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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意识与彼岸情怀——论《沧浪之水》的结尾

2010-11-25刘朝勋

文艺论坛 2010年2期
关键词:厅长星空灵魂

■ 刘朝勋

《沧浪之水》为人所诟病的地方之一就在于小说的结尾,也就是池大为当上卫生厅厅长之后。对于池大为性格的突然转向,阅读小说时把《序篇》跳读过去的读者难免会感到无所适从,池大为在宦海沉浮中反复调整姿态,用尽各种解数向权力的顶峰靠拢,此过程的艰难在小说中已经有了淋漓尽致的表达。按照读者的阅读惯性和小说情节的惯常发展逻辑,接下来,池大为就会变成第二个马垂章,如同民间俗语所说:“谁变蝎子谁蛰人”,角色塑造人,人进入了某个角色,就要按照角色的设定去演出,否则就乱了舞台规则。池大为成为了厅长,就要像马垂章和他的前任施厅长那样,厅长就是那个角色,当上了厅长就要穿上了这个角色的戏服,拿起这个角色的道具,说这个角色的话语,这就是潜在的惯性逻辑,以前如此,现在也要如此。那么按照这个逻辑,池大为当上厅长后,依照卫生厅的潜规则继续滑行,血吸虫病依然瞒报、小金库依然存在、诸如陈列室一样的荒唐举动依然维持……这时候,作者突然让把人物拽了回来。

这样的结尾其实在之前有很多的铺垫,不过这些铺垫被读者有意无意地遗忘了。池大为在向权力顶峰攀登的过程中,一面随波逐流,同时坚守自我。孟晓敏充满青春活力,对池大为痴情有加,根本谈不上所谓的色权交易;从这个意义上讲,池大为是没有风险的,孟晓敏甘愿奉献而不图回报,但池大为拒绝了,这不是他把这件事情放在风险指数的天平上去衡量,而后做出的抉择。他有欲望,有动摇,精神上的部分出轨是池大为真实的情感记录,选择了拒绝,说明底线没有被突破。资助三山坳几个读书的孩子等等,都不是政治姿态所能解释的,对于这些行为,池大为没有暗示人去宣传,也不是在别人面前显示慈善。工作方面,马垂章当政时重点推出的厅史陈列馆,纯属为了展示个人功绩而浪费国家财力,池大为当政后中止了这项荒唐之极的举动。如果说,停止厅史陈列馆的项目是在马垂章下野之后,选择这样一个时机,既能把前任踩在脚下,又能显示自己的政治决心,事情自然好办。那么,治理小金库则直接触犯了所有卫生厅同事的经济利益。当上厅长之前与当上厅长之后截然不同的反差只是由于身份地位的变化,这是一个策略与技巧的问题。是池大为主动适应的典型表现,面对无法破解的局面,要想改变现状,首先改变自己。理想必须与现实有所妥协,以退为进,就像老子《插秧诗》所说的那样,“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是水中天。身心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池大为并没有沉沦,也就不能说明知识分子“异化”“陷落”等等,这是池大为主动适应的典型表现。

在池大为从一个单纯的知识分子转变成为权力体制一员的过程中,灵魂的搏斗反复进行,如果不能从自我矛盾中解脱出来,不能自己说服自己,肯定会走向人格的分裂。自我图像的混淆必然导致精神错觉,从而变成傻子或者疯子,依照这个思路,就落入了传统悲剧的窠臼,用鲁迅“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①去解读,就恰如其分,而阎真没有这样设计情节。

