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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与庞德的意象派诗歌

2010-09-21

汉字文化 2010年4期
关键词:庞德意象汉字

黄 华

埃兹拉· 庞德(Ezra Pound,1885-1973)作为意象派诗歌的奠基人,对美国现代诗歌的形成和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这位美国诗坛的领军人物一生与汉字和中国文化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早年翻译的中国古典诗歌在西方掀起了学习、模仿中国诗的热潮,他提出的“意象主义”、“漩涡理论”(Vorticism)等诗歌主张是从汉字和中国古典诗歌中受到启发,[1]Pxiii晚年完成的长诗《诗章》更开创了将汉字植入英诗的先河。汉字独特的构型和表意特征引起了庞德浓厚的兴趣和无限遐想。在庞德眼中,汉字是一幅幅充满诗意、颇具动感的图画或雕塑。他对汉字进行了拆解和阐释,尽管这些阐释有时差强人意,甚至根本不符合语言学规范,但庞德的“误读”和他的诗歌中的汉字,让更多西方人接触到了汉字和中国文化。从这个角度上看,我们不得不说庞德对于沟通中西文化、文学的交流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1.庞德与汉字的结缘

像庞德这样挚爱中国文化并受其影响的诗人,在欧美文学史上并不多见。庞德在沟通东西方文化方面起到积极的作用,许多欧美诗人通过庞德才接触到中国文学和日本文学,比如荣膺诺贝尔文学奖的英国诗人T.S.艾略特和爱尔兰诗人威廉·巴特勒·叶芝,他们都是经过庞德才接触到东方文学,从而使他们的作品有了东方文学的一点影子。庞德翻译了不少中国古典诗歌,还将《诗经》、《大学》、《论语》等儒家经典译成英文,T.S.艾略特称赞庞德是“我们时代中国诗的创作者”。虽然庞德翻译的中国古典诗文不少,而且在西方引领过“中国热”的潮头,但真实的情况是:庞德不会中文,甚至不认识汉字。那么,是谁把庞德领进中国古典诗歌的殿堂?这个领路人是美国的东方学者厄内斯特·费诺罗萨(Ernest Eenollosa,1853-1908)。

费诺罗萨的主要研究领域是日本美术,曾两度侨居日本,师从日本学者有贺永雄、森海南等著名学者,研习中国诗歌和语言。1908年费诺罗萨逝世,其遗孀玛丽·费诺罗萨整理出版了丈夫的遗作《中日艺术时代》,但面对丈夫留下的夹杂着大量日文、中文的中国诗歌笔记,她显然无能为力,便试图找到一个能够帮助丈夫整理遗稿的人。在诗坛初露峥嵘的青年诗人庞德进入费诺罗萨夫人的视线。此时的庞德,自宾夕法尼亚大学硕士毕业后,因反感美国文化的“肤浅”和“粗鄙”,来到他心目中的“艺术之乡”——伦敦。在那里,他结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年青诗人托麦斯·休姆(T.E. Hulme)、弗兰克·福林特(Frank S. Flint)等,同他们一道提出了意象派诗歌的创作主张。玛丽读了庞德关于象形文字的诗,觉得和丈夫的研究同出一辙,1912年她在伦敦拜访庞德,把丈夫的研究笔记与手稿交给他。庞德读后,引为知己,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庞德发现费诺罗萨对中国象形文字和古典诗歌的分析,正是自己苦苦探索的通过意象叠加、排列组成意象系列的审美追求。通过整理费诺罗萨的遗稿,庞德1914年出版了中国古典诗歌英译集《神州集》(Cathay),1916年出版《日本能剧》,1921年发表《汉字作为诗媒》一文。

正是赖于费诺罗萨的指点,庞德才与汉字和中国诗歌结缘,从中得到启发,提出了包括“漩涡理论”在内的诗歌创作主张,推动了美国现代诗歌的形成和发展。

2.汉字对庞德诗歌创作的启发

庞德曾自认为对于文学批评的最大贡献在于介绍了“表意文字体系”[2],即将汉字作为一种丰富的美学符号带入美国现代诗歌。谈到对汉字的美学发现,应该追溯到费诺罗萨,庞德的功绩是将这一美学发现付诸实践,应用到诗歌创作过程中。

