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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小说宝物描写若干情节模式研究

2010-08-15刘卫英

关键词:宝物母题宝贝

刘卫英

(大连大学人文学部,辽宁大连116622)

明清小说宝物描写若干情节模式研究

刘卫英

(大连大学人文学部,辽宁大连116622)

明清小说宝物描写情节模式有四:“遇难——获宝——脱困”模式,展示出英雄获宝的幸运,磨难构成了宝物出现和获取运用机缘。“寻宝——夺宝——成功”模式中,寻宝、夺宝是斗宝的前奏和准备,与英雄的发迹变泰和业绩成功构成了一个较完整的故事类型。“授宝(借宝)——解难——却敌”模式,揭示出英雄受上天、仙师佑护的重要性。“失宝(盗宝)——误用——归位”模式,描写正派人物宝贝丢失,被不该用者误用造下罪孽,经一番周折又回归主人手中,盗宝者最终被收伏归位。

叙事模式;宝物崇拜;英雄功业;明清小说

在世界多民族民间故事研究理论中,类型(Tvpe)与母题(Motif),是人们反复使用和论证的一对基本概念。这两者必须在其彼此联系中理解和运用。一般认为:“一种类型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传统故事,可以把它作为完整的叙事作品来讲述,其意义不依赖于其他任何故事。当然它也可能偶然地与另一个故事合在一起讲,但它能单独出现这个事实,是它的独立性的证明。组成它的可以仅仅是一个母题,也可以是多个母题”;“一个母题是一个故事中最小的、能够持续在传统中的成分。要如此它就必须具有某种不寻常的动人的力量。绝大多数母题分为三类。……第二类母题涉及情节的某种背景——魔术器物,不寻常的习俗,奇特的信仰,如此等等。……”[1]498-499因为有的类型仅由一个母题构成,两者有时易混。不少研究者过分强调二者辨析,事实上实际研究中难于分清,所以还要更多地关注两者的辅车相依,过于“准确”难免会以偏概全。

在明清神怪小说宝物崇拜的具体表现中,体现为多种多样的场面、类型模式,这里仅选其荦荦大者,初步概括为四:“遇难——获宝——脱困”模式;“寻宝——夺宝——成功”模式;“授宝——解难——除妖”模式;“失宝(盗宝)——误用——归位”模式。尽管诸多作品相关表现纷纭复杂,倘若从上述四个模式把握,会对其与小说主题、形象及文化内蕴关系加深认识。这里从《西游记》、《封神演义》和《西洋记》(《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中展开,并由点及面,兼及其他。

一 “遇难——获宝——脱困”模式

这一模式,指的是英雄首先在成长道路上历经险阻,在克服磨难的过程中获取(或暂时性地借用)宝贝,依靠宝贝克难而进,转危为安,甚至因祸得福。最具有代表性的是《西游记》第五十九至六十一回中孙悟空三借芭蕉扇的经过,他虽属临时性地借用,但却非此扇不能解困。恰巧,遇到了芭蕉扇的主人是与求借者孙悟空有过节的铁扇公主和牛魔王夫妇,磨难因为偏要获得此宝而增多变难。又如孙悟空降服青牛精、黄风怪等妖怪的经过描写,也是循此路径次第展开。青牛精、黄风怪故事还多了一层内容,即英雄在遇险蒙难后得逢仙师救解,获赠宝贝,这种情况在哪吒出身故事中最为典型。《封神演义》第十三至十四回写哪吒在四海龙王到帅府门前逼迫偿命时,剖腹、剜肠、剔骨肉还父母以示不累双亲,魂灵飘到师父太乙真人处求救,得以莲花化身重铸,传授火尖枪,脚踏风火轮,还赠给豹皮囊,囊中有乾坤圈、混天绫、金砖一块。从此他走向了扶正祛邪、建功立业的征程,莲花化身还使他避免了不少邪派宝物袭击,因多数宝贝只能对肉身生效。《封神演义》第三十八回写姜子牙的战马架不住九龙岛“四圣”骑乘的狴犴、狻猊、花斑豹、狰狞四样异兽冲击,姜子牙跌得冠斜袍绽,二上昆仑玉虚宫求助,元始天尊便赠给坐骑四不相(像)、打神鞭,于是再也不怕怪兽。而有不少遇难英雄因属于仙师、圣母的爱徒,其仙师在洞中安坐时总是不早不晚地、莫名其妙地“心血来潮”,遥感弟子的凶险逼近,及时送宝解围。

