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宗教的人本主义因素
2010-12-04于殿利商务印书馆北京100710
于殿利(商务印书馆,北京 100710)
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宗教的人本主义因素
于殿利
(商务印书馆,北京 100710)
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宗教是一种自然崇拜和多神崇拜的宗教。深入其内部,可见具有神人合一而以人为本的结构特点,系浓厚的人本主义因素使然。由此决定,才表现出世俗的功利主义、现实主义和个人主义的外部特征,这对古代希腊、罗马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实是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的最初源头。
美索不达米亚;宗教;自然崇拜;多神崇拜;人本主义
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复兴”希腊罗马的古典文化传统成为人文主义者与宗教神学斗争的重要手段。实际上,所谓希腊罗马的古典文化传统,很多方面在很早以前便已经在古代近东,在美索不达米亚存在了,只是生活在文艺复兴及其以后相当长的历史时期的人们,对此一无所知罢了。宗教传统便是其中的一个方面。
宗教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的日常生活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它就像一条红线,把社会的方方面面连接起来,无论是政治的、经济的、法律的,还是文学、艺术和科技的活动,都与宗教活动密切相关。幸运的是,我们所拥有的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宗教的文献资料,应该不算太贫乏,这些资料足以增加我们对美索不达米亚人思想和文化的理解。法国著名亚述学家让·波特罗就非常自信地说:“我们对美索不达米亚人的宗教拥有足够的知识,透过这些知识,或许会令我们大吃一惊地发现,美索不达米亚人的宗教已经形成了一种稳定的结构,这样一种结构不仅感人至深,而且富于粘合力和‘逻辑性’,它构成了一种真正的体系,这种体系与构成当地文明的其他体系完美地融合在一起。”①Jean Bottero,M esopotam ia,W riting,Reasoning,and the Gods,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p.201.
从苏美尔人到巴比伦人,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那里,宗教成为人本主义产生的重要思想和文化土壤。
一、自然崇拜、多神崇拜及功利主义
(一)自然崇拜
一般认为,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宗教的自然崇拜特点,自始至终贯穿于苏美尔文明、阿卡德文明、古巴比伦文明、新巴比伦文明、亚述文明的各个发展阶段,直到后来的古希腊和罗马宗教,在很多方面也与之有着明显的传承关系。
美索不达米亚人的自然崇拜,包括对天、地、山、水,日、月、星、辰,风、雨、雷、电以及各种动植物的崇拜。在他们看来,“空气中到处充满了鬼神”②参见威尔·杜兰:《东方的遗产》,不列译者,北京:东方出版社,2003年版,第16页。。一般认为,这种自然崇拜的原因,源于人类对宇宙认识的无知,与自然力抗争的无奈,与野兽搏斗的无力,以及对赋予人类以生活资料的各种植物的感激。对于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居民而言,每逢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泛滥,滔滔的洪水淹没了田园,冲毁了庄稼,恐惧和无助就笼罩了整个社会;面对这样的威胁,他们只有畏惧,奉为神灵③于殿利、郑殿华:《巴比伦古文化探研》,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03页。。
在这方面,后来兴起的犹太教和基督教则大不相同。它们的“上帝”不再是宇宙间的一物,而是使灵魂得到救赎的“救世主”。但是,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则相同,他们对神也是只有“畏”而没有“敬”,如果说有“敬”,那也只是因“畏”而生,系不得已而为之。他们不是发自内心地真心敬神,所以他们的心灵也不会完全被神灵所统治。
(二)多神崇拜
多神崇拜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宗教的重要特征之一,同样贯穿整个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各个阶段和各个地区。
多神崇拜与自然崇拜是密切相关的。原因很简单,宇宙天体数量繁多,自然现象林林总总,每一个都需要各司其职的神灵加以保佑,当然就是多神的了。在美索不达米亚,著名的有天神安努、风神恩利尔、暴风雨和雷电之神马尔杜克、太阳神沙马什、月神辛,以及自然、生命与生育女神伊什塔尔等,在它们之上,并没有一个万能之神主宰一切,即便是天神安或安努,被说成是众神的“父王”,是至尊之神,住在天国的最高一层,有时竟也只能在“安努之路”上行走。
