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人治村的社会吸纳机制及其政治排斥功能
——对浙东先锋村青年农民精英治村实践的考察
2010-09-30赵晓峰林辉煌
赵晓峰 林辉煌
(华中科技大学 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9)
富人治村的社会吸纳机制及其政治排斥功能
——对浙东先锋村青年农民精英治村实践的考察
赵晓峰 林辉煌
(华中科技大学 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9)
浙东先锋村的个案说明,富人在治村实践中通过构筑公共权力结构网络吸纳了农村社会成员结构分层中的精英群体,并通过个人魅力型权威形象的塑造和深具村落道义伦理文化支撑的治理技术的运用,以营造道义合法性形象的方式,将村庄里的弱势群体吸纳进当政的民意合法性根基当中。然而,富人在培育社会吸纳机制以夯实民意合法性根基的过程中,无形之间却为普通村民参与村庄政治树立了经济实力、道义伦理和社会活动力三大门槛,从而将村庄的绝大多数人排除到了公共权力结构网络之外。
富人治村;社会吸纳机制;政治排斥功能;权力结构网络;民主政治
富人治村作为改革开放后乡村治理实践中出现的新现象,诸多学者都给予了较高的评价,认为这些先富群体可以成为推进乡村社会民主化进程的重要力量。[1]然而,最近我们在浙东农村调查时却意外的发现,一方面富人在治村实践中通过构建权力结构网络和巧妙运用治理技术赢得了日益广泛的民意支持,富人治村已经开始呈现出不可逆的发展趋势;另一方面富人治村也带来了一系列不利于乡村基层民主发展的新问题,经济精英高度垄断了政治资源,村庄政治公共话语迅速消失,普通村民严重缺乏政治诉求的表达渠道,村庄政治排斥机制正在形成。经验与理论的现实悖论构成本文问题意识的基本来源,我们将在村庄的内在逻辑里去探求富人治村的不可逆定理是如何可能的,政治排斥机制又是怎样作为一种客观后果呈现出来的?
一、形塑富人治村公共权力结构的个案呈现
先锋村位于浙江省东部沿海地区,距市中心20公里,是一个花木专业种植村,全村共有365户、917人,耕地面积998亩、山林面积2358亩,村里有9家企业。2007年全村经济总收入达到2800万元,村集体经济收入27万元,农民人均纯收入9000元,2008年农民人均纯收入则已突破万元。如果将历史拉回到2004年,先锋村则是所属乡镇62个行政村中排名最为落后的几个后进村之一,村集体经济收入只有国家财政转移支付下来的一万元,连村两委班子的正常开支都不够,更别提村庄规划和社区发展了。
2005年5月,年仅28岁的青年农民经济精英陈进在乡镇政府领导的支持下,顺利地通过村党员大会的选举当选村支部书记,从而拉开了先锋村快速发展的历史新时期,道路硬化、溪坑整治、房屋改造等一项项工作有条有序地展开,4年多的时间里就先后投入了500余万元用于新农村建设,使先锋村一跃而成为所在乡镇各项工作综合排名的“榜眼”。陈进在当选村支书之前是一个花木工程承包商,拥有一家生态园林工程有限公司,年收入在百万以上,是村里最年轻的富豪。在准备竞选村支书之前,一个老村长告诫他说:你还年轻,缺乏工作经验,还是先从一般干部做起吧。陈进对此持反对意见,他表态说:我要是不做村干部就算了,要是做的话,就一定要做村支书。在2005年村支部书记换届选举中,陈进一举获得35票中的22票赢得了选举的胜利。三年之后的2008年,他在换届选举中更是以34票的高票获得连任资格。毫无疑问,陈进在村庄发展和个人政绩上的一路猛进必然要依托于一个稳定的公共权力结构,商人出身的他对此自然谙熟于心,在就任村支部书记的4年多时间里,一直在致力于打造一个有利于自己当政的村庄公共权力结构。
表1 村主要干部情况一览表
