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跳:一个失败的忏悔者——《大浴女》主人公形象解读
2010-08-15熊华勇宋菁林
熊华勇,宋菁林,余 元
(襄樊学院 文学院,湖北 襄樊 441053)
尹小跳:一个失败的忏悔者
——《大浴女》主人公形象解读
熊华勇,宋菁林,余 元
(襄樊学院 文学院,湖北 襄樊 441053)
铁凝在《大浴女》中主要通过姐妹关系、两性关系、母女关系来塑造主人公尹小跳形象,以表达人性复归、灵魂自救的人学主题。但尹小跳先在的且一以贯之的忏悔者形象与后在的第三者形象,构成人物性格发展明显的逻辑矛盾。忏悔者形象的可疑性昭然若揭。
铁凝;《大浴女》;忏悔者形象
在新时期文学中,铁凝的文学创作是不容忽视的一道风景。评论界高歌猛进,赞许肯定之声不绝于耳,但亦不乏论者对其作品提出严厉批评[1-2]。就《大浴女》的人物形象及其主题而言,大多认为作品通过尹小跳的自我反省、自我忏悔、自我救赎之努力,表达了作者的人性回归和自我确认的人学主题。这大致是不错的。但作品主人公尹小跳的反思与忏悔是否真诚纯粹彻底、是否抵达幽深复杂的人性深处?作者在探讨质询人性的深度高度上是否有新的超越?这些都是尚需再加以讨论的严肃问题。
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刻画和塑造人物形象,须将人物置于充满复杂冲突的各种社会关系中,这是中外作家进行文学创作所必须遵循的铁律。女性作家铁凝自然也不例外,她的几乎所有小说都以女性为主人公,通过女性在种种复杂社会关系中的冲突与挣扎来刻画女主人公形象,展示人物的命运,表示作家对女性、对人性的思考和关切。《大浴女》同她以前的“三垛一门”一样,主要将人物放在姐妹关系、两性关系、母女关系这样三种关系中来刻画。本文试从这三种关系层面来解读尹小跳形象,表达对主人公形象的一种理解。
一、姐妹关系
《大浴女》故事的大意是:“文革”时五七干校学员章妩为了回城照顾女儿小跳、小帆,虚开病假条,与唐医生发生婚外恋,生下女儿尹小荃。小荃两岁学步时不幸跌入无盖的污水井中死亡,而不远处的两个姐姐却没有阻拦。……尹小跳从此带着一种深深的负罪感生活,但经过她不懈的内心反思和对话,她终于深入叩探并发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花园”,从而获得一种宁静和人性升华。文本中,铁凝对尹小跳反思忏悔救赎的人性回归之努力是肯定的赞美的,这种叙事态度贯穿于小说故事情节的始终。
与尹小跳形成姐妹关系并值得讨论的,笔者以为主要有两方面:一是尹氏三姐妹之关系;二是与唐菲的关系。严格说来,尹小荃在小说中只是一个符号和象征。她两岁就落井而死,作为一个幼童,她与其他人没有形成有价值的关系,她的出生和死亡不能让我们对其形象自身做任何过多评价;她在文本中没有故事,没有行动,从而也没有性格,唯一让人感叹的是她的无辜的小生命的早逝;她只是促使小跳产生罪感和忏悔意识的“原罪之源”,是引发小说情节和人物行动的导火索。这样,尹氏三姐妹之关系就主要体现为在面对小荃之死所带来的罪责承担上小跳与小帆的姐妹关系。
小说是从尹小跳重读当年初恋时方兢的来信,由此引发对往事回忆而开始。结构方式上采用了历史与现实双线并进的叙述,这样小说中的尹小跳就出现了两个不同的自我:历史中的尹小跳和现实中的尹小跳。分析其形象特征必须分清这两个“自我”。显然,小说重点展示的是现实中的尹小跳对于童年往事的灵魂追寻与拷问。童年往事“小荃落井死亡”事件,法律意义上可以确证的是:小跳、小帆姐妹并非是谋杀者,不承担法律责任;但道德罪责难逃,而且这一事件对于现实的影响无法逃避(它与小说中诸多人物、事件均有牵缠),尤其是如影随形地笼罩着尹小跳的现实生活。也就是说,从小荃死亡事件发生之时起,小跳就有了沉重的罪恶感并从此几十年背负着道德的十字架,蹒跚于自我忏悔、自我救赎的人生路上。