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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置价值判断的悖论
——浅析80年代一种诗歌批评氛围的形成及影响

2010-08-15李文钢

关键词:孙绍振批评家诗人

李文钢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9)

搁置价值判断的悖论
——浅析80年代一种诗歌批评氛围的形成及影响

李文钢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9)

80年代初,谢冕等针对一些人对朦胧诗的严厉批判提出要“听听、看看、想想,不要急于‘采取行动’”,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之下,这种提倡暂时搁置价值判断的宽容态度本身,就是一种勇于承担的价值判断,是一种针对“伪权威话语”压迫的反抗策略。然而,悖论之处在于,在之后的诗歌批评中,这种“容忍和宽宏”却渐渐成为人们不再去做价值判断的借口,诗歌批评阐释作品的功能从此盛极一时,矫正趣味的功能则被压抑,导致诗坛“乱象丛生”。这种批评氛围的形成既与当时主流批评家权宜性策略的影响有关,也与后来时代语境中的多元思维、追慕西学的思潮密切相关。

80年代;诗歌批评;价值判断

80年代初,当“朦胧诗”刚刚出现的时候,有人对“朦胧诗”持严厉的批判态度,甚至当时的诗坛“元老”艾青、臧克家、公刘等人也加入了批判的阵营。在十分严峻的历史背景下,谢冕、孙绍振、徐敬亚三位当时尚属年青的评论家先后发表了著名的“三崛起论”为“朦胧诗”辩护。谢冕先生在《在新的崛起面前》一文中提出:“但我却主张听听、看看、想想,不要急于‘采取行动’”[1],他在这篇文章中强调并提倡了一种“容忍和宽宏”的精神。在当时与谢冕等人持相近观点的批评家们的共同努力下①除了“三个崛起论者”之外,当时主张对朦胧诗持宽容态度的还有吴思敬、刘登翰、顾工等人。相关文章参见:吴思敬,《时代的进步与现代诗》,见《诗探索》1980(2);刘登翰,《一股不可遏制的新诗潮》,见《福建文艺》1980(12);顾工,《两代人——从诗的“不懂”谈起》,见《诗刊》1980(10)。,这种精神终于渐渐成为诗歌批评界的“主流”②本文的探讨将以诗歌批评界“内部”为主要对象,暂不考虑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等外部政治强力的作用,以及在此作用下催生出的超出学术讨论范围的“应和性”、“服务类”批评文章。,并在80年代初期特定的历史语境之下,成为鼓励“朦胧诗人”们继续大胆创新的“保护神”。然而,“宽容”的谢冕在五年之后的《诗美的嬗替》一文中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我们当前的诗歌艺术状况呈现的是某种无秩序的‘凌乱’的状态”[2],他在对新诗潮的活力予以肯定的同时也隐含了自己的忧虑。到了90年代,谢冕先生在《丰富又贫乏的年代——关于当前诗歌的随想》一文中十分明确地批评道:“新诗潮大约在80年代的后半期便开始式微。整个中国诗歌界被一种漠视秩序和规范的流派竞起的局面所代替。这是一个充满创新热情和挑战精神的诗歌阶段。出现了很多的自以为是的诗歌主张和宣告,也有一些表面喧腾的‘展出’,但总的看来,这阶段的诗歌创作言说多而实效少,得到公众肯定并且能够保留下来的诗作并不多。它留给我们一个反思性的启悟:诗人的劳作是严肃的,浮华与喧嚣是不能导致繁荣的。”[3]由提倡宽容到不再宽容,谢冕先生批评态度的前后变化十分明显。

孙绍振先生在80年代初曾写出《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一文,也曾倡导过这种宽容精神[4],但他自己在90年代终于也和谢冕一样不能再宽容了。他在1997年发表的《向艺术的败家子发出警告》一文中,指责当代诗歌创作已经进入了“艺术的无政府状态”,是在把“任意性当作艺术”[5]。2000年的时候他又提出了对后新潮诗歌现象的反思,他说:“这里面有许多伪诗,伪诗性,伪探索,这一点应该承认。有成就,但代价太大。”[6]为什么谢冕、孙绍振二人的态度前后反差这么大,在这之间发生了什么?我认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和80年代诗歌批评界内部逐渐形成的一种普遍氛围有关,这种批评氛围就是“对于价值判断的搁置”。

