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警老国的运钞车
2011-01-01杨明
鸭绿江 2011年3期
杨明,汉族,1967年生,从事文学创作多年,曾在《青年文学》《鸭绿江》《散文》《芒种》《今古传奇》《小说林》等多家杂志报刊发表小说散文百万余字。与人合作编剧的电视连续剧《乡村警察》曾在多家电视台播出并获得公安部金盾影视文学创作奖。现供职于沈阳铁路局沈阳客运段。
一
老国在村道上跑着,他跑得慌里慌张,连裤裆漏了也没察觉。他已经遥遥看见拉拉屯派出所的大门了,老国牙一咬,开始冲刺。
老国正在村里出警,所长老平这么着急地派人叫他回来,不用说,肯定是工资和补贴的事有眉目了。
老平去乡里开会,临行前他对老国说,这回说什么也得把老国的工资要回来,实在不行他就把乡长拉来,让他看看拉拉屯派出所的现状,让他了解了解老国这样的地警的困难。
老国二十年前当兵复员回来,没出三天就被乡派出所民警小平叫了去。小平要核对一下从村里听来的关于老国的情况。据乡亲们说,老国在部队时是特务连的,当的是特务。小平只好边听边给他们纠正:那不叫特务,那叫侦察兵。对对对,是管侦察的,侦察特务,乡亲吧嗒着旱烟卷继续说,人家那侦察特务可没白当,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哩,一晚上就从炮楼里摸出六个越南鬼子。
老国对自己被小平外调来的履历惊得目瞪口呆,继而又被小平的取证臊得面红耳赤。憋了老半天才吭哧瘪肚地交待说,小平同志,咱在部队是在特务连来着,可没当过侦察兵啊,咱一直在炊事班,做饭的,还兼管喂猪。没打过仗,也没钻过越南鬼子的炮楼哩……不!小平有力地一挥手说,以后再有人问你,你不但要说当的确实是侦察兵,而且也别说曾经只活捉过六个越南鬼子,就说——一个班是多少人来着?八九个?对,你单枪匹马摸进炮楼,一晚上连活捉带消灭了鬼子一个加强班……哎呀妈呀,老国吓得蹦了起来——小平点点手:坐下坐下,坐下听我给你说,我已经把你给报上去了……老国更不敢坐了,心惊胆战地问:啊?小平同志,您真把我报上去啦?我刚回村儿没几天,也没犯法呀。什么呀,小平不耐烦地一摆手,报你什么呀,报拘留啊,不是,我想请你来派出所帮忙,当地警,地警懂不懂?就是农村合同制警察,我已经把你的情况上报县局了,上边也同意了,合同表很快就会下来。明天一早你就来上班吧,到时候我再跟你细说。
在老国之前,小平已经招过几个地警了,可是哪一个也没干长。乡村派出所的农村合同制警察,弄身正式警察淘汰的警服穿上,乡里给开工资,又威风又滋润的,怎么也算得上是半个公家人了。可实际上,农村地警没头衔没编制,连颗枪子都不发,干起工作来却比正式警察还要繁忙和琐碎。庄稼院里除了田头就是炕头,一年到头难得碰上什么大案要案,高科技犯罪更是天方夜谭。地警们早上披星星,晚上戴月亮,脚不沾地地忙的尽是些个乡政府布置的任务,平坟、打狗、抓偷水偷电、跟妇女主任屁股后边抓超生妇女,还有谁家的马驹子猪崽子什么的跑到另一家院去了,这家去要,那家不给,就打起来了,地警也得撂下饭碗赶紧去给断断……农村不比城里,都一个屯子住着,就拿拉拉屯来说,百分之八十的屯户都姓国,可真是辈接辈、亲连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亲戚多了,维持着就不容易了,稍不留神就会得罪了谁。当地警首先必须做到的就是在乡亲里一碗水端平,这显而易见是最难的。在老国之前最后一个地警叫国富,当了三天家里就让人点了两回柴禾垛。第四天头上国富老婆就把国富拽回了家。
那时候老国还没娶媳妇,老娘也没得早,只和一个老爹相依为命。侦察特务老国便在小平“人民战士理应为人民做点好事”的动员下高高兴兴地迈进了派出所。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二
一辆农用三轮呼地从老国身旁掠过,车轮在干燥的土地上碾起滚滚浓烟,不由分说地把老国吞没了。
国富刹住车,推开车门从驾驶室里跳出来,看着老国从尘土里冒出来,说,二哥,跑这么快干啥呀,有紧急任务?
老国脸有些发红,忙岔开话头说,国富兄弟,你开着车干啥去,上县城?
国富说,是呀,开春眼瞅着要种地了,我进城拉化肥去。
老国说,哦……
老国这一声“哦”有些沉重,是叹息出来的,一声很深很深的叹息,从深深的胸腔里喷出了不少土末子。
国富听出来了,关切地问:二哥,化肥还没着落吧?你别着急上火,我帮你把你家那份也拉回来。
老国说可别可别,兄弟,不能再麻烦你了,上次帮我买种子的钱还没还你呢,现在又要……唉,这买化肥的钱我一时还……
国富笑了,二哥,说这些干啥,我再帮你垫上不就得了。你困难,我不帮你谁帮你,谁让你是我没出五服的哥哥呢。
老国说,哎兄弟你——
国富说,你这人咋回事,你再说旁的我可不乐意啦。对了,你家用多少化肥来着?
