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成
2011-01-01魏泽先
鸭绿江 2011年3期
魏泽先,蒙古族,农民。当过教师、村干部、电视台编导、记者,现供职于一家合资企业。辽宁文学院第四期新锐作家班学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散文》《海燕-都市美文》等报刊发表散文百余篇。曾在《辽宁日报》“北方”副刊开设散文专栏。有散文入选《2007年我最喜欢的中国散文100篇》《新中国60年辽宁文学精品大系·散文卷》等书。2009年9月,散文《五月节打驴》被评为“朝阳市建国60周年十大名作”。2011年2月与人合著长篇历史题材小说《红山女神》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
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觉中,院子里南墙根儿那棵老杏树花开花又落了,光秃秃的枝头上,温暖的春风变成了凛冽的寒风,飘香的杏花变成了晶莹的雪花,它们虽然同样地洁白娇嫩,可是味道显见是有所不同,去年春天的杏花的香气好像还在我的周遭氤氲着,可随手接一朵两朵雪花闻闻,它却没有味道。不过,当雪花可以代替杏花的时候,岁月在寒冷的天气里不知不觉间已经又进入了一个新的腊月。
我一直以为,腊月就是年的尾巴。一年十二个月,从正月开始,到腊月结束。
现在,正是年终岁尾,咬着年岁尾巴的必是年岁的头,要是这样的话。岁尾也就意味着新的一年开始了。于是,我们听到了经久不息的爆竹声声。
这个时辰,鞭炮久久的炸响,密如用大铁锅炒豆子,最高潮的时辰是春节的前夜,也就是被称为除夕夜的子时时刻,我爸以为这一时刻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时刻,他说,这一眨眼的工夫可是不寻常呢,“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啊。
在这样带有年味儿的爆竹声响中,在北方的乡下,我的老家,也可以说我客居的地方,就开始了杀年猪,淘米包豆包。集市上,大红大紫的颜色开始张扬,年味儿逐渐浓了起来,弥漫在乡间的各个角落。
夜里,躺在城市边缘我所寄居的小屋里,这样的小屋它不一般,既可以领略城市的烦嚣,又可以聆听乡间的年味儿,也许有人会说,味道也是可以听的吗?那么,有一句“耳闻目睹”又做何解释呢?其实,这才是乡间的实在和真实。
这样的话,作为一个来自乡间泥土地上的漂泊者,应该说这是一种福分了,不管周遭多么寒冷,我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在这严寒封锁的时候,透过墙壁上的霜花,我似乎看到了春天扑啦啦甩动的绿叶和轻轻绽放的花朵,听到了蜂蝶翅膀扇动春风的声音。
我碾转反侧,无法入眠。梦与醒之间,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乡下的田野,回到了我祖辈洒满汗水使之越来越肥沃的土地。也因此,我自然地联想到了关于年成的事情。
年成,就是这一年的收成,是关于这一年庄稼收成的好与坏。十分年成最好,七八分年成次之,五六分年成差矣,再其下者,这一年则是叫做贱年。
回溯数千年。以耕种为生的农人们最为关心的主题就是年成,衣食住行,最为重要的就是吃。吃,这个字,尤为重要。民以食为天。据考古发现,远在7000年前,就有了五谷的种植,那么这一年种什么作物才能丰收呢?谁也不敢保证。作物的收成与付出的辛劳、雨水、温度还有自然灾害密切相关。世世代代的农人们深知只有风调雨顺,才能五谷丰登,但是也不尽然,农人们还知道一个道理,尽管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年头,有的谷物也不一定会丰登,这与每种谷物的性格有关。于是,就出现了占卜。
回想起来,在我的老家,辽西这个地方,占卜五谷收成无非是这样几种方法。
其一是把一节秫秸劈开,在里面夹上五谷的种子,然后用除夕夜煮过饺子的开水浇。另一个方法就是到牛身上去摸。
我清晰地记得,在我小的时候GB0DQEdZ/FW4gQ93t6VhXA==,年三十午后,吃完饭,我爸就带着酒味儿,剔着牙走到园子里,撅一节秫秸棒棒儿,劈开,在里面分别夹上一串五谷的籽实,搁在柜盖上,他不说话,我们谁也不问,我们都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