在遇到费诺罗萨手稿之前,庞德已经开始创建意象派的文学活动。早在1902年,庞德提出了意象派(imagism)这一名称,并组织一批青年诗人开展旨在改变当前文坛诗风的意象派运动。1908年庞德自费出版了第一部诗集《灯火熄灭之时》,1909年他的第二部诗集《人物》出版,1910年出版文集《罗曼斯精神》,1912年成为芝加哥小型杂志《诗歌》驻伦敦通讯员。庞德在他早期诗作中就显示出独创精神和渊博的学识,提出诗歌写作要客观、简洁、凝练等主张。[3]7当时的庞德希望能够为自己和意象派诗歌创作寻找到一种充分、合理的理论作为指导和依据,恰逢此时,费诺罗萨关于汉字和中国诗歌的论述进入庞德的视线,这给予庞德的诗歌创作以无限灵感,使他惊呼中国诗是“一个宝库,今后一个世纪将从中寻找推动力,正如文艺复兴从希腊人那里寻找推动力……目前我们已经找到一整套新的价值”[2]。

费诺罗萨在《汉字作为诗媒》一文中驳斥了西方对于中国文化的种种误解和偏见,肯定了中国文化和中国诗歌的特色,值得关注的是,费诺罗萨发现作为诗歌媒体的汉字蕴含着审美特质。在费诺罗萨看来,构成诗歌基本要素的汉字具备视觉性的特点,即汉字的外表构造与所表达事物之间存在关联,费诺罗萨认为这种表现事物功能和事物之间复杂关联的能力是拼音文字所不具备的优点。其实,早在19世纪初,索绪尔已经对此有所论述。索绪尔认为文字分为两种体系——表意体系和表音体系,前者一个词只有一个符号表示,与该词赖以构成的声音无关,每个书写符号代表一个完整的词,因此也就间接地和这个词所表达的观念发生关系,表意体系的经典例子是汉字。表音体系试图再现构成这个词的一连串的声音。当然,费诺罗萨对汉字表意特点的挖掘有新的意义,因为他是在中国古典诗歌的美学背景中“发现”了汉字。

费诺罗萨十分赞赏汉字的表意性特点,他概括汉字的特点有:第一,汉字充满动感;第二,汉字与生活真实之间有关联;第三,汉字丰富的感性特点。费诺罗萨以“人見馬”为例来说明汉字是如何遵循自然提示的:“首先,人是用两条腿站着。其次,他的眼睛在空间中运动:用一个眼睛下长着两条腿表示,眼睛的图画是变形的,腿的图画也是变形的,但一见难忘。第三,是马用四条腿站着。”[4]也许中国人很难理解“人見馬”三个汉字何以会引起这位西方人如此丰富而奇特的联想。汉语语境中,这三个字相连毫无美感,仅仅表示一个动作,但在费诺罗萨眼里却成为一组记录运动的速记画面,甚至类似于电影的蒙太奇镜头。显然,费诺罗萨在这里格外重视 “見”,认为这一动词是用“眼睛下长着两条腿”这一奇怪的意象来表示,而且这幅思维图画要大于照片和绘画带给人们的视觉冲击力,因为每个字都有“腿”,表现出强烈的动感。在费诺罗萨眼中,单个汉字都是美丽而有韵味的,费诺罗萨将“言”理解为“二个字和一团火从中飞出”,将表示“困难生长”的“屯”字理解为“一棵草带着盘曲的根”。他认为,汉字的具体性、可视性、空间感,具备了绘画和雕塑的特征,而这恰恰是西方的拼音文字所缺乏的特质;此外,汉字的视觉性和动态感能够表现一种戏剧性的自然过程,获得造型艺术所不具备的流动性和时间感。

显然,费诺罗萨这里谈的主要是象形文字。费诺罗萨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但他认为“汉字的早期形式是图画式的,但即使在后来的规约性的变形中,它们对形象性思维的依靠也很少动摇。”[4]费诺罗萨认为“当汉字从单纯的起始性的图画进到复合字时,这种存在于大自然和汉字符号中的动词品质,就更引人注目,更加富有诗意。在这种复合关系中,两个事物相加并不产生第三物,而是暗示两者之间一种根本性的关系。”比如,“太阳藏在萌发的植物之下”构成“春”,“稻田”加上“用力”构成“男”,“船”加上“水”构成“洀”。[4]费诺罗萨发现复合字是由意象的叠加构成,而意象的叠加能够形成更富诗意的表达,这一观点给庞德很大的启发,促使庞德后来将意象的叠加、并置作为意象派诗歌创作的主要特征。这也就难怪庞德对费诺罗萨的发现给予极高的评价,称赞费诺罗萨的《汉字作为诗媒》是“有关一切美学根本问题的研究”,认为费诺罗萨是艺术上的先驱者,“看到了近年来已在新的西方绘画和诗歌中取得成果的思想方法”。[4]庞德也指出费诺罗萨的局限,那就是虽然他解析出若干写作的原则,但他并没有时间来实践,实践的重任当然落到了庞德肩上。