两袋足够了。
好嘞——国富摆摆手,上车开着走了。
老国呆呆地望着汽车远去的影子,仿佛看见了老婆秀红在田地里躬身忙碌的背影。
老国自言自语,这么快呀,又一年开春啦。
老国回头看了看派出所的大门,忙走开几步,拍打了周身上下的尘土,对着阳光在墙上照出的自己的影子整了整警容,老国猫腰叉腿向下一看,看见了裤裆里的破绽。裤裆完全漏了,撕裂的布像两片破旗一样耷拉下来,露出了里边的秀红给他缝制的花布衬裤,怪不得跑的时候那地方凉嗖嗖的哩,原来往里灌风。老国忙伸手像藏情报一样把破布往裤裆里边揣了揣,并拢两腿紧紧夹住。
老国夹着腿迈着工作步伐进了派出所大门,僵硬而庄重,鬼子兵似的。
所长老平在办公室里早就隔着窗玻璃看见老国裤裆下的破布片子了。老平心里发酸。县公安局和乡政府刚刚联合给各村派出所下达了一个《预防农村狂犬病,消灭未免疫犬只》的文件,老国正忙着贯彻文件精神,在村里四处打狗呢,这不定又是让谁家的疯狗把裤裆给掏了。老平忙站起来操起暖瓶。
老平猜着了,老国的裤裆是让劁猪匠老冯家的狗给掏的。老冯嚣张得很,举着刚磨的劁猪刀指着老国露出来的花布衬裤扬言,你再敢动俺家的狗,俺坚决给你去根儿。
老国敲门进来,老平忙说老国你辛苦了,快坐。一边递过去一杯刚倒的开水。
老国端着水杯,往屋里转圈一看,没有别人。忙问:咋,所长,就你自己回来的,乡长……
老平说那个啥,这次我根本没看着乡长,乡长没在家,去县里了,县里来了个港商,乡长忙着招商引资,要和港商谈项目哩。
老国心里一凉,心说这工钱又没戏了,不由得后悔起来,方才国富问自己用多少化肥时自己为啥要说两袋哩,省着点说多好,只用一袋,又能少费一半的钱!
老平看着老国呆愣的样子,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递给他说,对了,我这次到乡里也没白去,我把上次咱俩到黑龙江完成抓逃任务的奖金给领回来了,这是你那份。
老国头也没抬说拉倒吧,那是你自己的钱。
几个月前老平带着老国到黑龙江去抓一个从拉拉屯拐跑了两个妇女的人贩子,一路上从路费到食宿都是老平给垫的钱。买火车票时老平连卧铺都没舍得买,车上人多又没座位,俩人硬是站了一天一宿到了黑龙江。回来以后老平的差旅费是以最低标准在县公安局报的,而老国是地警,差旅费得在乡里报,老平给跑了几个月也没抓回个钱毛毛来,乡里财政这么紧张,他还能把奖金要回来?骗鬼哩。乡里大小支出全凭乡长一支笔,刚还说没看着乡长,你能从别人手里把三百元巨款领出来?骗鬼都不信哩。
老平把钱硬往老国手里塞:老国,拿着,拿着——
老国说,老平,我能拿你的钱吗?你为了几个钱还背着个处分哩,我要是拿了你的钱我还叫个人吗?
老平一下子不言语了,两个人闷坐着,抽起了烟。
老平的女儿去年秋天考上了警官大学,老平捧着录取通知书乐死了,可看到通知书上一连串有关各种费用的数目字,又愁死了。所里穷,老平平时没少掏自己的腰包往所里补贴,现在到了女儿要用钱的时候了,老平抓了瞎。只好四处去借。三朋六友都借到了,眼看着开学的日子一天天近了,老平连女儿所需费用的三分之一还没借齐。女儿流着泪说,爸,别为难了,咱不念了。老平眼一瞪说那怎么行,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说了,你念的是啥学校?咱自己的学校,爸后继有人了,能不让你念吗?你别愁,爸有的是办法。老平脸一抹,就把请贴发了出去,在饭店里摆了十来桌,请大家来庆贺。乡长副乡长,县局里局长副局长政委啥的,包括一个专门检查警风警纪的督察,虽然没亲自出席酒宴,但都派人把红包给老平捎了去。老平在酒宴上举着礼单对所有的来宾说,自己绝不是打着女儿的旗号收大家的礼,在座各位的礼钱都在我老平心里记着呢,算我向大家借的,等女儿毕业了,这些钱我一定会一笔笔归还,请大家相信我。老平终于把女儿送走了,他的事也露了,有人把匿名信写到了上边,告他借女儿考上大学的机会大操大办,大肆敛财,败坏了公安形象。上边派工作组下来调查,认为情况基本属实,拟撤销老平的职务。征求县局局长意见时,局长说,那就先撤我吧,属下的女儿考上了警官大学却没有钱念,我这当局长的只能干瞅着无能为力,丢人呐。结果老平的所长职务虽然保住了,最后也落了个行政记过处分……
老国突然打破了沉寂:哎,老平,你这么急急忙忙地把我叫回来,有啥重要事啊?