多神崇拜很难产生真正的信仰。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的宗教,与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的宗教一样,是出于恐惧和功利主义的目的,是为了现实的生产和生活目的,而不是出于信任和信仰。
(三)功利主义
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的宗教,功利主义色彩非常浓重,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1.人敬神的功利目的
上到君王下到百姓,其宗教崇拜完全是出于恐惧和求助于神的功利目的,而非出于纯粹的精神信仰。下面是苏美尔城邦时期拉伽什著名君王古地亚(Gudea)对拉伽什城的保护神、圣母巴乌(Bau)所做的一次祈祷:
啊,圣母巴乌,拉伽什城的创建者,
看,你的子民,在你的庇护下,多么健康富庶。
求你赐给他们平安,让他们长命百岁。
我们没有母亲,你就是我们的母亲;
我们没有父亲,你就是我们的父亲。
圣母,你知道什么是善,
求你把它像赐给我们生命一样地赐给我们。
万民的母亲,求你庇护我们,
让我们在你的照顾下,生活得平安、幸福、快乐。①② 参见威尔·杜兰《东方的遗产》,第18、145页。
在这里,古地亚作为一代明君,并没有直接向神灵祈求,祈求神灵保佑其统治的长治久安,而是自降身份,把自己看成是和黎民百姓同样的圣母巴乌的子民,而代表黎民百姓祈求拉伽什城的保护神圣母巴乌赐予其“平安、幸福、快乐”,这正是他的聪明和过人之处。
相比之下,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Nebuchadnezz ar)的祈祷词就显得直白许多。例如他向马尔杜克大神的祈祷:
神啊,如果没有你,所谓王也将一无所有,
而王也就不成其为王了。
神啊,王的名号是你定的,
是你,引导着我的脚步,
因此,我必须服从你。
神啊,不单是我的名,甚至我的身体,
也是你所创造的。
神啊,你信任委托我治理万民,
我会使万民受到你的恩惠。
让我们敬畏你,爱你。
让你的灵,充满我的心,
让我一时一刻都不离开你。②
把王权神化,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君主利用神灵来维护自己统治的普遍手段,几乎所有统治者都为自己披上神圣的外衣,宣称王权自天而降,王权来自神授,自己只是上天主神在人间的代表,自称神之“牧者”,代表天国的神灵牧养人间的黎民百姓。在这方面,最突出的还是古代东方最著名的君主之一,古巴比伦王国的第六代统治者汉谟拉比。汉谟拉比在他那著名的法典的前言中开宗明义地宣称:
安努那克之王,至大之安努,与决定国运之天地主宰恩利尔,授予埃亚之长子马尔杜克以统治全人类之权,表彰之于伊极极之中,以其庄严之名为巴比伦之名,使其成为万方之最强大者,并在其中建立一个其根基与天地共始终的不朽王国——
当这时候,安努与恩利尔为人类福祉计,命令我,荣耀而畏神的君主,汉谟拉比,发扬正义于世,灭除不法邪恶之人,使强不凌弱,使我有如沙马什,昭临黔首,光耀大地。
我,汉谟拉比,恩利尔所任命的牧者,繁荣与丰产富足的促成者,为尼普尔完成一切,使天地交泰,且成为埃·库尔光荣的保护者。①林志纯主编:《世界通史资料选集》(上古部分),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68页。此外,对于普通的寻常百姓而言,敬神、祈祷和献祭等都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例如治愈疾病,使自己不再受到病痛的折磨;祈求神灵保护,使自己免遭敌人侵犯之苦;祈求神灵庇护,使自己的家庭免受鬼怪骚扰,避开他人所施巫术;以及祈求获得某项专业技能等。对于罪犯来说,则首要的是祈求神灵的赦免②参见Stephen Bertman,Handbook to life in Ancient Mesopotam ia,New Yo rk,2003,p.172;斯蒂芬·伯特曼:《探寻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秋叶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267页。。
历史资料中有一篇很有趣的文字,被认为是人类寄往天国的第一封信。在这封信中可以看到,一个受到磨难的灵魂——自己还无法确定他到底犯了什么罪,或者说触犯了哪位或哪些位神灵——正处于糟糕的境遇之中,他为自己“可能”犯下的所有罪行,向所有的神灵祈祷,乞求获得宽恕:
我并不清楚犯下了什么罪行;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干过什么被禁止之事。
某位神灵将怒气对准了我;
某位女神将怒火瞄向了我。
我大声呼喊求救,可是却没有人来帮助我。
神灵啊,女神啊,无论您是谁,
宽恕我吧,我会为您唱赞歌。③参见Stephen Bertman,H andbook to life in A ncient M esopotam ia,New York,2003,pp.172-173;斯蒂芬·伯特曼:《探寻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267-268页;于殿利,郑殿华:《巴比伦古文化探研》,第164-166页。该祈祷文的全文,参见Pritchad,J.B.ed.,Ancient Near East Texts Relating to the Old Testament,Third edition,Princeton,1969,pp.391-392.
