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苏拉冰川
2010-09-29老臣
老 臣
一
这个世界上许多浪漫的事只可以在梦中想想,不可以付诸实践。比如,许多期待中的远行,总是从浪漫、轻松开始,却总是在疲惫乏味中结束。
——您有过这样的经历吗?如果没有,那么,您真幸运!
我想起老爸临行前的提醒时,一切已经晚了。那时候,我已从北京首都机场乘机,飞行3小时40分钟到达新疆乌鲁木齐,第二天又乘坐越野车,奔波了一天到达昭苏。在县城的小旅馆休息一晚,起大早来到天山西麓。此刻,正是北京时间12点,因为有2个小时的时差,这里刚刚早晨10点的光景。我和爸爸一行人沿着羊肠小道直奔图苏拉冰川。
那一刻,在45度仰角的山坡上,只容得下两只脚的小路在茂盛的花草、荆棘中若隐若现,细得像一条线。这根细线紧紧牵着我们一行4人和两匹伊犁马的命运。如果不慎失足,一边可是陡峭的山涧!
我的前面是两匹驮行李和食物的马,一红一白。马头前是那个哈萨克族少年格里高利,他的身体看着有些单薄,后面是我的老爸和地质工程师柳叔叔。我屏着气,心提到嗓子眼儿,如走钢丝一般小心。每当我要停下来的时候,老爸都会把那根当拐棍用的木棒挥一挥,不怀好意地捅捅我的腰眼儿。我不回头,芒刺在背。芒刺就是老爸讥嘲的目光,来自近视镜片后面那双深邃的眼睛。
老爸越这样,我越和他较劲。别看我只有12周岁,但我的个子比老爸还要高一些,体重更比老爸多出10公斤。我怎会甘心输给老爸呢?他在我们家地位最低,两鬓长满白发,整个一老头儿。我年少力壮,鼓劲向前冲。
可是,我的双脚怎么那么沉呢?名牌登山鞋里好像灌满了铅,每迈出一步都要使出全身力气。但我不能停下。前面有同龄人格里高利和他的马,后面是老爸尖锐的目光,我在两面夹击中前进。我咬着牙对自己说:一定要攀登上图苏拉冰川海拔3140米高的冰舌,并且要越过3582米高的雪线!
一块巨大的岩石横亘在面前。格里高利回头看看我,一双棕色眼睛里流露出讥嘲的光来。他看出我眼睛里的疲惫和某种意图吗?他绕过岩石,放长马缰绳,让马儿自由一些,自己一屁股坐在岩石的前端。
“可以休息了!”老爸在身后喘息着说。
此言正合我意!我周身一软,立马瘫坐在石头上。老爸递来了矿泉水,也下意识地递来鼓励的目光。清凉的矿泉水滋润着我干渴的心田,比吃了北极冰激凌还惬意。
两边的山谷夹成一条窄缝儿,对面蓊蓊郁郁的云杉遮蔽了山体。我眯缝着眼睛,仰头看陡峭峡谷上空瓦蓝的天,发现两只岩鹰的身影,在图苏拉冰川白色的远景下定格,像两个“~”号。
“看,雄鹰!”我大叫。
格里高利正在让马儿捡嫩草吃。他和马儿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那匹红马温和的眼睛看我一眼,好像要和我比嗓门,它突然扭过头去,冲着山下那条白练似的木札尔特河嘶鸣起来。
“咴儿——咴儿——”
“天山之父”汗腾格里峰下,远远近近的沟谷之间,回荡起伊犁马抒情诗般的嘶鸣。
二
越过峡谷,穿过一片长满红色果实的刺莓丛林,在沟谷中的湍流中拐来拐去,最后终于翻上一道100余米高的垭坎儿,视野豁然开朗起来。
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处高山牧场。三面高山环围起来,形成一片碧绿平展的空中草原。从雪山奔下来的白水河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弯弯曲曲。稍稍有些斜度的向阳山坡上,散落着五六处毡房,呈阶梯状的阴坡上散放着洁白的羊群。几群马儿在河谷绿色的草滩上悠然自得。山谷里飘荡着潮湿甜润的气息,还有牛、马、羊身上散发的动物的腥膻味儿。