遇难,有时因祸得福,反倒给正派人物占有和有效利用敌方宝贝以可乘之机,在正义必胜的伦理趋向制约下,这往往会表现为使得敌方士气大大为之受挫,甚至某敌将因此丧命。如《封神演义》第四十回写魔礼寿的花狐貂,吃下杨戬,被杨戬在其腹中捏住心跌落下来,又撑作两段。杨戬自己却变成花狐貂回到魔礼寿帐中,盗走了混元珍珠伞。魔礼寿用来攻击敌手的花狐貂,被做内应的杨戬“冒名顶替”,猝不及防地反遭伤害。《西洋记》第五十二回写明朝宝船在撒发国遭遇圆眼帖木儿激烈抵抗,圆眼帖木儿有二宝——吸魂钟和追魂磬,可吸人真魂,王明偷取之,斩杀敌将。

“受困——毁宝——脱逃”可算此类模式的“变体”——毁去对方的宝贝等同于自己有了克敌的宝贝。这里的“毁宝”指暂时性地破坏宝贝,而不是彻底毁坏,因为真正的宝贝是不能彻底毁坏的,而差不多都可以修补复原。《西游记》第七十四至七十五回写狮驼国三魔王大鹏雕的阴阳二气瓶,这个瓶子几乎要了孙猴子的命,他被吸入里面蛇咬龙盘,最后以三根救命毫毛钻瓶脱身,自己也逃出来。《西游记》第六十五回“黄眉大王”将行者困在其中金铙,虽然可随着被困者身体伸长,但还是被行者打碎了,等被主人收回时又完好如初。《西洋记》第二十八回也写金碧峰应了羊角仙人呼唤被困吸魂瓶中,他以九环禅杖捣通小孔而出,羊角仙人只好再回山采些药草修补,仿佛这有生命的宝贝是一时患病似的。

因此,对于这一“遇难——获宝——脱困”模式,不能过于狭隘地理解。即使像《醒世恒言》卷三十一《郑节使立功神臂弓》这样写人间传奇的作品,也采纳了这一模式作为英雄主人公一生经历的主导性结构。小说写郑信因打死了行骗员外的夏扯驴,获罪下狱,开封大尹拣选死囚下井验怪物看,已死数十人,“遇难”的郑信下去却得日霞仙子赠的“神臂弓”,累立战功升为两川节度使。此类神奇兵器帮助英雄发迹变泰,也是英雄传奇小说运用较为普遍的一种情节模式——直到金庸的武侠小说仍如此。

需要构成了价值。由上可见,英雄是多么需要宝物,而宝物之于英雄又是多么至关重要。小说中英雄之于宝物的关系,事实上就是现实生活中人与兵器、工具之间物我关系的艺术写照。“遇难——获宝——脱困”的叙事模式,强调了特定人物的成功之路都是不平坦的,都是在充满曲折和磨难的种种不顺利的境遇中,因获取宝物而奋斗成功,宝物对于英雄命运的坎坷波折、遇难呈祥起到了罕有例外的决定性作用。通过对英雄经历磨难、克服磨难玉汝于成过程中宝物作用的形象显示,众多小说展示出英雄获宝的幸运,磨难构成了宝物出现和被获取运用的机缘,从而英雄也为此因祸得福,苦尽甘来。

二 “寻宝——夺宝——成功”模式

寻宝,是人类一个永恒的世界性民间故事母题。从爱尔兰到印度的民间故事所蕴含的母题看,汤普森曾指出:“寻宝的故事(母题N500)不断流传并经久不衰。……找到宝藏还不足以满足听众的心理享受,通常在宝藏旁边还要有一个难对付的守护者(母题N570),也许是一条龙(母题B11·6 ·2),或某种魔怪,或是一个神秘的女人,或甚至是像巴尔巴罗萨那样的睡在地下室里的大王。在这样的情况下,挖掘财宝是有危险的,必须按照一定程序办(母题N554)。特别是在挖掘过程中,必须严格遵守一些行动规则:不能说话,不能四顾,不能斥责动物,并特别堤防不吉的偶然事件和不良兆头。”[1]313-315明清小说寻宝夺宝母题,在这里往往突出了小说中正面英雄相关行为和价值意义,其往往构成了正面英雄建功立业的初始事迹、缘由,也多是他们积蓄力量、获得更大本领的必要手段,走向成功之路不可或缺的阶梯。