从表一中,我们可以看到在陈进当选村支部书记的2005年,村两委班子立马就进行了重组,一方面留任了三个老干部,老村主任改任治调主任,妇女主任和村文书得以保持原职;另一方面增选了一批新干部,新任村主任是一个私营企业主,团支部书记家是花木贩卖和种植大户且与村支部书记家长期维持紧密交往关系,民兵连长是书记公司的具体负责人。2005年以后,随着新农村建设的展开,村两委班子又聘请了新农办主任、花木评估小组组长、调解主任,改选了老年人协会会长。这其中,新农办主任长期在当地给一个私营企业主开车,社会活动能力非常强;花木评估小组组长和调解主任都是陈进的私交,一个是贩卖花木的,一个是开五金厂的,家庭年收入都在50万元以上;新任的老年人协会会长2008年刚刚满60岁,其小儿子是村里走出来的首富,资产过亿,在陈进就任书记的4年多时间里,其小儿子先是捐款20万,后又贷款100万给村里,用于村庄规划和社区发展。因此可以说,在村主要干部队伍中,三分之二以上都是先富群体,也是村支部书记私人交往圈中的村庄能人,他们中的部分人参与村庄政务完全是无偿的,完全是为了面子、荣誉而工作。书记和主任的工资是镇财政发的,但是两个人基本上从来就没有拿过这笔微薄的工资,转手就用于老年人协会的发展了。其他人的工资都是由村支部书记提议、村两委班子扩大会议讨论决定由村集体支付的,其月均收入已经远远超过书记、主任的财政供给标准。
表2 新书记新发展党员家庭经济类型分类表
2005年,陈进当选村支部书记时,先锋村共有正式党员35名,到2008年,扣除三年期间死亡的党员人数加上新发展的党员人数,正式党员基本保持不变,仍然是35名,但是如果加上预备党员,人数则已经达到45名,4年来新发展党员12名。在表二中,家庭经济类型属于B类的新党员即是留任的村妇女主任,剩余的党员家庭经济状况都非常好,个人或是家属的社交面都很广,在社会上的能量比较大。党员在中西部的一些农村地区已经“混同一般群众”了,但是在先锋村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每个月的30号都要开党员大会学习中央最新的文件精神,尤为重要的是在村支部书记换届选举中每个党员都有实质性的一张选票。
表3 12个村民小组组长情况一览表
村民小组长是一组之长,由村两委班子从村民代表中选拔任命,没有固定的工资报酬,只有在年底才有可能收到村集体派发的慰问品。在先锋村时下的12个村民小组长中,有6个都是有着10多年工作经历的老组长,年龄相对偏大,处理农村问题的经验都比较丰富,而其余6个则都是在新村支部书记当选后重新选拔任命的。新选拔出来的6个村民小组长年龄相对都比较轻,或是花木种植大户、包工头、技工,或是依赖贩卖花木为生的,家庭经济状况一般相对都在村庄处于中上等,人脉资源也比较丰富。只有3组的组长,因为近年来为儿子看病花掉了多年的积蓄,才因病致贫的。此外,全村12个村民小组的小组长在政治身份上都不是党员,而只是一般群众。
表4 36个村民代表情况一览表
先锋村共有村民代表36人,其中村民小组长都是村民代表。如果再加上村主要干部,村民代表中村组干部的比例就达到了55.5%。与此同时,党员比例也达到了58.3%。在36名村民代表中,既不是党员,又不是村民小组长的则仅有三人。此外,从家庭经济类型上看,D类和E类加在一起只有7人,且其中E类的村民代表是连任10多年的7组的村民小组长,与儿子分家后孤身一人居住,家庭收入来源仅靠个人做花木小工挣钱。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规定,“村民代表由村民按每五户至十五户推选一人,或者由各村民小组推选若干人”,而先锋村村民代表的产生则采取了简化式的组内户主大会票决制,按照得票率的多少由前三名直接当选。
2008年9月,先锋村在市委领导的指导下成立了花木专业合作社,共有社员31人,其中书记入股6000元,8人入股5000元,其他人入股股金都在2000元及以下数额不等。合作社的社长由陈进兼任,入股股金5000元的8人,4名担任合作社副理事长,4名担任合作社常务理事。花木专业合作社以社员为主要服务对象,为社员提供苗木生产资料的购买,花木的销售、加工、运输以及与农业生产经营有关的技术、信息等服务,主要负责帮助社员统一销售花木,并按国家政策享受免税待遇。在实践操作中,先锋村花木专业合作社按照《章程》规定“合作社社员开票及支票进出收手续费千分之1,非社员收取千分之1.5”,收取的费用用作合作社的管理费以及支付相关人员的工资。实际上,只要非社员村民跟社员村民打个招呼,同样可以以该社员的名义享受社员待遇。
