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桥
2010-09-29周莹
周 莹
童年时期,胡老师的肩膀,是我记忆中最美的一幅画。
那是1979年,我上小学二年级。我家住在半山坡上,学校远在河对岸的平坦之处。整个学校只有两位老师。一位是女老师,邻村人,民办教师;一位是男老师,姓胡,从县城分配来的师范生。
每年的春末夏初,河水都会猛涨。我们上学便成了问题。
那一天,下大雨,整个山村都笼罩在雾气之中。我和一群同学结伴去上学,头上都顶着家人用化肥袋子对折一下做成的雨披。来到河岸边,看到混浊的河水奔涌而下,我们只能望而却步。这么大的雨,水位骤升,谁也不敢趟水过河。就在准备转身返家的瞬间,我们蓦然发现对岸一个披着蓑衣的人影在向河岸靠近。有眼神好的同学尖叫了起来:“看!胡老师!”滂沱大雨中,人影在汹涌的河水中艰难地挪动着,越来越近……
等胡老师踉跄着跨上河岸,站在我们面前时,我看到雨珠在他瘦瘦的脸庞滑落。胡老师鼻梁上的那副眼镜,已经蒙上厚厚的一层水雾。瞬间,我们都高兴地欢呼起来。胡老师脱掉蓑衣,撩起衣襟擦拭了几下镜片,做了个鬼脸,又微笑着把眼镜戴上。他对我说:“你大一些,在这里等着。我先把小点儿的背过去。”胡老师利落地蹲下身子,让最小的女生趴到他背上。然后轻轻地站起,双手往后环绕,稳稳托住孩子的屁股,迈着坚定的步伐,涉水而过。后来,他如是往返数次,将七八个半大的孩子都一一背过了河。最后,胡老师微笑着对我说,该你了。
胡老师背着我,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前移动着。快走到河中心时,突然脚底一滑,他一个趔趄,我的身子跟着猛地一晃。胡老师极力保持身体的平衡,停住脚步稳定了一会儿,才又谨慎地缓缓前行。不太宽的河面,我们却像走了半个世纪。终于到了对岸,满脸流淌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胡老师放下我,就催我快去上学。羞涩的我都没跟他说声谢谢,就背好书包向学校飞奔而去。
从那以后,只要下雨涨水,胡老师就很自然地到河边接送我们。
初夏,梅雨季节说来就来。山村每天的午后都有一场暴雨,河水涨了总是不能消退。
那天放学后,胡老师照旧送我们过河回家。轮到老师背我过河的时候,在水中央,胡老师骤然站住了。他的腿剧烈地抽搐,趴在背上的我,明显感觉到他双腿的颤抖。我偏过脑袋紧张地看着他,只见他的脸上汗珠子汩汩冒出。河对岸,不明就里的同学们看到胡老师屹立在河中,就一起叫喊:“过来呀!你们快过来呀!”我伸出胳膊,用衣袖给胡老师擦了擦汗。胡老师咬了咬牙,把我往上又托了一把,继续艰难前进。
刚踏上岸,胡老师就一屁股倒在河滩上。我们这才发现胡老师膝盖下有鸡蛋大小的一个窟窿,发炎了,脓水直冒。我蹲下身子,担心地望着胡老师的伤口说:“奶奶说过,伤口发炎是不能沾生水的。”有同学问胡老师,怎么把腿弄那么大一个伤口?胡老师笑了笑,摘下眼镜一边擦,一边说,劈柴的时候,不小心,斧头就砍到腿上了。还不懂事的同学们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胡老师你把自己的腿子当成木柴了!”胡老师的脸红了。我的眼里却泛出泪花。
尽管如此,胡老师依旧天天接送我们过河。
一个月后,胡老师因为伤口重度感染,不能下床走动了。他的母亲流着眼泪,把他接回县城住院治疗。胡老师离开的那些日子,我们这群孩子个个都像霜打的茄苗,蔫蔫的。
我们盼望着胡老师早日康复,回到我们身边来。我甚至在梦里都在喊:“胡老师,你快回来!”
