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悦《汉纪》的史论艺术

杨朝蕾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荀悦《汉纪》的史论艺术

杨朝蕾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研究介绍了荀悦的《汉纪》,认为荀悦《汉纪》中的史论不仅具有突出的史学价值,而且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具有文笔明朗,立论严肃,辞气激切,语挟风霜的艺术特色,这与当时的时风文风相关,更与他主张“平直真实”的见解密切相关。

荀悦;《汉纪》;史论;艺术特色

作于建安时期的史学著作当推荀悦的《汉纪》。《汉纪》为编年体西汉史,其史论有万字左右,长短不拘,形态各异,言辞精炼,旨义深刻,表现了作者深厚的史学思想,是我国古代史论中的杰出篇章,其又上承汉音,下启魏响,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

一、取法《春秋》,论议深博

荀悦(148—209),字仲豫。自幼家贫无书,然“每之人闲,所见篇牍,一览多能成诵记”[1]2058。他性情沉静,美姿容,尤好著述。汉灵帝在位时宦官用权,悦托疾隐居,退身穷处。后来辟镇东将军曹操府,迁黄门侍郎。献帝颇好文学,荀悦与孔融一起侍讲禁中,旦夕谈论。著有《汉纪》《申鉴》。

《汉纪》创作之缘由,据《后汉书.荀悦传》载:“帝好典籍,常以班固《汉书》文繁难省,乃令悦依《左氏传》体以为《汉纪》三十篇,诏尚书给笔札。辞约事详,论辨多美”[1]2062。可见其为荀悦受汉献帝之命而撰写的一部帝王读本,所以,皇帝和宫廷就成了对汉代政治进行叙述和评价的唯一焦点。《汉纪》简化了《汉书》的叙述手法,采用与《春秋》相似的编年体例。悦“年十二,能说《春秋》”[1]2058,他对《春秋》的熟稔程度可想而知,而被视为王朝衰微时期的东周(春秋)时期,在荀悦同代人讨论建安政治形势时经常被提及。袁术在《归帝号于袁绍书》中称“汉之失天下久矣,天子提挈,政在家门,豪雄角逐,分裂疆宇,此与周之末年七国分势无异,卒强者兼之耳”[2],《汉书》中引隗嚣与班彪的对话“,嚣问彪曰‘:往者周亡,战国并争,天下分裂,数世然后乃定,其抑者纵横之事复起于今日乎?’”[3]。至于《春秋》的作者,据《孟子.滕文公下》说应为孔子,因春秋时代“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4]。《史记.太史公自序》亦云“:孔子陈蔡,作《春秋》”[5]。可见,孔子作为一位具有忧患意识的思想家,在游说诸侯失败、政治抱负无法施展之后,晚年便退而作《春秋》,实际上是以此寄予自己的政治理想。在荀悦看来,依《春秋》之体,作《汉纪》,似有更深层之意蕴。《汉纪序》云“:昔晋之乘,楚之杌,鲁之春秋,虞、夏、商、周之书,其揆一也。皆古之令典。……汉书纪其义同矣……兹亦有国之常训,典籍之渊林。”[6]2荀悦将《汉纪》与《春秋》等古代正统经典相提并论,赋予其更多经典著作的神圣价值。

《春秋》采用特定的书写形式(后世称为“春秋笔法”)来反映和褒贬具体的史事,以表现特定的史义。《礼记.经解》将其概括为四个字“属辞比事”,《孔疏》称“属辞比事,《春秋》教也者。属,合也;比,近也。《春秋》聚合会同之辞,是属辞;比次褒贬之事,是比事也。”[7]《春秋》是要通过遣词造句与比次史事,来对史事、人物进行褒贬予夺,并没有明确的评说。司马迁之《史记》与班固之《汉书》褒贬有明白的评说,却是直指一个历史人物或一种制度,而非针对一个事件本身。荀悦则首次对历史事件本身进行严肃评说,并因此把“论”发展成一种特殊的体裁,之后“史论”或“史评”,才成为传统中国史学的重要体裁。

《汉纪》约18万字,其中史论有一万字左右,共37篇,长短不拘,长者达千字以上,短者仅有40字左右。刘知几评价其史论曰:“仲豫义理虽长,失在繁复”[8]82,所评甚当。这些史论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其一,针对某些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加以褒贬评判,发表见解;其二,对汉代政治经济制度与行政措施加以评论;其三,直接发表自己的政治见解,提出一些具有普遍性的重要话题。前两类由史实引出,结合史实,第三类则似插进去的史论,与所述史实并无关系,更似子书之论。蒙文通先生在《中国史学史》中引刘鉴泉氏观点曰:“荀书为断代编年之祖,其论已繁于《左传》,多是子家之嘉言,而非史家之要义。”[9]唐太宗称赞荀悦《汉纪》“叙致既明,论议深博,极为治之体,尽君臣之义”[10],也是就其发表的关于统治思想、君臣之道的意见而言。