三
秀红趴在炕上,儿子国林跪在炕沿边给捶腰捶腿,捶得秀红直哼哼。听见老国的脚步声,秀红连忙推开儿子下炕,捂着腰眼趿拉着鞋往灶房跑,差点和推门进来的老国撞个满怀。
老国忙扶住秀红:你躺着吧,我自己来。
秀红说,忙了一天饿坏了吧,洗把脸吃饭吧。
国林下炕挑门帘进里屋去了。
秀红摆好炕桌端上饭菜的时候,里屋已经传出了国林的读书声。老国盘腿坐在炕桌前,一手端饭碗,一手捏筷子,歪着头向里屋听了一会,笑了,狠狠地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饭。
老国三口两口吃完了,一仰身往被褥卷上一靠,抱着后脑勺望着房梁发起愣来。秀红便问,孩子他爸,咋累成这样?老国说,不累,我想想工作。秀红忙收拾了桌子,到里屋去吩咐国林念小声些,爸爸想工作哩。
老国在想下午老平给他说的那个紧急案情通报。近来乡里的好几个粮库都发生了盗案,现场勘察表明,盗窃分子都是黑夜作案,用同一种利器挖开库墙,将成袋的粮食装上机动车运走。几个粮库已经累计丢了粮食七八千斤。从作案手法和运输工具上基本可以断定是同一伙人所为。老平这次去开会为的就是这件事,乡里和县公安局领导都认为,这伙人绝不会罢手,还会继续疯狂作案。领导命令老平等与会者,加大侦察力度,限期破案。老国呀,老平说,你不是老说除了平坟打狗没正经案子可破嘛,这回咱们可逮着大的啦。老平越说越来情绪了,指间夹着烟头比比划划眉飞色舞:这个案子咱要是给破了,上头一高兴,保证嘉奖咱们,经费咱就再也不用愁了,领导给咱超额补发,你那点补贴更不值一提了,顺手拈来的事,弄好了还会给你记功、转正呢……老平把两手空空的老国也说激动了,恍恍惚惚看见一辆汽车从黑地里开出来,车斗里满载着粮包,老国神兵天降,不等老平发出命令便腾空而起,一个大鹏展翅落到车斗里,定睛一看,盗窃分子大约有一个班,都穿着越南军装,好啊,偷粮食偷到俺们中国拉拉屯来了,老国大义凛然,与这些跨国盗窃分子展开了英勇搏斗,盗窃分子们被打得落花流水。眼看老国就要大功告成了,盗窃分子们使出了最不要脸的一招,竟然合伙扒下了老国的裤子,老国拼命反抗却突然动弹不得,眼瞅着盗窃分子们狞笑着,握着雪亮的劁猪刀逼上前来,老国急了,怒吼一声——
哎呀妈呀——秀红吓得叫了起来,不明白老国为什么在梦中怒吼连连。老国懵懵懂懂地睁开眼,见秀红惊恐的脸距他不足一尺远,一只手还捂着起伏不已的胸脯。而他的裤子已经被秀红扒到了膝盖以下。
秀红说:孩子他爸,你喊啥,做恶梦啦?
老国说:孩子他妈,你这是干啥,老夫老妻的了还用得着这么偷鸡摸狗的?
秀红臊得伸手捂住了老国的嘴,你,你说啥呢,你快小点声,孩子在那屋还没睡呢。孩子他爸,你看你都想哪去了,我看你裤子破了,想给你缝缝,又不敢弄醒你,才……
哦,老国这才醒过神来,想起来了,下午和老平借了两个别针把裤裆别上了,完了就忘了。回家后秀红开始没注意,后来老国四仰八又地倒下睡着了,秀红才看到他裤裆里的破绽。老国这会儿也看见了,秀红胸前衣襟上别着一根闪着银亮的缝衣针。
老国一把搂过秀红,孩子他妈,先不缝了,咱们睡觉。
秀红说哎呀你干啥呀,你看你这人
老国坚定地说,睡觉。
第二天天还没太亮,国林就被外屋炕上越来越大的说话声吵醒了。
秀红说,啥?工资又没要回来?那补贴和奖金呢?你不是说上次抓人贩子有奖金吗?也没领回来?你压根没打算要吧?
老国说,我要了,我咋没要哩,可所里真没有啊。
秀红说,没有?老平骗你的,他和乡里一样,不打算给你了。
老国说,你咋这么说话,老平啥时候骗过我,不光我,人家自己的奖金也没发下来哩。
秀红说,人家发下来还能让你看见?再者说你能跟人家比,人家是正式警察,公家给开工资,你呢?你呀,就你是好人,谁你都信,人家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在哪下车,都二十多年了,老平拿了多少你知道?
老国说,不许那么说老平!
秀红说,老平是你媳妇呀,老平跟你过日子啦?孩子他爹,我不想和你吵架,就说说咱这日子,这些年让你过得多紧巴。别的不说,这二十来年你就像卖给派出所了一样,家里外头,屋里地里我哪样指望过你?单说这两年,工资补贴你一分也开不回来,这眼瞅着又开春种地了,去年开春你去抓超生女人,今年又到处去钻人家的狗圈,挣不来钱还净干那灭种的事,你说满屯子哪家的女人和狗不恨你?
