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之惑
2011-01-01宋长江
鸭绿江 2011年3期
宋长江,辽宁丹东人,从事编辑工作,近年先后在《鸭绿江》《满族文学》《北方文学》《山东文学》《福建文学》《长江文艺》《清明》《星火》《青年文学》《章回小说》《文学报》等三十余种报刊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早期曾出版短篇小说集《灵魂有影》。有多篇作品入选多种版本文集或被报刊选载、连载。
一
宫小翠竟然拒接我的电话了。这丫难道真的要和我分岔?这丫也太……
称宫小翠为丫的情致在我脑子里仅仅逗留几秒钟,便被“后果很严重”覆盖。她有什么不可以拒接我的电话呢?
我的肚子仿佛瞬间被掏空,明显不在状态了。明天我就要离开学校下去实习了,如果今晚不和这丫见上一面,后果真的很严重。
情急之下,一个低劣的小伎俩腾空而出——我想到了公用电话。我免去以往卿卿我我的铺垫,单刀直入地说:“小翠,我决定回县医院实习了。”
电话里没反应。
我可怜兮兮地恳请说:“明天就走,咱们吃顿饭吧。”
宫小翠好像刚刚品出我的声音,她果断回绝:“没必要。我忙。”
我急忙说:“求你啦,真要分手,当面把话说明白有什么不好?”
她哼一声:“你我之间能说明白吗?”
我说:“那咱们什么都不说,默默吃顿饭,算为我送行,也为咱们分手画个不留遗憾的句号。何况实习完了咱们还要见面,到时多尴尬呀!”
她又哼了一声,说:“不留遗憾?”随即沉默。片刻,她勉强说:“那好吧。”
我乐颠颠地说:“六点,老地方见。”
说完,我“啪”地将电话扣死,以胜利者的姿态驱走了所有的卑躬屈膝,被掏空的肚子神奇般地鼓了起来。
老地方是我和宫小翠的活动据点,那个叫星星的小饭店,窝在学校后街胡同里。我们的活动据点之所以选在这儿,是因为与学校前街的繁华嘈杂相比这里显得静僻,多少可以避人耳目。当然了,还有一个重要因素:这里不但吃饭便宜而且楼上还备有若干小房间,两小时收费三十元,可供我们谈情说爱。说白了,可供我们宣泄情与爱的欲望。这个公开的带有隐私色彩的秘密,暗流于学校各个角落,却不可用文件或在正规的场合披露或批判。学校实在是难以掌控和规范校园周边的环境,也算给了我们一点点思想和道德行为泛滥的空间。
哈哈!
四年前,我如同一只饿狼以匍匐的姿势考入我们这所大学的医疗系,战战兢兢从山里爬进城市,经过几年修炼,由匍匐到站立总算举止言谈有点城里学生的模样了。暑假前夕学校突然发出通告,为缓解学校压力,我们这一届医疗系所有学生的实习学校不再统包,由学生自主寻找实习医院,并且规定必须是县级以上医院。原以为找实习医院不费劲,白送个劳力谁会拒绝?哪知转一圈才知道各大医院实习的学生人满为患,我们这座城市的所有大医院早已和省城各大医学院签约,而我们这所本市综合大学的医疗系如同没亲娘的孩子被丢在外面没人待见。宫小翠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托我的情敌叶辉才进入市中心医院实习的。为了宫小翠的前途,明知是情敌下的耗子药我也得吞,不是我伟大,关键是我知道叶辉那小子有了女朋友。但耗子药终归是耗子药,其毒性在我的实习问题尚未落实前猛然发作。
宫小翠去中心医院实习后,我还在为落实自己的实习医院四处奔波中,几次约见宫小翠她都以实习忙为由拒绝与我见面。直到有一天终于在街上碰见她才把她请到星星饭店,我酸溜溜地问:“叶辉没去医院看你?”宫小翠不悦地反问:“你什么意思?”我没直接回答而是说:“他应该把我也安排到中心医院。”宫小翠苦笑说:“你别添乱了,安排我一个他费了多大劲呀!”我塞上一句:“黄鼠狼给鸡拜年。”宫小翠大怒:“叶辉可不是你这样的小人!”我苦笑地反问:“我怎么成了小人?难道你一直在和一个小人恋爱吗?你这不是在贬低自己吗?”宫小翠的眼眶立刻浮出水光,饭没吃完起身就走,并恶狠狠地抛回一句:“你真是一块提不起来的烂肉!”
闻听此言我从思想到身体立刻瘫痪。平日说我烂肉我权当笑话,但在此时,我被实习问题搞得焦头烂额尚无明确目标明显处于弱势状态下,这句烂肉无疑是对我的又一次打击和羞辱。于是我们的关系进入冷战。几天后她发来短信:“我们分手吧,我们开始为爱而痛苦了。”我没理睬,小女人惯用的小伎俩。为爱而痛苦有什么不好!至少证明我们还在相爱!世界上的战争格局和经验告诉我们,冷战不可怕,昔日你死我活的敌人若干年后有几个不在努力修正和平?枪炮相残后便是戏剧性的吻抱。所以我无暇顾及宫小翠的分手伎俩,继续为我的实习医院赤脚奔波。遗憾的是终无鲜果可尝,最后我不得不把目光转回家乡,求在县医院上班的远房表亲齐大伟。齐大伟连说三个没问题就算解决了我的实习问题。
实习问题解决了,和宫小翠之间的恋爱残局不能不收拾,思前想后我才厚着脸皮约她吃这顿饭。能缓和则缓和,没余地就算吃顿最后的晚餐,为两人分手添一笔不俗的色彩。感情这东西对我们来说讲究归讲究,上下左右身前背后看看,还真没发现哪一位是因脑子里感情灌水而被淹死的。
等我极度奢侈地为宫小翠点了四个她喜欢的菜,她却打来电话说来了一个重病号正在抢救,她来不了了。
我的头嗡地一下眩晕。我们没有了最后晚餐的机会,我也就无法实现蓄谋已久的欲望发泄了,那么这个夜晚我唯有大醉方可入眠难捱之夜。一个刚刚去医院实习不足两个月的实习生,重病号的抢救她会起什么作用?回避是思想和态度的体现,她的决绝无疑再一次向我宣告,我们的恋人关系可能真的要结束了。
好在我是一个尚有自尊的人,说妄自尊大也行,尽管这个所谓的自尊被官小翠视为无知的清高和懦弱不自信的表现,外加说我是一块朽不可提的烂肉,但我没有其他选择,惟有继续维护我的这个所谓的可怜巴巴的自尊,继续我无知的清高,所以我拒绝向她第二次请求或跑到中心医院把她绑架过来。这就意味着这个夜晚我必须醉,必须将桌子上的四瓶啤酒和四个宫小翠爱吃的菜全部注入我腐朽的肚子。
结果是,在我尚未完成注入任务时就已不能自制,独自一人摇摇晃晃拱进楼上的小房间。
等我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七点,离开车时间只有半小时。我像一条疯狗,脸都没来得及洗,拎起箱子冲出房间搭上出租车直奔客运站。
我气喘吁吁上了车还没坐稳,宫小翠这丫恰到好处地发来短信:“多保重吧。我们结束了!”
我大骂一声:“你奶奶个狈!”
二
和宫小翠情同手足时宫小翠说我是狼,说我具有狼的流线体形和狼的无休止的贪婪欲,外加说我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大凡说到此,我都以狼狈为奸予以反击。于是我们嘻嘻哈哈。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彼此彼此么。
现在,可能失去狈的狼不得不狼狈不堪地带着滴血的伤痕逃回大山,比同学们下去实习的时间整整晚了两个月。然而到了县医院齐大伟满脸愧色地告诉我:“张树,对不起,没戏了。要求来县医院实习的太多,像你这样独自找上门的实习生,已让领导无法平衡。”
如棒闷顶,火星四溅。
齐大伟继续愧疚地说:“要不你去乡镇卫生院吧,等实习结束,我想办法给你整个县医院实习的证明,曲线救国吧。”
我阴着脸问:“有把握吗?”
他肯定地说:“没问题,医务处主任是我哥们儿,到时给他弄两条烟就行了。”他又征求我的意见:“你说,你是去你家的西边镇卫生院,还是去条件好一点的东边镇卫生院?”