那时的尹小跳还是一个尚处于童年的低年级小学生,虽生活于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动乱年代,但却始终保持了一个人最纯真的道德良知;她能用那个时代所能给予她的善的道德标准去衡量发生在她身边的事件:对妹妹小帆的照顾、呵护、忍让、包容,对母亲章妩不光彩行为的羞耻、控诉、对其不负责任的愤怒等等。当然,小跳对母亲不光彩行为的耻辱感后来发展成对母亲的斥责、控诉,对小荃的厌恶、冷待直至报复,最后变成消极的怨恨心理,这虽符合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却不是正确的态度。这种怨恨心理直接影响和决定了小跳姐妹在小荃落井事件中的不阻止行动,导致悲剧事件的发生。当小跳意识到小荃的无辜性、意识到自己不阻止行为的罪恶性时,悲剧已经发生,小跳所能做的要么是逃避责任,把全部过错都推给母亲章妩,要么就是承担起罪责,接受良心的谴责内心的忏悔。而小跳选择了后者,从此开始了背负十字架的人生之旅;小帆却选择了逃避,把责任全部推给了姐姐。
围绕小荃落井事件,姐妹俩都感受到强烈的罪感所带来的沉重压力,但在面对这种罪感的压迫时,两人又表现出鲜明的不同:一个是主动承担,一个是极力逃避(小跳从此背负道德的十字架不断反思忏悔并用一生的努力进行自我完善;而小帆虽也背负心灵重荷,但却远走异国他乡,让灵魂四处漂泊)。姐妹关系,从小时候的互相依存到成人后的相互独立;从妹对姐的崇拜热爱到姐妹二人的矛盾对立,姐妹二人有在小荃死亡小秘密上的神圣同盟形象,也有共同的“抢夺”形象:在小帆身上体现为她处处与姐姐“抢夺”,小到衣服、食物,大到情人、男友;在小跳则体现为她对方兢的“抢夺”、对陈在的“抢夺”、对事业的“抢夺”(进出版社)。姐妹二人互相成了对方的另一个自我,显露出欲望这个人性罪恶之源。“姐妹则更像另一个自己,一个Self,在姐妹身上可以找到自己。”[3]“姐妹关系就像是现实的自我与心理的自我关系,姐妹好像是另一个自己,在姐妹身上可以找到自己,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姐妹的对立与冲突可看作是个人对另一半自我的审视,是人对自身的诘问与质询,在这永不停息的诘问与质询中,现实中的罪孽与内心深处的恶念就彰显出来。”[4]的确,姐妹关系是个人对另一半自我的审视,我们从小跳、小帆姐妹关系上能看到彼此的影子,也看到差别:尹小跳,勇于承担责任的忏悔者形象。
与唐菲的关系。唐菲在小说中是一个最值得同情的悲剧女性。动乱岁月中,作为一个不知父亲是谁的“黑孩子”。其最亲的亲人——唐津津和唐医生姐弟二人都先后受迫害死亡,唐菲的处境和人生之路自然比小跳拥有了更多负面因素的威胁和挑战。她的沦落风尘,以自己的肉体寻找快乐、换取切近利益、摆脱生活困境,遭受人们的歧视和觊觎……最后悲惨地死去。小说人物的这种命运及其结局其实与她先在的处境和身份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唐菲在人们眼中的“坏女孩”形象与尹小跳这种“好女孩儿”形象形成鲜明对比。但作为被侮辱、被损害者,唐菲敢作敢为、落拓不羁,远在尹小跳的做作和矫饰之上,她的生命所遭受的苦难比起早夭的尹小荃来更沉重更坎坷,更值得同情和关注。可是尹小跳过分关注自己的个人利益和内心世界,对其处境和痛苦“熟视无睹”,利用两人的友谊唆使她出卖色相,通过唐菲卖身,自己才得以进入儿童出版社。小跳这种“牺牲她人尊严,保全自己清白”的罪恶行为,与她背负十字架进行自我完善的道德忏悔人格形象是相抵触的,不仅如此,她目的达成后,不仅对此没有多少忏悔和罪孽感,还希望她的妹妹尹小帆替她把话说出来“这又有什么啊,唐菲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卖身一次和卖身十次有什么本质区别吗?”——来帮助自己开脱,但尹小帆没有说,这只是小跳内心的一种自慰式祈求。这表明小跳对此事心中有罪恶感,但却没有忏悔意识。虽然在后来的情节发展中,小跳保持了与一个风尘女子的终生友谊,无论是在唐菲病中还是死后,她始终以其“家属”的身份出现,以及对实现唐菲遗愿所做的种种努力等等,显露了她潜意识中对唐菲些许的忏悔,但是通过唐菲卖身进出版社事件严重违反小跳形象发展的逻辑,而且从罪感和忏悔的程度上看,更显出小跳原罪意识的狭隘和自私。