这里尤其要说明的是,池大为最后在父亲的坟前焚烧《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并非昭示着告别了传统价值观念的精神血脉。按照这种理解,这个细节意在说明知识分子经过痛苦挣扎后,在现实面前彻底沦陷,城池尽丧。这与池大为当上厅长后的所作所为是背道而驰的。池大为回到父亲坟前不是衣锦还乡,他很低调,只是回到父亲的坟前。回到坟墓前是完成了一次轮回,是向父亲袒露自己的灵魂,可见,对自己的行为,池大为是有信心的,无愧于父亲的在天之灵。在中国的文化当中,祭坟蕴含着特定的心理内容,愧对祖先是最深度的心灵谴责。在西方文化里,神是无所不在的,所有的善行和罪恶上帝都在看着。而在没有真正宗教的中国,冥冥之中的祖先是对人的一个极大约束和监督。在中国人的概念里,一切神都是符号,玉皇大帝、观世音、关羽都可以成为尊崇的对象,从来没有一个统一信奉的神灵,自己可以按照自己的具体需要造神,神的性格和特点靠近那个历史人物,这个人就可能成为供奉的对象,张飞是屠宰行业的祖师,关羽是行业帮会的神灵,观音是送子的特使,但是,每个人都知道那只是一个心理慰藉或者符号,真正信奉的却是自己的祖先。祈求祖先保佑是中国人真正的心理归依;最危险的时候,最艰难的时候,就到祖先那里去寻求精神资源和力量支撑。而先辈和祖先栖息的地方是坟墓,他们知道每一个下世的先辈都躺在那个特定坟冢下面。所以,坟墓寄托着中国人的审美理想和精神欲求;比如装殓尸体的棺木叫棺材,与“官”“财”谐音,暗示着死后给后代带来官运和财富。

因而,坟墓前的灵魂是最纯粹的灵魂,与逝去的先辈对话是一个终极的精神寄托和灵魂归宿。

回到坟前需要信心和勇气,池大为回到坟前,为的不仅仅是祭奠,更是汇报,向父亲汇报自己,无愧于先辈的在天之灵。

知识分子在权力体制面前,无非两种选择,第一是无力地坚守,捍卫自己的知识分子良知和责任立场,坚壁清野,寸步不让。坚守的结果势必像池大为最初进入卫生厅那样,四处碰壁、无疾而终,这种做法通常会得到坚守人文精神的知识分子的更多喝彩,却被世俗讥笑为迂腐不化。第二是选择彻底堕落,以超越社会常规的手段去索取和拥有,一切规则、底线、良知、道德全部搁置一旁,只要不是公开、直接地走到法律的背面,一切皆有可能。这种沦陷是人文意义上的彻底堕落,他们没有忏悔和反省,没有丰富的心灵生活和精神诉求。池大为则完全不同,他选择了一个中间道路,这是一种崭新的审美范式。

“池大为在春风得意之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于是到父亲的坟上祭奠,与父亲的灵魂做了一场为自己辩解的对话,他在赞善自己父亲的同时又希望父亲理解他代表的另一种真实。”②而有的读者认为,“众所周知此时的池厅长,正处在春风得意时,正处在服用权力春药的兴头上。他哪能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又对自己来个灵魂的拷问呢。如果池大为此时受到了挫折,比如有人来调查他使他进入了困境中;或者受到某些事情的影响使自己的人生观产生了突发的转变,那也是有可能的,比如马厅长终于落马了(这种灵魂的拷问,在一个权力得不到有效监督和制约的官员身上是微乎其微的。)那样的话,根据作者前面所描写的池大为的性格和故事来论,池大为这种受到灵魂的拷问是必然的。但作者在池大为那些困境都还没有来临之前,就拉出池大为来搞灵魂的拷问,是很没有道理的。③不管是作为专业读者的大学教授还是作为普通读者的网友,都注意到了此时的池大为已经是大权在握的厅长,主管着一个省的卫生系统。回到父亲的坟前分明是春风得意、衣锦还乡,“我在坟前跪下,从皮包中抽出硬皮书夹,慢慢打开,把《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轻轻地放在泥土上。十年来,我只看过两次,我没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打开它去审视自己的灵魂”。④如同上文的读者所说,此时的池厅长“正处在服用权力春药的兴头上”,怎么就突然转向了呢,还来了个灵魂拷问。这就是阅读惯性所引起的误读,读者在池大为从一个普通小科员一直当上厅长的过程中也正“吃着权力的春药”,做着平民的仕宦梦想;当情节已经走向结束,池大为又重新回到自己的灵魂深处,读者是不情愿的,回归内心哪有权力斗争来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在读者看来,如果池大为受到了挫折,陷入了困境,也许有可能受到灵魂的拷问,毕竟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总是看到那些不可一世的官员只有走上了法庭的审判席,戴上了镣铐,才会痛哭流涕地忏悔,这是日复一日的生活片段相叠加,从而堆积成的常识;阅读快感和生活经验带来的双重惯性使读者深信不疑地认为,作家弄错了,或者说这是一个败笔,人物的行为脱离了之前的轨道。