只要情况不好,就要向神灵祈求,如果不知道该向哪位神灵祈求,或向诸位神灵祈求未果,便要向所有神灵祈求,很有可能在境遇好转后,仍不能确认究竟是哪位神灵帮的忙,由此可见这种宗教崇拜的功利性色彩是多么的鲜明。
2.神对献祭的功利态度
如果说在人类早期文明中,宗教崇拜的功利目的普遍存在,而且主要体现在敬神方面,那么,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宗教中,神灵对献祭的功利性态度则表现得较为突出。
巴比伦人的祭祀有着相当繁复的程序或仪式,仅就奉献牺牲仪式,“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语,均有规定”,他们相信,祭祀“稍有差错,再好的东西神也不会领受”④⑤ 参见,威尔·杜兰:《东方的遗产》,第144页。。反过来说,神灵对祭祀的程序、仪式和祭品十分挑剔。威尔·杜兰是这样描述的:
一般而言,巴比伦的宗教,不在教人为善,教人过一种合理的生活,而是一大堆不可更改不容差错的繁文缛节。人对神,只要贡品丰富,只要祷告词念得不错,就算尽到了他的本分,至于其他,神是不过问的。因此在战争中,挖出敌人的眼睛,剁去俘虏的手足,喝敌人的血,吃敌人的肉,一点也不会受到神灵的谴责。⑤
如此功利的祭祀和神灵,对于后世那些习惯了把宗教理解为某种崇高精神信仰的人们来说,当然是很陌生的了。
二、人神合一的世俗特征
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的宗教,虽然也表现为敬神、拜神和信神,但总体说来,仍然没有突破人事俗尘的范围,没有出现超越世俗的精神崇拜。无论从神的形象、性情到天国世界,都没有超越人世的范围,与人的形象、性情和社会构成了对等关系。反过来也可以说,人又都具有神性。人神是合一的。只不过这种合一所表现的更多的是人的特征,世俗的特征。
(一)天国政治与人间政治
天国众神灵的关系,可以说是人类社会的政治组织和统治形式的翻版。天国中有众神,众神又有最高的主宰天神安或安努。天国中遇有重大事情,通常召集众神会议进行讨论,最后由至高的天神安或安努来行使最终的裁决权。从苏美尔到巴比伦的神话传说,随时可以见到这样的天国政治,与美索不达米亚人间社会的政治结构和统治形式极相吻合。最早是军事首领,后来是国王成为城邦或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和决策者,长老会、公民大会和商会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相继发挥着或共同发挥着重要的作用。遇有关于战争与和平的重要事项,都要经长老会和公民大会讨论,最后由最高统帅或最高统治者根据长老会和公民大会的讨论情况,来作最终的决策。最高军事统帅或最高统治者的权利是长老会或公民大会赋予的,这一点与天国中的情况并无不同。
(二)神性与人性
神灵并没有超越人的世俗特征。由于天国中神灵的生活与地上人类的生活极其相似,所以神性完全呈现出人性的一面,或者说神性与人性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人分男女,神亦分男神与女神;男人与女人恋爱、结婚、生子,为人类繁衍后代,男神与女神亦恋爱、结婚、生子繁衍神灵后代;人类社会存在善与恶,有好人与坏人之分,神灵中也有善神与恶神之别,且恶神多半要居住在地下或阴间冥府之中。
最早的神大都与自然和天文有关,可能反映出人类对自然或“上天”的依赖;后来的神,多数是为人类而生,为人类的生存与生活而生,诚如威尔·杜兰所说:“比较后期的神,多系应乎人事而兴者。例如,家有家神,家神是每天祷告祭祀的对象。野有野神,野神林林总总,有山神,有树神,有水神。最有趣的,巴比伦人相信,每人生来便有一个神,这个神能为你驱邪降福。”①②③④ 参见威尔·杜兰:《东方的遗产》,第137、137、137、148页。因此,“巴比伦之神,多至无可数计。公元前9世纪,官方作过一次统计,神的‘人口’,高达6.5万以上!平均每一市镇都有一位守护神,沙马什是拉尔萨(Larsa)的守护神,伊什塔尔是乌鲁克(U ruk)的守护神,那萨(Nannar)是乌尔(U r)的守护神。守护神之外,家有家神,门有门神,灶有灶神。总之,凡人们想象所能及者,巴比伦人都认为有神,都该崇拜。”②参见威尔·杜兰:《东方的遗产》,第137、137、137、148页。更为重要的是,“巴比伦之神,和人毫无二致。这些神,庙就是他们的家。巴比伦人相信,他们和人一样,不但要吃、要喝,而且兴致一来,也会和女人生孩子。”③参见威尔·杜兰:《东方的遗产》,第137、137、137、148页。