老国说,你净说那些没用的……
秀红说,咋没用,啥叫有用的?你知道这些年我和孩子是怎么种地的?我都没和你说过一句,说出来我怕丢人。我连牲口都舍不得雇,孩子在后边把犁我在前边拉套,我给你们老国家当牲口使呀。孩子他爹,要是今年我没这病我还不指望你,今年我这腰真不行了,不干活都疼得直不起来,实在拉不动了,真是盼着你拿回俩钱儿来雇两匹牲口替替我哩。
老国说,你这个浑蛋娘们儿,每年我不是给你雇牲口的钱了吗,你不花你怨谁?连自己的身子骨和钱哪轻哪重都掂量不清,就知道管钱叫祖宗,头发长见识短。
秀红说,国老二,你缺大德丧良心。我为啥,我不为省俩钱儿供孩子吗?孩子上县中平时连个零花钱都没有,个个礼拜住学校背干粮,你不心疼啊?将来孩子考上了学,得用多少钱,你算过没有?你也想像老平似的求爷爷告奶奶磕头作揖到头来弄个处分回来?
里外屋间门帘一动,两口子忙住了口,见国林低着头出来,一只手里拿着书和笔记本,另一只胳膊边往衣袖里套边向外走,没看他俩,快步穿过屋地到外边去了,两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了话。俩人都看见了国林眼里的泪光,孩子委屈,近来爸妈哪一次吵起来他都是这样的。
四
老平又坐在了乡长办公室里。
乡长啊,老平说,老国现在确实太困难了,已经快两年没给人家开支了,再不给想点办法恐怕有点……
乡长像每回一样似听非听地不住点头。
乡长突然很有气魄地一挥手打断了老平,说那都是小问题,咱们拉拉屯乡马上就要有大好事了,这回和港商招商引资的事有眉目了,港商马上就要帮咱上大项目,搞粮食深加工,那家伙可是上千万的投资呀,就凭这一项,不用说咱们乡,就连咱们县也能一举甩掉戴了四十多年的特困县的帽子啦。等到了那时候,我先解决你们的经费问题,老国那点钱还不是捎带脚的事?对了,你们所里那台老破警车早就该换了吧?到时候我先给你们买台新的,宝马、尼桑,随你挑。
这话说到老平心里去了,这些年所里穷得连台警车都没有,老平整天骑个摩托车,带着老国四处去办案。去年县局局长不知从哪弄来一台淘汰的运钞车,就送给了他们所里,当警车。破车老出毛病,不是化油器坏了就是电路不通,三天两头趴窝。有一次总算开起来了,老平带着老国出去在乡道上设卡,协助县公安局和交通局联合举办的规范交通文明月活动,堵截那些违章的、没牌照的、不合条件非法行驶的城乡机动车辆,结果开到半道刹车又坏了,一头撞在树上,被交通局当场抓了个典型。
老平又惊又喜地说:乡长,你说话算数?
乡长说,那当然,我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过?你放心吧,不出一个月,我亲自把新警车给你开到派出所去。
太好了,老平一拍大腿,那旧警车怎么办?
乡长说,旧警车就不要了嘛,怎么处置,你看着办,那本来就是你们县局处理给你的嘛。
老国还没进派出所大门就听见老平的歌声了。老国大惑不解。
在平时,谁也休想听到老平唱上一句两句的,老平的歌声非常有杀伤力,他五音倒是齐全,可都是半拉半拉的,低了上不去,高了下不来,他要是学哪个歌星来一句抒情的:既然爱你,就没有商量——震慑个犯罪分子那是绝对专业的。也就是老国,曾经在澡堂子给老平搓背时听到老平在舒服得不知怎么好时突然声情并茂地来了半首爱情歌曲,老国心惊胆战地夸老平唱得真好,动人。并当场送了老平个雅号叫“澡堂红”。
老国进门一看,老平背对着他,手里抓着块抹布,伴着歌儿起劲儿擦着那辆运钞车,风挡玻璃和车身早被擦得不染纤尘。老国咳嗽一声,老平回头一看,笑着招手:来来老国,快来看看你的新车。
我的……新车?老国一下子没了听歌的兴致,瞪住老平。
是呀,老平也像乡长那样很有气魄地一挥手,老国呀,先听我对你宣布一项县局党委的最新决定。
老平和乡长谈完了话后立即跑回了县公安局,向局长汇报了乡长的许诺。局长也很兴奋,对老平说,乡里的支持真是及时雨呀。你们所里那台破警车真是早就该换了,局里也一直想给你们解决,真是条件紧张,要不哪会拖到现在,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局长的话让老平又吃了颗定心丸。见局长情绪这么好,他忙又提起老国的补贴问题。局长说,老国?哪个老国?哦,想起来了,就是你们所那个协勤治安员?局长忽然笑了,说,这不正好是想瞌睡递来个枕头嘛,这协勤的工资归乡里管,补贴奖金归咱们管,咱们欠这个老国多少补贴了,先把运钞车给他,顶一下。老平眼睛一直,局长,这,合适吗?局长手一挥:就这么定了。
老平唱歌归唱歌,毕竟心里没底,回过身又狠劲擦车,背对着老国说,老国呀,知道你家里缺钱用,可局里也是真紧呀,只好先给你解决个私家车了。老国说,老平啊,咱俩二十多年的老伙计了,你就跟我掏句实在的,就我这德性,配开私家车不?老平不出声,这回不但不唱歌,连话也没有了。老国蓦地叹了口气:老平,领导上的关怀和心意我领了,你就别擦了,你看你都擦到车轴上去了。
五
老国开着运钞车离家门口还有五十来米的时候,车熄火了,怎么也发动不起来,坐在副驾上的老平忙让老国把好方向盘,自己下车到后面推。老国过意不去,一抬头看见大门口那儿站着的媳妇和儿子,忙招手。国林也看到平叔在推车了,撒腿就要跑过来,被秀红一把拉住了。