经过《神州集》的实践和对费诺罗萨论文的研究,“意象并置”的手法开始在庞德的作品中展现了各种复杂的可能性。以他著名的《地铁车站》为例,

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人群中幻影般浮现的面孔

潮湿黑色枝条上的花瓣

原诗三十一行,经过作者两次修改,最后删改至两行,只剩下高度浓缩的意象。全诗没有动词、连词,只有作为意象载体的名词、必要的形容词和冠词。庞德通过意象叠加的方式将鲜明的视觉形象呈现出来,“幻影般浮现的面孔”和“潮湿黑色枝条上的花瓣”,两组意象叠加的同时,又给读者留下许多空白,从而用最简洁的语言达到耐人寻味的境界。这体现了意象派诗歌的特点,用最凝练、硬朗的语言呈现情景交融、生动鲜明的意象,在凝聚的意象中将诗歌的表现力和形象感直观化,以求得到特殊的艺术效果。在这里,从“面孔”过渡到“花瓣”,庞德不仅客观地再现印象中的面孔,而且加入诗人个人的主观情感,这也就应了庞德对意象的界定,庞德认为“意象是在一瞬间呈现出理智和感情的复合体的东西”。从中,我们不难看到汉字的表意特征和中国古典诗歌对庞德美学观的影响。

3.庞德对汉字的运用和“误读”

庞德在后期代表作《诗章》(Cantos)中,大量使用汉字。《诗章》是庞德历时半个多世纪(1915- 1970)创作完成的长诗,被视为美国现代诗歌的里程碑。将汉字植入英诗,可谓庞德首创。

《诗章》中出现的汉字,大多造型优美且含义深刻。比如,“旦”在《诗章》中多次出现,尤其集中在“比萨篇”和“钻石篇”。“旦”是一个典型的象形字,太阳升起在地平线上,意味着黑暗结束、光明到来。庞德写下“闪耀的黎明在茅屋上”等诗句,并在旁边情不自禁写道“何等壮观的表意符号! ”[5]446再如“明”字在《诗章》中出现有十次之多,“明”是会意字,难得的是,庞德不仅了解“明”的基本含义“光明”,而且了解“明”的其他用法。庞德在《诗章》第84章中写道“当你踏上最高的台阶,阶层,此为清晰的区别,MING‘明(手写汉体)此为区别。”[6]213显然,庞德谙熟“明”字及其相关的儒家文化。

庞德将汉字放置在诗句中,不仅可以使西方读者直观地接触中国文化,体会到汉字的魅力,而且能够通过汉字表达特定的意义和深刻的哲理。例如,《诗章》第34章以汉字“信”结尾,这是诗中出现的第一个汉字。该章是“美国篇”的第一个小结,庞德批评美国奴隶制的邪恶、乔治亚州欺诈和强行剥夺印第安人土地等美国体制的不足,也许是意犹未尽,庞德在末尾写下一个大大的“信”字。在此前编著的《孔子》(Confucius , 1928) 一书中,庞德曾这样解释“信”字:意为“忠实”,其造型为“人站在其话语旁边,守住承诺。”[7]22 显然,庞德意在告诫美国政府,治国要以信为本、取信于民,方可得到民众的信赖。又如,在诗章第78章,庞德用手写了一个很大的“道”字来说明规则、秩序在国家和制度里的重要性,庞德曾在《孔子》中将“道”解释为“过程、足迹,足带着首,首指挥足,在理智的引导下做有秩序的运动。”[5]446“新”也是庞德很珍爱的一个汉字。《说文解字》释为“新,取木也。”“新”字“缘于斧、立、木,意思是清新,更新,改进,恢复良好的状态;可用于人之增进德行,草木之日日增生。”通过“新”字的三个组成部分之间的关系,诗人看到了一组动作“一把举起的斧子正去砍一株树”[5]447。为此,庞德在《诗章》第53章写下“新日日新”四个汉字,同时写下诗句:“day by day make it new / cut under brush /pile the logs/keep it going”[8] 256。通过汉字,庞德在表达自己政治主张的同时,也向西方介绍了儒家文化。