表5 花木专业合作社大股东情况一览表
以上五个表格构列出了陈进当选村支部书记 4年多时间里所建构起来的公共权力结构网络,我们接下来再来看村庄主要事务的决策机制。在先锋村,重大事项都是由村支部书记提议,村两委班子扩大会议商议通过,正常情况下不会提交村民代表大会表决。只有在村支部书记做年度工作报告或是换届选举,以及村两委班子觉得必要时才会召开村民代表大会。一般来说,有资格参加村两委班子扩大会议的都是类似于新发展党员那样的农民精英,普通人很少有机会参与村庄重大事务的决策。在村支部书记和村主任看来,缩小决策圈是村庄事务能够迅速有效推行的重要保证,一旦公布于众,就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而只要村民看到村两委班子成员,特别是书记和主任自身是廉洁、公平、公正、不徇私心的,同时村里也发展了,他们也就不会也不应该对此决策方式提出异议。
二、农村社会成员结构分层与公共权力结构网络的功能
1981年,先锋村开始推行包产到户的试点工作,1984年则开始全面实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直接下放到户。在分田到户的初期,先锋村就有少数有头脑的农民精英开始尝试种植花木以谋求远高于水稻种植的收益,到1995年全村几乎所有的土地都彻底舍弃了低效益的双季稻耕作模式而选择花木种植,部分农户还从邻村大量承包土地用于种植花木。时隔六年之后,2001年花木开始逐步进入市场,恰逢城市化快速推进时期,花木市场供不应求,花木种植亩均收益曾经一度达到5000元以上,直到近些年随着花木价格的下跌,亩均收益出现了较大幅度的下滑,基本上维持在2000-3000元之间。不仅是花木种植效益可观,而且在当地围绕着花木种植户已经初步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从种植户、花木贩子,再到城市建设绿化工程承包商,产业链条上的任何一个环节都有不少的经济利润。其中处于产业链条高端的工程承包商的利润率最高,花木贩子次之,种植户再靠后。种植户的利润率虽然不大,但是只要达到一定的规模,其收入并不比外出打工差。在当地的劳务市场上,农民外出打工的月收入一般在2000元左右,且在城市的生活成本较高,净收入因之而要进一步缩减。因此,围绕着花木产业链和外出务工市场,我们可以将先锋村农民家庭收入的类型划分为如表一注释所述的五种类型。从先锋村2008年年人均纯收入1万元左右的水平来看,户均不足3人的家庭年均纯收入应在3万元上下。也就是说,绝大多数农民家庭经济收入的类型应为D类和E类,高收入家庭的数量并不多,尤其是A类和B类家庭。同时,也要看到先锋村村民经济分层的结构化趋向已经逐渐明晰,先富群体在不断趋于成熟的市场经济中具有越来越明显的竞争优势,弱势群体则日益处于边缘化的位置。
接下来,我们来看农村社会成员经济上的分层是如何转化为村民普遍认可的社会结构上的分层的。
农村社会成员结构分层的形成首先体现在社会认同上,而这其中的两个关键变量应该是面子竞争和人际交往圈。俗话说“人要脸,树要皮”,在村庄生活中,村民们对“面子货币”的争夺常常会导致激烈的竞争,甚至陷入一种恶性竞争之中,出现面子竞争异化的现象。[2]先锋村也不例外。特别是先锋村的村民即使出去打工,也会选择在家乡附近,背井离乡的民工潮并没有出现,村民的生活场域仍然集中在村庄内部,在这种情况下,面子竞争激烈应该是普遍的现象。然而,在时下的先锋村,我们已经很难看到面子竞争仍然激烈的迹象。显性的看,假如先锋村有面子竞争则必然要有可识别的标志物。但是从先锋村实际情况来看,在豪华轿车方面,除了村支部书记有一辆价值50万以上的轿车外,还有30辆左右10-20万不等的轿车;在住房方面,也没有出现无论贫富大家争相翻盖楼房的竞争热潮,贫富程度不同的村民各得其所,只有同等富裕程度的村民所建住房结构和费用相差不多,不同富裕阶层的村民并没有展开白热化的攀比竞争。惟有人情变迁上还可以看到面子竞争的痕迹。先锋村一桌酒席的货币价格已经达到了空前的1500元,礼金的最低金额也在500元以上,二者在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时间里分别增长了几十、上百倍。