老爸用GPS确认了海拔,他站着的那片草地高度恰好2750米,距离图苏拉冰川的冰舌末端还有390米的高程。但山势明显舒缓,终于可以不再让人提心吊胆。
“那里就是我们的营地了!”格里高利指着约1华里远的一顶毡房道。
“怎么还有那么远?”我已经一屁股瘫坐在草地上,哪管身边有一坨正散发着马匹内脏气味的新鲜粪便。
格里高利并不理我。这家伙,瘦得周身上下没有一点儿水分,但他身姿稳健,动作灵活。刚才跋山涉水,穿越原始森林,他脚上笨拙的绿胶鞋竟然没有沾上泥土。而我膝部以下已经惨不忍睹,名牌登山鞋脏得像两只刚从泥坑里挣扎出来的笨拙狗熊。
“喂,格里高利,休息一下嘛,作为向导,你要考虑客人的感受。”我不满地对哈萨克少年喊。
“快走吧,我们要赶紧过河,你看见河谷间的沼泽地了吗?太阳快落山了,月亮在雪山后面挡着,要很晚才出来。再耽误一会儿就没有亮光了。”格里高利回应我时,已经翻身跃上负载轻的白马,扬鞭向前探路去了。
老爸踢了一下我的屁股。他的脸上隐约露出坏坏的笑意。本来,老爸是不想带我出门远行的,他嘲笑我娇生惯养,无法适应野外生活。我列举了自己10岁开始练空手道,全校拔河比赛我一人力拽半个班女生等事实,老爸才意味深长地说:“那就打赌,如果你跋涉中途拉松了,就罚你两个月的零花钱!”此刻,他黑框眼镜后的眼睛里有打赌胜利的得意,更有让我立马站起来的期待。
“力拔山兮气盖世!”我刚喊出这一句,就在老爸的注视下自嘲地笑了。唉,拔什么山?我要首先把自己从草地上拔起来。
“格里高利,格里高利!”一声脆脆的女孩儿的喊声从对面的山坡上飘下来。夕阳的光辉照在那里,山腰上仿佛凝结着一片霞光。
“儿子,看,那里长的就是薰衣草。”老爸指着霞光说。老爸是个在京城里小有名气的矿山投资人,他习惯了在荒山野地之中寻找矿藏的生活。在家里,我和妈妈都戏称他是“阿里巴巴”,一个满世界寻找宝藏的人。
“啊——”我叫了一声,“老爸,那个哈萨克少女一定很美!”
“阿依努尔!”格里高利也喊了起来,他在马蹬上站起来,从肩上的背包里拿出一条白头巾,冲半坡上彩霞一般美丽的薰衣草甸挥手。
随着女孩儿自风中飘来的哈萨克族语喊话声,一匹白马飞驰而来。周边闲散的马群受到鼓舞,纷纷躁动起来。
格里高利不停地呼唤着“阿依努尔”,飞快驱马前行,他们在山坡下的河对岸相遇了。格里高利解下身上的包裹,递给女孩儿。女孩儿又一次发出欣喜的笑声。
眼前的一幕让我心里一动,忙举起相机,对着雪山、少女、白马、红马拍摄起来。
那一刻,太阳已沉入西边起伏绵亘的群山,夕阳仰射在图苏拉冰川上,洁白的雪山散发出金质的光芒。我起身向那金光奔去,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哦,是什么给了我力量呢?
三
我们顺利地通过了沼泽,住进了那顶专门为远方来客准备的毡房。
以前,这里除了祖祖辈辈放牧的哈萨克族牧民,很少有外人远道而来。近几年,山下连通南北天山的夏塔古道被开辟成旅游景点,这里才偶尔会有摄影师、探险家来野游。当然,还有像我老爸这样寻找宝藏的“阿里巴巴”们。住在夏塔沟里的格里高利一家十分熟悉这里的地形、地貌和气候,就经常被邀请做向导和脚夫。
营地离雪线已经不远。格里高利说只有不足五里的路程,山势平缓,路不再险峻陡峭,今晚攒足力气,明天会轻松到达目的地。
上弦月已经升起来,月华与雪色辉映,明净光洁。牛群并不进栏,只是三五一伙儿地结伴在山坡上倒嚼。马儿被长长的缰绳拴住,自成一体地吃着夜草。羊儿在羊栏里群居,和善的眼睛透过稀疏的栅栏,望着雪山顶上皎洁的月光出神。
篝火燃烧起来,驱赶着山中的寒气。烤羊肉与奶茶的香味儿在草地上回荡。一切都这么平和、美丽,我哪里还记得跋涉途中的悔意?