谢冕等人在80年代初的特定历史语境之中所强调的那种“容忍和宽宏”精神当然值得称赞,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之下,能提倡暂时搁置价值判断、去“听听、看看”的态度,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勇于承担的价值判断,是一种针对“伪权威话语”压迫的反抗策略,也体现了一个批评家十分难能可贵的勇气。可以说,如果没有这种以暂时搁置价值判断面目出现的价值判断,就不会为诗歌的发展创造出一个自由而健康的环境,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个充满了生机和活力的80年代诗坛。但是,悖论之处在于,这种“容忍和宽宏”的精神却渐渐戏剧性地演化为了人们不再去做价值判断的借口。如果人们都去“等一等、看一看”,那么人们抱着理解态度的阐释和解读就必然越来越多,独立的价值评判却越来越少。这样,80年代以后,批评家队伍里满足于做一个阐释者和解读者的越来越多,批评者却越来越少;我们的评论文章中对于诗人和流派的特点的阐释与解读越来越多,但是把这些诗人和流派放在整个现代汉诗体系之中去衡量其功过是非的价值判断却越来越少。这就必然会导致谢冕和孙绍振他们后来所批判的这种杂草丛生的“凌乱”状态,必然会导致自以为是的“浮华与喧嚣”盛行的局面。

艾略特(T.S.Eliot,1888-1965)曾说过这样一段话:“选择一首好诗并扬弃一首劣诗,这种能力是批评的起点,最严格的考验便是看一个人能否选择一首好的‘新诗’,能否对于新的环境作适当的反应。”[7]他还说:“批评必须常常把一个目的放在眼前,这个目的,大致说来,便是阐明艺术作品和矫正趣味。”[8]对新出现的文学现象做出适当的反应,浇灌鲜花、剪除恶草是一个批评家最基本的职责,如果我们的批评家们都只是去阐明作品而不去矫正趣味,只是去解释诗歌而不去对诗歌做出价值判断,对一切诗歌现象都抱着平等的宽容和理解态度的话,那么就必然会导致“凌乱”、“浮华与喧嚣”。

谢冕和孙绍振等人之所以在80年代初倡导“听听、看看、想想,不要急于行动”,是针对当时以某种“伪价值”体系为坐标、急于一棍子打死的恶劣批评而言的,而绝不是否定行动本身和价值判断本身。但80年代的评论家们却大多都只是满足于去听、去看、去理解,去阐释诗人,就是不做出价值判断,这种因噎废食的现象恐怕也不是谢冕、孙绍振等人的本意。正如李振声先生所指出的那样:“‘多元’不是逃避价值和意义追寻的遁词,不是拒绝价值和意义光亮的盾牌,也不是消解博大和渺小这类价值悬殊的事物界限的理由。老黑格尔的确说过,一切存在者皆合理,但请注意,他可从来不曾说过,一切存在者的合理程度都是相等的这类昏话。”[9]也许批评家的手里本来就应该拿着棍子,打棍子本身也并无所谓对错,关键是看你怎么打、对谁打、你根据什么打。

正如袁可嘉先生在《批评相对论——批评的批评》一文中所指出的那样:“一个时代的文学在成为那一时代的声音以前,它必须肯定地满足了必须为任何时代、任何地区的文学所满足的成为文学的必要条件,否则时代的声音永远只是时代的声音,而非文学,一如乱糟糟的锣声鼓声只是锣声鼓声而非音乐一样。”[10]文学显然还应有超时空的共同性质,我们必须在时空影响的强调里不忘记超时空因素的意义,在一切都是相对的主观的认识里承认绝对的、客观的品质的存在。袁可嘉所说的这种超时空的共通品质就应是我们据以进行价值判断的标准,否则我们就会陷入“相对主义”之中,就会为任何一种诗风寻找存在的理由,而不是探讨它存在的价值和不足,从而使得一切诗歌取得了平等的地位。比如,我们有很多文学期刊推出了每月一星的诗歌栏目,每一栏目中都配发了几篇“表扬稿”,也就是说每年至少会有几十位在各类刊物中被表扬的“大诗人”。但这些诗人对于现代汉诗的整个建设体系来说其价值当然不可能是均等的,这就需要我们再做一番新的价值判断。

新批评的文本细读法在80年代以后十分流行,但在人们搁置价值判断之后所可能带来的一个结果却是,人们只是满足于拆解文本的游戏,只是满足于做一个阐释者,而不是争取去做一个矫正者或评判者。其实新批评的理论家们之所以提倡文本细读、内部研究,之所以会提出“朦胧”、“张力”、“悖论”、“反讽”等概念,韦勒克之所以格外重视诗歌的音韵、节奏等等,其目的还是希望能够寻找到评价作品价值的客观依据,对文学价值做出正确的判断。[11]如果我们只学会了“细读”,但却放弃了价值判断的话,那无疑是误解了新批评的本意,那样的话,就像是学会了用望远镜去看星星,最后却得出了满天都是太阳的结论一样荒谬。