老平满头大汗地把车推到大门口,来不及擦一把忙对秀红笑着说,嫂子,腰好点没有呀?秀红不冷不热地说,死不了,咱命贱。老国跳下车来,冲秀红使眼色:孩子他妈,所长给咱送车来了,还不快请到家里坐。秀红说,哟,平大干部亲自给咱送车来啦,咱可不敢当呀。我说平干部,你可真会栽培我们家老国呀,老国给你没年没月没黑没白地卖命,你就赏了这么台破车?它是能吃呀还是能喝呀,能给我们家老人当药吃还是能给我儿子当学费?老国一拉她,说什么呢,这么没觉悟。老平笑着把话岔开,老国呀,这眼瞅着要种地了,你可要帮嫂子把地种好了,到时候所里给你几天假,可不许你让嫂子一个人累着。秀红说,嫂子太感谢你了,要不请所长到家坐坐?老平说,不了不了,所里还有事,你们忙
小满刚过,潇潇春雨中,农民们有的开着拖拉机有的赶着牛马拉着种子肥料出了家门,田间地头热闹起来了。老国高兴地说,孩子他妈,走,咱也种地去。
遍地的农机具之间,运钞车冒了出来,劁猪匠老冯看到运钞车的时候,他手中的锄头刚高高地举起来,往下一落就结结实实地抡在了自己脚面子上。老冯鬼嗥一声,农民们惊得撂下手中的活计跑过来看,先看老冯和他的脚,然后看运钞车。
运钞车的驾驶室里坐着老国,车身上有字:运钞警戒,严禁靠近。车的后杠上拴了个犁铧,国林和秀红分别扛着锄头端着盛种子的簸箕跟在车旁和车后。农民们看饱了运钞车,再瞪着眼睛张大嘴巴互相看。屯里辈分最高岁数最大的国三爷爷,已经快九十了,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走过来,老爷子不认字,瞧着车身瘪着嘴问:二小子,这上边是啥字儿啊?没等老国说话旁边一个农民搭腔了:三爷爷,这写的是“备战备荒为人民”。老爷子没分辨出车身上写的与农民说的字数不符,称赞道:二小子,三爷爷早就说你是块好料,时刻不忘最高指示,和现在毛毛草草的后生晚辈就是不一样啊。老冯抱着脚龇牙咧嘴地说,二哥,你大人物啊,用运钞车耕地,我们祖祖辈辈也就种点粮食,你一出手就种钞票,牛,真牛!秀红簸箕一扔腰一掐就要开骂,老国一拉她说,乡里乡亲的开句玩笑,你看你咋还急了,走走,咱下种去下种去。秀红气得直掉泪:下你娘的腿呀,国老二呀国老二,你们家八辈子祖坟冒绿色的烟了,出了你这么个能往家挣汽车的乡村警察。
还没等开始干活,地头上传来一阵摩托车声,老国抬头一看,老平站在地头上正在向他神秘兮兮地招手。
老平今天又去找乡长了,说好不出一个月就把新警车开到派出所的,这都快俩月了,连个车轱辘还没看着呢。老平刚想开口问,乡长的脸先沉了下来,对老平说新警车的事十有八九要泡汤。啊?老平急了,忙问为啥。乡长说你好意思问我我还要问你呢,港商投资的事有枝节啦,人家港商对投资环境进行了周密的调查,人家说了,咱们乡的社会风气太差,治安状况太让人担忧,好几千万的资金投在这里,人家不放心哪……老平看着乡长滔滔不绝的嘴巴,心里非常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着这样一位港商。不过乡长确确实实又戳到老平的病根子上了,老平刚刚又接到最新案情通报,那伙盗粮分子又出来活动了,这回比以往更加猖狂,不但偷粮食,还把黑手伸到了县郊高速公路的修建工地上,盗窃施工器材。县局局长已经火了,拍着桌子给了老平五天期限,再破不了案就请老平自动辞职。乡长又对老平说,平所长,只要你尽快把这伙盗窃分子抓获,给咱们乡创造一个安宁和谐的投资环境,只要港商的投资一到位,我马上给你们解决警车。
老平对老国说,老国呀,案情紧急,所里急需出警,得借你的警车使使呀。老国二话没说回到地里就把车开了出来,拉上老平,把秀红扔在地里气得又乱喊起来。
走出老远总听见车后哐啷哐啷的不是个正经动静,下车一看犁铧还拴在后杠上,耕到马路上来了,老国忙卸下来,托过路人给秀红扛回去。
六
后半夜,漆黑的天空阴得连一颗星星都没有,时不时还掉下几颗小雨点。老平开着运钞车在乡间公路上巡逻,坐在副驾上的老国已经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不住地用手使劲拍脸。
真要命,都三宿了,这帮小偷还不出来,你说是不是他们探到什么风声把脑袋缩回乌龟壳子里去了?老国打着呵欠说。
老平看了看老国又看了看表,说,老国,你还是先睡一会儿吧,有事我叫你。
这三天真把老国熬坏了,运钞车暂时借回了所里,偏又赶上了连阴天,秀红的腰又疼得趴在炕上挣不起来了。春播季节又绝对不能耽误了墒情,国林还得上学,老国只好起大早贪大黑和儿子抢着时候干。还多亏了秀红,她可以自己去扛犁拉套,但怎么也舍不得让老国去当牛做马,一咬牙掏出二百块钱雇了一头小毛驴。收了工国林牵着驴回家去休息,老国马不停蹄直接奔所里,老平拉上他去巡逻。
老国说,再挺一会吧,再挺会儿天亮了就好了。老平说天亮了你又得去种地呀。老国说你给我支烟。老平伸手向衣兜里一掏,老国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药味,你这是什么烟?老国迷迷糊糊地问。老平把一包中药贴膏塞给老国,说,我差点忘了,这是苗药贴膏,治风湿性腰疼很有效的,我在县中医院特地找同学开的,你给嫂子带回去。老国说,又麻烦你。老平说,说啥呢,我给你拿烟,咱抽一颗。老平又把手探进了衣兜,却一把把手机拽出了来,老国激灵一下子也警醒了,他和老平都听见了,手机在响。
平所长吗?我们是高速路建筑工地,有人盗窃,被我们发现后开车向北逃跑了。
老平一打方向,掉头向北,扭头喊道,老国,来菜了!
