要从女生楼顶往下跳,被你抱住了。在医院里,她无数次揪住我的衣领,骂我这个表姐为什么不给她生一个空军飞行员。开始我没在意,渐渐地被这句疯话打动,这个创意奇特又疯狂,让我想到了你。你应该没忘记,六岁那年的暑假,你和大妹玩疯了,一人拿着一把花布伞从二楼阳台往下跳,要做一个跳伞飞行员。我抱住了表妹,却没拦住你。后来背你去医院的路上,我发现了你喉头上的胎记。凭着尚存的记忆和努力,最终锁定了你。我嘛,中文系毕业后当过北漂,后来嫁了个山西矿主,没文化,人挺好,纠正一下,那天手机里骂你的可不是他,是我事先找托儿设计的“双簧”。哈,所有都是自编自演。唉,可惜老公五十多岁不能生育了,感谢龚一殊给力,改变了我的人生,我的预产期在五月份,也成全了我疯妹妹的心愿,可她现在已经不认识我了。但龚一殊你该对我有印象,箱子里那幅我特意放大的木框照片,也是那年暑假姨父在玄武湖边给姨妈和我们拍的。
  紫凝妹妹,今天是爱尔兰的圣巴特里克节,让我们共同期盼主赐福与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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