仅仅一个傍晚,我已经和格里高利及阿依努尔熟悉起来。我们同龄,都上初一。他们除了学习本民族的语言,也学习汉语和英语,汉语流利。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共同话题。老爸和地质工程师柳叔叔在山坡上铺开地毯,一边喝着奶茶,一边谈论着他们的话题。
“喂,阿依努尔,你们班的男生有比我块头儿大的吗?”在谈过天安门、长安街、长城、故宫、天坛之后,我开始改变话题。老爸曾经表扬我人际智能发达,其实,这有什么?同龄人嘛,在这接近天山雪线的空中草原,交流无需社交技巧,只要展现我们少年的天性就好。
“咯咯咯。”阿依努尔总是开口前先一阵脆笑,很有点儿自然骄子,不,是自然骄女的味道。她的名字翻译成汉语是“月光”的意思。是呀,她真的像空中草原上的月光一样高洁。
“我们班里的男生可没有能和相扑运动员媲美的哟!”阿依努尔边说话边给我斟满热奶茶。她的动作像舞蹈,轻灵飘逸,浑然天成。
“嘿嘿。”我故作天真地憨笑起来,“我可是70公斤级的散打选手,知道吗?我出拳的爆发力可以打倒一头骆驼!”我在月光下做了一个挥拳的动作,自觉不够潇洒,又做了个侧踹。“叭叽”一声,没有骆驼被我踹倒,我却摔倒了。大腿根部因为长途跋涉而疼痛,让我立根不稳出了丑。
“你就好好休息吧,远方的同学!明天你们还要跋山涉水,去拜访千年冰川呢!”阿依努尔脆笑着,丢给我一个薰衣草做的枕头,“你好好睡觉,养足精神吧,明天爬雪山会很辛苦的!”
格里高利正在草地上整理白天坐骑的缰绳,看着我的狼狈相,他笑出两排白牙,在月光下一闪一闪。
阿依努尔已跃上马背,白色的头巾飘扬起来,她向半空中的薰衣草甸飞驰而去。月光下,少女矫健的身姿像一缕来去自由的清风。
四
惊雷炸响之时,我还在薰衣草幻化的美梦之中呢。睡前用烧热的河水泡过脚,我还想洗个热水澡。当我把这个要求提出来时,格里高利像看怪物一样看我。“怎么?出了一身臭汗,洗个热水澡不是很舒服吗?”我冲瘦小干枯的格里高利表达不解。老爸走过来,凑近我低声耳语了一句:“儿子,千万别散汗,海拔这么高,如果感冒了可不是小事!”我这才理解了哈萨克族少年怪怪的眼神儿,首次放弃了睡前洗澡这一自出生就养成的习惯。
在空中草原上野营,多浪漫呀!
毡房由围墙、房杆、顶圈、房毡、门组合而成,分为上下两部分。下部为圆柱形,上部为穹形。下部圆柱形四周红柳木栅栏横竖交错相连,构成围墙。顶部天窗活动的毡子打开,用以通风。毡房雕刻着花纹的双扇木板小门关上后,里边显得有些拥挤。铺着木板、羊草的地毯上,我把自己庞大的身躯装进略显紧凑的睡袋里时,薰衣草的气息立刻包裹住我,那是甜润的巧克力一般的气息。我眼前幻化出霞光绚丽的薰衣草甸,还有满脸明洁月光的阿依努尔,很快进入深度睡眠状态。
惊雷中,马儿的嘶鸣声细若游丝,牧羊犬躲在羊栏里,冲着天空恐惧的吠叫声亦真亦幻。
“老爸,怎么啦?”尽管周身疲乏、酸痛,我还是被惊雷落地的巨响惊吓得坐起身来,在闪电的白光里大叫一声。
老爸在我的右边安卧,鼾声均匀地响着。我知道,他一定是醒着的,只有假寐的人才会装模作样发出有节奏的鼾声。
雨点轰轰烈烈敲打着毡房,我们像被蒙在鼓里一样。这里海拔高,乌云笼罩着空中草原,惊雷就在近处炸响,震得大地微微颤抖。
“格里高利,这里危险吗?”我去捅睡在我左边的哈萨克男生。他没有鸭绒睡袋。高山上深夜的气温只有几度,但他瘦小的身躯仅仅裹着一件绿色军大衣。我去搬他的手,可是,那干枯的胳臂却像深深扎进大地的树根一样无法撼动。
这时,一只温暖的大手抓住了我的右手,熟悉的父亲的温度,通过五指的经络传遍我的全身,我心中流过一股暖流。老爸的手在示意我躺下。阿里巴巴一样寻找宝藏的爸爸,总是在我最需要时变成我所依赖的后方。哎,老爸,来生我还想做您的儿子!我没好意思在黑暗中说出口,闪电熄灭后的黑暗里,我把老爸那双被我和妈妈称为精于计算的商人的大手,牢牢握紧!