老平开足了马力,没出二十分钟果然在空荡荡的公路上发现了一台蓝色小卡的尾灯。
哈哈——老国狂笑道,奶奶的,总算踩到你的尾巴了,看你这回还往哪跑!
我的警车——老平叫道。
我的工资、奖金、还有补贴——老国叫道。
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老平怒唱一声,一脚把油门轰到底。
前边的车发觉后边有人追赶,慌忙加速,老平腾出一只手拔出手枪递给老国,老国把脑袋探出车窗,扬手向天上开了一枪,叭——枪声在静夜里分外焦脆,与此同时远方的天际传来了隐隐的雷声,雨又下上了。前边的车听见枪声居然将方向一拐,上了盘山道,道路曲曲弯弯地盘旋而上,一侧紧贴山壁,一侧是万丈深渊,而路面又被雨水淋得越来越滑……前面开车的家伙为了阻止后边超车,竟然和在平地上一样左右打着方向,车子蛇一样在盘山道上左右扭摆。
奶奶的,真是个亡命徒!老国骂道。
老平咬牙发狠,眼看就要追上了,老国已经清晰看见了前方车尾上车牌号的后三个数字——425,老国瞪大眼睛死盯着那车,老平瞅准一个机会,猛打方向朝小卡和山壁间的一个空档猛插过去,只听吭地一声——
运钞车又熄火了。
前边的小卡不紧不慢地拐了个弯,消失了。
老平火冒三丈地从车上跳下来,一看,刚才冲得太猛,一侧车轮已经冲出路面悬空了,下面黑洞洞深不见底,老国不禁后怕,心里嗵嗵一阵乱跳,脸都白了。老平不由分说对着车头就是一脚,把车踹得一晃悠,老平喘着粗气叫道,这破车呀,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要你有什么用啊!老平又是一脚,叫,你赔,赔我的新警车。老平又抬脚……
哎哎哎别踹别踹,老国慌忙上前拦住,眼里突然有了泪,老平,所长,你这不是在踹我的脸吗?这是我的车。
老平的腿一下子在半空中停滞成一个僵硬的造型,好一会才沉重地放下脚,叹了口气说,对不起老国,我不是冲着你,你看这眼瞅着要抓住了,却……
老国蹲下去,抚摸着车身,摸了一手泥水,老国小声地嘟囔着:可是它已经尽力了,这不是它的错。
老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一会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拍了拍老国湿漉漉的肩,说,老国,看你,咋还耍起孩子脾气了,好了别不高兴了,回去我帮你修,咱把车好好修一修,好不好?
天大亮的时候,雨停了,乡亲们又开了一回眼界,老国挥着一杆鞭子赶牛,牛拉着运钞车,老平坐在驾驶室里把方向盘。老国的鞭梢在半空里甩了个清脆的鞭花,扳着牛角高声吆喝:驾——牛却犟着脖子向右走,右侧的路边长着一片带露水的青草,牛瞪圆了眼睛,口水都流了出来,老平和牛反方向拧着方向盘,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喊:老国,掌握好方向,别让它拐弯呀。老国惋惜地想,雇老乡的牛往回拉车,价钱都顶得上我雇两天小毛驴了,这老平净瞎花钱。
七
阳光和煦,照在老平的两只旧皮鞋上。皮鞋以上的部位就照不着了,老平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身体平躺着钻到了运钞车底下,光着膀子修得满头大汗,不时从车底下伸出一只油黑的手来:老国,橇棍,老国忙递过去一把螺丝刀。老平把螺丝刀扔出来,嗓门高了八度:橇棍——哦哦,老国如梦初醒,忙又递进去一把镐。老平的脑袋伸了出来,怒气冲冲地叫道:老国,什么意思啊,成心的是不是?
老国突然一拍脑袋说,老平你先修着啊,我出去摸个情况。抓起一辆自行车一骗腿一溜烟蹬着跑了。
老平费劲地爬出来自己找到橇棍,对着老国的背影大喊:老国你个王八蛋,这可是你的车!