人无完人,神灵也一样,没有尽善尽美的;人身上可能具有的缺点,神身上一样也不少。神的缺点,在女神伊什塔尔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有战神的英勇和爱神的慈祥,但同时她还有残忍、贪婪和淫荡的德行。她是一个完全人性化了的“怪物”,有时显现出是个威严的男性,嘴上长满了胡须。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对伊什塔尔女神有着特别的崇拜,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他们对生命的尊重与敬畏,因为她是伟大母性的代表,没有她,天地万物,什么也不生,什么也不长。总体来说,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宗教中,无论是神还是人,都是不讲个人道德的,道德与宗教是分离的④参见威尔·杜兰:《东方的遗产》,第137、137、137、148页。。古代希腊和罗马的宗教与之相似⑤“希腊和罗马的古代宗教,在斯多葛派学者使它们成为合乎道德的宗教之前,不大讲个人道德”。罗素:《宗教与科学》,徐奕春、林国夫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页。。不过,基督教的上帝,则与此形成鲜明的对照。上帝是完美无缺的,无所不能的。
(三)神与人的界线并非不可逾越
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的宗教崇拜中,还存在着另一个奇特的现象,即神与人之间的界线并非不可逾越,人可以上升为神,神也可能下降为人。
首先,人神同源。一方面,人类是神用自己的血液混合泥土创造出来的,因而具有神的血统;这一神人同宗的传统也被古希腊人所继承,古希腊人也相信,人是神的后代,宙斯是宗教意义上的“神和人的父亲”⑥陈中梅:《荷马的启示——从命运观到认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9页。。另一方面,神(至少是晚期的神)是为人类而生,为人类而创造的。
其次,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人性与神性的合二为一,神的外表也越来越逼近人的形象。
又其次,人和神还可以相爱,甚至结合在一起而繁衍后代。
最后,人可以因为对人类的杰出贡献而被奉为神,像神灵一样,或与神灵一起,得到供奉。比如乌尔城邦的统治者乌尔恩古尔(U r-engur)和敦吉(Dungi)父子,以及阿卡德的萨尔贡大帝(Sargon)等,都被尊奉为神。较为典型还有苏美尔城邦拉伽什的开明君主古地亚(Gudea),他广修庙宇,鼓励学术,抑制豪强,体恤贫弱,在他统治下,拉伽什经济繁荣、文化发达,国家富足,人民安康。古地亚死后,被奉为神,当地神庙里有许多他的石雕像,与神一起供奉。
三、人本主义因素及其影响
(一)人本主义与神本主义
一位当代学者对人本主义做出了这样的解释:“今天的人本主义可以归类为一种运动,一种生活哲学或世界观,或许和我一样,你更情愿使用‘生活态度’这个欧洲术语。它是一种综合哲学与世界传统和深刻的实践伦理以及社会承诺的融合。无论如何,无论是更好还是更坏,现代兴起的人本主义,在发起者的心目中,或多或少都只是一种无神的宗教。”①参见Greg M.Epstein,Good w ithout God——W hat a Billion N onreligious Peop le Do Believe.New York, 2009,p.169.