任凭惊雷响,听任鼓点砸,我心安然!我尽量克服内心的恐惧,让自己沉落在坚实的大地之上。可是我仍不住发抖,身体如同一只氢气球。
这时,左边的树根松动了,抓住我的左手。我庞大的充满脂肪和水分的身躯不再像云朵一样松软,而是像头顶的帐篷一样,被两个男人,老爸和刚结识一天的给我们做向导的哈萨克族少年,同时握住,牢牢地固定在天山的腰际。
那一阵儿,我突然很冲动,真想趴在那个比我小一圈儿的格里高利耳边,亲切地叫一声:“谢谢你,哈萨克族兄弟!”
五
清晨,我睁开眼睛时,耳中一片沉寂,帐篷里已经空无一人。
挣脱睡袋,把沉重笨拙的双腿移出毡房的雕花木门,眼前立刻清新明亮起来。我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再大口地把一夜的浊气排出,清清喉咙,没心没肺地大叫起来:“太美啦!太、太美啦!”
高山上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没有污染的天空本来就是纯净的蓝,被水洗过,更加一览无余。雪山金光熠熠,几只晨游的岩鹰像几片遗落在天际的霞光在高空定格,更衬托出蓝天的渺远。牛群不吃草,而是在草丛嗅来嗅去,像一群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拈花惹草的诗人;马儿在比赛尾巴的帅气,它们打着响鼻,不时龇牙展示笑意,似乎在交流昨夜的美妙梦境;羊儿比起来要现实一些,已经成群结队地在山坡上美美地吃草了。
阿依努尔呢?我向高处望,哦,雪山的光线折射到薰衣草甸上,一片淡雅的梦幻般的蓝色彩绸正飘荡开来。
“太美了呀!”我用已经过变声期的大嗓门再次大叫起来。
老爸和柳叔叔伫立在河边,并没有被我的激情感染,他们静静地望着脚下的河水、高处的雪山,还有我们脚下更低的沟谷里缠来绕去的雾岚。
河水膨胀了好几倍。昨天的一脉清流,今晨已成汤汤大河。沼泽地被淹没了,白水之下变得深不可测。昨夜,惊雷震颤,给图苏拉冰川造成了一次不小的雪崩。新雪混同陈年积雪迸溅到雪线之下,正在迅速融化。雪水从山坡上向低处汇集,白色的仿佛流动着冰粒的河流,像得到兵员补充的队伍,奔涌得浩浩荡荡。从柳叔叔不安的眼神里,我多少嗅到了一丝和美丽风光并不协调的紧张气息。
“老爸,你寻找的矿脉在3582米雪线上吗?那里可是这条高山河流的源头!”我站到老爸身边,放低声音说。
老爸面无表情。好长时间,他只是望着似乎近在咫尺的雪山出神。
“河水还会更猛吧?”老爸问柳叔叔。
“中午的时候,日照足,气温升高,雪融化得更快,水流一定会更猛。”柳叔叔有一张地质工程师特有的坚毅的脸庞,很难在上面发现喜怒哀乐,那是经常面对大自然并习惯独处的人才有的表情。
老爸默不作声。他的沉默感染了我。河水湍急迅猛,裹夹着千年冰雪的体温,寒气袭人。我心生寒意。上山路上经过的湍流,再也无法逾越了,我们怎么下山呢?