也就是说,三十年来酒席的价格和礼金的金额都处于螺旋式增长状态,任何一次单个农户提升自己“面子货币”的行为都会引发一阵“跟风潮”。先锋村村民办酒席的频度并不高,只有在红白喜事、盖房、孩子满月等几个人生关节点才会大办酒席,相比中西部部分地区的恶性竞争来说要和缓的多。虽然礼金的金额在翻倍增长,但是主家办酒席也是以消费为主,试图通过办酒席挣钱的村民几乎没有。最近,先锋村附近一个村的村支书嫁女儿就一次性花费了150万,预计礼金收入则只有100万。重要的不只是酒席规格和礼金价格,它们的循环增长式变迁只能反映出人情竞争曾经的激烈程度,以及将来可能的增长态势,更重要的是人情圈规模的变迁。在分田到户初期,每个农户的人情圈都是以主家夫妇血缘关系上以己为核心向外扩散到三代宗姻亲,以及地缘关系上的亲朋友邻为主,如今则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贫困户的人情圈内缩为仅剩下至亲——娘舅、姑姑及姨娘,而先富群体的人情圈则成倍扩大,业缘、趣缘上的朋友关系都加入其中,并成为重要的人情“份子”。不同富裕程度的村民维持不同规模的人情圈已经成为先锋村村民普遍的自觉的选择。鉴于此,我们认为先锋村的面子竞争已经开始进入定型化的发展格局中,不同富裕程度的群体之间不再存在盲目的不计代价的面子竞争行为,只有在同等富裕程度的群体之内才维持着一定程度的面子竞争。而各得其所的面子竞争所折射出的经济分层的特征也说明阶层意识已经开始在村民心目中形成并表现在日常生活行为中。
社会认同第二个关键的衡量指标是村民在村庄内部的人际交往圈。人情圈本身也是人际交往圈的重要一种,但是由于人情圈的范围往往超出村庄,难以从根本上反映出村民在村庄日常生产生活中的人际关联模式,而主要只能从面子竞争的层面来作为社会认同的考量维度,不能从村庄内人际关联的角度来做阐释。在村庄的场域里,“富人和穷人之间是没有共同语言的”,各自有着自己不同的人际交往圈。以先锋村仅有的几个公共活动空间来看:村委会是先富群体日常生活中交往的主要场所,“没事也来村委会的这些人,都是平日里有交情的,有十几个人,平时也就聊聊天”,“一般情况下,穷人是不会来的,来了也聊不到一起去,很没有意思的”;其次是经营日常生活用品的小店,这里是普通村民日常休闲的空间,平日里有不少村民在这里搓麻将、打纸牌。在先锋村这个不足千人的村子里,小店的数量就有十个之多。小店也是分层次的,富裕一点的村民在一起玩耍,半天的输赢也有好几百元,牌运不好的话一天就可能输上千元,我们的一个女性访谈对象在去年中秋节一天就输掉了2000元。而家庭经济条件不好的村民也会在一起玩耍,只是娱乐性更强一些,输赢都比较小。此外,溪坑旁的凉亭、老年人活动中心也是不同群体活动的场所。一般来说,家庭经济状况差不多的村民在一起交往也已经成为村民日常生活行为选择中的共识,即便“两个人先前是朋友,之后一个人发财了,另外一个人落魄了,发财的人也不会再与落魄的人保持多么亲密的关系,至多照顾他给他一个打工的机会罢了”。
社会认同是显性的,农村社会成员结构分层的形成还要看村民的心理认同和文化认同。中国农民是受过社会主义新文化传统教育的新型农民,“人无等差”的平等主义观念早已深入骨髓,并且岁数大一点的村民在人民公社制度下还经历了“无产阶级最革命”的政治运动和家庭经济富裕程度高度同质化的发展阶段,让他们在村庄范围内迅速接受阶层分化的事实必然是一个痛苦抉择的过程。从先锋村的实际情况来看,家庭经济类型的分化是从2001年起逐步形成的,仅仅只有8年的时间,但就是这8年的时间阶层分化的意识已经在村民心目中扎下了根,并逐步取得了共识性的社会认同。相比于面子竞争、人际交往圈等显性的结构分层标识物,村民心理上对社会分层的认同和村庄文化对社会分层的认同所发挥的作用更加重要,它足以促使村民放下身份平等和社会地位平等的诉求,不得不接受强加而至的阶层意识。“人穷是不努力,不聪明,人要发达也只能靠自己,别人帮不了忙”,“人家有钱是人家有本事,羡慕、妒忌有什么用”……如果说仅仅先富群体认为“人穷是没本事,不勤劳”导致的话,并不能说明社会阶层意识的客观形成,关键的是家境贫寒的村民也同样这样认为“人家有钱是人家有本事”,当村庄里所有的村民都持同样态度的时候,阶层意识也就真正形成了。阶层意识一旦形成,并反映、固化在村民的日常生活行为当中,在一定程度上就说明家庭经济上的弱势群体已经放弃了抗争的努力,被动地接受了外界强加而来的秩序安排。