二、两性关系
探讨小跳与几个男性人物的两性关系,先要来看看小说题目的蕴含及其与小说内容的关联。
小说标题是小说作者根据小说内在的综合因素与外部的环境要求而给自己的作品所构想的“美名”。小说标题作为文章的“眼睛”和“第一外表”,受到所有作家的高度重视已是不争的事实。限于篇幅,仅从《大浴女》题目的意涵及其功效略作分析。
“大浴女”从结构上看是一个偏正式合成词,中心词是“女”,修饰和限制词是“大”和“浴”。中心词“女”表明小说的主人公毫无疑问是一名女性,这显然主要指尹小跳;“浴”词的理据意义是洗澡,洗澡作为生活事件必然涉及洗浴者、洗浴环境、洗浴条件、洗浴结果等。在小说中“浴”字有其象征意义,由原义洗澡引申为:(1)脱光衣服男欢女爱,共同沐浴在“爱河”;(2)人物的身心在生活的风浪中接受磨砺、人物的灵魂在道德的法庭上接受洗礼,在反躬自省中走向忏悔与救赎。这里主要的洗浴者是尹小跳,洗浴环境是她所生活的那个特定时代和个人的独特遭际;洗浴条件之一是必须脱光衣服,表现在小说中是指:(1)尹小跳等女性与男人做爱时脱光物质外衣的性行为;(2)尹小跳等女性在进行心灵解剖、忏悔时脱光文化外衣直接袒露内心世界的行为。从铁凝的创作倾向上看主要指第二层意义。洗浴的结果如何呢?那是让人欣慰的:尹小跳发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花园,那儿到处都是花和花香,她的肉体和心灵进入了一个盛开美丽鲜花的无边世界。她终于新装出镜,浴后重生。小说就这样给了我们一个人性复归的美好结局!“大”字作形容词往往指事物在程度、规模、气势、抽象、具象等方面达到一种惊人的效果,在小说中显然指主人公等经历的一场灵与肉的痛苦而深刻的双重沐浴。合起来似乎可以这样理解:“大浴女”是指以尹小跳为代表的有文革背景、经历了时代之浴、肉欲之浴、心灵之浴后获得新生之女性。
从小说标题的功能上看,它至少要具备审美功能、认识功能、商业炒作功能、叙事学功能等。从审美功能看,“大浴女”这个题目具有丰足的诗性意味,属诗性语言。所谓诗性语言就是将在场的与不在场的、显现的与隐蔽的、有限的与无限的东西融合起来,能激发人无限想象的语言。[5]“大浴女”这个题目正好将在场者、显现者、有限者——洗浴之女,与不在场者、隐蔽者、无限者,诸如如何“大”?如何“浴”?是裸露肉体亦或裸露心灵还是二者兼有?在什么地方什么条件下沐浴?沐浴的结果如何?……如此等等结合起来,引发读者无尽的想象,制造了太多悬念,能强烈刺激其阅读欲望。正是由于题目具有的丰足审美意味,加上其所揭示的女人“洗澡”这样的生活事件,在以男权文化为主流的中国传统社会里,这样的标题更能刺激读者(尤其是男性)的好奇心理,使其具有明显的商业炒作功能(也许小说作者并未考虑到这个标题在客观上所具有的商业效果。)。从叙事学角度言,几乎可以肯定,所有小说的标题都是叙述者站在局外人的立场给小说所叙故事的命名。小说《大浴女》主要采用的是第三人称外部视角,其标题同样是置身事外的叙述者用非叙述性话语对小说人物活动及其命运所作的一种评论,只是这个评论相当含混,其妙处就是,叙述者将自己对作品人物的情感态度倾向隐蔽起来而又有所暗示,让读者反复把玩、反复咀嚼、尽情想象,收到一个较好的传播接受效果。这个效果颇类似于新闻叙事,新闻记者只是客观地用事实说话,自己保持“中立”,把理解新闻主题的任务交由读者,追求新闻叙事的客观性。
从以上分析可知,“大浴女”是一个“上好的”标题,尤其是其强烈的商业炒作功能得到了阅读消费市场的有力回应——徐岱批评说“这位出水不久的‘浴女’则纯粹是一种拙劣的商业现象,它于2000年3月第一次发行就达20万册的记录”,小说初版热销和随后的再版“同小说的艺术没有一点关系”[1]。这表明读者对标题丰足意蕴的理解只契合于小说人物疯狂的欲海翻腾,也真显示出作者的艺术匠心和含蓄引导。笔者私下认为这种市场效应正是由于小说中比较裸露低俗而过多地展示了与刻画人物自我忏悔自我救赎的人性回归形象没有多少联系、更没有多大意义的性事活动,尤其是尹小跳与几个男人做爱场面的描述,给人的感觉不过是男女双方生理欲望的互慰,满足的是读者猎“奇”探“胜”的低俗趣味和好奇心理,挑逗起读者对“性”的疯狂想象力。有了小说中如此的“知识过程”,再加上概念化标题所进行的含蓄引导,小说上市火爆实属预料之中。