我家住在西边镇,那个卫生院在我的印象里早已奄奄一息。我想了想说:“去东边镇吧。”
齐大伟得意地小声说:“东边镇卫生院的梅少红院长是我同学,去吧,她会好好待你的。”
实属万般无奈。
我站在东边镇卫生院门前,脱去狼的伪装换上一副尽可能灿烂的笑脸,小心翼翼地问一位小脸护士:“哪一位是梅院长?”
小脸护士把我领到诊室门口用眼神儿朝里点一下说:“她就是梅院长。”小脸护士又说:“她现在挺忙,你等一会儿吧。”说完仰脸打量了我,然后莞尔一笑转身忙去了。
诊室里有六七个病人。我只好等待。
梅少红,让人心情敞亮的名字。此刻端详实物,人和名差不多,挺亮堂。我这人毛病多,别看年龄不大却喜欢与漂亮女性共事。呸,又贫嘴了,狼尾巴又露出来了。毫无办法,天性。其实我深知自己是一个没资格挑三拣四的人,现如今拜在梅少红门下是来求人家的,脑壳子里跑出些乱七八糟的非分之想纯粹是欠揍。
新病人不断走进诊室,我越来越焦躁,几次走上前想引起梅少红注意,可她的目光吝啬到没分给我一星点。原本对来东边镇实习就有些无奈和犹豫的我,生活中缺少与陌生人打交道的勇气,见梅少红集中精力给病人看病,怵意顿生。我快速离开诊室,在走廊里荡了几个来回终于荡出退缩的念头:闪吧,开溜吧,拜拜吧东边镇,我还是另寻出路吧。
刚转身又碰见小脸护士。“见着梅院长啦?”小脸护士问。
我说:“她忙,我怕打扰她。”
小脸护士又问:“你哪的?找她有什么事?”
我说:“我是来实习的。”
小脸护士眨眨眼:“实习?”大概与我的海拔差距悬殊,她仰起的头突然耷下,笑问:“你有多高呀?”
我苦笑道:“一米八吧。”
小脸护士长喘一口气说:“看你真够累的慌。你等一下,我喊她。”
小脸护士充其量一米五,身材像小学生,不过滴溜转的眼睛透出精怪。不一会儿她就把梅少红领到我跟前:“就是他。”
我刚想开口礼貌寒暄,梅少红先说话了:“你是张树吧,你要不嫌庙小就来吧。”
我一愣。她这是欢迎还是婉拒?
梅少红又说:“齐大伟让我关照你,我能关照什么呢,不收你实习费,免费让你吃住,你看行不行?”
我立刻从犹豫或婉拒的思维里挣脱出来,连连点头:“行。”
医院实习的行情我是知道的,像我这样自己找实习医院的学生是需要付实习费的。
梅少红亲自把我领到二楼,打开一个病房说:“这间空的病房你住吧。”
我一直寡淡的脸顿时舒展。房间里虽然只有两张床和两个小柜,可和学校八人一个宿舍比这里的环境如同天堂。
“你先休息。”梅少红说完转身准备下楼。
我难以抑制兴奋,突然张大嘴想来个无声的哇塞,恰巧梅少红回头瞅见我没来得及闭上的嘴。瞬间我被定格。好在我反应比较快,说:“我太幸福了!”
梅少红转回身不解地问:“这就幸福啦?”
我腼腆地说:“长这么大,我还没一个人住过一个宿舍。”
梅少红棱角分明的人中一跳,露出浅浅的笑,说:“你休息吧。”
一个浅浅的笑给了我瞬间的温暖和好感。依据齐大伟的年龄来判断,她应该在四十三四岁,实际看不过三十五。她真的很耐看。
我仰躺在床上享受一个人的天堂,却在不知不觉中摸出手机,孤独感油然而生。
我是一只孤独的狼,一时拿不准应该给谁挂电话。所谓的曲线救国说明什么?说明尚未真正走出校园踏入社会我就开始弄虚作假了,我能和谁说呢?
我是一只失去狈的狼。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爹妈我还能和谁说出真相呢?惟有小翠这丫——我的狈。可惜宫小翠已经对我亮起红灯。我似乎不敢相信,和我同居过的宫小翠真的会轻易地与我拜拜?
诉说的欲望瞬间刺激着我,我所谓的自尊终于又一次退居二线。
我翻出手机里的宫小翠,尝试按过去,哈哈,她接听了。我相信狼和狈的关系不会轻易断掉。我急不可耐地问:“你猜猜我在哪?”
传来淡淡的三个字:“不知道。”
我说:“我在东边镇卫生院。”
宫小翠突然严厉地追问:“你去那干什么?”
我说:“实习呗。”
她顿了一会儿说:“你吃错药了吧,到镇卫生院实习也不算数呀!”
我一阵欣喜,她还是关心我的。我说:“没办法,县医院又不同意我去实习了,说要求去实习的人太多,无法平衡。”接着我抢着说:“你放心,实习结束我能开出在县医院实习的证明,两条烟就OK。”
手机里的宫小翠沉默不语。
想象她在心里骂我烂肉。我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底气不足地嘿嘿一笑,黏黏地说:“我知道我是一块烂肉,我……”
手机里传来断线的盲音。
刚才梅少红一句免费吃住驱散了我心中的郁闷,宫小翠一个扣断仿佛又把郁闷吸了回来。如果宫小翠不挂断电话,等我说完“我知道我是一块烂肉”后,我还想再自嘲地追加一句:可见我这块烂肉的腐烂程度,大学没毕业就开始造假了,已经为社会的腐败添砖加瓦了。
可惜,宫小翠把电话挂断了。
几分钟后,她发来短信:“郑重警告你,不许说我曾经是你的女朋友!不要去我家!我们已经结束了!”
哇,这丫又抽羊角风啦!
三
宫小翠的家就在东边镇一个叫宫家堡子的地方。
我和宫小翠读县高中时是同年级同学,又都以不高的分数考上离我们家乡最近的这座城市的惟一一所大学的医疗系。后来才弄明白,这个医疗系是由原来的卫生学校划归过来的。据说这个城市为了要大学的名份把这座城市专科以上的学校以合并同类项的方式统统归为一体,大学学院的名字就赫然地亮了出来。医疗系的地址还窝在原来的卫校,地处城市的北端,与城市南端的学院总部校区隔着整座市区,多少有点孙子辈的感觉。毕业分配暂且不说,学临床的不如学护理的,连实习都成困难。不过几年学下来对我来说收获还是有的,比如宫小翠。医疗系宝贵的男生资源早早地就被女生们虎视眈眈瓜分完毕了,何况我和宫小翠是老乡。
我必须勇敢地坦白,凡人不能免俗,我和宫小翠的关系已经早早地跨越了由情恋进入身体的防线。
那一次,我和宫小翠在江边的小树林里缠绵到极限时,她小声问我:“怀孕怎么办?”我一愣,遂情绪大畅,这丫的防线要开放了。我抚在宫小翠耻骨联合处细疏绒毛上的手进一步深入。宫小翠说:“你去买个套吧。”我舍不得离开,继续缠绵。宫小翠触摸到我的裤门,惊讶地“哇”了一声。接着像一个十分懂事又十分疼爱我的大姐姐很友好地说:“那就试试吧,应该没什么问题。”于是我们像传说别的同学那样实习了人生的第一次性的结合。与以后的同类实习有所不同的是,那一次由于场合环境及心理因素留下许多遗憾。事后宫小翠忸怩笑道:“没意思呀。”可欲望的初次体验如同醉酒一般,痴迷地期待着下一次重新体验。那个夏天,我们同心协力租下一间只有八平米的小房后陷入了一夏天的疯狂。很快,我就两眼发青身体虚弱。宫小翠也极力从嘴里省出一点点钱为我买滋补品,我每天可以喝一袋鲜奶了。一个夏天我们为此付出了近千元的房费和七八百元的额外花销。用金钱制造的浪漫毫不留情地把我们甩入特困户的生活底线,连计划中购买的MP4也被我们的疯狂蚕食掉了。奇怪的是,我们之间没有因为性的结合而更加和谐,矛盾却不断产生。比如我更加关注宫小翠与异性的接触,时间长了宫小翠也不如以前那样关心我的营养了。由于我们对钱的需求越来越大,她开始埋怨我没有经济头脑,不能像有些同学那样和家里要钱或去挣钱。无奈,消灭矛盾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大吵一通,吵完后再次发泄性的欲望,欲望之后又会莫名其妙地再次矛盾再次发泄,最终我们跌入一个耿耿于怀的怪圈。
生活在怪圈里的狼和狈,疲倦地看不清未来更看不到光明,跳出怪圈是我们各自逃避的惟一办法。宫小翠首先实践了。我必须坦白地承认,我也渴望逃避却没能逃脱藕断丝连。我没自尊,我是烂肉。现实生活中的我怎么也挺不起胸膛露出大块的胸肌闪亮一把,仅仅一个实习问题就把我搞得焦头烂额,不然也不会屈驾到乡下卫生院。难道还不承认自己是一块烂肉吗?我一直认为自己不是多么聪明的人,但算得上是一个特实际的人。实际本身就很难避免烂肉的嫌疑。想到宫小翠发出的警告,不让我去她家,我只能往好处想,我认为这是宫小翠爱面子的表现,我自己不是也不愿意在自家门口的西边镇卫生院实习么!