首先,是英雄主动寻找并获取适合自己身手的宝物。突出例证莫过美猴王(孙悟空)获取兵器如意金箍棒的过程。《西游记》第三回写美猴王在发展过程中,迫切地感受到合手兵器的重要,但龙宫兵器件件试过都不合用。为早些打发他走,龙婆提出那块天河定底的神珍铁这几日霞光艳艳,瑞气腾腾,莫非该遇此圣。如猴王归后夸耀的“物各有主”。董其昌《画论》说“名山之遇赋客,如士遇知己”,宝物仿佛预知主人要来一样。猴王还强行索走了金冠、锁子甲、步云履,龙王原本舍不得宝贝易主,但慑于猴王神威不敢拒绝,却直接告到玉帝那里。“夺宝”场面既符合猴王的顽劣性情,又体现了巧取豪夺“无理”中的某种合理性,因为这兵器之于他实在太至关重要了,从此就永远伴随他建功立业。

后世历史演义、英雄传奇与神怪结合的叙事作品中,还派生出“神奇动物引出英雄兵器”母题[2]。某一神奇动物的出现,成为英雄兵器将要被英雄得到的前奏,英雄的命运被提示为在此关头要出现转机。《后三国石珠演义》第四回写石鹊引得段方山出城,在大柳树底下掘出石匣所藏两把宝剑,挟剑去访求刘弘祖。《说唐全传》第二十二回也写程咬金追兔入石洞,获镔铁盔、黄花甲。也有的写英雄巧遇宝物,并没得到动物指引,如该书第四十四回写尉迟恭从宝鸡山得石匣中铁羊,内有两条水磨神鞭。

可见,寻宝母题、夺宝母题是斗宝母题的一个前奏和准备,其与英雄的发迹变泰和最后的业绩成功构成了一个较为完整的故事类型。而“寻宝——夺宝——成功”类型模式,带有鲜明的伦理倾向性。在这一类型里,宝物种类究属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寻宝者角色为谁,这个人物是否带有正义性。而动物引路的枝蔓则散发着明显的民间故事的气息,并宣示了吉人天助的伦理指向。

三 “授宝(借宝)——解难——却敌”模式

本节所论这一模式与第一节所论,颇有相似之处,但区别在于,本节所说的这一模式,突出了某一仙师(或上仙)主动授宝的关目,从而把英雄所受上天佑护、仙师解困等外在条件的重要性揭示出来。正如论者从除魔平妖角度概括的《西游记》:“这些魔怪大多用这种或那种封闭物,企图将取经者也都禁锢起来。这种武器从货真价实的金刚套、绳索到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如何克服这些障碍,首先,从西行大致方向和进度看,大多情节有周而复始之特征。先是师徒们在路上优哉游哉,庆幸他们刚闯过了先前那道险恶的关口,不料这种平静没有保持很久又被饥饿寒冷等困难打破了。……孙悟空则依仗火眼金睛(或借助他人神力)找出这个暗窟,但不能一下子就破除魔力。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寻求外力援助——由神佛面授机宜、魔器,或是救援的神佛直接干预——才最后降伏精怪,现出本相,魔障解除,使师徒们得以继续上路,直到又遇到下一次危难。”[3]其实,这一概括虽然指出了模式存在的文本事实及其多发性特征,却是很不完全的。纵览明清白话小说,几乎大部分宝物都来自于上界神仙或洞中仙师,使用者——英雄本身多非宝贝炼制的始作俑者,因此仙师“授宝”关目,也就成为小说中持宝用宝者一个难于回避的仪式。这就提出了一个宝贝授受者为谁,在何种情势下授受,授受宝贝之后带来何种效验的问题。

首先,是弟子下山时仙师授予法宝。这一模式可追溯至《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卷上“入大梵天王宫第三”写西行前,法师与猴行者到北方大梵天王宫,斋罢辞行时罗汉说可近前告知天王“乞示佛法前去,免得多难”,法师与猴行者如言近前咨告请法,天王赐得隐形帽、金环锡杖、钵盂。《西游记》第十五回写孙悟空被困,观世音赐给孙悟空三根救命的毫毛情节,显然与此有内在的关联。《封神演义》第三十一至三十二回写道德真君知黄飞虎有厄,即命黄天化下山救父,授花篮、莫耶宝剑,天化以花篮中的仙药救活父亲,又以花篮收了陈桐的火龙标,以宝剑光华使其人头落地。第八十四回则写道德真君授文臣杨任飞电枪,还赠坐骑云霞兽和五火神焰扇,教他具体用法和行事步骤,杨任的宝扇果然破了吕岳的瘟癀阵。《封神演义》第五十九回写赤精子在殷洪下山时授宝,他的阴阳镜无人可挡,如果不是慈航道人指点其师赤精子使用太极图,还真是难有匹敌。