如此看来,小说标题刺激的不过是一般读者对男女两性肉欲关系的无尽想象。普通读者对标题的这种俗化理解,不一定是作者的本意,但客观上又确有这种效果,而且小说的相关描述又与这种理解形成呼应。于是有此一问:尹小跳自我忏悔自我救赎的努力与这种偏向生理意义的低俗化性事描写有何关系?
与尹小跳构成两性关系的人物主要是电影导演方兢、建筑师陈在、美国青年麦克。
与方兢的关系。从开始认识时的特殊“勾引”到最后对方兢的拒绝和谅解,小跳虽然怀着“受虐的心理”,将方兢看作“是第一个跳出来惩罚她的人”,但是,她明知方兢乃有妇之夫,与之纠缠、上床、发生性关系,不仅违反基本道德伦理,更与她已然背负十字架的忏悔者形象相去甚远,很让人怀疑其忏悔之心是否纯粹。分析小跳接近方兢的心理和动机,不难看出她迷恋文化明显,想借名人光环抬高自己身价,与之上床既是达到目的的手段,又能体验到第三者插足带来的“性”快乐。这种置他人家庭和谐与幸福于不顾的自私自利行为哪里符合一个反思、忏悔、自救的灵魂呢?
小跳与麦克的关系仅是走向陈在的一个过渡,与麦克的暧昧调情,在徐岱看来,是“寻求新鲜感和刺激心理”[1],被李万武批评为“标志着小跳已经具有了与国际‘接轨’的性思想。”[1]的确,小跳与麦克的调情除了满足主人公寻求新鲜感和刺激的性心理,满足普通读者的“期待视野”之外,又能有什么深意呢?
小跳与陈在的关系也体现为“抢”字。麦克的真诚爱恋激起了小跳重新追求“爱情”的欲望,这使她不顾一切地扑入陈在的怀抱,虽然她与陈在有着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一直保持很好的感情的先在背景,但她闯入陈在的怀抱时,与陈在在床上、汽车上、麦田里发出狼嚎鬼叫般的“性”福呐喊时,陈在已与万美辰结婚。作为一直在深深忏悔的小跳再次充当了第三者的形象。小跳十分明白上帝的旨意:忏悔者只要有忏悔意识,可以不断犯罪做恶。因此,她要在欲海里上下翻腾。因为有忏悔意识,小跳最后又把“抢”到手的陈在“还”给了万美辰。
小跳在道德法庭面前主动承担责任的抉择和反思忏悔的表现,至少表明其人性中善的天性成为她灵魂的主导力量,这种主导力量应该成为尹小跳这个人物今后“行动”的标准。如果说小跳从小就牢固树立了这样的价值观道德观:婚外恋是不道德的,是可耻的;对于心灵花园里的“第一株嫩芽”、“仙草一样的生命”应极尽呵护之能事,那么,从她背上十字架的那一刻起,其性格发展的逻辑就已经先在地规定了:在反思忏悔、救赎的心理支配下,人性不断完善、不断回归,在承受苦行的征途中,成就一颗伟大高尚的灵魂。这样的逻辑规定必然会阻止小跳去“抢”有妇之夫方兢、陈在,阻止她去“玩”美国青年麦克,阻止她去成为一个滥性的性开放主义者。可惜的是,小说并没有这样去刻画她,让尹小跳性格成长的历程充满了逻辑混乱和矛盾,给这个迫切需要心灵救赎的世界,给广大读者,也给作者自己留下了本不该有的遗憾。
如果读者往深处追索:小跳的忏悔会不会是一种假象,一种美丽的借口,一件新式的“皇帝的新装”,她可以冠冕堂皇地在其掩盖下尽情与男人做爱,尽享“性”福乐趣;但从作者的创作倾向看,小跳的灵魂自救之路是一以贯之的。那如何解释作品主旨与人物行为间这种矛盾呢?一种两全的说法或解释可能是:作者一方面肯定要表达人性回归、人心向善的主题,就如作者自己所言“感谢上苍赐予我无法逃避的好运——作家的社会责任感”、“敛心默祷以写作的方式为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星球奉献敏锐明净的爱心”[6];另一方面还要追求作品的商业价值,增强小说的可读性,迎合一般大众猎奇探胜的好奇心。如果这种推测可以成立,那么我们只能对作家的境界或思想高度表示遗憾。作家的救赎意识和行为努力亦必将归于失败。