80年代搁置价值判断这种批评氛围的形成可能还与学术界对于学者职责的认识有关。比如陈平原先生就认为:“学者的任务,不是赞赏,也不是批判,而是理解与分析。”[12]他的这一观点在当代学者中十分典型,考虑到当代诗歌批评家大多由高校内的学者兼任的实际情况,我们也可以说这种观点在当代诗歌批评家队伍中十分典型。然而,“学者的任务”是否应该仅仅限定在排除了“赞赏”与“批判”的“理解与分析”上,其实还值得我们商榷并进一步分析。因为每一种文学现象固然需要我们去理解和分析,但更重要的还是在理解和分析之后的价值判断。正如韦勒克所说:“不谈价值,我们就不能理解并分析任何艺术作品”[13],“一切试图从文学中抽去价值的努力都已失败并且将来也会失败,因为价值恰巧就是文学的本质。”[14]80年代中期之后的诗歌界是一个流派竞起的“自由”时代,每一个流派如果去理解和分析起来都有它自己的特点,都有要求着我们去给予历史的同情和尊重的理由,但却绝不意味着他们有着相同的价值。一个学者如果没有价值判断意识,那么他的学术价值本身也值得怀疑,一个诗歌批评家如果没有价值判断意识,那么他的批评价值也同样令人怀疑。

举例来说,王光明的《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一书之所以能在诗歌研究领域得到广泛认可,正是因为他坚持了对于诗歌本体性追求的价值立场,并以此为价值标准去衡量了现代汉诗百年历史上不同时期的诗人、流派对于这一标准的贡献,才由此显现出了不同于一般诗歌史著作的独特价值。比如,我们仅从论林庚一节的一个标题——“被扭曲的试验”,就可以看出这种价值判断意识。这个简洁的标题既肯定了林庚格律诗的试验性探索意义,又同时指出这一试验是被扭曲的,是不完美的,这种清晰的价值判断就比我们所读过的很多阐释林庚理论的文章明显高出了一个层次。如果这部著作也像一般的诗歌史那样只是诗人、作品、流派和现象的展览,只是抱着理解和分析的态度去展现它们各自不同的特点,而不是以自己的诗歌本体标准去衡量它们的价值的话,那么这部著作可能也就不会取得今天这样的声誉和地位了。但可惜的是,能坚持自己的价值体系和独立的价值判断的诗歌史著作实在是太少了,能做出自己明确价值判断的批评文章实在太少了。即使是风格激切的孙绍振先生也只是在他的文章中指出了“有许多伪诗,伪诗性,伪探索”的现象,而没有明确地指出哪些诗是伪诗,哪些探索是伪探索。或许,在我们的诗歌批评队伍中还应该继续呼唤一种真正敢于硬碰硬的“铁匠”精神。

叶延滨在《当代诗歌》1987年第5期曾有一篇题为“一只没有壳的气球”的文章,分析了非非主义的理论与其创作实践的矛盾,明确指出非非主义实质上是一种反理性、反文化、反传统的十分荒诞的理论。虽然有些偏颇,但是他力图做出价值判断的这种努力方向无疑是值得肯定的。理不辩不明,如果我们继续把谢冕先生等人在特定历史语境之下作为权宜之计所强调的“听听、看看、想想,不要急于‘采取行动’”的反抗策略误读下去的话,也许就必然导致出现越来越多自以为是的艺术“败家子”。

徐敬亚在80年代初《崛起的诗群》一文中曾呼吁:“中国诗坛,应该有打起旗号称派的勇气”[15],80年代中期之后流派纷呈的展览也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但也许正是因为评论界对于这些不同流派的价值评判没有同步到位,所导致的结果就是一种谢冕、孙绍振等人后来所批评的“把任意性当艺术”的凌乱状态。难怪乎徐敬亚后来提倡人们要重新做一个这样的批评家:“就说你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哪儿觉得舒服哪儿觉得不怎么舒服,哪儿堵得慌哪儿挺顺畅,你把这些东西告诉人们,我觉得就是最好的评价。”[16]他在这里所倡导的,无疑是在要求着批评家们勇敢地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不要再搁置自己的价值判断。然而,能达到徐敬亚这个要求的批评家似乎还太少了。正如大家所看到的,今天的我们,可以谈论很多热闹的诗歌话题,我们可以谈论“底层写作”、可以谈论“中产阶级写作”,可以谈论“中间代写作”。然而,被归入所谓的“底层”、“中产阶级”、“中间代”群体中的诗人们的价值是可以等量齐观的吗?其实,不要说一个群体中的诗人,就是同一个诗人先后不同时期的创作,也不可能是可以等量齐观的。当我们只是抱着“理解与分析”的态度去面对这些“话题”,当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在同情着自己在“理解并分析”着的“话题”,但却闭口不谈哪些诗人写得更“好”,为什么更“好”,哪些写得不那么“好”,为什么“不好”的时候,也就是我们距离以诗性为标准的价值判断越来越远的时候。

