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源《诗古微》考据探析
2010-08-15曹志敏
曹志敏
(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天津300387)
魏源《诗古微》考据探析
曹志敏
(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天津300387)
魏源《诗古微》自刊印以来,学者对其考据成就多所忽视,甚至持批评否定态度,本论文对《诗古微》的考据成就、方法与缺陷等问题加以分析探讨,认为《诗古微》确有考据失实之处,但也取得了诸多精审客观的成就,其学术价值不容抹杀,同时揭示了《诗古微》考据武断的学术根源,以期对此书的考据特色有一个全面的认识。
魏源;《诗古微》;考据
以经学而论,魏源是晚清著名的今文经学家,而《诗古微》是其阐发今文经学微言大义的一部力作。自从刊印以来,学者对其褒贬不一,总体而言,学术界对《诗古微》的诗经新解与义理阐扬多所肯定,而对其考据成就多所忽视,甚至持批评否定的态度。其中最为典型的是章太炎,他站在古文经学家和反满的立场上,对魏源今文经学持完全否定的态度,认为魏源“素不知师法略例,又不识字”,作《诗古微》、《书古微》混乱家法师法,[1]《书古微》“最为荒谬”。[2]由于章氏近现代学术史上地位较高,其说影响也最为深远。此外清末学者李慈铭、皮锡瑞、刘师培、梁启超,近现代学者钱穆、支伟成、齐思和等人对《诗古微》做了多方面的研究,对该书的思想解放价值与义理发挥充分肯定,而对其考据颇有微词。
应该指出的是,清末民国诸多学者对魏源经学思想和《诗古微》的评论,大多言简意赅,精辟深邃,至今在学术界影响深远。但毋庸讳言的是,这些研究大都失之于简略,结论性的评论多于具体问题的探讨,不能涵盖《诗古微》丰富的学术思想,对于《诗古微》的考据成就、考据方法及其缺陷也缺乏系统而深入的分析。再者,他们在研究《诗经》的某些具体问题上,对魏源的考据成果多有吸收与肯定,却为后来研究者所忽略。直到目前,学术界对《诗古微》的考据成就依然旧说相沿,从而缺乏系统而深入的研究。
正是有鉴于此,本文对《诗古微》的考据成就、方法与缺陷等问题加以分析探讨,认为此书确有考据失实之处,任何经学家都在所难免,但也存在诸多细密客观的专门考据,显示了魏源学术思想上的远见卓识与深邃的学术功底,同时本文揭示了魏源《诗古微》考证失实、论说无据的根源所在,以使学术界对《诗古微》的考据成就有一个较为全面的认识,也使此书在诗经学史上得以准确的定位。
一 《诗古微》的考证成就
梁启超认为,清儒遍考群经,以复古为解放。阎若璩认为东晋晚出的《古文尚书》及《孔传》为伪书;邵懿辰《礼经通论》谓《仪礼》十七篇为足本,所谓古文《逸礼》三十九篇为刘歆伪造;刘逢禄作《左氏春秋考证》,认为《左传》为记事之书,不传《春秋》微言大义,非解经之书,《左氏传》之名为刘歆伪创。在晚清疑古思潮的推演中,魏源是一位重要人物,所著《书古微》,专辟东汉马、郑《古文尚书》“凿空无师传”,比阎若璩辨东晋《古文尚书》又推进了一步。五经之中《诗经》向来问题最少,不像其他经典今古文两派的分歧势同水火,而魏源著《诗古微》,张扬三家诗说而指斥《毛诗》,这使《毛诗》的真伪令人怀疑。因此梁启超说:“盖自刘书出而《左传》真伪成问题,自魏书出而《毛诗》真伪成问题,自邵书出而《逸礼》真伪成问题。”[3]69魏源所著《诗古微》打破了《毛诗》相传上千年的传统之见,推动了晚清疑古思潮的发展。
清末学者杨守敬在《重刊诗古微序》中赞扬魏书说:“有泥古之士,缀辑于散佚之余,若宋之王伯厚、国朝之范家相、徐敖,皆三家功臣。然齐、鲁诗最先亡,遗说仅有存者。韩诗虽有称引,亦训诂为多,只义单辞,固难贯穿周浃,张三家之焰,而与毛诗并行。最后乃得魏先生默深《诗古微》张皇幽渺眇,归之大道。向之弃之如遗,噤不敢出口者,至此大声疾呼,旷若发蒙。盖二千年之绝学,天实启之,非躗言也。”[4]在此杨氏赞扬了魏源在阐发三家诗说方面的开拓精神,有如“大声疾呼,旷若发蒙”。《诗古微》敢发前人不敢发之论,在晚清学术史上的思想解放价值,历来多为学术界所肯定与乐道,论述也最多,本文不再赘述。