在先锋村社会成员结构的分层中,家庭经济类型为A类和B类的农户处于财富等级链条的上端,D类和E类农户则处于财富等级链条的低端,从全村年人均纯收入水平来估量,D类和E类农户的绝对数量和相对比例都是比较大的,相应的处于顶端已经确立绝对优势的A类和B类农户则是比较少的。如果说村民已经确立了一定的阶层意识的话,在社会认同和心理认同上区分比较明显的也是在A、B类和D、E类之间,C类以及D类中的相对富裕者仍然不会甘于自身所处的尴尬地位,着力于提升自己在村庄内部经济社会分层中的地位。而D类中的相对贫弱者和E类则只能委曲求全甘居村庄内经济社会结构分层的末端。
如此一来,我们反过头再来看新支部书记4年来所竭力打造出的公共权力结构网络,在11个村主要干部中除了留任的三个老干部之外,剩余的8个人家庭经济类型都是A类和B类;新发展的12个党员,仅有留任的妇女主任家庭经济类型属于C类,其余11个人的家庭经济类型都是A类或B类;在新当选的6个村民小组长中,B类的又占了4个;在刚成立的花木专业合作社中,入大股、担任要职的全部是A类和B类的农户。从先锋村的实际情况来看,新任村支部书记通过任免村组干部、发展新党员,以及成立花木专业合作社,几乎已经把村庄内部家庭条件处于财富等级链条顶端的A类和B类农户中的农民精英都吸纳进了公共权力结构的网络之中。与此相对应,家庭经济类型为D类和E类的村民则基本上完全丧失了参政、议政的机会,尤其表现在村民代表的构成上,在36个名额中仅占了7个,且有4个还是村民小组长。从先锋村重大事项的决策机制上看,村支部书记提议,村两委班子扩大会议决议的民主决策方式基本上把D类和E类农户的村民排除在外(仅有一例)。因此可以说,通过构筑治理村庄的公共权力结构,新任村支部书记已经在客观上完成了对在经济、社会结构分层中处于优势的社会成员的吸纳,也完成了对在经济社会结构分层中处于末端的社会成员的排斥。
那么,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问题则是富人治村在吸纳了占全体村民数量极少的先富群体,而排斥了数量极大的弱势群体的情况下,是如何依托于公共权力结构网络,采取什么样的治村策略来赢得村民普遍的认同,夯实当政的合法性民意根基的。
三、作为构筑富人治村权力合法性根基的社会吸纳机制
“人民拥有的公意(general will)是政治合法性的唯一基础,是当权者应当忠于的最终价值,谁没有公意,谁就是非法的统治者,反过来,谁掌握了公意,谁就可以成为合法的统治者”。[3]在人民主权说中,法国思想家卢梭就是这样阐释公意和政治合法性的关系的。而在中国传统的政治文化中,“父母官”的称谓意涵更是遍布历朝历代,“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民间谚语也流行于世。虽然,传统文化中的“父母官”思想具有封建劣根性,与现代民主的发展诉求有着质的差异,但是却生动活泼地反映了皇权官僚体制下为官者当政合法性的根基所在。也正因此,“官逼民反”也就有了革命的合法性,有了改朝换代的意识形态支撑。新中国成立以后,“为人民服务”、“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执政理念成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央和地方政府的行为准则,也成为党和政府在民间合法性的根源所在。而大至一国,小至一村,公意和政治合法性的关系无不如此。
从先锋村新任村支部书记陈进所构筑的公共权力结构网络来看,在村庄政治中,占人口绝大多数比重的弱势群体是被排斥在民主政治的权利诉求之外的。即便于此,陈进仍然获得了官方和民意的双重认可,从官方看,在4年多的时间里,先锋村已经成为省、市、县、乡四级政府官员评价体系中的先进村,荣誉缠身;从民意看,陈进领导下的新一届领导班子获得了村民的普遍支持和称赞,4年多的时间里没有出现一例上访的案例。优异政绩的取得得益于陈进及其领导下的村两委班子所采取的行之有效的治理策略。下面,我们就来看看新书记的村庄治理术。