决定来东边镇之前我想过,无论实习能不能落实,在与宫小翠的恋爱关系没彻底结束之前,只要我和她还是同学,既然走到东边镇了,即使宫小翠已向我亮起红灯,我也应该去宫小翠的父母家看看未来的老丈人和丈母娘,算是礼节吧,或许还能将红灯变成绿灯。一旦绿灯亮了,宫家人知道我在东边镇实习过却没去看看老人家那不就失礼了吗?
这回可好,刚提一句东边镇便被宫小翠全面封堵。去看看?连说都不行。我安慰自己,不让去就不要怪我了,不去还能省下一笔小钱呢,我还为见面礼买什么发愁呢。
这就是狼心狗肺和烂肉的嘴脸吧?
其实烂肉之说源自宫小翠之口。宫小翠常常在对我的某些不争气的想法和行为气愤之余说上一句“你真是一块烂肉”。我就不够厚道了,本来是半开玩笑顺口说说的话,我像抓住一根稻草借引子自嘲,与宫小翠别扭时总拿烂肉当盾牌,说:“我是烂肉,我是一块烂肉行了吧。”这也常常气得她久避烂肉的嘴再次大骂:“你就是一块烂肉!”
我真的是一块烂肉。我太没自尊了。
四
平淡无奇忙忙碌碌是我实习一个月后的总结,心情烦躁空虚难捱也是我一个月来的感受。那么,依我的性格搞点小动作就显得迫在眉睫了。
等梅少红离开门诊去方便的时候,我抓住一个头疼脑热的病人像模像样地给人家看起病来,照葫芦画瓢写处方,再盖上梅少红的名章。梅少红回来了,我怯怯地递给她,她笑了,小声对我说:“同样的病,不一定开同样的方,要因人而异。”说完她又给那位病人看了一遍,之后在处方上签上梅少红三个字以示同意我的处方。
成就感令我十分温暖,在温暖的前提下她的因人而异的告诫也被我实实在在地记住了,也算给了我一个触动。言之有理么!
下班时,梅少红又给了我一个触动,她递给我二百块钱说:“买点生活用品吧。”
我腼腆地拒绝。不收实习费白吃白住我已经捡了大便宜。
她笑笑说:“我们是校友,就别客气了,拿着吧。”
我是烂肉。我拿了。
梅少红毕业于我们医疗系前身——卫生学校医士班,从年龄上看,梅少红学医时我还是个趴在乡下土炕上玩耍的婴儿。据齐大伟介绍,他和梅少红医士班毕生后被同时分配到县医院,梅少红的父亲是县政府的干部,一年后她就被送到省医学院进修,学历也由专科转换成本科,为后来的晋级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由医士、医师很快晋升为副主任医师,职位也一直升至科主任。齐大伟感慨地说过:“等我混上副主任医师,整整晚了梅少红五年。”齐大伟还告诉我,前几年农村医疗体制改革,梅少红率先辞去县医院的工作,承包了已停诊多年的东边镇卫生院。
对于农村医疗问题我这个土生土长的乡下孩子比一般人体会要深。穷,农民穷医院也穷;难,农民看病难卫生院办下去更难。小病农民硬撑着不去看,大病卫生院看不了,走一趟县城去一趟市里的大医院基本上就要欠下一屁股外债,几年甚至十几年翻不过身。我可以坦白地讲,我当初报考医疗系的目的之一就是想以后为家人看病方便,为自己日后能混口饭。宫小翠的烂肉之说好像就是从我的这个低级的思想受到启发后脱口而出的。
谁说烂肉没有烂福呢。
手里握着二百块钱,心里的温暖袅袅升腾的时候,宫小翠却板着脸不失时机地拱进我的脑子,于是一个尖厉的连续不断的磁化了的声音开始回荡:烂肉,烂肉,烂肉,烂肉……
我突然想,没了狼的狈,难道就不会腐朽成烂肉吗?同学中流行一句嗑,说80后的爱情像百元大钞,一旦破开就不知去向。想到这我的心突然针刺般的痛。
腐烂,腐烂,腐烂,腐烂……狈假如离开狼,会腐烂在谁的怀里?
晚上,似睡非睡中,狼和狈的影像几乎不断地放映,模模糊糊的影像里好像梅少红也在其中。我终于失眠了,失眠得干净彻底,早晨起床照照镜子,两只布满红丝的大眼珠子鲜鲜亮亮。走廊里的小脸护士开玩笑地惊呼道:“你得红眼症啦!”
我沮丧地苦笑。罪有应得!
大山里的雪,来得早也来得大。半个月后的一天早晨,我推开卫生院大门,棉絮般的雪地晃得我眯起眼。或许是入冬第一场雪新鲜,我的心情瞬间灿烂了,久违的童趣驱使我哈下腰,双手捧起雪攥成团而后往雪地上一滚,雪团骤然膨胀,变成雪球,有足球大,再一滚又大出一倍,比篮球大。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滚出圆形、滚出小圆柱形、滚出大圆柱形,于是一个变形金刚式的雪人便立在了东边镇卫生院的院子里。
我大功告成般地挺起胸抬起头,无意间瞥见二楼站在窗前的梅少红,她正在梳理头发,感觉像向我微笑。于是心情更加灿烂。我在离雪人不远处又堆出一个雪人。这是一个小雪人,我用煤球为雪人装上眼睛画上眉毛,用干树枝为雪人披上长发。我还听见小脸护士满走廊嚷嚷:“张大夫想女朋友了,一左一右两个雪人正含情脉脉地谈恋爱呢!”
闻听此言我的心情再次灿烂。我想到了宫小翠。以我们狼狈为奸时的经验判断,她应该有新的男朋友了。不过我在堆女雪人时,想到的并不是宫小翠,而是梅少红那个梳妆的身影。但绝对没想到含情脉脉四个字,完全是随心所欲。
中午吃完饭,小脸护士见其他人都走了,小声对我说:“你猜梅院长说什么啦?”
我问:“说什么?”
小脸护士说:“她说,这个小张,个儿大,孩子气还挺浓。”
我继续灿烂。灿烂的心情换来一夜无梦的睡眠。
第二天早晨,我推开卫生院大门如同中了一颗子弹,内心里“哇”地一声惨叫,全身痉挛般地僵硬了。那个变形金刚式的男雪人的裆部不知被谁插上一根不长的木棍。那是一根被我丢弃的枯枝棍子,一个毫无生命的棍子。然而没有生命的棍子插入男雪人的裆部后,雪人就像有了生命,生机勃勃。
哪个混蛋家伙出手如此恶劣?