二、匠心独具的结构安排与别具特色的论证艺术

值得注意的是,《汉纪》的史论不仅具有突出的史学价值,而且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这些史论文笔明朗,立论严肃,辞气激切,语挟风霜。

思维的缜密与论证的严密首先体现于匠心独具的结构安排上。《汉纪》史论结构严谨,论证周密,多采用总分总三段式进行论证。开端提出中心论点,之后从不同的方面分别论证,最后得出结论,深化主旨。《高祖皇帝纪》论形、势、情时即采用这种结构:先提出论点“夫立策决胜之术,其要有三:一曰形,二曰势,三曰情。形者,言其大体得失之数也;势者,言其临时之宜也,进退之机也;情者,言其心志可否之意也。故策同事等而功殊者何?三术不同也。”之后从三个方面进行论述,“同事而异形”“同事而异势”“同事而异情”,最后得出“权不可预设,变不可先图,与时迁移,应物变化,设策之机也”[6]27的结论。全篇浑然一体,像是不假思索,一笔挥成,在谋篇布局上却可以看到精到的安排与功力,给人无懈可击之感。《孝武皇帝纪》论述“三游”亦用这种结构,论点鲜明,论证严密。开头提出中心论点“世有三游,德之贼也。一曰游侠,二曰游说,三曰游行”,之后解释何为“游侠”“游说”“游行”,再一一阐述其危害,得出“故大道之行,则三游废矣”[6]158的结论,提出政治措施。文章说理充分,让人不容质疑,心服口服。

作为一位儒者,荀悦受经学的影响甚深。他在对某些历史事件历史人物进行褒贬评判时,处处不离儒家经学的指导原则,“春秋大义”成了无所不在的衡量尺度,这也表现了他对经典权威的皈依。为了增强史论的说服力,荀悦充分发挥自己作为一位史学家的优势,经常援引史实为依据。对史料的娴熟掌握使他在论证时旁征博引,为其史论奠定了坚实的史实基础。《孝惠皇帝纪》论述诸侯之制时,引用《易》之语和孔子作《春秋》为据,说明诸侯之制的重要,之后对诸侯之制的由来溯本求源,从先王时封建诸侯各居其位,亲民如子,爱国如家,到夏殷桀纣周秦弊端日甚,深刻剖析其原因,认为不在诸侯之制本身,而在君主为己还是为民。直至汉代,承周秦之弊,兼而用之,以史实为依据,借古论今,为当权者敲响警钟。

在《汉纪》史论中,荀悦承袭了先儒所提倡的天人感应论,也积极鼓吹灾祥报应说。为了论证宇宙与人类现象相互感应的观点,他采用“以小知大,近取诸身”[6]85的论证方法,举现实生活中的例子为证据。“夫事物之性,有自然而成者,有待人事而成者,有失人事不成者,有虽加人事终身不可成者,是谓三势。凡此三势,物无不然。以小知大,近取诸身。譬之疾病,有不治而自疗者,有治之则疗者,有不治则不疗者,有虽治而终身不可愈者,岂非类乎?……推此以及教化,则亦如之,何哉?人有不教而自成者,待教而成者,无教化则不成者,有加教化而终身不可成者。”[6]86在此,荀悦认为,大凡世间万物的存在形式不外乎以上“三势”,事物的“三势”又是命中注定的。而荀悦用以证明“天人三势”论的论据,只是疾病的三种情形和人性三品两个比喻,其论据虽苍白无力,但表现形式却新颖别致。

荀悦之论风虽不免儒者之态,有时却又具有法家之势。他高谈阔论,纵横捭阖,无所顾忌,行文酣畅横肆,痛快淋漓之至。荀悦有感于哀帝建平四年(前3年),仆射平陵侯郑崇因屡屡劝谏哀帝不宜进封外戚傅高和宠信佞臣董贤,结果被逮捕下狱致死时,一连列举了二十几种情况来说明为臣进言之难,模仿韩非《说难》行文笔法,若无切身体会恐难以发出如此感慨,亦难揭露如此深刻。全文气势豪放,似一气呵成,辞气激切,慷慨高迈,道出了封建专制统治下为臣者的心声。