《西洋记》则注意到上界神仙投胎凡间时,宝贝如何携带的具体操作性问题。小说第二回写东海龙王送给燃灯古佛“东井玉连环”,这挂珍珠可分开海中咸淡水。其他南海、西海、北海三龙王则分别赠送了椰子壳——钵盂、吠琉璃、达摩禅履。然而这些宝贝无法随燃灯古佛一起下凡投胎,作者就设计让这四件宝贝先化为妖怪来到人间为非作歹,最后由古佛收服以为己用。第七回描写金碧峰长老带着徒弟徒孙来到武夷山,土地对长老说这里妖精是一家兄弟兵,原来就是龙王赠送的四宝。故事模式在旧有基础上也随之变得更加丰富复杂:“下凡——献宝——此宝呈现为精怪——降妖——获宝——解难——却敌”。授予宝贝,英雄得到合用的宝贝这一过程虽是曲折的,并非那么简单易行,然而让读者畅快的是终归还是有惊无险。

《封神演义》第九十二至九十三回写女娲娘娘授杨戬山河社稷图。这袁洪不知不觉中跳上了此图,不觉现了原身,摘吃仙桃不能起身,被以缚妖索捆住。《西洋记》第二十六回写宝象国女将姜金定哭求师父道德真君下山相助杀退南兵,而真君代为解难首先需要一个前路先锋,就设计让小徒弟“无底洞”吃了青枣仙酒变成三头四臂、红发蓝面的仙体。(与《封神演义》雷震子相似),把水火花篮内葫芦变成柳叶神枪,为无底洞真人的兵器。无底洞上阵还是小道童模样,一叫“师父”就变成那令人吃惊的仙体异貌。

该模式还有一种变体是借宝退敌。如《封神演义》第九十一回写杨戬意识到“袁洪等俱是精灵所化,急切不能成功”,于是要到终南山云中子那里借来照妖鉴:“照定他的原身,方可擒此妖魅也。”照妖鉴照出常昊乃是一条大白蛇,杨戬才能及时地化作其克星蜈蚣飞到其头上,剪断蛇头。又以此鉴照出吴龙是一条蜈蚣,杨戬才能准确地作出选择,以克敌制胜,化作五色雄鸡,将蜈蚣啄作数段。

借宝,某种意义上更凸显出特定宝物紧要关头的至关重要性质。《封神演义》第六十五回写广成子因番天印控制在弟子殷郊手里,无奈,姜子牙请教燃灯道人,燃灯称除非借取玄都离地焰光旗,青莲宝色旗。于是广成子主动请缨,面见玄都大法师等借旗。可是仍旧缺少素色云界旗即聚仙旗,还是土行孙讲出了该旗来历,龙吉公主也补充此旗近期在西王母处,非南极仙翁才能借来,最后南极仙翁完成了借旗使命。可见,借旗(借宝)一举,是属于“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在这一过程中,显示了正派诸仙营垒中众多成员集思广益、各显身手的“团队精神”。也不应忽视的是“一物降一物”潜规则的深层制约,不容你不去屈尊求借那不可替代的宝物!《西洋记》第四十四回也写,骊山老母前去解救被困在钵盂中的徒弟火母,就在金碧峰(燃灯佛)与骊山老母斗法的关键时刻,金国师面前出现了三座削壁的高山,就连句龙神、托塔李天王、哪吒、八仙也无法劈开,燃灯只好听阿难提示,向弥勒佛求借乾坤叉袋。《西游记》孙悟空更是到处借宝的典型,有时借来宝物自家“操作”,而更多的是连主人一起请来降服自家人变的妖魔。作品这样写一方面符合孙悟空性格:洒脱,痛快,不可能聚敛一堆宝物自家携带(甚至可看作是其“猴性”的一种表现);另一方面借此凸显他在天地之间交游之广与名声之大。而又时时借此暗示“解铃还需系铃人”的意蕴。

在不少小说中,反派人物的相关描写往往也离不开这一模式。然而,“邪不胜正”的倾向性多会起到支配作用。《封神演义》第七十五回写余元乾坤袋被惧留孙抢走,自身也被捆仙绳拿获,遭受到剑劈柜装之险,遂向师父金灵圣母控诉,圣母领他拜见师祖通天教主求救,教主去掉余元身上的捆仙绳,赐给一件宝物教他把惧留孙擒拿来;随后不仅余元以此宝贝自恃,就连惧留孙自己也估计到:“想通天教主必定借有奇宝,方敢下山。”甚至惧留孙为此都不敢再率尔出战,而是让姜子牙先出去与其答话,而后自己在一旁乘着两人交战之际祭起捆仙绳,将余元从空拿获,恰逢陆压道人来到,余元的宝贝起不了作用,终于被斩。

