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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两汉时期《西域传》书写模式的形成

2010-09-02

昌吉学院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两汉匈奴西域

王 伟

(新疆社会科学院 新疆 乌鲁木齐 830011)

试析两汉时期《西域传》书写模式的形成

王 伟

(新疆社会科学院 新疆 乌鲁木齐 830011)

两汉以来官方关于西域的历史文献有其特殊的书写模式,在这种书写模式下所记录的西域,是中央朝廷对西域的一种官方历史记忆,它们是在某个特殊群体的主观“意图”下被创造并保存下来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本文关注的不是两汉官修史书中“西域传”所记的事实,而是古人为何要保存某种记忆,即探究古人的“意图”及其当时的社会背景。

两汉;西域;书写模式;历史记忆

集体记忆研究者认为:1、记忆是一种集体社会行为,人们从社会中得到记忆,在社会中拾回、重组这些记忆。2、每一种社会群体皆有其对应的集体记忆,借此该群体得以凝聚及延续。3、对于过去发生的事来说,记忆常常是选择性的、扭曲的或者错误的,因为每个社会群体都有一些特别的心理倾向,或者心灵的社会历史结构。回忆是基于此心理倾向上,使当前的经验印象合理化的一种对过去的构建。4、集体记忆依赖某种媒介,如实质文物及图像、文献,或各种集体活动来保存、强化或重温。[1]两汉以来官方关于西域的历史文献有其特殊的书写模式,在这种书写模式下所记录的西域,是中央朝廷对西域的一种官方历史记忆,它们是在某个特殊群体的主观“意图”下被创造并保存下来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本文关注的不是两汉官修史书中“西域传”所记的事实,而是古人为何要保存某种记忆,即探究古人的“意图”及其当时的社会背景。

张骞出使西域后,西域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等信息开始被中原王朝纳入史册。对比“西域传”和其他边缘地区传记所记载的主要内容,“西域传”的书写有其鲜明的特点。

两汉时期西域传所记载的西域史料可谓丰富、详细,但相对于其他边缘地区传记而言,它具有两个鲜明的独特之处。第一,疏于记载西域诸国本身的族源和两汉以前历史变迁,而且不像一些两汉边疆的人群,经常被两汉史家冠以与华夏族群同源的历史。第二,西域详细记录的各国的户、口和胜兵数,西域各国与中原王朝驻西域军政长官驻地的距离,与周围诸国都城的距离,在其他边缘地区传记中此类信息都鲜有反映。对西域诸国本身的族源、汉代以前历史的忽略;详细记录的各国户、口和胜兵数,西域各国与中原王朝驻西域军政长官驻地的距离,与周围诸国都城的距离,究竟蕴含着汉代史学家怎样的“意图”,反映了当时怎样的特殊社会背景?

匈奴自公元前209年起进入鼎盛时期。首先击破东胡,控制了锡喇木伦河至额尔古纳河一带。然后赶走月氏,占据河西走廊。又乘楚汉相争之际,夺取鄂尔多斯高原。汉高祖在位期间,又将贝加尔湖以西和阿尔泰山以北纳入匈奴政权的版图。汉文帝在位期间,匈奴大举进攻西域,征服了“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诸因弓之民,并为一家”[2]。匈奴经过这三次大的对外扩张,从北面和西面形成对汉朝的包围势态,构成汉朝北方和西方最大的威胁。汉武帝即位后不久,匈奴政权因内讧进入迅速衰落的时期,汉朝却经过“文景之治”财力得到蓄积,社会得到稳定发展。借汉匈力量强弱发生转变的时机,汉武帝对匈奴的策略由据守改为主动进攻。汉朝抗击匈奴的主要战略即,一方面靠汉朝的军事力量主动出击匈奴,另一方面联合临近各族群共同打击匈奴。汉朝在这个战略意图的指导下,不断向匈奴发起大的军事进攻,对匈奴人造成连续重创。与匈奴直接战争取得显著优势的同时,汉武帝十分关注对西域的统一。联合西域不仅可以打破匈奴在汉朝西边的包围,还能够通过西域联络到更西方的新世界,获得更多利益。此外,统一西域更能够将其变为汉朝西部边界抵御外部势力入侵的重要堡垒,对维护汉朝中央政权的稳定具有重要作用。为此,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实践“断匈奴右臂”的战略。张骞在西域的游历,使他详细掌握了西域的大量信息。但因他的出使目的所限,他所记录的西域信息以塔里木盆地周边绿洲城郭为主,并没有将天山以北的广大地区包括在内。因此,以此为基础所写的西域传记并不能称为真正的《西域传》。但张骞详细记录的各国户、口和胜兵数,西域各地点间的历程、沿途的水草情况等重要战略信息,为以后“西域传”的书写模式奠定了基础。对西域有了一定了解后,汉武帝第一次大举进攻西域——伐大宛,张骞为这次军事行动担任向导。汉朝正式统一西域后,通过西域都护以及众多派驻西域官员的工作,以及西域各国的频繁朝贡,汉朝关于西域的了解不断深入全面。直到《汉书·西域传》才正式开创了西域历史的书写模式,天山南北的广大区域都被包含其中,关于西域信息类型的选用也基本成形,西域各国户、口和胜兵数,西域各地点间历程等重要战略信息仍旧作为主要内容被详细记录。由此可以看出,只要匈奴这一来自北方草原的隐患一天不消除,汉朝中央政权统一西域的战略意图就不会改变;汉朝将西域变成西部抵御外部势力入侵的重要堡垒的战略也更加坚定。