老国一口气了跑五六里地,走进一个村口,因为还是在上午,村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村街上静悄悄的,看不着闲人。
村东一家高而宽阔的青砖门楼,两扇黑漆大铁门,老国上前轻轻叩着门环叫:国富、国富兄弟——没人应声。老国向左右看看,这儿比村口还静,没人注意他,老国攀着墙边的一棵树翻墙入院,院里拴着的狗立即狺狺狂叫起来,边叫边作势欲扑,老国忙猫腰捡起半块砖头扬手冲它挥舞,狗乖乖住了口。老国抬头见三间正房都紧锁着,家里确实没人。老国绕到后院,看见偏房的门也锁着,锁鼻上挂着一把拳头大的永固牌大铁锁。老国扒门缝向里望了望,从裤兜里摸出了一件家什。
这件家什是老国今天早上修车前从老平办公桌的抽屉里拿来的,是把一根钢车条前端砸扁后又弯了个精巧的钩,这东西是老平和老国抓小偷时的战利品,审讯那小偷时老国自然也没忘了令其详细演示这种盗窃工具的具体使用方法。
老国一手握住锁一手把钩捅进锁眼里,凭手感小心地上下挑拔左右转动,感觉到轻微的咔吧一下,握锁的手同时用力一拽。锁应声而开。
老国一眼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那辆农用小卡。卡车被防雨篷苫得严严实实,老国绕到车后,掀开篷布一角一看,车尾上的车牌号:辽V75425,老国的心不由怦怦地跳起来,怪不得昨夜越看越眼熟,原来真的是这辆车。老国又在墙角发现了几根用麻袋盖着的钢管,这不正是案情通报中高速路建筑工地丢失的那种钢管吗,再看那几条麻袋,上面清晰地喷涂着“粮库”的字样。
老国摸出手机就给老平打电话,却欠费了。老国不敢怠慢,出了偏房将大铁锁原样锁好,小跑着到前院,刚要助跑往墙头上蹿,只听哗啷一声,老国脚步一僵,就看见大门向内推开,国富进来了。
国富一愣,看了老国好一会才说,二哥,你……
啊啊,老国急中生智,想起后院除了有偏房还有个厕所,忙说,我来执行任务,正好走到你墙外,一时肚子疼得忍不了,想方便一下,你又不在家,就跳墙进来了。
哦,国富看着老国。啥任务啊二哥?又打狗来了?
是呀打狗,老国话音没落,可巧那条狗又汪汪叫起来,国富回头怒喝一声,废物东西,穷叫唤什么,这会你来能耐了,刚才干啥去了,这幸亏进来的是二哥,这要是来个贼,把你药死你都不知道怎么断的气,还叫,再叫二哥揍死你。国富回过脸暖下笑脸说,对了二哥,化肥已经买来了,正想这两天给你送去呢,哎二哥,别站这说话呀,快,屋里坐。
老国说,不了,任务忙,事多,化肥呆会我来取就行了,大老远的你就别送了,你在家等着我啊,我过会再来。老国边说边出了大门。
老国飞跑到村头小卖铺,给老平打了个电话,让他赶陕过来,越快越好。
老国撂下电话跑回来,藏在黑漆大门外的柴禾垛后暗中监视着。
院里传来发动机的声音,大门一响,小卡的头露了出来,老国一个箭步蹿到路中央,双臂一伸:站住!
国富吓一大跳,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笑了,二哥,干啥呀?
取化肥呀,咋,这一会儿就忘啦?
嗨,你看我这记性,二哥,我这会有点急事,下午一准给您送家去,啊,走了二哥。
不,你现在就下来给我去拿。
二哥,你这是在命令我吗?
是,我命令你给我下来!
二哥,啥意思?
啥意思你自己不明白?我问你,昨天夜里你干啥去了?
昨天夜里,去买化肥了呀。
深更半夜买化肥?哪家化肥厂还给你留着门哪?
国富盯着老国看一会儿,笑了,二哥,明说吧,想怎么样?
跟我到派出所去!
国富大笑,二哥,咱俩可是实在亲戚呀,身上都流着一个爷爷的血,你就好意思来抓我?
老国咬着牙根直抽冷气,这么说,真是你干的了?
是我干的怎么样?二哥,不是兄弟我说你,就你一个泥腿子警察,混一辈子连颗枪子都混不来,遇到坏人了还得像国梁似的用菜刀砍,图个啥?国富指着老国的身上说,别的不说,就说你这身狗皮,还是我多少年前扒下来扔掉的吧,你穿上它人模狗样地来抓我,不嫌寒碜得慌?
你少废话,我寒碜什么,我行得正走得端拍拍胸膛心里没愧。
国富冷笑一声,你心里没愧但兜里没钱,你也不拍拍良心想一想,这些年我帮了你多少,买化肥买种子,那钱都是哪来的?你回家闻闻你碗里的粮食,有贼腥味没有?乡长弄个假港商搞什么投资来骗你们,他往裤兜里装了多少,他又给你补了一分工资没有?
国富你无耻——
二哥,把道闪开,不然别怪我今天不认识你!
你敢!