“授宝(借宝)——解难——却敌”模式,强调了宝物出场及时和顿获神效。需要构成了价值。特定的宝物偏能契合英雄关键之时的需要,而需要者又恰巧与宝物的所有者存在着既定的师徒关系,这一非血缘亲属却胜于亲属的关系,使得所有者宝物的出手更加具有义不容辞、责无旁贷的使命感,而得宝者用宝也为之带有更为庄严的使命在身的责任感。即使像下述第四种类型那样,所授宝贝并未发挥应有威力,也属于不能抗拒的特例。至于借宝,则多半是出于友情和间接情面,同时也因借方确有需要的理由,基本上不能落空。

四 “失宝(盗宝)——误用——归位”模式

这一模式,主要描写正派人物宝贝丢失,被不该用者误用,从而造下罪孽,经过一番周折又回归主人手中;而其弟子或仆从作为反派人物,则是盗宝为非作歹,最后被收伏归位。因此,如果就肇事者角度来说,则可以说是呈现为“盗宝——暂时占有——被追回”模式。

首先,是妖怪见到宝贝,引起贪婪之心起意盗宝,却因占有宝贝的奢望而引起杀身之祸。《西游记》第十六回写黑风山老怪趁火窃走唐僧的锦襴袈裟,孙悟空寻宝识妖,打死和收服妖精,夺回袈裟。宝物谁都喜爱,然而妖精的非分之想却往往要因此付出沉重的代价,以其贪心僭越了严格的等级制度,并对于这一固有观念提出了挑战。《西游记》第八十八至九十回写唐僧师徒承蒙玉华州三个好武的小王子,分别拜悟空、悟能和悟净为师,仿造三件兵器,不料因三般宝贝放射出霞光被金毛狮子精发现,妖精见宝生心,招来杀身之祸,然而却非常容易得到理解。黄狮精对宝物的非法占有,只是一时的,买猪羊召开“钉耙会”,给行者兄弟入洞夺宝提供了机会。这里宝物起到的情节聚焦和结构作用是决定性的:因宝物的神奇衬现出英雄人物的惊人武艺——吸引好武王子拜师习武——模仿宝物打斗——宝贝放光引来妖怪盗宝——妖怪在暂时占有时炫耀宝贝,引来宝贝主人偷袭夺宝——盗宝妖精搬兵引出九头狮子精——九头狮子精大显神威引得大圣到天宫求助——太乙天尊收服坐骑九头狮兽。这一模式,其情节要素环环相扣,入情入理,突出了宝物的神物价值,在价值追寻过程中结撰了情节纠葛和人物关系。宝贝谁见谁爱,然而爱宝方式和权力大不一样。妖怪爱宝,却非要占有本不属于自己的宝贝,必然激起主人及其阵营的惩罚;而失宝的悟空师兄弟是多么迫切地、千方百计夺回宝贝兵器。也就在宝贝失落——物归原主的过程中,正义英雄求助上仙兴师动众擒妖除魔,具有更为合理的行为根据,小说情节为之推进。

妖怪因罪恶贪婪的本性,逞能盗宝,因而招致杀身之祸的故事,颇带有《红楼梦》“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的儆世意趣。《西游记》第六十二至六十三回说祭赛国碧波潭万圣龙王生女多娇公主和九头驸马盗取舍利和王母灵芝,以孙行者为代表的正义英雄夺回宝贝物归原主,达到了“邪怪剪除诸境静,宝塔回光大地明”的秩序重建,实现了一种人们期待的救世英雄行侠仗义的理想。