通过两汉其他边缘地区的传记可以看出,族源的追述是书写异族的重要内容之一。族源的追述不仅是为了说明一个族群在两汉以前的发展历史,通过族源的追述还能很好地反映出汉代人们区别本族与异族的界限,对不同社会形态的认识。两汉政权北方边缘的匈奴起源被追溯为“其祖先夏后氏之苗裔也”[3];西方边缘的羌人起源为“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4],或将羌人的起源追溯到秦厉公的一个奴隶爰剑[5];东北边疆的朝鲜人起源于“殷道衰,箕子去之朝鲜,教其民以礼仪”[6];或者将朝鲜人的起源追溯到高离国王奴婢因感染神气而生育朝鲜人的先祖东明[7];南方边缘的武陵蛮起源于高辛氏的女儿和神犬槃瓠[8]。汉朝官方史书中,以上四个边缘族群都有各自不同的起源。但综合起来看,从事游牧以及没有统一君王的族群起源都比较野蛮、落后,受到汉朝的鄙夷;从事农耕、定居生活且有统一君王的族群,其起源都比较文明,受到汉朝的认同。农耕与游牧的生产生活方式差异,导致汉代史学家给边缘地区各族群追溯出不同的祖先,通过祖先身份的高低贵贱来反映汉代人对无统一君主、游牧社会的鄙夷,对封建大一统的农耕社会崇尚的主观意图。汉代史学家将匈奴视为夏后氏的后代,因汉代人经常以夏后氏指称文化比较原始的时代和人群。①西羌虽同为游牧人,但没有统一国君的人群在汉代被视为野蛮中的野蛮,因此凶恶的化身“三苗”成为羌人的祖先。朝鲜以农耕为主且有统一的国君,因此汉代史学家将其划归为礼仪之邦。联系秦代末年许多华夏族群的移民、流亡者进入此地的历史,殷商王子箕子便被塑造成教化朝鲜成为礼仪之邦的祖先。

引文中羌人起源于爰剑的传说可能来源于西羌当中。爰剑的传说与箕子逃亡朝鲜化为夷人的传说颇为相似,唯一不同的是箕子为殷商的王子,爰剑为秦厉公的奴隶。汉朝史学家借爰剑与箕子地位的差异,表达了对羌人的鄙夷和朝鲜的认同。此外,爰剑的传说让我们看到面对汉朝西部边疆的不断西移,在面临被纳入汉朝版图的局面时,羌人也在通过创造自己族群历史的方式保持独立性。关于朝鲜人的起源,东汉史学家又找到了一个朝鲜当地版本——侍女因神气而受孕,产子名东明,汉代以后被多数人奉为朝鲜的始祖。汉朝一直努力将朝鲜内地化,在逐渐被纳入汉朝版图并融入汉朝文化的过程中,当地人也通过塑造自己的“族源”来保持族群的独特性,强调自已与中原王朝的区别。因此,族源的追述是汉代史书中关于边缘族群的信息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族源的认同既是汉朝容纳边缘地区新族群加入的重要条件之一,也是边缘地区族群保持其独立性的重要界限。