三、平直真实的理论主张与明快畅达的语言风格

荀悦之论语言明快、畅达,用词洗练,句式灵活,这与当时的时风文风相关,更与他主张“平直真实”的见解密切相关。

荀悦提出“伪生于多巧,邪生于多欲,是以君子不尚也。礼,与其奢也,宁俭;事,与其烦也,宁略;言,与其华也,宁质;行,与其彩也,宁朴”的观点。又说“平直真实者,正之主也。故德必核其真,然后授其位;能必核其真,然后授其事;功必核其真,然后授其赏;罪必核其真,然后授其刑;行必核其真,然后贵之;言必核其真,然后信之;物必核其真,然后用之;事必核其真,然后修之”[6]387。在这种理论指导下,他的论文语言精萃典雅,言简意赅,深入浅出,朴实无华,又隽永有味,句式灵活多变,舒展自如,有很强的表现力。

用质朴的语言表达强烈的感情,更易产生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本着史家秉笔直书的精神,荀悦在史论中敢于不避统治者讳,对其统治的阴暗面进行揭露,甚至犯颜诘问。针对汉高祖接受父亲朝拜这一问题,悦评道:“古之道,子尊不加于父母,家令之言于是过矣”[6]43;针对赵相贯高逆谋被发觉后为救其主人而诣长安,得高祖赦免并封赵王为宣平侯的事件,荀悦论道:“贯高首为乱谋,杀主之贼,虽能证明其王,小亮不塞大逆,私行不赎公罪,……无藩国之义,减死可也,侯之,过欤!”[6]49针对太后欲为重亲而将惠帝长姊鲁元公主的女儿立为皇后的事件,荀悦曰:“姊子而为后,昏于礼而黩于人情,非所以示天下,作民则也。群臣莫敢谏,过哉!”[6]64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在这些论中,荀悦措辞激烈,直言无忌,丝毫不顾及君主面子,对其做法进行严厉批评。在谈到知贤用人之难时,荀悦的感慨更深。他论证了在所谓的封建盛世时代,统治者依然难以做到知贤用贤,即使像文帝这样的贤君亦难免于此。“以孝文之明也,本朝之治,百寮之贤,而贾谊见逐,张释之十年不见省用,冯唐白首屈于郎署,岂不惜哉!夫以绛侯之忠,功存社稷,而犹见疑,不亦痛乎!”[6]119“惜”“痛”二字,表达了荀悦对仕途不畅,难以被重用的贾谊、张释之、冯唐等人的同情与惋惜之情,此中亦有荀悦对自己经历的慨叹。

荀悦《汉纪》之史论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袁宏《后汉纪》称“荀悦才智经纶,足为嘉史,所述当世,大得治功已矣”[11],其《后汉纪》之体例就是仿荀悦书,并且加重史论的比例。唐刘知几《史通.六家篇》以悦书为《左传》家之首,其《二体篇》又称其“历代褒之,有逾本传”“班荀二体,角力争先”[8]29,对其甚为推崇。“故唐人试士,以悦纪与史汉为一科”[12],可见后世对其之重视程度。

[1] 范晔.后汉书:卷六十二:苟悦传[M].北京:中华书局, 1965.

[2] 严可均.全后汉文:卷三十:归帝号于袁绍书[M].北京:中华书局,1958:640.

[3] 班固.汉书:卷一百上:叙传[M].北京:中华书局,1962: 4207.

[4]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卷六:滕文公章句下[M].北京:中华书局,1983:272.

[5] 司马迁.史记:卷一百:太史公自序三十[M].北京:中华书局,1959:3300.

[6] 荀悦.汉纪.序[M].张烈,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2.

[7] 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卷五十:仿解[M].郑玄,注.北京:中华书局,1961:2022.

[8] 刘知几.史通通释[M].浦起龙,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9] 蒙文通.中国史学史[M].上海:上海世纪集团,2006: 58.

[11] 袁宏.后汉纪.序[M].张烈,点校.北京:中华书局, 2001:1.

[12] 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十七:史部:编年类[M].北京:中华书局,1965:419.

Arts of Historical Comments in Xun Yue’sHan Ji

YAN G Zhaolei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Shandong 250014,China)

Xun Yue’sHan Jiis introduced and analyzed.It is considered that the historical comments in Xun Yue’sHan Jihave outstanding value and high literary value.The artistic characteristics,such as the clear writing style,the serious arguments,the strong words,and so on,are relate to the society and the style of writing of that time and relate to his opinion of“straight real”closely.

Xun Yue;Han Ji;historical comments;art feature?

I 20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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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立欣】

1008-9225(2010)05-0060-03

2010-06-19

杨朝蕾(1977-),女,山东青岛人,山东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