其次,这一模式中出现最多的还是上界神仙的宝贝,其往往因一时不慎而被奴仆或家畜盗走,来下界兴妖作怪,从而神仙主人负有不可推卸的管理不善的责任。如《西游记》第三十五回写老君收取了先前被盗的五件宝贝,沾沾自喜:“葫芦是我盛丹的,净瓶是我盛水的,宝剑是我炼魔的,扇子是我搧火的,绳子是我一根勒袍的带。那两个怪:一个是我看金炉的童子,一个是我看银炉的童子……”收取时被装入葫芦与净瓶的金角银角,还仍化回童子相随,显示了宝贝主人的支配权。第四十九回写通天河大鱼怪本观音莲花池的金鱼,听经修成,观音用鱼篮收回了金鱼。然而,主要由于宝物的功能太强大了,有的主人收回自家宝贝时却不得不费尽周章。《西游记》第六十六回写弥勒佛收宝“人种袋”和“敲罄的槌儿(狼牙棒)”,对手下司磬的童儿拐宝贝假佛成精,就不敢大意,而要孙悟空变瓜入腹中协助。第七十一回写乌鸡国妖王原是观音胯下金毛犼,因牧童盹睡断索走下,现形后观音骑上却发现三个金铃不见了,悟空声称不知,观音威胁说要念紧箍咒他这才交出,这一细节强调了金铃作为“金丹之宝”的价值。

《西游记》第五十回写孙悟空的金箍棒被魔王以圈子套走,上天宫求助,李天王率众天将的兵器也被尽数套去,原来是太上老君青牛盗取金刚琢逃来,孙悟空事实上扮演了一个失宝的“发现者”角色,因发现青牛走失,老君才得悉金刚琢丢失,青牛下凡为妖,从而将其收服归位。宝贝金刚琢被兕怪误用,突出了老君所掌管的宝物的巨大威力:“我那金刚琢是我过函关化胡之器,自幼炼成之宝。凭你甚么兵器、水火,俱莫能近他。”然而孙悟空实际上只是一个表面上的失宝发现者,真正的发现者是俯视众生的如来,他提示孙悟空到老君处寻妖怪踪迹,如来的神机妙算显示了佛祖较道祖要稍胜一筹。

宝贝归位,还往往要“擒贼擒王”,寻找探究出那些疏于管教或纵容其盗宝的上级。持宝之妖十分猖獗,非要把其旧日主子找来才得以收伏,此例《西游记》屡见不鲜。《西洋记》第五十六回至五十八回也写助撒发国对抗大明的金毛道长,原是玄天上帝前捧剑的元帅,因玄天上帝思凡(下界当永乐皇帝),他就偷了玄天上帝之宝,倚宝作乱,金碧峰无奈只好请求张三峰帮助,用紫金药葫芦收取大明天子真性,因“国有王,家有主”,玄天上帝出面宣动密咒才降伏助纣为虐的水火四圣(金毛道长为其一)。然而有的宝贝归位却不必大动干戈,只要找到具体责任人即可。《西洋记》第八十二至八十四回写引蟾禅师乃佛爷莲台下白牛,铁笛是牧童手中鞭子。金长老让王明盗笛,而引蟾仙师也被赶来的牧童重新化回白牛骑上。

一般来说,就“失宝”的原因看,可大致归纳为二:一是属于“监守自盗”,即乘着宝贝主人不在时,守宝童儿自己窃宝下凡享受人间富贵,为非作歹,祸乱下方;二是乘着看守的童子偷懒打盹,仙师的爱畜携带宝贝私自下凡——因为仙凡之间悬殊的“时间差”,短时间如几天内也能危害下界数载之久。

收宝,往往伴随着把当初窃宝的肇事者也一并收服,即谪降到下界作乱者与宝贝一起“归位”,回到它们上界本来的位置,但也视肇事者的性情和能量而分为两种:一是慑于主人威势,服服帖帖让主人轻松地直接收服;还有一种是恃强抗拒,像弥勒佛那样不得不借助于计谋和孙大圣变瓜入腹折腾,来迫使肇事者服软。宝贝的领属关系岂可随意变化?在仙师那里是失宝,在作乱者这里则是盗宝并充分发挥宝物功用——利用宝物使自己称王称霸,并得以享受强大武力带来的统治权和物欲享受,这都体现了上界“秩序的被打乱”带来的人间灾难,下界也随之正常秩序遭到破坏,因下凡妖魔持有宝贝难于被凡间固有力量来降服。然而,“一物自有一主”,《封神演义》第四十七回中曹宝此语,道出了宝贝与持有者之间稳定的主仆关系,也说明了何以宝贝失去多为主人亲自来收取。当然,仙师收宝,宝贝归位,往往伴随着把当初窃宝的门徒收回或令其改弦更张。《封神演义》第五十五回写土行孙一心想以捆仙绳来拿姜子牙奏功,与邓蝉玉成亲,师父惧留孙同样用捆仙绳将其擒回,才审知是被申公豹所惑,故盗师捆仙绳。他终经惧留孙以缴获的捆仙绳收服相劝,才使之加入西岐英雄行列中。“捆仙绳”,成为这段故事中缠绕多重人物关系和情节的核心线索。