雪人活了,我却死了,雪人仿佛是被我扒光了衣服,我恨不得拱进雪地里。我想上前拔掉棍子,可我分明看见屋里的人都在观望甚至传来开心的大笑。此刻上去拔掉棍子分明是惹火烧身。
整整一天,我的神经被那个雪人和那根棍子所牵动,恍恍惚惚。令我忐忑不安和不解的是,出出进进的男男女女看见了或嘿嘿一乐或掩面红脸,就是无人走上前将棍子拔掉。惟有一个小男孩跑到雪人旁开心地用双手抓住棍子摇了一摇,很快被他母亲黑着脸扯走。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我面前一闪一闪,虽说面孔还是那些面孔,我却发现,表面上没什么变化的面孔,背后都隐藏着另一张脸,一张用眼眯我的脸。我在不断地调整我的焦距,不断地偷窥我所熟悉的一张张脸。小脸护士从躲闪不及的表情中挤出丰富的笑意,梅少红的脸在努力保持平静状态。其实我很重视她的表情。至于小脸护士的表情或想法,我并不挂记。
小脸护士对我有了女朋友之说一直持怀疑态度。她几次问我,怎么不见你女朋友给你挂电话?小脸护士大约有二十一二岁吧。直觉告诉我,她可能对我有点意思。她之所以没有说出口,一是女孩子不好意思,二是我的大学生招牌吓着她了。前几天,她突然闯进我的房间要为我洗衣服被我婉言谢绝。宫小翠就是从为我洗衣服开始进入我们的恋爱程序的。那时我和其他男生一样,经常把自己用过的袜子短裤或汗衫团成一团扔在床下,等一周后又会按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原理找出相对比较干净的再穿。宫小翠好像听说了男生这个秘密,开始着手捣毁我的相对论行为。学长们曾经说过,大二之后没有不谈女朋友的,不谈朋友就意味着没面子。开始我不信。实践证明,还没进入大二我就和宫小翠谈上了。可谈的结果却令我意想不到——我成了一块烂肉。
现在在宫小翠的心目中,我这块烂肉大概还在继续腐烂,她根本不想把嗅觉探向东边镇的方位。
小脸护士很乖巧。乖巧的女孩都可爱。但我拒绝这种爱。拒绝的行为进一步表明我不是一块烂肉,我不是乱来的人。我为我的高尚品格而自豪。当然这种自豪对我来说是不多见的。然而,然而呀,一根倒霉的棍子击碎了我原本就不多有的高尚。
夜的幕早早落下。我没有去食堂吃晚饭。煎熬了一天的我,轻手轻脚溜出宿舍,路过护士值班室时,里面的护士长正不知和谁兴奋地说:“张大夫的雪人真能闹腾,把梅院长都闹回家了……”
闻听此言我贼一样蹿出大门。
雪人和梅少红有什么关系?
雪地里的夜,遮不住人影,我疾步溜到雪人旁,快速拔掉雪人裆上的棍子。就在我拔掉棍子的一瞬间护士值班室传来一阵爆笑。
我手里的棍子掉到地上……掉在地上的棍子仿佛剑一般飞起插入了我的心脏,无情地留下一道流血的伤口。毫无疑问,要说无人知晓插上棍子的人是谁,那么拔下棍子的行径说明了什么呢?
弄巧成拙。奇耻大辱。
烂肉!宫小翠假如看到这情景定会大骂我是一块烂肉。
混蛋的棍子!
我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极度沮丧的我在拔掉那根棍子后突然失语了。我的心情为什么要灿烂呢?假如没有心情的瞬间灿烂我就不会去堆那两个雪人,也就不会出现那个混蛋的棍子,惹来挖心抠肺的烦恼。
五
小脸护士一直寻找机会和我闲聊。可我们真的无话可聊。
晚上,我独自一人呆在门诊看书,她又溜了进来。她再次把话题扯到梅少红身上,说梅少红在县城的家,房子好大好大;说家里有一个上初二的女儿,和梅少红一样好漂亮好漂亮;说梅少红的丈夫是人事局的副局长,人长得好帅好帅。不过这次提到梅少红的丈夫,小脸护士突然笑了一声。
我问:“笑什么?”
她脸红了。
我马上意识到不能再问了,再问别问出麻烦。她要是张口说她爱我怎么办?深夜人静她要像宫小翠那样往我怀里拱怎么办?我立刻板起面孔。
可她并没注意,好像还沉醉在她的某种想象的思维里。她突然又说:“你猜,护士长说什么?”
我警惕地问:“什么说什么?”
她说:“护士长可缺德了,她说梅院长回家……嘿嘿。”小脸护士不说了,转身跑出去了。
我的想象空间膨胀了……
第二天下午,小脸护士见门诊没患者,又跑来闲坐,她似乎想接续昨天晚上的话题主动说:“你还不知道吧?”
我问:“知道什么?”
她说:“患者都叫梅院长雪人。”
雪人?又是雪人!我的脸顿时发烫。
突然,梅少红出现在诊室门口。淡桔色的鸭绒服,洁白的口罩,长长的眉睫毛还残留着白霜。她摘下口罩抹了一下眉眼,亮晶晶的双眼鲜鲜地展露出来。
小脸护士伸伸舌头起身说:“回来了院长。”就溜出去了。
“忙吗?”梅少红问。
我说:“不忙。上午忙了一阵,都是小孩感冒打吊瓶的。”
梅少红脱下鸭绒服说:“我看见齐大伟了,他还问你干得怎么样,我说,干得不错。”
我心慌意乱地啊了一声。
梅少红问:“你的脸色不太好。”
我笑了一下说:“挺好的。”
梅少红微笑地摇摇头。
她的微笑令我浮想联翩。雪人——棍子一梅少红的白——小脸护士说了一半的话……一个十分龌龊的想象被我确认:因为棍子,梅少红想她的丈夫了,所以她就回县城的家了。
我为我的这个臆想而心律不齐。
我的目光越过窗户,院子里没有了棍子的雪人,虽近在咫尺却显得格外孤独。
梅少红说:“别无精打采的!”
我一愣。我走神了。
元旦前一天下午,梅少红接到出诊电话,是十几里外的上羊村卫生所大夫小柳打来的。小柳在电话里告诉梅少红,患者是个心衰妇女,目前在家里,无法用车拉到镇卫生院。她以个人名义求梅少红出诊,她怀疑是自己在治疗方法上出了问题。梅少红马上给在家休息的乔大夫挂电话:“乔大夫,我去上羊村出诊,你有个心理准备,一旦来了急诊患者,张树会给你挂电话,到时麻利点呀。”
我一阵兴奋。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我可以在没有梅院长和乔大夫监督的情况下像模像样地给病人看病了。然而乔大夫在梅少红出发前就赶到了卫生院,我独立给病人看病的愿望又一次落空。
乔大夫对梅少红说:“你一个人怎么行,让张树跟你去。”
梅少红看看我说:“也好。把手提心电图带上。”
出门发现,外面又下雪了。我们乘坐出租三轮摩托迎着大雪四十分钟后赶到了患者家。进门得知患者家的男主人姓宫。
我问:“这是宫家堡子吗?”得到了肯定回答后又得知,宫家有个女儿也学医,上个礼拜天还回来过一次。
是宫小翠?我的心骤然紧张起来。当我迈进另一间屋子便被墙上镜框里宫小翠的照片惊呆了。这是宫小翠的家呀!患者是宫小翠的妈呀!上个礼拜还回来过的宫小翠竟然没告诉我!这丫真的要和我拜拜了!
我瞬间跌进无底深渊,如同行尸走肉,完全忽略了梅少红为宫小翠母亲看病的过程。
天黑了,外面的雪还在下。宫家人为我们准备了饭,梅少红没有推辞,可我一口也咽不下。
梅少红斥责我:“怎么回事,像丢了魂!”
我说:“不舒服。”
梅少红伸手摸我的额头说:“感冒了?”
我说:“可能吧。”
她说:“不热呀。”
我不语。
她突然说:“不对。你心里有事。”
我谎称:“没事。”
饭后梅少红见宫小翠的妈病情稳定就告诉小柳:“病人最好明天去医院再复查一下。我们先回去了。”
小柳大夫歉意地说:“雪太大了,看不清路面,我刚才打电话找车,人家都不敢出车。你们就住下吧。”
梅少红没有同意。我更想快速逃离。
我和梅少红默默地迎着风雪探雷般地往回走。或许是我的萎靡不振令梅少红不悦,她不再和我说话。沉闷令我不安,我没话找话地说:“梅院长,在农村当大夫真不容易。”
梅少红勉强笑一下没说什么。
走了大约半小时,梅少红突然跌倒,她哎呦一声说:“我脚崴了。”
我说:“那怎么办。”
她说:“你拉我一下。”
我犹豫地扯住她的手,或许是用力不当或许是思想上开了小差,我竟然也倒在雪地上。
梅少红急躁地说:“快给乔大夫打电话,我走不了了,让他想法找辆车。”
我掏出手机挂了几遍都没挂通。我仔细查看手机,发现没有信号,原来我们正走在两座大山的中间。我又问:“怎么办?”