事实上,不仅现代的人本主义观念是无神或排斥神的,人本主义和人本主义运动从欧洲文艺复兴的发源时期起,就是与排斥和反抗神的生活、社会和精神束缚密切相关的。人本主义和人本主义运动所针对的就是在中世纪盛行的神学和经院哲学,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把它称为神本主义,即由神主宰人类社会,主宰人类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生活,更重要的是主宰人的精神或灵魂。正是在拒斥和反抗神的精神束缚、经济剥削和政治压迫的过程中,人本主义观念和思想得以不断传播,并最终作为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的启蒙思想,在资本主义推翻封建统治,建立世界新秩序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经院哲学”、“中世纪”以及“黑暗世纪”这些一直流传到现在,而且将继续被使用的术语,就是人本主义者在与神学和神的统治进行的斗争中,发明出来的。对此,英国当代著名历史学家、文艺复兴史研究专家彼得·伯克有着清晰的记述:“‘经院学者’是人文主义者的另一发明,中世纪哲学家看到的差异和冲突在人文主义者眼中却是和谐一致。同样,人文主义者还创造了‘黑暗世纪’或‘中世纪’(medium aevum)的术语,以描述他们所倡导的古典世界的再生或‘复兴’之前的时代。他们借反对中世纪来界定自身,从某种意义上说,中世纪正是他们为此目的而创造的。不管这种与中世纪文化的距离意识多么夸大其词,它确是这个群体心态的一个重要特征。”②参见彼得·伯克:《欧洲文艺复兴——中心与边缘》,刘耀春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7年版,第35页。
(二)美索不达米亚——人本主义“复兴”的本源
欧洲文艺复兴代表的是一种新的思想文化运动,这一点无需赘述,在这里我们的落脚点还在于“复兴”,即对古典世界的再生和古典文化的“复兴”。再生什么?复兴什么?无疑地,再生的是以人为本,个人享有人的尊严的社会;复兴的是自由与民主的思想和文化。在这样的新的思想和文化运动中,世界被重新发现,人被重新发现,这是许多历史学家的共识③参见雅各布·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珍藏本),何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39-183;第311-352页。。在这里,“发现”这个词用得特别好,它恰如其分地反映出了“世界”和“人”本来的客观存在,他们原本就存在着了,存在于古代世界中了,只是到了中世纪被“神”和“神”的世界所取代了。
通过上面我们对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宗教主要特征的论述,不难看出,古希腊的古典宗教传统与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主要宗教特征极为相近。历史学家相信,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文化深深地影响了古典希腊及以后的西方世界。让·博特罗在论述美索不达米亚文化传播和影响时说,“就连希腊也不能逃离巴比伦尼亚深远和强烈的影响”,“所有古希腊哲学家正是在更早的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作者所划定的路径内工作的”④Jean Bo ttero,Mesopo tamia,W riting,Reasoning,and the Gods,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pp.10-11.。
在古代世界,仅仅停留在自然崇拜的状态,并没有出现超越自然的神,即超越自然的,无所不能、无所不及的精神领袖。对自然神的畏惧,源于人类对自然现象的无力和无奈,而不是源于人类对自然神的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精神信仰。
(三)功利主义与信仰缺失
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宗教崇拜的功利主义色彩,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那里的信仰缺失。
第一,人们对神灵缺乏超越世俗的精神信仰,所拜之神,都是在他们看来有利和有用的。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每座城市都有保护神,人们对自己城市的保护神崇拜有加,对其他城市的保护神则若有若无。有的城邦和国家的统治者,在征服其他城邦和国家时,对当地的庙宇和神灵不但没有足够的敬畏,反而肆意践踏和侮辱。据历史资料,乌尔城被敌人攻陷后,伊什塔尔女神遭到亵渎,她哭诉道:
我,被敌人奸污了,呀!他连手都没有洗;
那双带血的手,把我吓个半死。
啊!可怜的女人。你的尊严已被禽兽剥夺净
尽!