其三,宝贝失去后,由于要夺回失宝,宝贝所有者还往往要费尽心机地骗回宝贝,这类“以毒攻毒”、以骗应骗手法的运用者,却多发生在反派人物身上。似乎即使是力图物归原主,采取那种不那么正当方式的也不能由正派人物承担,而只能是反派人物所为。《西游记》第六十一回写牛魔王变猪八戒赚回让孙悟空骗走的芭蕉扇;而《西洋记》第二十九回也写金碧峰变作羊角仙人,从有底洞那里骗来吸魂瓶,而当金长老拿来给三宝老爷,众将官传看,回到金长老手里却变成了假的,原来是羊角仙人变成南朝军将花幼儿将真瓶换走。这种围绕宝物所进行的真真假假的较量,加大了故事的诙谐幽默性。

收回宝物并非易事。《封神演义》第六十三至六十四回写广成子赠弟子殷郊番天印、落魂钟、雌雄剑,本意辅佐周武,可殷郊还是不免受申公豹调唆,广成子却无法说服他,殷郊祭番天印来打师父,广成子却只能在持宝的徒弟面前遁逃。《西洋记》第二十七至三十回则是先展示被盗宝贝威力,而后交代羊角真君出处,这位宝贝运用者原是元始天尊的大徒弟,偷了师父斩妖剑等。为收伏他元始天尊给了金碧峰长老一个“聚宝筒儿”,用请君入瓮之法将其吸入吸魂瓶儿中。在元始天尊那里,是失宝;而在反派主人公羊角真君这里,则是盗宝(下凡)——作恶——回归的叙事。小说第三十回写出盗宝者不得不遵师命归位前,也有一重难于割舍的牵掣,羊角真君也带了三个弟子:姜金定、无底洞和有底洞,宝贝被收前,他还怀有遗憾,把三个锦囊留给姜金定。似乎盗宝者自己为师之后,在大限来时危急情势下,还是具有某种为师的责任心,也要力求对得起徒弟,这类人物与宝贝关系的富有意味的描写,丰富了小说内在的情感层次。

其四,被盗宝贝也并不见得能无一例外地被收回、归位。《西洋记》第四十一回就写出了火母的九天玄女罩原是玄女自小儿烘衣的烘篮儿,被火母偷走,那时火母是玄女家煽鼎的火头。有时主人来收宝物,即使宝物化妖,也会不费周章。余象斗《北游记》第十二回写关羽的沙刀成精吃人,天尊下凡得知沙刀来历即到西天找关羽收了刀精。此外,擅自滥用从神仙那里借来的宝贝,性质也当属于盗宝之列,符合这一模式。《西洋记》第四十八至四十九回写西洋女儿国国王的红莲宫主,蒙观音赠杨柳净瓶,可她以净瓶屡败明兵,即使金碧峰的钵盂,也收不来她的宝贝,最后燃灯古佛(金碧峰前身)才得悉宝贝主人,观音遣善才、龙女收回。可见,宝贝一旦不慎落在不适当的使用者手里,该是多么严重的事情。

研究者曾论证古典长篇小说中,也具有史诗叙事特征的“叠加单元”:“界定叠加单元的标志主要是看该情节单元是否能够自我闭合,也就是说,看情节结束时,故事状态是否能够回到原点。”他指出以《西游记》第三十五回的宝贝归位,即为一叠加单元:“此单元中,反方共有五件宝贝,每件宝贝都具有神奇的功能,正方取胜的前提是孙悟空能够使用各种手段缴获、控制这批宝贝。可是,一旦快到单元结束的时候,孙悟空无一例外地总是会失去他千辛万苦得来的宝贝:‘那老君收得五件宝贝,揭开葫芦与净瓶盖口,倒出两股仙气,用手一指,仍化为金银二童子,相随左右。只见那霞光万道。咦!缥缈同归兜率院,逍遥直上大罗天。’一切便又回复到了初始状态。”[4]可以说上述四个宝物叙事模式,都带有这类史诗性质的叠加单元特征,其带有独立成章自称首尾的特点,从而少费周章,这乃是明清通俗文学创作的主要规律之一。