这样认为确实有其自身的道理,但是,在小说的最后,“我仰望星空,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暖流从心间流过,我无法给出一种准确的描述。我缓缓地把双手伸了上去,尽量地升上去,一动不动。风呜呜地从我的肩上吹过,掠过我从过去吹向未来,在风的上面,群星闪烁,深不可测。”⑤在这个情节安排中,作家再次让池大为“仰望星空”,这个特定的人物造型在小说中已经多次出现。

在《沧浪之水》中,“星空”有两种不同的存在样态。首先是显性的,比如,小说的主人公池大为仰望“星空”,就是一种显性的表达,一方面,这个动作一方面在小说中充当了一个情节单元,它是一个造型,一个物象的存在。再者它还是一种象征,“仰望星空”是在仰视浩渺的苍穹,是对未知世界的沉思,能够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未知世界的浩瀚本身就是颇具现代意味的人生姿态,因而这个动作背后蕴含着兼收并蓄、渴求进取的姿态,象征着既能认识到自己的力量和价值,同时又不盲目自大。

星空意识的隐形表达内嵌在文本当中。在小说的开头,作家就设置了一个星空图案:《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孔子、孟子、李白、陶渊明、司马迁、嵇康、杜甫、苏东坡、文天祥、曹雪芹、谭嗣同等,第一层面的星空意识比较抽象,而这个层面非常具体,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坐标群体。这是一个总体纲要,在不同的情节单元有不同的具体体现,但是所指向的深层意蕴差异不大,比如《序篇》:

睡在青草中仰望无边的星空,真有临环宇而小天下的豪迈气慨。为了一个问题我们可以争上大半夜,似乎结论有关民族前途人类命运。⑥

这里,池大为仰望星空,意义所指非常明确,“环宇而小天下的豪迈气慨”和“民族前途人类命运”。少年池大为在没有受到社会磨难之前,心中充满了抱负和理想,壮志凌云中不乏豪气,这种值得尊重的崇高理想在没有受到社会的驳杂形态淘洗之前,无疑是单薄而脆弱的,但是,任何事物的初始阶段都不免单纯稚嫩,池大为的理想同样如此。但是仰望星空的气质和理想主义的情怀是池大为初期人格的基本构架。这种性格随着环境的不断改变会有所调整,但会一直支配着池大为的未来人生走向。

三种种途径完成了池大为人格的初期塑造;首先是池永昶的言传身教和感染渗透,按照儒家思想对知识分子的要求,必须做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范仲淹把它阐释为“处江湖之远而忧其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这绝对不是生活方式的选择,相反很多时候没有选择。这是两种假定情景的人格规定,当这种情况出现时,要这样;当那种情况出现时,要那样。池永昶身居山野,按说能够做到独善其身就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但是“居江湖之远”的池永昶用自己高明的医术无怨无悔地治病救人,不知道池永昶有没有“宁为良医,不为良相”的自我价值设定,但却用自己的方式践行着儒家思想的律条,把人生的境界和价值高度定位在《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所描绘的十个人身上,“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由传统文化的博大资源浇灌而成的池永昶无疑具有强大的人格魅力,这种魅力有一种磁场效应,表现为对周边事物的吸引力和渗透力,而且距离磁场源头越近所受到的感染就越强。这样一来,处于最具可塑性的少年池大为就继承了父亲大量的人格因子。此时的池大为尚且不谙世事,但是,埋下的种子终归会发芽。

再者是高等教育的直接训练。如果说父亲池永昶对池大为是一种言传身教的话,高校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则以直接的方式“格式化”了池大为,在北京中医学院从本科到研究生总共八年的校园生活足以重塑一个正处于成长期的青年,八年的高校生活除了赋予池大为严格的学术训练,还以权威而毋庸置疑的价值观教育了池大为。而且,八十年代的高等教育是一种名副其实的精英教育,所有能够将进入高校的学生都被称之为“天之骄子”,上大学是意味着无上的荣光,从大学毕业就意味着能够在社会上充当各种重要角色,而且,当时施行的是毕业分配制度,大学毕业后的工作是由组织分配到各个岗位上去。至于房子则是工作的伴生物,所有的衣食住行都由组织上解决。在这样一种社会背景下,他们无需考虑毕业后的工作,不用去考量哪个饭碗里的油水更多。这样,大学生们在学习之外要考虑的事情就不仅仅是学习,放眼天下、许身社会的豪情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个时期,池大为和其同学一起到农村做社会调查,写了三万字的调查报告,寄给国务院。甚至一场足球赛也同爱国、责任等宏大词语联系起来:

在大学四年级那一年,八一年,一个春天的夜晚,我从图书馆回到宿舍,活动室的黑白电视正在放足球比赛,人声鼎沸。我平时很少看球,这天被那种情绪感染了,也搬了凳子站在后面看。那是中国与沙特队的比赛,中国队在二比零落后的情况下,竟以三比二反败为胜。比赛一结束,大家都激动得要发疯。宿舍外有人在呐喊,大家一窝蜂就涌下去了。有人在黑暗中站在凳子上演讲,又有人把扫帚点燃了举起来当作火把。这时,楼上吹起了小号,无数的人跟着小号唱了起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火光照着人们的脸,人人的脸上都闪着泪花,接着同学们手挽着手,八个人一排,自发地组成了游行队伍。走在队伍中我心中充满了神圣的感情,哪怕要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忽然想起了文天祥,还有谭嗣同,那一瞬间我入骨入髓地理解了他们。挽着我左手的一个女同学痛哭失声,我借着火把的微光望过去,原来就是班上的许小曼。前面有人喊起了“团结起来,振兴中华”的口号,这口号马上就变成了那一夜的主题,响彻校园上空。那一天是三月二十日,北京几乎所有的大学都举行了校园游行。“三·二零之夜”使我好几天都处于亢奋的状态,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受到了圣洁的洗礼,也极大地激发了我的责任意识。我坚定了信念,它像日出东方一样无可怀疑,无可移易。⑦

仅仅是一场足球赛,仅仅是众多体育比赛的众多一个项目!足球赛的胜负说明不了什么,胜利了不意味着国家的繁荣昌盛,失败了也不说明民族的羸弱无力,巴西队是世界杯足球赛中的王者之师,美国在巴西队面前根本不是对手,只说明巴西的足球项目搞得好。但就是这样一场足球赛,在特定的社会环境当中却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喊的口号是“团结起来,振兴中华”,唱的是激昂的国歌,球赛成为了激发爱国热情的触发点,也就是说,人们心中有一种火一样的热情,借助足球赛这样大规模人群的集聚力量,这种情绪迅速蔓延,彼此叠加,成就了神话一样的“三·二零之夜”。即使球赛已经结束了好几天,“我好几天都处于亢奋的状态,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受到了圣洁的洗礼,也极大地激发了我的责任意识。”这是大学校园独有的氛围和力量,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池大为的理想主义气质逐渐形成。

最后是当时的社会环境,青少年时期的池大为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度过。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大部分时间可以划归到文化大革命的历史范畴。文革时期的中国处于一种激越的氛围中,尽管脱离现实,尽管有种种的弊端,尽管被历史彻底地否定和覆盖,但是,无法否认的是文革中的集体理想主义气息,这里暂先搁置种种的先见和定论,也不做那种综合的考评与辨证式的结论。高远的理想主义气息正是当下缺失的营养元素。这种激越的社会氛围最容易根植在尚且处于思想成长阶段的青年身上,此时的池大为在两种力量的混合冲击下,放眼天下,仰望星空。也许处于今天市场经济环境中的读者会哑然失笑,但是,仰望星空在青年人身上的表现就是年少轻狂。没有理想的种子永远都会是无根的浮萍,视线永远限制以自己为中心、以自己的个体利益为半径的狭小圆圈当中。

可见,星空意识与彼岸情怀是小说的一个重要诗性品质。在结尾再次出现,它的作用和精神所知就非常明确了。

注 释

①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第五卷。

②谭桂林:《知识者精神的守望与自救》,《文学评论》2003年第2期。

③《沧浪之水不沧浪》,http://www.qidian.com,2009年12月8日查询。

④⑤⑥⑦阎真:《沧浪之水》,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23页、第523页、第9页、第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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