三、母女关系
不管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作家的作品中,母亲的形象大多总是温柔慈爱、可亲可敬的。但铁凝小说中的母亲形象却与此相反:她们要么自私冷漠(安然之母),要么缺乏才能却又怨天尤人(司猗纹),要么不负责任与家人关系紧张(章妩)。
铁凝笔下母亲身上的负面因素给家人带来的影响也同样是负面的。在这些母女关系中,一方面是母女间的冷漠对立、缺乏温情,一方面女儿又常常重蹈着母亲的命运。《大浴女》中的章妩,懒惰而不负责任,为逃避农场的劳动艰辛以及对饮食和性的饥渴,通过与唐医生发生性交易而换得一张病假条,得到留城的特殊关照。留城后,既不尽责做母亲,也不尽责做妻子,继续与唐医生保持暧昧关系,甚至在小女儿尹小帆严重高烧最需亲人照顾时,外出与唐医生鬼混彻夜未归。作为背叛自己家庭的第三者形象,章妩虽然为此自怨自责和赎罪了一生,但她给家人带来了诸多的消极影响:怨恨、冷漠、愤怒、轻蔑、报复、逃避、抢夺等,这些负面的情感态度,在内,构成了一种恶劣的心境,直接影响人物健康人格的形成,高尚灵魂的构建;在外,使家庭关系冷漠,家人沟通困难,家庭失去温暖和亲情。这种影响在尹亦寻身上表现为无情、怨恨和报复,他为了保持自己作为受害者对章妩的威慑力和控制力,竟假装不知情,忍心令章妩自责和怨恨下去。对于尹小帆,她不仅继承了母亲的自私和不负责任,满怀怨恨抢夺母爱,怨羡尹小荃的出生,却又全力推卸小荃之死带给她的罪责,而且几乎在所有事情上,同她姐姐展开抢夺。在主人公尹小跳身上,除了怨恨、冷漠、愤怒、轻蔑、报复等消极情感外,自私、抢夺、成为第三者又宿命般地在小跳身上应验了。
与尹小帆不同的是,小跳的内心良知倒是未泯,在目睹尹小荃落井死亡一事中,能勇于承担责任,背起十字架,走上了一生的反思忏悔自救之路。不过,前已述及尹小跳忏悔反省态度的纯粹性、真诚性是让人怀疑的。只不过可能由于作者受“作家社会责任感”和“小说商业价值”双重理念的控制,加上对女主角的偏爱“导致叙述过程中的角色移情”,尹小跳在小说中成了一个既始终背负道德十字架进行反省、忏悔的觉悟者形象,又不断在上演一幕幕男欢女爱、“性”福无边的性事丑剧的性开放主义者形象。忏悔意识一以贯之,性事活动充斥其间,在朦胧的烟雾中,在圣洁的幌子下,“文学为做爱堂皇加冕”。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矛盾一点即明,一捅就破。
尹小跳对章妩的态度,从开始的冷漠、对立,到后来的理解、同情,是经历了一个发展过程的。在尹小跳成为第三者之前,章妩的第三者形象使她全家蒙羞,更使小跳蒙羞,那时怨恨、愤怒、冷漠、报复等各种恶劣情感像炸弹一样,不仅砸向章妩,也砸向无辜的尹小荃;在小跳心目中,尹小荃就是耻辱的象征、滥性的符号、必欲置之死地才能消除的阴影。小荃的意外死亡,消除了耻辱的阴影,却又罩上了更浓厚的阴影——沉重的罪恶感。怀着这种强烈的罪恶和忏悔意识,小跳居然沿着母亲的脚印走向了第三者道路。成为第三者后,有了过来人的体验,加上自己罪上加罪的罪感,“成熟”的尹小跳终于改变了态度,对母亲的行为表现出宽容、理解和同情之心。问题是:先在的忏悔者形象与后在的第三者形象在小跳身上是难得统一的。作为忏悔者,小跳既然不能容忍章妩与唐医生的性关系,那她自己就绝不应该重燃欲火,成为新的第三者。王蒙指出:“小跳为什么不反省自己对章妩的态度?章妩与唐医生的关系如果是不对的,那么小跳与方兢与陈在的关系呢?为什么一个有夫之妇与‘第三者’如何如何就那么令小跳反感,而小跳自己却可以与有妇之夫如何如何呢?……”[7]这既说明小跳在两性关系上背离了自己的忏悔者形象,也说明其在母女关系上勇于向忏悔者自己挑战,小跳完全置自己的罪感和忏悔于不顾,很主动地扮演第三者,这只能说明她这个忏悔者形象不可信。