诗三百篇作于何时,作者为谁,是诗经研究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也是魏源解诗关注的焦点;对《诗经》世次体系即创作年代的重新考据与重新调整,是贯穿《诗古微》一书的主线。在魏源看来,《毛诗》的世次大有问题:“《毛诗》篇次、世次,莫乱于《小雅》,莫甚于宣王南仲之诗。……《采薇》、《出车》、《杕杜》,皆宣王诗也。”[5]62在《诗经》世次、作者与诗经基本理论问题的考据过程中,魏源搜绝拾遗,旁征博引,堪称细密客观、严谨精审,其学术价值不容忽视。《小雅·出车》《采薇》毛诗认为是文王诗,而魏源考证他们都是宣王诗,《大雅·抑》篇毛诗认为是厉王诗,而魏源考证为平王诗,这在晚清以来的《诗经》学史上堪称定论;毛诗认为《周颂》作于周公制礼作乐之时,为成王初年之作,没有成王死后康、昭之颂,为此毛、郑以及《孔疏》对《昊天有成命》、《执竞》、《噫嘻》等诗中出现的“成康”、“成王”不惜进行曲解,而魏源认为《周颂》当中《昊天有成命》、《执竞》、《噫嘻》即为康王以后之诗;另外,魏源认为《毛诗》进行编次时,《大武》乐章的诗篇次序是“暌隔傎倒”的,他认为《大武》乐章《武》为一成,《酌》为二成,《赉》为三成,《般》为四成,五成佚不传,《桓》为六成,魏源的考订为后来王国维等人考证《大武》乐章奠定了基础;再者,魏源认为《鲁颂》为奚斯所作,并非如毛诗那样以《鲁颂》为史克所作;毛诗以《商颂》为商诗,而魏源认为《商颂》应属宋诗,这些都影响了魏源之后的诗经学界百余年。
在诗旨探讨方面,汉学家大都墨守《毛序》、《郑笺》、《孔疏》之说,即便不合诗旨,也曲为回护,胶固泥古,与宋儒诗说相比甚至是倒退,这在十五国《国风》上表现尤为突出,原因在于“《风诗》寄兴无端,惟藉《序》之一言为指归。稍失毫厘,顿歧燕、郢。至《雅》、《颂》词质而肆,不籍《序》以明,而亦非片言所能易。”[5]163-164《国风》更近于民歌,反映了周代政治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举凡爱情、婚嫁、宴会、田猎、战争、农事等都有歌咏,而《毛诗》遵循“美、刺、正、变”的说教,篇篇都释为对为政者的“美”与“刺”,就失去了诗篇的本义。在魏源看来,诗是诗人用来抒发性情、感物吟志的产物,他说:“诗以言志,百世同揆,岂有欢愉哀乐,专为无病代呻者耶?”[5]129因此魏源考证诗旨,在采择《毛序》之说的同时,或大胆采用三家诗说,或广泛吸收宋儒诗说,或将毛诗说、三家诗说与宋儒诗说相互贯通,可谓融贯群言,兼采古今汉宋,在诗旨说解方面颇多解颐之处。梁启超赞美说:“通论诗旨之书,清魏源《诗古微》,崔述《读风偶识》,都极有理解,可读。”[6]这与汉学家们胶柱鼓瑟于毛、郑诗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魏源《诗古微》关于诗经基本理论的考证,也功不可没。《诗古微》卷首叙述了鲁、齐、韩、毛四家诗的传授源流,探讨了三家诗与《毛诗》的异同,从而彰显三家诗说确实可信,澄清历代诗家对三家诗的矫诬;《诗古微》论《毛诗》与《郑笺》,否定《毛诗》传授源流的可靠性,否定《毛序》为子夏所作,希望三家诗与《毛诗》平起平坐,同颁诸学宫,这实质上是要求取消《毛诗》在经学领域的独尊地位。皮锡瑞对魏源此论评价甚高,认为“三家亡,《毛传》孤行,多信毛而疑三家,魏氏辨驳分明,一扫俗儒之陋”,[7]18“可为定论”[7]15;在诗乐关系上,《诗古微》认为三百篇全都入乐,提出了“诗有为乐作,有不为乐作”、“同一入乐,又有正歌与散歌之别”的著名观点,此说确有史实依据,得到著名诗经学者胡朴安的赞同。
魏源《诗古微》对诗三百篇世次、作者、诗旨的考证,对诗经基本理论的阐发,纠正了《毛诗》的诸多错误,奠定了魏源在诗经学史上的学术地位,其贡献不容抹杀。清末王先谦作《诗三家义集疏》,有鉴于范家相、阮元、丁晏、陈乔枞、魏源、皮锡瑞等人的三家诗学著作相继问世,对三家诗遗说的搜集与考订业已相当完备,故而王氏在《集疏序例》中说:“《集疏》,自愧用力少而取人者多也。”此语虽是王氏的自谦之辞,但《集疏》大量引用魏源之说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也从侧面反映出魏源考订的完备与精审。