梅少红无助地喘了一口粗气。
梅少红的一声叹息如同咒语翻腾在我的心里,像是在说我不是个男人。一个男人此时此刻怎能束手无策?我呼地站起身,双手伸进她的两个胳膊窝下用力将她提起:“我背你走。”
她慌忙说:“你哪能背得动?”
我二话没说弯下身将她实实在在背上了。
梅少红很乖,乖得像孩子。然而孩子的感觉只是一瞬间的,我的后背明明有两团柔软的东西在向我传递着一个激动人心的信息。我像一头吃饱的驴,亢奋地趟着雪朝前走。
“歇一会儿吧。歇一会儿吧。”这是梅少红不断重复的话。
梅少红给我很多关照,免费吃住为我省去了在城里实习必须花的钱。上大学以来,家里为我付出了五六万。五六万对我们家来说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我都怀疑这么多钱在家种地的父母是从哪里弄来的。为此我发过誓,自己参加工作后一定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现在看来,发出去的誓言实现的可能性太渺茫了。连实习都困难到了如此地步。好在梅少红看我挺可怜,看我帮助食堂做饭和打扫卫生挺勤快,一个月给我二百块钱。就冲这二百块钱我有充分的理由背她。
忽然,背后传来哽咽声。
她哭了?这令我深感意外。因为梅少红给我的总体印象是个意志刚强的女人。
走到一座空的烤烟房,我刚把梅少红放下,她竟然又一次摔倒。她痛苦地说:“我的脚木了。”并拼命地敲打。她让我把她的鞋脱掉,之后她用她的小手捂住脚,发出瑟瑟的哭腔。
女人的哭泣产生了巨大能量,我呆了片刻猛然敞开棉衣毫不犹豫地将她的双脚塞进我的怀里。她惊恐地想收回她的脚。
我不抬头,不去看她,死死抱住。
她哭了,哭得悲悲戚戚。不知哪里来的底气,我竟然像当初对待宫小翠那样拿出大丈夫的口气说:“别哭了!”
她真的止住了哭泣。
我很男人地说:“走,咱们走。”
我再次背上梅少红。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像一个英雄,尽管被一个女人的身体所覆盖,却没有一丝非分之想。
到达卫生院时,我远远看见,门诊室的灯光映在院子里的两个雪人身上。
两个雪人安安静静。
我却突然身心疲惫。
我的面前竟然站着一个裸体女人,一个看不清面孔的女人。我想去触摸她亲近她,手却抬不起来。我口渴难捱,希望她主动来拥抱我,我需要她。可她一动不动。我艰难地向她爬去,眼里涌出泪水。就在我即将触摸到她的时候,她瞬间融化了……
我抹了一把眼泪,天花乱坠。
我病了,我发烧了。
我想给隔壁房间的梅少红挂电话,可那样会不会产生报辛苦的嫌疑?我又想打给楼下小脸护士,又怕她趁机给我热烈的温暖。于是我谁也不想打扰了,挺到天亮也许就好了。谁知熬到天亮我已全身发抖。
正准备搭乘便车回县城过新年的梅少红因此取消了行程。她毫不犹豫地认为,我是昨天晚上背她出了汗,被寒风扫病的。可我从心里不承认。我认为我该病了。雪人和棍子让我上了无名大火,宫小翠回东边镇的家而不来看我的决绝之举令我火上浇油,我若不病,我脑壳子才是灌水了!
梅少红拖着崴脚亲自给我量体温开处方挂吊瓶,又让护士给我买来鲜奶和水果,自始至终一脸的愧疚。因为梅少红没按计划回家,他的丈夫开车从县城赶到卫生院。梅少红一瘸一拐地把他的丈夫领到我的房间介绍说:“这是来实习的小张,齐大伟的亲戚,陪我出诊冻病了。”
他的丈夫很闲雅,向我点头致意让我好好休息。不知为什么看见梅少红的丈夫我很紧张,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吃完晚饭,隔壁梅少红的房间隐约传出一种令我心痒的声音。我立时想到了雪人,想到了那个棍子,于是生出一个比较合理的想象:她与丈夫在做爱。
我为我的这个想象再次心律失常。
时间不长,梅少红和她的丈夫又一次来到我的房间,梅少红面容鲜艳红润,说:“我老公要回去,再来看看你。”
我无言以对,呲牙一笑。
梅少红送走她的丈夫返回我的房间,坐在我的床前,给我剥开一个桔子,拉家常似的说:“前天晚上在患者家,你好像有什么心思。”
我口是心非地回答:“没有。”
梅少红笑着说:“我看丽丽对你挺好。”
丽丽就是那个小脸护士。我脸一热,又一次口是心非地说:“不是。没影儿的事。”
她笑了笑不再问了。
我想,她是来消化在我背上的哭泣的。看来再成熟的女人也会犯傻。背了就背了,抱了又如何?我甚至能给予充分的理解。看来她小瞧我了,我和宫小翠何止是背呀!嘿嘿,老菜鸟。
梅少红接着又说:“丽丽就是个子矮了一点,人精明能干。我可不是来说媒的啊。”
我低声说:“我有女朋友。”
她问:“是同学?”
我说:“是。”
她说:“她在哪?有时间把她喊来玩玩。”
来玩玩?我忽然产生了对梅少红倾诉的欲望,想把我和宫小翠的事坦白出来,让她替我分担一点内心的痛苦。就在我即将把心事吐出来的时候,她为我掖好被子说:“你好好休息吧。”之后一瘸一拐出去了。
第二天,我的病已见强,便准备去镇上的浴池洗澡。在走廊里碰见梅少红,她见我手里拿着洗浴用具,当着大家的面说:“别出去洗了,再感冒怎么办?去我的卫生间洗吧。”
我看得出,她的这个提议让大家很诧异。卫生院的人都知道梅少红爱洗澡,整个卫生院唯有她的房间有卫生间并安上了热水器。有人说她有洗澡的洁癖。
当然,我婉言谢绝了。从中我也悟出了她对我的好。
后来丽丽和我说,我是第一个被邀请去她的房间洗澡的人。
六
要过年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我真的想家了。
然而,正被我努力淡化的宫小翠此刻排山倒海般向我砸来。
我犹豫了。是回家和家人团聚还是去城里见见宫小翠?我一方面确定自己和宫小翠的关系真的结束了,另一方面又天真地以为我和她又在玩狼狈为奸时的鬼把戏。我拿捏不准了。在我的想象里,这个春节我和宫小翠若不见面我们的关系就会彻底结束。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假日里,任何确定变数的缝隙往往都会敞开胸怀,谁敢说她不会去新男朋友的家里呢!那样的话,所有的点滴希望都会真正失去。
这时我才又一次意识到,我根本没有放下这丫。那个被情感灌水淹死的人可能就是我呀!
我真的是一块烂肉,我是一个嘴硬心囊的小男人!
腊月二十九上午,梅少红给了我五百元钱让我买点年货回家过年。梅少红说:“你新年就没有回家,这次可以过了正月十五再来上班。”
我的心再次焦躁起来,自闭在房间里继续犹豫,连午饭都没有去吃。下午,梅少红在走廊里碰见我奇怪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我说:“我这就走。”
梅少红抬手看表随意地说:“再晚就赶不上最后一班车了。”
我苦笑一下。我十分清楚此刻的时间应该是下午两点半。
“又下雪了!”走廊深处飘来梅少红的声音。
此刻我又一次恨自己的优柔寡断,为自己磨磨蹭蹭到现在也没走出卫生院而痛恨自己。我将拳头砸在墙上。当然是在梅少红的身影消失以后。
走!我毅然回屋拖上拉杆箱走出卫生院。就在走出大门的一瞬间,我瞥见了处置室里的丽丽,她面色灰暗地看了我一眼。
我的确冷落了她。
我对不起她。但我无计可施,我不是乱来的人!