“老爸,妈妈联系不上我们怎么办?上山前我告诉她最多失去联系72小时。要是到时候不和她通电话,她得急成什么样子?”美丽的景色好看,却危机四伏,想到长久滞留天山与世隔绝的后果,我更感到山中的寒气袭人。
格里高利呢?人和一白一红两匹伊犁马都不见了,那可是我们的向导!我屈服于方向迷失的可怕,并确认了哈萨克少年对我的领导地位。是从昨夜我们睡眠中十指紧扣时开始的吗?现在,我不能没有他。
哦,这时,两匹白马加一匹红马自蓝色的香薰草甸飞驰而来。不,是仙女下凡一般飘飘而下。各自骑一匹白马的人,正是我新结识的小伙伴儿格里高利,还有月光一样高洁的哈萨克族少女阿依努尔。
“咴儿——咴儿——”马儿嘶鸣着,稳稳地在我们前面不远处站住。
“不用担心,我知道哪里有手机信号。只是,你们谁和我们一起骑马上山呢?”阿依努尔说着话,仙女下凡一样轻轻飘下白马,牵着红马款款向我们走来。
我当仁不让,没有征求父亲意见就迎上前去,接过阿依努尔递过的马缰。
骑上矮壮敦实的伊犁马背时,我忽然有几分幸灾乐祸。不知为什么,我不希望老爸找到那条传说中雪线边缘上的多金属矿脉,若真的找到矿脉,这宁静的空中草原还能保留原始的纯净和美丽吗?
少女骑白马在前,我骑红马在中间,格里高利骑白马在我身后。我在马背上稳坐时,是多么感谢我的“阿里巴巴”老爸呀!我两岁时他带我参观老电影《地道战》碾庄原址,就开始扶着我骑毛驴;我7岁时就让我去马术俱乐部练习骑马。那是些圈养的经过驯化的名贵洋马,身躯高大,没有野性,奔跑跨越动作规范,训练了我骑马动作的标准和华丽。
我熟练的上马动作让哈萨克少男少女吃了一惊,他和她同时对我投来善意的相知的微笑。不用说话,骑马让我们找到了认同感,大家的距离拉得更近了。
往高处去,山势并不陡峭,只是路途弯来绕去有10多公里远。当我们勒马驻足在一处山垭时,我才发现自己已跃马万丈高崖之上,视野豁然开阔起来。远山起伏跌宕,云雾在脚下缭绕,我们像飘在云中一样。“真是一览众山小呀!”我大发感慨,很想喊几句诗歌出来。
“这里离通讯发射台直线距离很近,没有屏障的,你快给家里通电话吧!”阿依努尔说着话,咯咯的笑声在山谷里回荡。
手机打开,信号有五个格,十分饱满。拨号,我很快就联通了远在北京东四环远洋大厦上班的妈妈,大声喊道:“妈妈,您知道吗?我在天山上……”
六
我们在图苏拉冰川之下驻留。每天喝着马奶子,品着哈萨克油饼,嚼着牧民自制的奶酪,守望日出日落,观望近在眼前却难以接近的图苏拉冰川。
有同龄小伙伴儿相伴,我并不寂寞。对月光少女和格里高利来说,我是来自遥远的祖国首都的同学。我有些夸张的描述让他们十分新奇,从异族伙伴儿的眼神中,我看见了天山少年对我这个异乡人的接纳,当然,还有一丝佩服。我年级第一的成绩帮了阿依努尔的大忙,她和格里高利不必再为谁的作业答案正确争执了。
我庆幸自己上山前带足了相机电池,空中草原的美丽深深地吸引了我,我拍摄的雪山、薰衣草、烟岚、河流、草原的照片,足足可以举办一次高级别的个人摄影作品展。
爸爸和柳叔叔不停地观测河水的流速、流量,摸索河水变化的规律,他们已经找到了下山的方法。但是,“阿里巴巴”爸爸每次都欲言又止。
那几天,老爸近视镜后深邃的眼睛看着我们三个少年,目光温情脉脉。在家里时,他常常向我吹嘘他人生阅历多么丰富,人生体验多么深刻;偶尔,他在电话里和人谈生意时,我会在他无底深渊一样的目光里发现鳄鱼的眼神儿。可是,在这美丽的空中草原之上,没有互联网,因为对手缺席更没有商战的硝烟,甚至没有手机信号。他每天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看着我们几个孩子一起学习,听着我们为平常的故事爆发热烈的笑声,他的目光变得平和、清澈了。
——这些当然是我回归平常的生活后,一点点回味起来的。我那时哪里顾得上老爸的感受?每天只顾享受没有都市污浊气息的自然之美。
格里高利和阿依努尔都在县城里的民族中学读书。
格里高利神往地对我说,他的理想就是考入中央民族大学。
那时,他久久地盯着阳光下熠熠闪光的雪山,目光越过岩鹰翅膀下的一缕白云。
那只岩鹰一定也是一位少年,不知疲倦地和白云戏耍,释放多余的青春能量。
我看着我的小伙伴儿,对着神圣的图苏拉冰川大声喊:“格里高利!北京欢迎你!”