半夜,要先发纸,就是接财神的时候,在院子里按照财神、喜神的方位,磕头,烧香,烧纸。在我家,这都是由我爸来做,我们孩子们只是乐得在当院点起火堆,围着火堆燃放鞭炮。
每当这时候,我妈在屋里开始煮饺子,饺子煮好了我爸也先不上桌,而是认真地一遍遍洗手。平时我爸他是不怎么洗手的,他的手就像老松树皮一样,沟沟壑壑都淤积着陈年的污垢,夏天的夜里,要是我们的身上让蚊子咬了,咔哧咔哧挠的时候,他听到了,摸黑里伸过手来,顺着我们的手找到蚊子咬出的大包,用手掌来回地蹭蹭。就可以解痒。我妈常说,看你爸的手,洗一回都可以当两亩地的肥料。
这时候,他可是认真地去洗,使胰子一遍遍洗,这胰子可不是现在的肥皂,那是我爸自己做的,用猪胰子加面碱做的。猪胰子就是猪的胰脏,扁平长条形,长约十二厘米左右,粉红色,上面挂些白油。据说,猪肉是自古人们懂得畜牧开始就经常食用的肉类,而猪的内脏则通过一些简单的配方,可以配制出犹如今天的香皂一样的产品。猪胰子在北方寒冷、干燥的气候下可以保持肌肤光泽、细嫩。在冬春秋三季使用它具有防治皲裂,洁肤,润肤的独特功效。
每在杀年猪的时候,我爸都要亲自把胰脏上的白油撕下来,然后和面碱放在一起,在木板上轻轻地砸,砸到融合在一起了,就团成椭圆形,搁到背阴处风干凝固,然后用来洗手洗脸。
我爸他洗一遍就看看,不干净再洗,要是再不干净的话,就用铜钱去刮,直到满意了,才悄悄地拿起柜盖上的夹着五谷籽实的秫秸走到外屋,用刚刚煮过饺子的热汤浇一下,然后虔诚地搁在锅台后。
然后,我爸走出屋门,到家里的牛棚里,在牛身上摸,从牛头摸起,一直摸到牛尾巴,把摸到的东西搁在另一只手里攥着。摸完了,神秘地回到屋里,在灯下展开手掌,仔细地观看。我们一家人也都凑过来,看摸到的宝贝,这时候我爸才说,在牛身上摸到了什么作物的籽实,就说明这一年什么丰收,老家叫收成什么。摸到几种,就证明明年收成几种。说来也怪,有时候,竟然能在牛的身上摸到黄豆,玉米之类的东西。直到这时,我爸才胸有成竹地上炕,盘腿坐到桌前,倒上一盅酒,吱儿地一声喝出响儿。
第二天早上,也就是正月初一,我爸早早地起来,不说话,首先奔到外屋,查看那个秫秸上夹着的五谷籽实,看看哪个膀涨了,哪个没膀涨,和头一晚上的籽实对比。应了就下定决心在新的一年种什么,往往就在这样的时候我爸宣布这一年要选择哪样谷物来播种。
除此以外,还要看正月的日子哪一天天气好。一鸡、二鸭、猫三、狗四、猪五、羊六、人七、马八、九果、十菜。哪一天的日子风和日丽,就证明和那一天相对应的果菜和家畜以及人就好,否则不吉利。在这样的日子里是不能做针线活的,忌讳在哪一个日子动针就会扎了那种物的眼睛,注定这一年不会兴旺。
比如人,初七、十七、二十七,是小孩、中年人、老年人的日子,哪个日子天气好,哪个年龄段的人就好,否则就脆,脆就是易于病多和死亡。
还有一种说法,就是:“收花不收花,正月二十八”。这主要是对棉花这一种特殊作物来说的,这一天,不是看是否风和日丽,而是另有一个占卜方法的。
头一天,也就是正月二十七这天晚上,我妈就一遍一遍地嘱咐我,明个儿早晨起来,让我把家里的一个筐奋力扔到屋顶上,然后上去看。
第二天早上,我妈捅咕我,我从梦里醒来,已经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不言语,穿上衣裳,走出门去,把早已经准备好的搁在房檐下的一个柳条筐奋力地扔到房顶上。然后上房去查看,如果筐稳稳地坐在了屋顶上,就证明这一年棉花会丰收,反之就是贱年。我乐意做这个,以为很神秘也很神圣。我曾经问过我妈,这个筐要是滚到屋后去了呢?我妈说,那就是没有收成了。
我说,那生产队怎么年年种棉花,年年都有收成呢?我妈想了好一阵子,说,那也有大年和小年。
如今,谁也不来做这样的预测了,庄稼年年收,我却不能再问我妈这样的问题了,老人家已经作古,就如同这占卜年成的习俗一样,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在这浓浓的年味儿里,我们却感觉到这年味越来越淡了,是科学冲淡了它么,抑或是时代的变迁?
无法说得清楚,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证明的:迷信的占卜是时代的产物,就像冷兵器时代修筑长城御敌,原始先人们用龟甲占卜凶吉福祸,修筑祭坛祈求天地神灵一样。
如今想想,觉得有几分悲哀,无奈的农人们,除了这样的游戏般的占卜以外,还能有什么呢?
在这样夜里的鞭炮声中,在越来越浓、其实越来越淡的年味儿里我记下了这些,算作一种怀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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