我的面前赫然立着那两个雪人。我险些对他们熟视无睹了。经风吹日曝,他们已残缺不全,那个男雪人的脸,不知何时被削去一半。
我摸了一下我的脸。
灰色的天空零星的雪花又纷纷漏下。神秘,轻盈,无声。我望着挂在老槐树上生了锈的站牌竟有些头晕。沿公路上行是我的老家西边镇,那里有我的父母和哥嫂企盼我回家过年,沿公路下行一百多公里的城里,宫小翠在干什么呢?
我打了个寒战。
最后一趟上行的客车来了,我没有上,也就是说回家的车没有了,我无法回家了。但我没有半点后悔。等到最后一辆下行的客车来的时候,我还在犹豫。
卖票的女人伸出头向我喊:“你上不上?”
我愣愣地看着她,竟然没有表情或者表示。
“神经病!”卖票的女人骂了一句后对司机说:“走!”
当车起动后,我突然喊:“等等!”
卖票的女人毫不顾及地又骂一句:“你有病呀!”
鬼使神差,我背负着“有病”的恶名上了去城里的车,一路恍惚。
到了城里已是华灯璀璨,我无心顾及夜景直接去了中心医院并打听到了宫小翠的宿舍。
门锁着。邻宿舍的人告诉我,宫小翠去看电影了。
这丫的心真大,心情比我灿烂。
我黯然地在街边草草吃了几串麻辣烫,等我再次回到宫小翠的宿舍,灯已经亮了。我敲门,开门的正是宫小翠。她吃惊地望着我,仿佛碰到强盗般语无伦次地说:“张树?你,你来干什么?你……”
我低声说:“我来看看你。”
宫小翠再次问:“你来干什么?”
我口气硬硬地说:“我来看你!”
她马上说:“我不希望你来看我。”
我说:“同学之间我看看你不行呀!”
她说:“我们已经结束了。”
我蔫茄子了。但我还是在告诫自己我不是来和她吵架的,我是来……我是来干什么的?我一时竟然说不清了。
“明天就要过年了,你来干什么?”宫小翠又一次问。显然,宫小翠毫无心理准备。
“我们之间还有可能吗?你说。”她似乎稳住了架,又追问一句。
我说:“怎么就没有可能?我们怎么啦?”
宫小翠已摆脱了慌张,哧了一声:“我们怎么啦?我们有意思吗?人家恋爱,是甜蜜,欢乐,我们呢?我们除了争吵,就是争吵,有意思吗?”
我说:“我们可以不吵嘛!”
宫小翠苦笑着说:“哪一次吵完,不都是这样说的!你说过,我也说过,结果呢?难道我们不烦我们自己吗?”
她的话似乎说服了我。
我努力沉稳地说:“我想确认一下,我们真的结束了吗?”我的那根自尊的神经又一次发挥了作用,我接着说:“如果真结束了,那我们就做个好朋友吧。”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了俗不可耐。
宫小翠低头不语。
我误以为她想重新接纳我,我刚想按以往的经验重复那句“让我们重新开始吧”,她却说:“我们真的该结束了,对你对我都有好处。你走吧。”
我想这一次真的完蛋了。
她说:“天这么晚了,一会儿会有人回来。”
我说:“你不要撵我走。”
她说:“你必须马上走。”
我又犯浑了,说:“来的大概不是一个宿舍的吧,不会是叶辉吧?”
她立刻火了:“你别不要脸,你给我滚!烂肉!”
如寒风涌进肺里,我整个人都快要窒息了。不知为什么一股怒火伴着生理上的欲望腾地升起,我顺手将她揽在怀里,她挣扎了一下刚想发出喊叫,仅仅露出半个高调音符,自己就把它断了。我想,毕竟我们恋爱过毕竟我们同居过,她若真叫几嗓子其结果是不可收拾的,对她对我都是如此。
我把她拥到床边。
雪地里的雪人,突然动了起来。
……她是木然的呆滞的,她的目光是散放的,整个人像—个无魂的幽灵。
等我退出的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
真的说不清为什么,我忽然也哭了,我说:“小翠,我爱你。”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义正词严地说:“张树,从现在开始,我们真的结束了。我不想恨你!但我更加瞧不起你!你现在马上离开!你要相信,我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你快点给我滚,滚!”
她的眼睛放射出的光是从来没有过的血红,她的脸形已扭曲,恐怖万分。她快速地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我的精神瞬间瘫痪了。以她此刻的状态,这局面短时间内我是无力扭转的甚至极有可能爆发意想不到的后果,比如她发疯地拿出一把锋利的刀。
我如同缺乏关爱的逆子或是一只丧家犬,咬牙切齿地转身跑掉了。
七
我走在寒冷的大街上茫然不知所措。可以说从这一刻起我才从内心里确认我和宫小翠的关系彻底结束了。
这一夜我是在车站候车室里度过的。
第二天早晨也就是年三十的早晨,我坐长途客车直接回到西边镇的家。我的春节可想而知过得没滋没味。正月初二,我告辞父母以医院工作忙我要好好表现为由跑回了东边镇卫生院。我甚至对父母胡说八道,说等我毕业了东边镇卫生院有可能留用我。
我的父亲大惑不解,在他的心目中我的理想可不是乡下医院啊。可他老人家是一介地道农民,他哪里弄得明白大学生的就业形势是何等的严峻呀!
梅少红对我提前回来好像并不惊讶,而是开了一句玩笑说:“这里有心思呀?”
我呲牙一笑。她可能想到了丽丽。我说:“家里没意思。”
过年期间卫生院基本上是四个人值班,别人可以倒班,惟有梅少红昼夜不停地工作,所谓休息必须是见缝插针。我是一个不会关心别人的人,不然宫小翠不会说我狼心狗肺。到了初四我竟然对梅少红说:“梅院长,你该回家休息了,给自己放放假吧,乔大夫不在时,我来值班。有特殊情况,乔大夫家也近,到时我喊他一声。”
梅少红笑了笑:“好,要是不太忙,我就回去。”
下午诊室没病人的时候,梅少红主动说:“我回去休息,你坐诊吧。”
不知是老天关照我还是老天惩罚我,整整一个下午,一个病人也没来,独自处理病人的愿望再次落空。丽丽喊我去食堂吃饭,我看见了睡眼惺忪的梅少红正从楼上走下来。我一愣:“你怎么没走?”
梅少红说:“往哪走?”
我说:“回家过年呀。”
梅少红说:“我没说要回家过年呀。”
我就不知再说什么了。梅少红好像明白我的心思,微笑着说:“晚班还由你来值,我查完病房还得继续睡。”
我这才明白我与梅少红的想法拧了。其实病房里只有一个车祸骨折患者因行动不便而没有回家过年,所谓查房也是例行地看看,护士按时换药就行了,无需梅少红处理什么。
到了晚上十点左右,我起身上楼也想去看看那个骨折病号聊聊天,路过梅少红房门时我突然下意识轻提了脚步,恰巧赶上她的门开了,梅少红的脸挺了出来。
“你有事?”梅少红问。
我惶惶地说:“没事,我查房。”
梅少红表情疑虑但不失微笑。
我回避了梅少红的目光,为自己这个无味的下意识后悔不已。
一直到正月初六,卫生院恢复正常工作,梅少红才正式离开卫生院回县城和家人团聚。
然而她一走,我忽然觉得我的魂也丢了,心神不宁,等三天后梅少红回来时,我的那个丢掉的魂才重新附回体内,安稳下来。
一个潜在的朦胧的依恋感令我惶恐……
天有不测风云,梅少红回来的第二天夜里,卫生院接诊一位因和老婆吵架而喝农药自杀的男人,据说这个男人在外打工期间老婆和村里另一个男人有了暧昧关系,这个男人把老婆打跑了,老婆坚决要和他离婚,于是他就喝了农药。在我的思维里,离婚了就再找一个么,至于喝药自杀吗?这个男人在抢救半个小时后死了。然而就在这个男人死后第三天,门诊室突然闯进一个中年男人,上前抓住梅少红的肩头:“你是院长吧,来来来,你说说我弟弟是怎么治的?我弟弟来的时候还清醒,怎么就被你们治死了呢?”
梅少红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白晰的脸骤然血红。我本能地站起身伸手去扯那个人的手,声音紧张地喊一声:“你干什么?”