新书记治村的第一个主要特征是廉洁奉公、讲原则、不徇私情。村级财务不公开,巨额账目说不清楚等腐败现象长期以来影响着村级干部的公信力,直至税费改革后,“村官”腐败仍然被视为新农村建设的“绊脚石”,可见民意对腐败现象是如何的深恶痛绝。而与腐败绝缘是新书记治村的首要原则。作为镇政府认可的“村官”,陈进每个月有财政下发的工资收入600元,但是从陈进当选村支部书记以来,所有的工资都不经其手直接转给老年人协会作为管理费用。4年来,村集体从外面通过各种渠道争取到500余万元村庄发展资金,期间“跑项目”、“拉外援”的所有花费,陈进也从来没有到村财务上报过帐。为此,他每年都要自亏5万元以上。因此,在村级财务明细表上也就不可能有陈进假公济私的记录存在。此外,从陈进刚一当选村支部书记时起,陈进就严格要求家人不得干预村庄政务,不能替人说情,并且在村务会议上多次声称:有事通过我家人说情的,我一律不作考虑;直接找我的,我才会考虑帮忙。在修建村老年人协会场地时,陈进的妹夫在没有征得其同意的情况下,介绍一个包工头承建了这一工程。等工程建好,其妹夫带人到村会计处领工程款时才被陈进发现,陈进立马将其拉出去训了一通,并作出决定等工程质量验收合格后,年底再到村里领取工程款。不仅对自己如此,而且在村里的大小会议上,陈进都会讲廉洁的重要性,并以此来要求所有的村组干部。
新书记治村的第二个主要特征是善待穷人。陈进在谈起治村政绩时多次提到全村10%以上的村民都直接获得过他提供的私人帮助,比如帮村民找工作、资助穷困村民看病等。而且每年的中秋节、春节,他都会私人出资慰问贫寒人家的村民。每年的元旦,他还会出资送每家每户一本村集体自己制作的新年挂历。不仅在物质上如此,而且更重要的是在行动上也是如此。“普通村民到我办公室,我都会主动地给他们倒茶、让座,好言好语和他们说事,积极地给他们以亲切感”,再比如纠纷调解时“当村干部要有高姿态,在村里看到纠纷,我会让他们坐下来,给他们倒茶,让一个人先出去,说我一会儿会再叫你的,先跟另外一个人聊。我从来不在村民面前摆架子,尤其是家庭条件不好的村民”。当然,村支部书记对待不同的穷人,态度也是有微妙的区别的“假如是支持我工作的人,有什么事情,我都会主动地用私人关系帮他搞;假如是刁民,公事,我会给他办,其它的事情,我会看情况给他们办”。在先锋村,只要有村民主动找书记寻求帮助,一般都会得到满意的答案。2008年,村里一个因偷窃坐了18年牢刚刚出狱的村民找到村书记要求村里给予帮助。书记说“你过去偷窃,都不在村里,这也很难得”,就送了他500元钱,还有一些衣服和鞋子。“我私下里还去看他,你关键是要给他希望,不能打击他”。总结为一句话,在村支部书记陈进的待人哲学里,“越穷的人,越需要尊重”。
善待穷人自古以来就是小农经济条件下村落文化共识里的一种伦理道德规范。在詹姆斯﹡斯科特看来,东南亚的传统小农长期徘徊在生存底线的边缘地带,稍有风波就极有可能淹死在潮水中。[4]受制于此,在东南亚的地方性村落文化规范中,客观上存在着一整套救济穷人的互惠式制度安排。实际上,也正是因为有需要救济的穷人存在,乐善好施的乡绅才能够在乡村社会里获得支配型权力,树立起权威地位。先锋村村书记的厉害之处也在于此,他通过严于律己、廉政奉公的形象塑造打造了当政的个人魅力,又借助于善待穷人的治理技术构建了当政的道义合法性,树立了“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良好形象,并以此来进一步铸造当政的民意合法性根基。
由于书记的行为是为公不徇私的,他就建立了道义的优势,也有了在村庄内外争取资源的合法、合理身份。4年来,他动员各种公的、私的关系从帮扶单位以及市、县其它各个涉农部门那里争取到上百万的项目资金,从村庄里走出的农民精英手中也寻求到上百万资金的扶持,还从村里的先富群体手中借到了不低于200万的资金用于村庄规划和新村发展,无不凭借于此。而他又用争取到的资金投入到新农村建设当中,极大地改造了村民的生产、生活环境,这又为他的持续当政获得了必要的政绩支持和民众认可。