忽略西域诸国自身的起源和汉朝以前的历史,应该也是为了符合统一西域这一战略意图。汉朝初年,因西域已经超过汉朝移民生存极限、汉朝政权管辖范围极限,汉朝中央政府对西域诸国起源和汉朝以前的历史一时模糊不清还有情可原。但西域都护设立后,历代西域都护以及大批派驻西域的官员都在西域有长时间的工作和生活经历,而且他们也为中央政府提供了大量详实的西域情报。如果西域诸国起源和汉朝以前的历史这个重要信息被所有人遗忘,实在不合情理。族源认同是族群保持独立的重要因素,中原王朝为了将西羌和朝鲜纳入中原王朝的体系,在中原王朝官方的史书中它们的起源都与构成中原王朝的华夏族群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因此,西羌和朝鲜在面临被纳入汉朝社会体系和文化时,都塑造了自己的族群起源,以抵抗来自汉朝内化的压力,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为了配合统一西域的战略意图,汉朝史书采用将西域诸国自身的起源与汉朝以前的历史忽略的方式,减少汉朝与西域诸国间的隔阂,增强西域与中原王朝的认同。同时,汉朝也找到另外一条内化西域的有效途径。两汉华夏族群区别本族与异族的根本标准有两条:第一,经济生产方式的不同——定居、农耕与游牧;第二,有无统一的国君。[9]根据这两个标准,西域可以看做是本族还是异族?

“西域诸国大率土著,有城郭田畜,与匈奴、乌孙异俗,故皆役属匈奴”[10]

“各有君长、兵众分弱、无所统一,虽属匈奴,不相亲附”[11]

以上引文明确指出,西域诸国具备定居和农耕两大特征,且各国都有各自的国君。在西域传正文中我们也能看到大量关于西域国从事农耕的记载,以及众多西域国国君的情况。此处记录西域诸国定居、农耕且有统一君王的社会形态,表示了中原王朝对西域的认同,为汉朝统一西域的一系列行动提供了充分的依据。汉朝先以征服大宛为契机,使得西域诸国惧怕汉朝的军威,纷纷向汉朝派遣质子、朝贡,接受汉朝的册封。此外,汉武帝不断出击匈奴,匈奴军队的节节败退加强了西域诸国对汉朝的依赖。在匈奴日逐王投降汉朝后,汉朝便开始在这里设置西域都护,西域正式纳入了汉朝的版图。直到魏晋南北朝时,中原王朝通行的郡县制终于在西域初步推广,西域与中原的统一大大加深。在维系中原政权与西域统一关系的过程中,大兵压境的军事威胁、册封地方政权首领、要求地方政权纳质子以及物超所值的朝贡贸易都是必不可少的手段。册封、纳质子和朝贡贸易构成的“封贡制度”在实现国际贸易和建立以汉朝为中心的“世界秩序”的对外功能时,还担当了重要的对内功能。西域诸国派使者携带本国珍奇特产到汉朝朝贡,朝廷要给西域使者物超所值的回赐,肯定他们的臣属之心,在彰显汉朝“慷慨”的同时换取优越的政治地位。此外,西域的奇风异俗和西域使者朝贡所带的当地特产客观上还起到巩固中央政权的作用。在中央王朝不断领略西域的异族风情的同时,构成中央政权的人群内部的认同感不断被强化。在汉朝疆域不断扩大时,被纳入其中的新的族群不断向中央政权靠拢,但文化上依然有很大的差距。因此,奇风异俗的不断出现,正是中央政权所需要的。

在汉朝与匈奴长期对峙、战争的特殊背景下,带着统一西域、抗击匈奴的战略意图,《汉书·西域传》开创了“西域传”的书写模式。这种书写模式塑造了中原王朝对西域的历史记忆,树立了统一西域对稳固中原王朝政局稳定有着重要作用的治国理念。这种治国理念不断影响后世历代中原王朝,使历代中原政权都对统一西域格外关注,在西域都设立了最高军政长官,维持当地政局稳定,抵抗外部势力入侵,维护中原王朝的统一。西域在历代中央政府的统领下,向中央政府纳质子、进行朝贡贸易,对中央政府的认同不断加深。中央政权与西域诸国从汉代起便形成了紧密的依赖关系,凡是中央政权动荡不安的时期,西域诸国必经历内乱或被游牧政权征服。

注释:

①如《礼记·檀弓上》:“有虞氏瓦棺,夏后氏堲周,殷人棺椁,周人墙置翣。”

[1]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M].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27.

[2][3]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2.

[4][5]范晔.后汉书·西羌传[M].北京:中华书局,1965.

[6]班固.汉书·地理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8.

[7]卢弼.三国志集解·魏书·东夷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2.

[8]范晔.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M].北京:中华书局,1965.

[9]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199.

[10][11]班固.汉书·西域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8.

(责任编辑:马海燕)

K234

A

1671-6469-(2010)04-0024-04

2010-06-01

王伟(1982-),女,新疆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新疆少数民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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