远处突然传来汽车的轰鸣声,两人同时抬头一望,闪着蓝灯的运钞车正向村口开来。而在同时,劁猪匠老冯也从另一个方向大步流星地跑来。老冯本来在外边,不知听谁说老国悄悄地摸进了村,老冯担心他的狗,忙攥着劁猪刀杀回村来,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老国在国富一脚轰着了油门的同时奋力一扑跃上了车头,抓住后视镜趴在车前脸上,兄弟二人隔窗怒视。汽车拖着老国蹿出了村子,后面的老平追了上来。
国富拼命打方向,一左一右一下子把老国甩了下去,国富又是一脚狠狠的油门,车轮从老国的惨叫声中毫不犹豫地辗了过去。
老冯怒吼一声:狗日的王八蛋——手里的刀嗖地飞了出去,砸在了小卡的侧面风挡玻璃上。
运钞车尖叫着刹住,老平跳下车和老冯一起抱起血肉模糊的老国连声呼唤,老国吃力地从衣兜里掏出苗药贴膏说,老平、老平,这膏药上粘了血了,你看都浸透了,会不粘了吧,还能给你嫂子用吗?老平说,能用、能用的,老国、老国你不要说话了,我马上送你去医院。老国的眼神有些发散了……老冯说,平所长,你放心去追那个六亲不认的王八蛋吧,二哥交给我,我马上叫车送他去医院。
乡村公路上,两辆车再次展开了比拼。老平追了半个多小时,运钞车一点故障都没发生,展示了出奇的良好性能,它像猛兽一样愤怒地嘶吼着,像猎豹一像敏捷而灵巧。老平如猛虎下山,比前一夜在盘山道上开得更凶,比亡命徒还亡命徒,老平猛打方向向小卡撞去,每撞一下都吼一声歌,今天唱的是《带泪的微笑》,小卡在歌声中人仰马翻地栽下了公路——
老国在医院急救室门前就停止了呼吸,手里紧紧抓着那盒苗药贴膏。
八
追悼会上来了不少人。很多人散居在四乡八村,老国生前并不认识,听说他不在了,自发地来送他一程。
老国的遗体安放在运钞车里,会后去殡仪馆,临行时车子却又发动不起来了,任老平使尽了浑身解数它就是一声不吭,像累了,又像睡着了。
老平突然觉得,车动了,在向前走。他探头扭脸一看,乡亲们的手正一双双地搭在运钞车上,在推。国三爷爷拄着拐棍往前挤,劁猪匠老冯正在劝他,国三爷爷怒骂,滚一边去,谁也别拦着我,我要送二小子一程。又过来几个乡亲,和老冯一道好说歹说把老爷子劝开了。已经各自上了轿车的县局和乡领导互相看了看,也默默地下来,把手搭在运钞车上。
从乡里到县殡仪馆,十来公里的路,运钞车缓缓地行进着。老平回头对车里边轻声叫,老国老国、老国你他妈的,跟你说句话你也不吱声,牛逼什么呢?又说,老国我抽颗烟啊,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在哭,怪磕碜的。老平大口大口地抽烟,大团大团的烟雾把喉头不断涌上来的哽咽不断压回去。运钞车走了一路,老平把一盒烟都抽光了。
路上的机动车纷纷为运钞车让道,车过交通岗时一律绿灯,交警们早已得到了上级的命令,立正,向运钞车敬礼。
送走老国的第二天,老平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县车管所打来的,运钞车已经到了报废期限,要派出所限期把运钞车送到报废车场,车管所将派专人来监督执行。老平放下电话抬脚就往外走,走到院里的运钞车前,老平把头低下了,他知道自己这会儿没有勇气去见秀红。他出门拐了个弯去了乡政府,找到妇联主任,请她代自己到老国家去一趟,告诉秀红,乡里和县局给老国补发的工资奖金和补贴已经全部到位,他这就去取。妇联主任惊异地问,乡里给老国的工资到位了?我咋不知道?老平说,大妹子,让你咋说你咋说就是了,拜托你了,帮个忙,别穿了帮,还有,对嫂子说,那辆运钞车,经县局领导慎重研究,决定把它送到省城的警察博物馆去,作为对老国同志的永久纪念。县局同时将以原车五倍的价格给家属作为补偿。
车管所的人很快开着车来了,干净利索地拿出钢丝绳往运钞车前杠上一扣就要拉走,老平大光其火,吼道:“你们急什么啊,急着上火葬场啊?”车管所的人被吼愣了,一个年轻人也火了,毫不示弱地说:“同志,我们这是在执行公务,请你放尊重点。”另一个岁数大些的忙拉开年轻的,陪个笑,说:“平所长,那你看,咱什么时候拉走合适?”老平说,等我打完电话。
老平先给县里洪福大酒店打电话说好,明天要订桌。随后打给爱人说,他要在县城大饭店里请一次客,收一次礼,事情急,明天就办,让爱人赶紧通知亲朋好友,不,所有认识的人全要通知到。爱人慌了,说老平你干啥,又要犯错误呀?老平说你就别管那么多了,赶快去通知吧。爱人又说,可是以什么名目啊?老平说随便,就说是大喜事,给我老爹办八十大寿。爱人还在分辩说可咱爹今年才七十三……老平那边已经把电话撂了。
老平来到运钞车前,轻轻拍了一下车头说,咱们走吧,伙计。上车,把好方向盘,在车管所车子的牵引下,最后一次把运钞车开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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