庞德在将汉字引入英诗时,掌握了一部分汉字的含义并将其做了恰当地运用,但“误读”的情况经常发生。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对“习”字的误读,庞德释读《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时,写下这样的诗句:“学习而时间白色的翅膀飞走了,这不是让人高兴的事吗?”庞德认为“习”指的是白色的羽毛。类似的“误读”还有“显”字,庞德将“显”字理解为“春蚕吐丝”,“太阳穿透柔软的蚕茧,使蚕茧透明而有光彩”[6]11。显然,这些“误读”源于望文生义,对汉字进行生硬的拆解。虽然最初的汉字是由象形字发展而来的,但随着汉字的发展,许多汉字越来越抽象,已经无法从字形上看出其来源。所以“拆字法”很多情况下被视为是对汉字一种生吞活剥式的理解。

也许,我们可以借用哈罗德·布鲁姆的“误读”理论来解释庞德对汉字的“误读”。布鲁姆首先颠覆了传统意义上的“影响”,认为影响并不是前辈诗人引导、启发后辈诗人,也不是一种思想或者意象的继承,相反,而是一种阻碍性的力量。后辈诗人对于影响的焦虑促使他们不断“误读”前辈诗人,这一心理动因促进了文学史的发展。我们如果单纯从汉字“影响”庞德的角度,也不可避免地要对庞德大加讨伐,或者给他扣上一顶“后殖民”的帽子,但如此一来,我们便无法解释庞德《诗章》在美国现代诗歌史上里程碑的地位,更无法解释文学界对庞德研究一浪高过一浪的热潮。不可否认,中西文字差异而造成的中西文化隔阂是庞德无法逾越的障碍,庞德对汉字的解读,在文字学上也许不值一提,但在诗学上,从审美的角度以及从中西文化交流视角来看,庞德对汉字的解读和运用却有着积极的作用。我们发现庞德由“误读”而生出的诗句不乏诗意,比如将“莫”解读为“太阳落入这个人的身体”(《诗章·比萨篇》),这样的解释虽然与“莫”字原意大相径庭,但在上下文中却蕴含着深刻的寓意。一则诗句带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夕阳下的背影,满怀落寞沉寂;二则表达了诗人对于西方宗教走向没落的失望和无奈,具有多重的涵义。可见,庞德对中国文化的借鉴和引入有着积极的作用。一方面,庞德的这一举动丰富、促进了美国现代诗歌的发展,体现出美国文化大熔炉的特点;另一方面,庞德对汉字的使用有助于西方人认识和理解中国文化,尽管这些认识有时建立在“误读”的基础上,但客观上反映了部分西方学者眼中的中国文化。

值得一提还有庞德对中国当代诗歌的影响,庞德和费诺罗萨对“汉字”诗学功能的发现给中国当代诗人以启发。1994年《诗探索》上发表赵毅衡翻译的《汉字作为诗媒》,并配有赵毅衡《为庞德/费诺罗萨一辩》一文,提醒人们从诗学的角度来思考庞德和费诺罗萨的主张。1996年画家石虎提出“字思维”说,认为汉字结构与汉诗语言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自此华语诗坛上掀起新一轮关于“汉字作为诗媒”讨论。人们重新认识到汉字字形美对于汉语诗歌的重要性,这其中不乏对庞德诗歌的关照和讨论,因为庞德在诗歌史和中西文化交流史上,为汉字书写了一段华美的传奇。

参考文献

[1]Ezra Pound The Classic Anthology Defused by Confucius, The Introduction by Achilles Fang, London: Faber and Faber Limited, 1954

[2]赵毅衡《为庞德/费诺罗萨一辩》,《诗探索》1994年第3期

[3]1908年庞德写给威廉斯的信中谈到诗歌创作的方法,参见(英)彼得·琼斯《意象派诗选》,漓江出版社,1986

[4](美)厄内斯特·费诺罗萨《作为诗歌手段的文字》,《诗探索》1994年第3期

[5]Hugh Kenner. Pound Ezra. Berk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1

[6](美)爱兹拉·庞德《庞德诗选·比萨诗章》,黄运特译,漓江出版社,1998

[7]Ezra Pound. Confucius : The Unwobbling Pivot , The Great Digest , The Analects. New York: 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95

[8]Ezra Pound. The Cantos of Ezra Pound, New York: New Dictions Publishing House, 1995

(通讯地址: 100089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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