通过对以上三组关系的分析讨论,可以看出,只是在姐妹关系上,尹小跳勉强可以说是一个忏悔者,而在两性关系、母女关系上,她只是一个带着圣洁面具的龌龊的第三者。人物形象的可疑性昭然若揭,这宣告了铁凝《大浴女》创作的失败。失败的原因推究起来,可能源于作家的不纯粹。因为铁凝本不是一个纯文学作家,不是文学殿堂里的圣者,我们不能苛求她在小说中只作应然的灵魂探索之旅,而不考虑实然的现实世界还要满足普通大众的阅读期待。好在小说的面世如巨石击水已掀起强烈的反响狂澜,在多种层面实现了较为广泛的交流,成为人们认识自我的一面明镜。马克思早就说过,人类文化创造的结果带来了一个人化的世界:即自然的人化或人化的自然。这时“大自然变成了人的无机的身体”,成了人生命的延伸,人化的世界成了人反观自我的一面镜子——通过人化世界可以认识我们自己。《大浴女》作为人与社会生活互动的一个文化产品,作为一个与主体(人)相对立的对象化存在,一个人化的自然,我们从中自能窥看到我们自身的丑陋与美丽。作为一种主体性存在,它必然要回到与主体互动的交流实践活动中去,作为交流中介,实现主体间关于人性、灵魂的意义叩问,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并进而推进人对自身的认识进程,促进社会的发展进步。从这个意义上说,《大浴女》还是实现了作家自己的某种价值关怀与价值期待。文本中呈现的纷乱世象本身不就是对美好“花园”的一种灵魂呼唤吗?
[1] 徐 岱.符号的幻影:铁凝小说的诗学审视[J].浙江社会科学,2002(6):14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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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张 华.平淡中蕴含深刻——铁凝近年小说创作扫描[J].新疆大学学报,2003(3):40-42.
[5] 张世英.哲学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209-221.
[6] 铁 凝.无法逃避的好运[J].美文,1999(9):38-39.
[7] 王 蒙.读《大浴女》[J].读书,2000(9):112-121.
The Confessor in Da Yu Nv:Interpretation on the Leading Character
XIONG Hua-yong,SONG Jing-lin,YU Yua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Xiangfan University,Xiangfan 441053,China)
Tie Ning shaped Yin Xiaotiao,the leading character,by means of sisterhood,gender relation and mother-daughter relationship,to express the soul of humanity reversion of people to help them learn the theme.However,Yin Xiaotiao’s former image,a confessor contradicts the latter image,a third party,which makes equivocality on the confessor abundantly clear.
Tie Ning;Da Yu Nv;Confessor image
I207.425
A
1009-2854(2010)07-0054-05
2010-04-01
熊华勇(1963—),男,湖北襄阳人,襄樊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倪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