那个人朝我脸上狠狠甩来一拳:“小崽子!找死呀!”
我突然像只疯狗跳了起来,顺手操起桌子上的血压计向那个人的头死命砸去,梅少红却出手推了我的胳膊,血压计飞落地下。这时乔大夫从门外跑了进来对那个人大喝一声:“贺老大!你干什么?”说着薅住这个叫贺老大的家伙说,“有事说事,来横的还想解决问题吗!”说完硬是将贺老大拉了出去,一边拉一边说,“还认得我吗?我是乔新,你弟弟是我抢救的,有事对我说!”
后来得知贺老大是乔大夫的初中同学,贺老大初中没毕业就去了几百里外的青城子铅矿,先是做临时工,后来转正了就把户口落在了青城子。这次回来奔丧听了某些说法后找上门来要讨个说法。
梅少红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得有些懵,白晰的脸上还留有两朵红,即便如此她的目光还是很倾情地给了我,为我挨了那一拳而内疚不已。
“没事吧?”梅少红关切地问我。
我有些气短,刚才那一跳过于激动过于凶猛。我说:“没事。”说完眼睛还在寻找可利用的“武器”准备追出去。
梅少红一把扯住我说:“别胡来!”
门外又传来吵嚷声,有人说“派出所来了”。看来早有人报了警。很快门外逐渐平静。情绪稍微有些稳定的梅少红叹一口气对我说:“我们的设备如果齐全,或许他不会死。没有办法。”说着不知是委屈还是担惊受怕,她的眼睛潮红了,并再次小声问我:“挺疼吧?”
经梅少红提示,疼痛即刻袭来。
“你看,嘴唇都肿了。走,让丽丽给上点药。”梅少红说完去开门才发现门被反锁了,梅少红喊:“开门!”
随即门被打开,首先露出丽丽的脸。
“没事吧院长?”丽丽问。
梅少红说:“没事。你领张大夫去上点药。他们上哪去了?”
丽丽说:“乔大夫和他们去派出所了。”说完丽丽就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眼里就雾上了水气,扯着我的胳膊就往处置室拉,嘴里小声埋怨:“你真傻!”
我见梅少红想去派出所就回过身说:“我也去!”然而我的手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了回去,我真的怀疑这个力量来自丽丽瘦小的身躯。
乔大夫回来后梅少红关切地问:“怎么办啦?”
乔大夫板着脸说:“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和他们说得很清楚,你认为这是医疗事故,你拿出证据,可以告我。我让他自己想一想,我们这儿离县里有六十里,不上我们这儿,也是死在途中。我说了,你可以到县里申请医疗鉴定,是我的错我领,你也别认为我们是同学,磨不开面,谁家死人不心疼!他还问有没有私了的可能,我说,不可能。”
梅少红问:“他是什么态度?”
乔大夫说:“他准备去县里。”
梅少红略有所思地沉默着。
乔大夫急了:“你还怀疑我们自己吗?”
梅少红说:“不是怀疑。他们的做法也是可以理解的。去也好。”
在以后的日子里,梅少红连跑了几趟县城,县里的卫生主管部门也来了多次,拿走了病志并分别与我们参加抢救的人做了谈话记录。一个月后听说事情已了结,医疗鉴定结果是医院没有过错,主要依据是抢救程序和用药没问题。梅少红主动为死者拿出三千元的丧葬费。梅少红事后说:“人死了,我也很难受。”
我这才发现,梅少红被这件事折腾得瘦了许多,我对宫小翠都不曾有过的怜惜之情隐隐生出……
八
手机短信提示音将我从睡梦中提醒。
我睡眼惺忪地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屏幕上赫然出现一行触目惊心的字:“我怀孕了。”
是宫小翠。我的头皮骤然缩紧。
什么意思呀?要和我重新牵手?那也用不着搬出这等小儿科的伎俩呀。难道我们还在狼和狈的怪圈里?难道我们都没逃脱藕断丝连?
我拒绝回复。
小儿科的伎俩唯由小儿科的伎俩应对,这叫以毒攻毒。
一周后,又收到宫小翠的短信:“你是不是回来尽点责任。”
这丫大概真的怀孕了。
已经分手,让我去尽责任?是不是让我出钱呀?不知道我没钱吗?
当然我不会这样说。假如这样说了,我可以想象到她会吼,“没钱还没有态度吗!”
我当然有态度。我要问,你怀的孩子是我的吗?
想象她听了会大骂:“你是一块烂肉!”骂完她会大哭一场。
我怎么办呢?看在以往狼和狈的情份上,无论孩子是谁的,我可以出去借钱把事情办了,而后各走各的路?再说了你若真的怀孕了你不能悄没声地处理了吗,大张旗鼓有意思吗?你以为我是谁,我可没油水可榨!
胡思乱想归胡思乱想,心里的忐忑莫名其妙地蚕食我,昼夜不安。
“缩头乌龟。”几天后宫小翠再次发来短信。
我继续采取无声无息的手段。
我的烂肉伎俩和本领千锤百炼!
记得上大三时,有一次我给宫小翠打电话,问她在哪时,她说她和雅芳在外面吃饭。雅芳是她的密友。然而我刚挂断电话,那个叫雅芳的同学就从我眼前经过,我对雅芳说:“你给小翠挂个电话,她找你。”可想而知电话挂过去之后宫小翠的尴尬了。之后,我跑到网吧关闭手机自虐般地一呆就是三天。我的雕虫小计据说把她击垮了,当三天后再见她时,她面容憔悴,几乎瘦了一圈。
她坦白地解释说,当时请她吃饭的是叶辉,她怕我有其他想法所以撒了谎。她明确告诉我,叶辉对她的确不错,但她爱我。说爱我的时候,她猛地扑向我,在我的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竟然咬出一块青斑。随后,我们就滚在床上发泄一番。
恨就是爱。我第一次懂得了。
忘记过去的最好办法——继续堕落。
我继续我的沉默。我继续我的堕落。
“张树,哪不舒服?”梅少红发觉了我的异常。
我谎说:“没不舒服。为毕业后的工作发愁。”
她却认真地说:“愁什么,不嫌我这庙小,我要你。但你得好好学,我还可以送你出去进修。”
我微笑。毕业后不会惨到这等地步吧!
“梅院长!”护士长走进门诊。“那个孕妇喊了,我看要生了。”
梅少红说:“这么快。”说完站起身,对我说:“你也去看看。”
我迟疑地眨眨眼。这是梅少红第一次让我接触妇产科。
孕妇在病房发出很高的拖着颤音的怪叫。她的陪护,一个乡下女人见我进来两眼发出惊虚虚的光,同时用手扯住孕妇蹬在一旁的被子,完全是拒绝我的眼神。我止步不前,不在状态了。
梅少红为孕妇查看完毕,对孕妇说:“没事。该喊你就喊,该叫你就叫。”
走出病房梅少红对我说:“张树,从现在开始,你要注意观察这个孕妇,把书本找出来,快速补一下接生。”
我问:“我……”
梅少红说:“知道一下过程,也算实习了。”
我回到宿舍翻出《妇产科》,找到接生的段落埋头读了起来。
病房里又一次传来孕妇的喊叫声。当我再次走进病房时孕妇立刻安静下来,两眼露出恐慌,皱起眉头。孕妇大概有二十二三岁,和宫小翠差不多的年龄,看面相和宫小翠还挺像呢。
我润润喉,问:“你爱人呢。”
孕妇咧一下嘴痛苦地挺了一下胸。
陪护女人说:“在城里打工,没回来。”
我又问:“你是谁?”
陪护女人说:“我是她大姑姐。”
我噢了一声,点点头。
“你是大夫?”陪护女人问。
我说:“不像吗?”
陪护女人说:“不像。”
我郑重其事地说:“我是大夫,只是年轻。”
陪护女人问:“你能看女人的病?”
我脸发热,说:“有名望的妇产科专家,男的比女的多。”
陪护女人又问:“你结婚了吗?”
我想了想,点头说:“结婚了。”
孕妇突然抬眼努力地看了我一眼,随后又痛苦得蜷缩一团“哎呀”地长叫一声,泪就涌了出来:“宝义呀,你怎么不回来看看我呀!”