谢冕先生曾在1988年评论第三代诗歌的一篇文章中写道:“这些创作正在争取知音,其间付出的心力,有待于冷静公正的评价。”[17]谢冕先生的这句话颇为引人深思,难道我们只能期待着那无情流逝着的“时间”来给我们一个冷静而又公正的评价吗?当诗歌批评家们都不去作出自己的价值判断的时候,又应该由谁来做这个价值判断呢?谢冕先生在这篇文章中还指出:也许在第三代诗人那里,一种“非逻辑的、荒诞的秩序,取代了认真的是非判断。”[17]如果评论家们也像诗人那样放弃了认真的价值判断的话,则无疑是诗歌研究的最大悲哀。为了从漫天星斗中更好地辨别出那些最值得我们珍视也更具价值的“太阳”,我们应该期待着我们的诗歌研究领域出现越来越多有着自己独立价值判断的声音!

[1]谢 冕.在新的崛起面前[N].光明日报,1980-05-07.

[2]谢 冕.诗美的嬗替——新诗潮的一个侧影[J].文艺研究,1985(5):18-23.

[3]谢 冕.丰富又贫乏的年代——关于当前诗歌的随想[J].文学评论,1998(1):111-115.

[4]孙绍振.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J].诗刊,1981(3):55-58.

[5]孙绍振.向艺术的败家子发出警告[J].星星,1997(8): 66-67.

[6]南 帆,王光明,孙绍振.新诗的现状与功能[J].当代作家评论,2000(1):95-101.

[7]余光中.艾略特的时代[M]//余光中集:第四卷.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12.

[8]艾略特.批评的功能·现代诗论[M].曹葆华,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272.

[9]李振声.季节轮换:“第三代”诗叙论[M].修订版.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55.

[10]袁可嘉.批评相对论——批评的批评[M]//论新诗的现代化.北京:三联书店,1988:138.

[11]李卫华.价值评判与文本细读——“新批评”之文学批评理论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206.

[12]陈平原.文学的都市与都市的文学——中国文学史有待彰显的另一面相[J].社会科学论坛:学术评论卷,2009(3):32-48.

[13]韦勒克,沃 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4:164-165.

[14]韦勒克.批评的概念[M].张金言,译.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9:49.

[15]徐敬亚.崛起的诗群——评我国诗歌的现代倾向[J].当代文艺思潮,1983(1):14-27.

[16]谢 冕,洪子诚,徐敬亚.先锋诗歌:一代不如一代[N].社会科学报,2005-01-13(6).

[17]谢 冕.美丽的遁逸——论中国后新诗潮[J].文学评论,1988(6).

The Paradox of Shelving the Value Judgment——On the Formation and Influence of One Kind of Atmosphere of Poetry Criticism in the 1980s

LI Wen-gang
(School of Literature,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089,China)

The proposal that people should“listen,look and think before‘taking action’in haste”advanced by scholars such as Xie Mian in the early 1980s as to the severe criticism on the misty poetry,was a kind of value judgment itself for its advocation of shelving the value judgment,which could also be recognized as a strategy to resist the oppression of“pseudo-authoritative discourse”,in 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 the time;While a paradox appeared as this proposal gradually became an excuse of giving up any value judgment in poetry criticism.Therefore,this circumstance,with the prosperity of interpretative function,and the constrained function of guiding interest of poetry criticism,led the poetic circles to chaos.This atmosphere of criticism had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the expedient strategy of mainstream critics as well as pluralistic thoughts,accompanied with a pursuit of western origins of poetics in the later context of times.

1980s;poetry criticism;value judgment

book=44,ebook=118

I207.22

A

1000-5935(2010)04-0044-04

(责任编辑 郭庆华)

2010-03-16

李文钢(1979-),男,满族,河北青龙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2009级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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