由上面描述的四个宝物叙事模式,当然不能完全概括明清神怪小说宝物描写的惯常套路,从上述这四个模式中,可透视出有关宝物崇拜在小说史上的些许文体特征及相关文化价值。

首先,宝物叙事模式是明清时代心理的独特文学聚焦。马克思说过:“人们按照自己的物质生产的发展建立相应的社会关系,正是这些人又按照自己的社会关系创造了相应的原理、观念和范畴。”[5]明清小说中的宝物描写及相关的神怪斗法艺术表现,从根本上说仍是现实社会生活中宝物与人的关系的表现,凝聚了明代现实社会中人们对于兵器与工具因需要而珍惜、看重乃至依恋的物我关系,以及相关的价值取向与观念范畴。

其次,宝物叙事模式是营构众多神魔小说、英雄传奇之虚拟时空——文学世界的主要构架。西方史学家认为:“对于历史学家来说,历史事件只是故事的因素。事件通过压制和贬低一些因素,以及抬高和重视别的因素,通过个性塑造、主题的重复、声音和观点的变化、可供选择的描写策略,等等——总而言之,通过所有我们一般在小说或戏剧中的情节编织的技巧——才变成故事。”[6]那些来历有别而皆被神幻化的史传、野史、讲经等神魔传说文本,经由宝物斗宝模式编织成大众喜闻乐见的演义故事。这其实就等于,把带有史实性特征的故事加以宝物抒情意趣的审美营构,从而得以传奇化来构成文本。

美学家苏珊·朗格也注意到叙事诗所构成的传奇文学的特点:“如果游吟诗人的观众十分喜欢他的描绘,并期待他发展这些描绘,那么,他的艺术感就要求某些能推动和支持大量形象的其他文学成分。一个故事,为了把复杂的情节组织起来,就用想象和细节描写使它放慢、放宽,这样,它就制造了一种新的结构因素,即人物彼此之间的固定关系。”[8]从上述宝物叙事这四个常见模式就可看出,为了吸引读者和小说本身结撰情节的需要,明清小说家们也是千方百计地力图将神物信仰崇拜和神秘传闻变成“文学成分”,特定的“仙师——贤徒”、正邪忠奸等人物关系,从而构筑了小说神怪斗法、宝物描写的为人喜闻乐见的套路,它们(当然还不止这些)就实实在在地“制造了一种新的结构因素”,将小说中特定人物更加紧密地、有序化地固定起来。现实社会中人物之间的伦理关系(如师徒、君臣、父子、主仆等)和相关角色的情感关怀,就在诸多宝物的有机介入过程中被再现、延展和戏剧化、传奇化了。角色符号(如人物姓名及时代、仙师所在山洞、地名等)可以变化,然而人物之间的伦理规则、关系性质却是具有相对稳定性的。

[2]王 立.宗教民俗文献与小说母题[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178-200.

[3]王日根.明清小说中的社会史[M].北京: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00:72-73.

[4]施爱东.叠加单元:史诗可持续生长的结构机制[M]//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学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404-405.

[5]马克思恩格斯论文学与艺术: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86.

[6][美]海登·怀特.作为文学虚构的历史本文[M]//张京媛.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163.

[7][美]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刘大基,傅志强,周发祥,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329.

[1][美]斯蒂·汤普森.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M].郑 海,等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

A Study of Plot Modes of Treasure Description in Ming-Qing Novels

LIU Wei-ying
(Humanities College,Dalian University,Dalian 116622,China)

There are four plot modes of treasure description in Ming-Qing novels.1.“Being trapped-finding the treasure-getting out of danger”mode,which displays the good luck of the hero to get the treasure,and the chance for the treasure to emerge,to be obtained and to be applied,which was brought about by the very suffering of him.2.In the mode of“looking for the treasure——fighting for the treasure——succeeding in getting it”,looking for the treasure and fighting for the treasure are the prelude to the treasure competition,constituting a complete story genre combined with the hero’s good fortune and accomplishment.3.“Giving the treasure(borrowing the treasure)——doing rescue——repulsing enemies”mode,which shows the importance that the hero was protected by the god and fairy.4.“Losing the treasure(stealing the treasure)-misapplying the treasure——returning the treasure”mode,which describes the treasure loss of the virtuous person and the evils produced by the misapplication of the person who is not supposed to use it and the return of the treasure to its owner after many setbacks with the treasure robber being finally vanquished.

narrative mode;the treasure adoration;hero achievement;Ming-Qing novels

book=24,ebook=112

I207.4

A

1000-5935(2010)04-0024-06

(责任编辑 魏晓虹)

2010-05-16

辽宁省社联项目:“明末清初辽宁战争与小说宝物崇拜研究”(2007LSLKTWX-05)

刘卫英(1965-),女,山东威海人,大连大学学报编辑部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文学批评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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