由此一来,村支部书记就在构建公共权力结构网络之外,完成了对家庭经济类型处于末端位置的村庄社会成员的结构性吸纳,营造了当政的普遍的民意支持根基。然而,在完成对村庄社会成员普遍的结构性整合之外,更要紧的是新任村支部书记借助于村庄持续发展的政绩和善待穷人的道义力量,影响了、改造了村庄内部的公共舆论。受制于现有的村庄公共权力结构和重大事项决策机制,普通村民对村庄规划和新村发展的具体事宜几乎完全不知情,对村级财务的运转状况也难知一二。即便如此,村庄内部的公共舆论之风向仍然是完全一边倒地倾向于支持新书记和他领导下的两委班子,村庄舆论呈现出“只有单方评论而无争议”的局面。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说明富人治村的成效在先锋村是异常显著的。
四、富人治村社会吸纳机制的政治排斥功能
通过构建公共权力结构网络和营造道义合法性形象,先锋村村支书完成了对村庄内部不同家庭经济类型的社会成员的整合,夯实了当政的民意合法性根基,出色地交出了富人治村合法性命题的答卷。接下来要进一步探讨的则是富人治村的民主政治命题。学界已有的研究预测先富群体治村可能形成固化的精英内部循环圈,从而使乡村治理背离村民自治的轨道。但是,此类关涉富人治村民主政治命题的解答,一方面缺乏经验材料的支撑,过于注重逻辑的演绎,另一方面缺乏对富人治村可能形成的政治排斥机制的分析,直接推演到后果的层面,不利于深化对问题的认识。然而,借助于上文对富人治村社会吸纳机制的分析,我们可以轻易地对富人治村权力结构背后的政治排斥机制作出基于实证经验材料的深入分析。
在上文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类似于先锋村新任村支部书记的富人实际上已经在治村实践中为村民参政、议政,尤其是竞选书记、主任树立了三大门槛:经济实力门槛、道义伦理门槛和社会活动力门槛。
首先来看经济实力门槛。税费改革以后,村集体不再拥有向农民收取税费的权力,农民也不再有缴粮纳税的义务,村集体收入大多只能依靠中央和地方各级政府的财政转移支付。即便是在类似于浙江这样的沿海发达地区,以先锋村为例,国家财政每年只负担三个村干部的工资报酬,以及1万元的办公经费开支。同时,地方政府还对村级财政严格执行“村帐乡(镇)管”制度,村集体的任何一笔开支都要经过多重繁杂的手续才能从乡镇财管所报销出来,程序非常复杂。在这种情况下,如我们在中西部地区所看到的那样,诸多农业型村庄的村干部严重缺乏工作的主动性和积极性,致使农村基层组织出现了“悬浮”状态而使后税费时代的乡村社会陷入到“治理缺位”的新一轮危机当中。[5]从先锋村的情况来看,如果离开村支部书记及其领导下的村两委班子的努力,后果也会相差无几。因为在先锋村,每年村集体的日常开销都有30万,而国家的财政转移支付资金却只有微不足道的1万元。为了解决村集体面临的严重财政危机,先锋村在4年多的时间里通过募资以新建厂房并向外出租等形式使村集体每年能够确保有20余万元的收入来补贴村用。此外,每年的中秋节、重阳节、元旦、春节等重要节庆日慰问村内贫困户、老年人等的开支,以及“跑项目”、“拉外援”过程中的花费都是难以通过正常的手续在村帐里从乡镇财管所报出来的,基本上只要花费了都需要个人来承担。仅仅这些开支,陈进每年贴进去的资金有5万元之多。如此一来,村庄舆论就会逐渐地形成气候:“在农村,一般的情况下,都是谁有钱,谁就有能力。再说,你家里都管不好,怎么可能有能力管村里的事情。”“以我家的财力,想当村干部是远远不够的。”“现在,经济条件跟不上,是不要当村干部的,人家会怀疑你贪污,收受贿赂,都是说不清楚的”……