他脱下我的衣裙,去温暖他的妻子,他抢走我的首饰,去装饰他的女儿。
(现在)我成了他的俘虏——事事得仰其鼻息。
想着那令人发抖的一天,他闯进我的宫殿,我躲进了夹壁,瑟缩着像只鸽子。
他闯进夹壁,我爬上屋梁,像只飘飘欲坠的小猫头鹰。
他在追,我在逃。逃离神龛,逃离城市,像一只无依的小鸟。
啊!我在叹息:
“何年何月才能回到我那遥远的故乡?”①Jean Bottero,Mesopotamia,W riting,Reasoning,and the Gods,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p.11.
对异城或异邦保护神的不敬和亵渎,说明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的心目中缺乏一种超越现实的,对神灵的一般或普遍的信仰。
不仅如此,在巴比伦,即使是自己城邦的神灵和祭司,也有人表示不信的。在一块泥板中,一位饱尝人世辛酸的名叫古巴鲁(Gubarru)的人,就对神灵表达了他的怀疑,还对祭司进行了抨击,他指责祭司说:
他们是一连串谎言的制造者。
他们常以动听的言词为富人辩护。
为了富人的财产,他们可以赴汤蹈火。
在祭司眼中,穷人个个是贼。
他们虐待穷人,他们视穷人为粪土。②④⑥ 威尔·杜兰:《东方的遗产》,第170、143、143-144页。
这种对神的绝对精神信仰的缺乏,还与他们对神的认识和态度密切相关。在他们看来,神或多或少是有些自私的,“因为在诸神创造人类的时候,他们也为人类预留了死亡,却为他们自己保留了永生”③⑤ Stephen Bertman,H andbook to life in Ancient M esopotam ia,pp.134、134-135.。此外,在神灵的特权面前,人类永远都处于谦卑与服从的地位。巴比伦人不相信灵魂不朽,虽然“他们也祈祷,但他们所祈求的是现世福祉而非永生。神在他们看来并不比坟墓可靠,因此死后,最大的幸福,就是修建一座很好的坟墓”④威尔·杜兰:《东方的遗产》,第170、143、143-144页。。但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为了使自己死后能够不朽,还真想出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用石头甚至玉石做成雕像,石雕像或玉雕像可以帮助他们实现死后不朽的梦想。雕像的发达,包括神像和人像,便成为了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一大特色和一道风景。
第二,虽然自苏美尔人开始,就具有了“来世”的概念,但他们从来没有对所谓的“来世”抱有一丝希望和幻想,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对所谓‘来世’的信念和信仰。在他们看来,人生在世有好人和坏人之分,但在死后,好人和坏人却都一样,他们的灵魂都要进入到同一个世界,同一个阴风恐怖的悲惨的地下世界:
坏人的灵魂并不会永远待在像基督教所讲的地狱那种地方受到惩罚,好人的灵魂也不会永久地待在天堂里受到褒奖。简而言之,对于美索不达米亚人而言,但丁的拷问,没有任何精神上有益的东西——没有“地狱”,没有“天堂”,在两者之间更不会有“炼狱”。然而阴间的情况却是残酷无情的,那是一个黑暗、遍布灰尘而且孤独的地方,那里聚集着死者的灵魂,而且他们将永远停待在那里,惟一的希望就是让活着的人记住他们。⑤Stephen Bertman,H andbook to life in Ancient M esopotam ia,pp.134、134-135.