雪山之间回荡着我真诚的喊声:“北—京—欢—迎—你!”
阿依努尔开始收割薰衣草了。她在伊犁市区开薰衣草专卖店的父亲和姐姐,同样被膨胀的冰冷河水阻隔在天山脚下。我和爸爸、柳叔叔、格里高利,都成了阿依努尔的义工。
那是我第一次拿起镰刀。蓝色的花儿像星星一样散发馨香。这些星星一样遍野闪耀的花朵,将在被收割后烘干,制作成香枕、香囊,去安慰夜里失眠的人们;制作成各种干花束或者花篮,去点缀嗅觉失灵的乏味生活;干花还可以被压榨出香油,做成漂亮的香薰灯,点燃温馨的情愫。
——我是快乐的义工,我要和大家一样挥镰劳动!
可是,锋利的金属刀具在柔韧的小草面前,并不是无坚不摧。我右手紧握的刀具闪动银光,可小草没有倒下,我的左手却开出红色的花来。
“妈呀!”我大声呼喊我远在北京,此刻一定埋首案头编辑稿件的妈妈。
“怎么啦?”我的惨叫声惊动了所有忙碌的人,老爸第一个跳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受伤的左手。
格里高利抢过我流血的手指,探手向阿依努尔索要东西。不知什么时候,阿依努尔修长的手中变出一把已经捣碎的黄绿色草药。格里高利接过,麻利地糊在我的伤口上。
一阵酥麻的感觉过后,血止住了。老爸重新把我的手抓过来,看看受伤的中指,道:“儿子,怎么叫得这么凶,不就是擦破点儿皮吗?”
我看见阿依努尔正关注地看着我,目光温暖湿润。
我的伤口的确又小又浅,我有些为自己的大呼小叫难为情。赶紧无所谓地甩甩手,把龇牙咧嘴的表情收起来,变化出一个都市男孩儿自尊的笑脸,道:“没事,没事,大家干活吧!”但是,我再也不敢去碰躲在花丛里笑出一弯新月的金属农具了。
见我伤口真的无碍,格里高利捡起我丢掉的镰刀,麻利地一片一片撂倒花草。阿依努尔负责捆扎草束,动作优美,像一个在花丛里跳舞的仙女。
身材有些臃肿的老爸劳动的样子好可爱。几点蓝色花瓣粘在脸上,让他的笑意里有几分孩子气的纯真。
哦,美丽的空中草原,高贵的雪山,我是否应该放弃憋闷的都市生活,长久居住在这冰川之下的仙境呢?