秋季开学的时候,胡老师回来了。不过,我们发现,他走路的时候,那条受过伤的腿总是一瘸一拐的。但是,胡老师脸上的笑容依然坚定坦然。
临近寒冬,胡老师的母亲再次从县城来到村里。我们都很担忧,怕胡老师被他母亲再次接走,离开我们。那天放学后,我们都不愿回家,一起躲在胡老师宿舍的窗根下,悄悄地偷听他们母子的对话。
在此之前,女老师曾经私下告诉过我们,胡老师的父亲去世多年,母亲独自一人将他养大。师范毕业后,胡老师因为没有关系,暂时被分配到距离县城最遥远的山村任教。他母亲为了能够把他调回城,一直在想办法。
这时,屋里传出胡老师母亲的声音:“你在这里快两年了,你调动的事情,我办妥了,你终于可以回城了。”胡老师兴奋地应道:“好!早就盼望回城了。”母亲又说:“你也不小了,这次回去先把亲事办了。”胡老师干脆地应着。
此时,蹲在窗根下的我们,早已泪流满面。
第二天清晨,学校稻场外小路的拐弯处,我们几十个学生、所有的家长,以及村长,都默默地静候在那里。胡老师搀扶着他的母亲走过来,看到我们的一瞬间,他愣住了。
“胡老师,你别走!”大家的声音哽咽着,有的同学甚至大哭起来。
看到这场面,胡老师的母亲非常意外和震惊。这时,村长站出来说:“我晓得,我们这里偏远、穷困,老师都不愿来,来的也留不住。可是,我们真的需要老师,娃儿们不能没有老师啊!你在这里几年,娃儿们的事情都是你操心,连过河接送的事情家长都没有管。今天你要走了,我代表娃儿和家长,来给你送行。大婶,你养了一个好儿子!”村长说着,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胡老师的母亲望着我们,焦急地说:“你们不要这样啊!”
时间像在我们心里碾过了百年,终于,胡老师走过来对村长说:“好!我不走了!”
惊诧的我们立刻跑过去拽住胡老师的衣角,忙不迭地向他求证:“真的吗?真的吗?”
胡老师眼含泪花郑重地向我们点头。大家顾不上擦去满腮的泪水,就欢呼起来:“胡老师不走啦!胡老师不走啦!”我们的喜悦弥漫了整个山村,欢呼声在河岸边久久回荡。
胡老师的母亲火了,“调令都下了,你到底走不走?”
“妈,不走了!”胡老师的语气平静得如学校前静默的河水。
“你的腿已经残废了,难道你想一辈子窝在山里打光棍?”他母亲痛心地哭喊起来。
“不。我就在这村里娶一个姑娘,一辈子在这里生活。这里的娃儿确实离不开我……”
“那我老了怎么办?”
胡老师以商量的口气说:“你把县城的房子卖了,来这儿吧!”
他母亲又放声哭了起来,“看看你的腿,在山里怎么过呀?”
三年后一个平常的夏日,胡老师在接一个小女孩过河时,被一个浪头无情地卷走了。在河滩的下游,我们哭号着找到胡老师的尸体。他的脸半掩在泥里,背朝上。双手往后环绕着,十指死死相扣。
胡老师的母亲和媳妇赶来看到这一幕,哭得几乎昏厥过去。
在呜咽的河水边,全村人痛哭起来。
有人说:“河上要是有一座桥就好了!”
村长发誓建一座桥。
于是,村里每家每户都捐出全部的积蓄,竟然在下一个汛期前,顺利地将桥建好了。
在桥墩上,应该刻下桥名。村长征集村民的意见。
很多村民说:“胡老师的肩膀就是娃儿们的桥!”
最后,村长拍板,桥墩上刻下三个大字:“肩膀桥”。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