威尔·杜兰也提供了类似的描述:一般而言,巴比伦人对于来世的构想,和希腊人是差不多的。在他们心目中,人无论贤愚贵贱,均必有死,而死后,惟一的去处,就是阴风惨惨的地狱。巴比伦人想象中也有天堂,不过天堂是专给神住的。人只有入地狱,入地狱是去受罪。在可怕的地狱中,不但毫无欢乐可言,而人到了那里,大都系戴着脚镣手铐,永远生活在饥寒状态中。要想少受罪,惟一的办法,就是靠儿孙在其墓地的四时祀祭。⑥威尔·杜兰:《东方的遗产》,第170、143、143-144页。
所以,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绝对不会为“来世”而活,绝对不会为“来世”的信仰而活,他们只会为眼前的现实生活而活。
第三,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尤其是古巴比伦人也有罪恶感,甚至有很深的罪恶感,但他们的罪恶感来源于自身现实状况的“不妙”,他们的“悔罪”完全出于功利的目的,目的是得到神灵的赦免,以改变窘境。这与基督教的“原罪说”有着本质的不同。还是威尔·杜兰说得好:
巴比伦人的罪恶感,似较任何时代的人更为深切。在他们,罪恶感不仅是一种精神状态,而且是一种具有切肤之痛的东西。在巴比伦人观念中,宇宙间凡是阴暗地方都有鬼。这些鬼,一有机会就要扑人。鬼到了人身上,这个人不是得病,就是发狂。平常,鬼为什么不敢扑人?因为人有神庇佑。但人若犯罪,神便会弃他而去。神既去,人失去保障,因此随时都有碰到鬼的危险。去鬼有治标治本两种方法:治本,就是诚心忏悔,求神赦罪,神若回来,鬼便去了;治标,就是使用种种避邪的东西。①威尔·杜兰:《东方的遗产》,第147页。多神教表现了神的弱点和无能,也导致了人们对神的轻视和疑虑。
(四)功利主义与现实主义和个人主义
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生活在很现实的世界中,他们没有对来世的信仰,也没有对“上帝”的幻想,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还是生活在世俗的世界中。这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某些特征有相似之处。据彼得·伯克的研究,“现实主义、世俗主义和个人主义通常被视为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艺术的三个特征”,通常被认为反映了“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文化的三个特点”②参见彼得·伯克:《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与社会》,刘春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7年版,第19-25页。。纵观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宗教发展史,可以明显看出苏美尔人和巴比伦人宗教在功利主义和现实主义方面的两大重要表现——“城市—国家性”和“私人性”,即城市—国家祈求神灵保护的国家宗教和个人祈求神灵帮助的个人宗教。而后者即个人宗教具有特别的意义,这正与人本主义思想的主旨之一——个人主义相吻合。对此,《世界文明史》的作者一语中的:“单个古巴比伦人狂热地向个人神祇祈祷,这一事实之所以引人注意,还在于它说明在一个其他方面正热心推行一体化的社会中,古巴比伦文化还容忍一定程度的个人主义存在。”③菲利普·李·拉尔夫、罗伯特·E·勒纳、斯坦迪什·米查姆、爱德华·伯恩斯:《世界文明史》(上卷),赵丰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60-61页。
总之,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宗教,表现出鲜明的功利主义、现实主义和个人主义的特征,这些都源于它所具有的丰厚的人本主义因素,对后来的古代希腊和罗马的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文艺复兴时期,被欧洲思想巨匠们加以大肆的美化和宣扬而传遍世界。
(责任编辑 蒋重跃 责任校对 侯珂 胡敏中)
Human istic Factors in Ancient Mesopotam ian Religion
YU Dian-li
(The Commercial Press,Beijing 100710,China)
The religion in ancient Mesopotamia isoneof deism and polytheism,w hich is characterized by god-man unification and human-centered structure,w hich results from a strong humanistic view.It is hence rep resented in such external features as secular utilitarianism,realism,and individualism.These features have offered p rofound influence to the ancient Greek and Roman cultures and are actually the source fo r the Renaissance humanism.
Mesopotamia;religion;natural worship;polytheistic worship;humanism
K124.3
A
1002-0209(2010)05-0081-07
2010-04-12
于殿利,商务印书馆,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