七
老爸还是熬不住了。劳动的间隙,他不停地看手机。
手机电量很足,但老爸不断地变换方向,蓝莹莹的荧屏上还是没有通讯信号。手机在他宽大的手掌中无辜地静默着。
这期间,我们三个少年并驾齐驱,隔日就去山垭处和妈妈通电话。有几次,我邀请老爸一起去,但他却满不在乎地说:“这个世界缺了谁地球都照样转,何况老爸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我在人间蒸发几天没关系,就是想好好享受享受这难得的清静。”我懵懵懂懂地觉得,老爸身上在发生某种改变。
我再次骑马上山前,老爸仍然在不停地摆弄手机。
我对老爸道:“老爸,和我们一起去吧,妈妈想您啦。”
“呵呵,那就拜托你代表老爸问候她吧。”老爸无动于衷,再次拒绝了我的请求。
我们上路后,他却站在收割过的薰衣草地里,长久地看着我们几个少年翻过一道道山梁。我回过头去望,老爸像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形单影只。我们越升越高,老爸的影子越来越小。他在我的视野里消失时,我仍然能感觉到他瞩望的目光。
我们又一次驻马在首次给妈妈打电话的山垭处。
那会儿,乌云把冰川罩住,天空没有太阳,脚下起伏的山川里波涛汹涌,我们即将被隐没在云雾之中。
电话铃声只响了一下,妈妈的声音就响起来,好像她一直在电话机旁等待远方的讯息。
妈妈尽量把声音放平和,表现得和往常一样。她首先对我们野外生活表示羡慕和赞叹,并通过我的描述欣赏我用手机发送给她的照片。妈妈相信赞美教育,认为孩子应该在不断的表扬声中成长。所以,她每次都会发掘出自己儿子的新优点,并在电话里毫不肉麻地予以适当鼓励。
但是,这一次妈妈夸奖我的笑声中带着哭腔。我从来没有离开她这么久,这么远,又这么偏僻。我听出了慈母对亲爱儿子的牵肠挂肚,我的鼻子有些发酸。但我故作轻松地对妈妈大声说:“亲爱的妈妈,您是怕我真的久住白云之上,成为武侠片里的‘天山老怪吗?”
妈妈没有笑。我赶紧说:“妈妈,我们明天就择机下山了!”
雷声在远方的沟谷里滚动。妈妈的声音夹杂着电流的噪音,虽然听不清楚,但她显然对我的说法半信半疑。
“喂,快一点!”格里高利与我并马而立,他指着头顶的黑云提醒我。
阿依努尔不满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让我和妈妈多聊几句。
直到妈妈相信我真的会很快择机下山,她才依依不舍地挂上了电话。我紧握着手机,看着脚下的流云,下山的冲动不可阻挡。我调转马头,向宿营地奔去。
“小心!”格里高利和阿依努尔在后面追赶。我不回头,害怕让他们看见我思乡的泪水。
乌云浓重,却没有落雨。高山上的气候就是这样神秘莫测。
我快马加鞭回到毡房里时,老爸正在收拾行囊。看见我回来,他好像放了心,眼神儿亲切温和,还有一丝羞涩。在空中草原这段时间,我们父子两个好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看谁能熬得久。他是因为没能比过我而害羞吗?老爸,您知道吗?我刚才已经答应老妈下山啦。
那天,老爸看我的目光里更多的是陶醉和赞誉,似乎比找到富矿还高兴。
回到北京之后,老爸才对我说,人和马儿一样,不能圈养,一定要放养。如果人没有了动物特有的禀性和适应自然的能力,就是退化。他高兴的是我完全可以在大自然中放养。
那天夜里,我和爸爸、柳叔叔,同时放弃了攀登图苏拉冰川的想法。他们放弃的是此行“阿里巴巴”寻宝的梦想,而我却珍藏下一个梦想。
高高的雪山,千年的冰川,我远远看着你,仰视你的雄奇、绚丽、高贵、凉沁。虽然我们保持距离,但是已经感受到你的灵魂和精神。这美丽的空中草原和天山脚下的万里山川,都在被你滋养和呵护。我们何必为了证明自己高远的追求,用肮脏的脚把你踩踏呢?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动身了。昨天雪山上没有日照,气温比平日低很多,夜里格外寒凉。高山上更冷,积雪融化的速度变慢,早晨的河水细瘦许多,正是下山良机。
一行五人,格里高利在前,不,还多了一个阿依努尔同行,他们也快开学了。
太阳在身后升起。图苏拉冰川在身后闪耀。我们不断地降低自己的高度,拉开与神山的距离,一步步走向广阔、平实的大地,走向不断更新的现实生活。
哦,老爸,您的神情里还保留着那几分孩子气,您看透世俗生活的双眼,也被圣洁的图苏拉冰川净化了一次吧?
八
飞机在首都机场停稳,舱门打开,我赶忙打开手机,屏幕上出现了蓝天下的雪山,那画面当然是我自己拍摄的照片。
手机在不断震动,许多信息蹦跳出来。
其中的两条信息让我的目光湿润起来。
别忘了图苏拉冰川!薰衣草在月光下芬芳!——阿依努尔
你对图苏拉冰川说过,北京欢迎我!北京再见!——格里高利
发稿/田俊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