其次来看道义伦理门槛。从根本上说道义伦理的门槛是建立在经济实力门槛的基础之上的。诚如上文所述,先锋村新任村支部书记是通过营造当政的道义合法性来构建民意合法性根基的,这就既要要求当选的村主要干部自身廉洁奉公,也要要求村主要干部个人或村集体能够为村庄内的弱势群体提供必要的帮扶机制。然而,如何才能廉洁奉公呢?在实际工作中是难以说得清白的。只要你出去办事有所花销需要在村帐上报销,就有可能出现问题。比如说,为了“跑项目”、“拉外援”,村干部要送土特产,带领导或是老板去洗桑拿、唱卡拉OK等,都需要花费,否则机会就会从手边溜走。而所有这些花费,都是不可能从村级财务里开支的。再说“善待穷人”,“现在当干部都要有一种奉献精神,困难户、公益事业,都要说得过去”,怎样才能算说得过去呢,那就需要当干部的姿态高一点,自己多掏腰包。在村庄这样的熟人社会里,一旦富人在治村过程中做出了如此表率,后面继任的,不管你是富人,还是穷人,都必须紧紧跟进,否则在道义上就说不过去。
第三,我们再来看社会活动力门槛。农业税费取消以后,中央和地方政府逐年加大财政转移支农力度,各种涉农优惠政策越来越多。除了以粮食直补等为代表的撒胡椒面式的补贴性惠农政策之外,绝大多数惠农资金仍然是伴随部门以项目的形式下乡的。而且,在后税费时代,国家财政扶持的涉农项目一方面需要自下而上逐级申请,另一方面项目的审批权却掌握在县级政府各个部门的手中,在中西部的部分地区,甚至村庄申请到的项目的发包权也收缩到县级政府各部门手中。这就意味着,谁的活动能力强,谁在政府里面的人脉厚重,谁“跑项目”就不会白费力气。同样的道理,不管是“招商引资”、“选商引资”,还是寻求从村庄里走出来的第三种力量的支持,“拉外援”都需要村主要干部拥有相当强的社会活动能力。在先锋村,4年多时间里,村集体每年都投入村庄建设100万以上的资金,依靠的正是书记的社会关系网络。也因此,陈进才会说:村与村之间的竞争,归根到底是书记与书记之间能力的竞争。
从上文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富人治村是以家庭经济实力为后盾,以道义伦理规范为文化支撑条件和凭借手段来源,化社会活动力为政治参与竞争力来构建当政合法性根基的。然而,在无形之中,以上所述的三大门槛实际上已经将家庭经济类型为C、D、E的占人口绝对多数的村民排除出了村支书、村主任的竞争圈之外。进一步地,通过构建公共权力结构网络,“富人”在治村实践中也将家庭经济已经明显处于相对弱势地位的D类和E类村民几乎完全排斥出政治参与的行列之外。不仅在村庄重大事项决策圈——村两委班子扩大会议上,而且在村民代表竞选机制上,都在不同程度上将底层民众排除了出来。不管这是“富人”在治村实践中的主观行为还是客观行为,这种过强的政治排斥机制都与乡村基层民主的发展诉求之间潜藏着巨大的张力,需要引起高度的关注。
[1]卢福营.治理村庄:农村新兴经济精英的社会责任——以浙江省永康市的私营企业主治村为例[J].社会科学,2008,(12).
[2]陈柏峰、郭俊霞.村庄生活中的面子及其三层结构——赣南版石镇调查[J].广东社会科学,2009,(1).
[3]毛寿龙.政治社会学[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4]詹姆斯·斯科特.农民的道义经济学:东南亚的反叛与生存[M].程立显、刘建等译,译林出版社,2001.
[5]赵晓峰.税改前后乡村治理性危机的演变逻辑——兼论乡村基层组织角色与行为的变异逻辑[J].天津行政学院学报,2009,(3).
(责任编辑 刘华安)
C91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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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4479(2010)04-0033-09
2010-03-29
赵晓峰,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博士生,中州大学农村问题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乡村治理与新农村建设;林辉煌,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人员,主要研究方向为法律社会学与农村社会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