我疑惑地看一眼陪护女人。
陪护女人说:“宝义是我弟。”
我说:“是呀,不能为了钱,这么大的事……”我忽然觉得自己没资格说三道四。
都说生孩子是一件既痛苦又幸福的事,我和宫小翠为此还激烈地讨论过,当然宫小翠是胜利者。她的观点很明确:女人生孩子痛苦,女人活在世上要比男人承受更多的痛苦。就好像她生过孩子似的,其口气如同控诉罪恶的公敌。
我就是她的公敌,我就是她未来痛苦的制造者。
假如宫小翠真的怀孕……
我又不在状态了。
我再次回到宿舍。
三十分钟以后,孕妇已经被送到产房。
等我赶到产房,里间的门已经关闭。
阵痛掀起孕妇一声声嚎叫,撕心裂肺,令我胆怯、恐怖甚至全身战栗。
梅少红在孕妇的嚎叫声中让她用力,说:“你叫一声,用一下力。”
我呆呆地立在原地,耳边充斥着孕妇的嚎叫。当婴儿的哭啼传出来时,我已大汗淋淋。
“去我房间洗个澡吧。”这是梅少红第二次请我去她的卫生间洗澡。
我的思维顿了一下或者说瞬间错乱了,竟然答应了。我为什么要答应呢?不知道。
梅少红把我领进她的房间,又到卫生间调好热水器的温度,把我应该用的洗发水毛巾类的物品摆好,说:“洗好了,回去睡个好觉。”
我客气地说:“不好意思。”
她说:“这有什么。过一会儿我去门诊,你洗完了,把门锁上就行了。”
面对卫生间里所有女人用品我无法自制地浮想联翩,从宫小翠到刚刚生孩子的孕妇,最后脑子里竟都是梅少红那伏在我背上的柔软和想象中她洁白如雪的身体。我已不能细致地洗刷我的身体了,草草打上浴液用水淋掉,擦干身上水珠穿上裤头儿,正准备走出卫生间,地上一块小小的香皂被我踩中,我毫无防备地被甩出卫生间的门,重重跌倒在地,头触在门对面的墙上,瞬间头晕目眩。
我听见“啊”的一声叫。梅少红还没有走?我模模糊糊看见她手里正拿着一包物品准备出去。
她愣在原地。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赤裸形象,但我一时无法从地上起来。
我们都僵持在原地。
“你怎么洗这么快?”她扔下手里的东西想上前扶起我,又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感觉她是在等我自己起来。
我试着站起,可身不由己,没有成功。她这才上手抓住我的胳膊:“快穿衣服。”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在她的帮助下我终于站了起来。
我的外衣放在她的床上,我的腿却不听使唤,刚迈一步身体便摇晃。她一把扯住了我的胳膊却被我身体倾斜的惯力带着向后倒去……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稀里糊涂地把她拉近我的胸前。她可能被一瞬间的转向弄晕了头,她的双手捂住前额一动不动。我没有松开自己的手也完全失去了支配功能。
我的身体骤然膨胀。虽然还是有些晕,却不知哪里窜出一股邪气又一把将她拉入怀里,就像拉宫小翠一样紧紧地抱住了她。几秒钟或十几秒钟,我们一动不动。我摸住了她的手,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我的欲望我的生理欲望隔着那层薄薄的布以坚挺的力度向她展示。我还缺乏进一步主动出击的勇气,因为我的思想还存有障碍。那是一个无法言明的障碍。我期待着她的反应。
就在这时梅少红猛然抬起头,满脸赤红地挣脱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声命令我:“穿上衣服!快回你的房间!”
她的脸色瞬间惨白了,白得有些恐怖。她快速离开房间。
我不得不停止我的欲望。我慌慌张张穿上衣服溜回自己的房间。
我的内心一片苍茫,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绝望得像一具死尸……
九
雪亮的阳光把我复活。
惶惶和忐忑将我覆盖。
已经死亡了为什么还要重生?
我站在门口,迟迟不敢打开房门。我不知如何面对梅少红?
那就厚颜无耻一次吧——烂肉的嘴脸!
等我怀揣兔子般下楼,却得到一个意外信息,梅少红已经乘早班车回县城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即刻形成:她不想面对我了!我怎么办?
我如同行尸走肉,披着无魂的躯壳,游荡在卫生院的走廊里。
是宫小翠的又一个短信,重新启动了我的灵魂:今天流产!!!
灵魂点燃了大脑里的群魔,它们开始乱舞了:昨晚那个孕妇忽然间变成了宫小翠。宫小翠假如真的怀孕了,谁能说那不是我的杰作呢?曾经的狼狈为奸难道不是人生难得的甜蜜回忆吗?
我坐立不安。为宫小翠还是为梅少红?
在混乱的思维中,一个草率的两全其美的决定终于诞生:逃离东边镇,面对宫小翠。
我找来一张纸写道:“梅院长,对不起,我走了,算是我对自己的惩罚。谢谢关照。张树。”
我把纸条用信封封上交给乔大夫:“学校有急事,我得回去了,谢谢你对我的关照,麻烦你把这封信交给梅院长。”
乔大夫一脸疑惑:“梅院长知道吗?”
我谎说:“我刚刚收到学校的短信。”
我上楼收拾一下杂物,拖着拉杆箱,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匆忙走出卫生院。
迈出大门的刹那间,院子里的两个雪人影影糊糊立在我的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揉揉眼睛。已是春暖花开时,雪人早已融化了。
宫小翠脸色惨白,独自一人躺在宿舍的床上。看见我,她一愣。
“我……”
“你滚!”她果断地下了逐客令。
“我是来赎罪的。”
她坐了起来,声音低沉但义正辞严:“张树,我告诉你,在流产之前,我希望你来,不是为了捡起我们的关系,也不是为了讹你,我就是想让你来,没有理由,也没有为什么。现在,我后悔给你发短信,我痛恨自己,恨自己经历了这么多还不成熟。我现在清醒了,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再次告诉你,我们真的结束了。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你滚!”
我喏喏地说:“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们不可能了,我是一块烂肉。”
她凄然苦笑,摇头说:“别再提烂肉了,要说烂肉,我们都是烂肉。”
我说:“无论你原谅我还是不原谅我,我都应该来看你,来面对你,来承担我的责任。”
她狐疑地望着我,嘴角弯一下说:“很难想象你能说出面对、责任和承担。”
我默然。
她说:“好了,我领情了。说明我过去不是跟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在一起。那么我们就从现在开始长大吧。我认为我们长大的标志,就是明白了我们两个人不可能生活在一起。你不这样认为吗?”
我已经这样认为了,但我没敢说出口。见她的情绪趋于平和,我从兜里掏出我目前的全部积蓄——六百元钱,说:“你买点东西吃吧,我……”
我想说这是一点心意,我想说这点钱拿不出手,然而我的话还没表达完,宫小翠本来虚白的脸立刻爆红,吼道:“你拿走!我不要!我要是拿你一分钱,我就自杀!”
我一惊,收回送出去的手:“那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她说:“我现在什么也不需要!你能来看我一眼,就行了!”说着,流出了眼泪。
我不知所措。
她语气平稳地说:“张树,别让我动气,好吗?你听我的话,走吧。你现在走出去,证明我们真的长大了。”
我说:“我不想让你生气,我走。我随时听你的电话,假如需要我的话。”
她不屑地挥一下手,连烂肉都懒得说了。
她再也不是我的狈了,再也不是我的丫了。
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孤狼,我拖着拉杆箱茫然地走在城市的大街上,
天黑了。城市开始灿烂了。
无数灿烂的光芒,竟然瓦解了逃离东边镇的思想:宫小翠我都面对了,难道就不能面对梅少红吗?
我要向梅少红真诚地表白我的心迹,哪怕那是个罪恶的欲念,请她理解我和原谅我。但我一定要说我喜欢她,真的喜欢她,仅此而已。她可以采取任何手段千刀万剐我,我都认了。可我不能不完成我的学业,我要把实习进行到底,哪怕最后还需要齐大伟给我造假。在这个问题上我输不起,我的家更输不起。
令我惊喜的是,在返回东边镇途中,意外接到梅少红的短信,没有文字,只有三个问号。
再次站在东边镇卫生院大门口,那两个已经融化了的雪人,又神奇般地站立起来了。我默默地对他们说,大概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堆雪人了。
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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