二 《诗古微》的考据方法
汉学家治经,以实事求是为治学目的,立说反对宋儒的凭胸臆断,空言说经,讲求无徵不信。他们广参互证、追根求源,广泛搜集材料,进行钩稽、贯穿、爬疏、排比、归纳、演绎,其考据方法具有朴素的科学因素。正如梁启超所言,正统考据派学风的特色之一,就是“凡立一义,必凭证据。无证据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摈”。[3]44魏源治经虽然好求“微言大义”,但《诗古微》所运用的考据方法与考证的精审,并不比汉学家逊色,下面对《诗古微》的考据方法加以论述:
1.广征博引先秦汉魏文献加以论证
魏源考证《诗经》世次,往往广征博引先秦汉魏典籍以证成其说,搜罗之广引证之博,在三家诗学者中堪称佼佼者。比如魏源论证《小雅·出车》为宣王诗,依据《后汉书》马融疏、王符《潜夫论》、《风俗通义》、蔡邕《陈伐鲜卑议》、《盐铁论》、《汉书·匈奴传》、《史记·匈奴传》、《汉书·古今人表》、《衡方碑》、《尚书大传》、《周无专鼎铭》的记载加以论证,《汉书·匈奴传》有宣王时南仲征伐猃狁的记载,而文王时无征伐猃狁的文献记载。《汉书·古今人表》也将南仲列于宣王世,《出车》无疑为宣王诗。在搜集汉魏学者关于“奚斯作颂”的遗说方面,魏源也超出了前人,除了各家经常列举的扬雄《法言》、班固《两都赋序》、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序》之外,他还列举鲍照《河清颂》、《汉绥民校尉熊君碑》、《费泛碑》、《太尉杨震碑》、《度尚碑》、《沛相杨统碑》、《太尉刘宽碑》、《曹全碑》、《张迁表》等说,以考证《鲁颂》为奚斯所作,魏源说,汉魏学者“并祖鲁、韩古义,曾无一及于作庙。若果行父、史克遗文,正符故君追颂之义,何得无人征引?”[5]324汉学家考证经史追求“无徵不信”,魏源亦是如此。
2.从文献本身考证诗篇世次
从诗文风格、诗篇用语、所载典制、所记史实、章句文势等方面来论断其创作年代,是最为坚实的“内证”,也是魏源考证《诗经》世次的常用方法。比如考证《出车》为宣王诗,魏源“更以经文质之”,从诗的风格来看,魏源认为:“《大雅》言文、武兵,其词典;《小雅》言宣王兵,其词夸。固有正、变之殊。”如果将《出车》放在宣王诗中,与同为宣王诗的《江汉》、《采芑》、《常武》诸篇相比,可以说是“人同、事同、辞同,其出吉甫、史籀制作,昭然无疑。若以《出车》为文王诗,尚何议宣王强美之为劣乎”?[5]257从诗的风格、用词来看,魏源认为《出车》与宣王诸《雅》相类似,有相当的说服力。《出车》第一章“我出我车,于彼牧矣”,《郑笺》认为:“上我,我殷王也。下我,将率自谓也。西伯以天子之命,出我戎车于所牧之地,将使我出征伐。”[8]597诗中“王命南仲”,《毛传》说:“王,殷王也。南仲,文王之属。”[8]600囿于《出车》为文王诗,《毛传》、《郑笺》不惜对诗文本身作出曲解,认为同一句诗中的两个“我”一个指殷王,一个指南仲,在魏源看来更是削足适履,不值一辩。
魏源论证《商颂》为宋诗,也从《商颂》诗文本身寻找内证。《郑笺》认为,《商颂》皆是以子祭父之颂,“《那》之祀成汤者为太甲,《烈祖》祀中宗者谓仲丁,《玄鸟》之祀高宗者谓祖庚”,但从诗文用语来看,魏源认为不是以子祭父,而是后世子孙作颂祭祀先祖。如果是“以子祭父,如成王之于文、武,何以遽称之曰‘自古’,‘古曰在昔,昔曰先民’?而且一则曰‘顾予烝尝,汤孙之将’,再则曰‘顾予烝尝,汤孙之将’,岂非易世之后,人往风微,庶冀先祖之眷顾而佑我孙子乎?”[5]327从这一角度来说,《商颂》为商后裔宋人所作之颂无疑。从章句文势来看,《商颂》篇幅较长,一诗分为数章,而《周颂》篇幅短小,也不分章。这与“商尚质,周尚文”的典制相矛盾,从而引起了魏源对《商颂》世代的怀疑:“窃怪《周颂》皆止一章,章六、七句,其词噩噩尔。而《商颂》则《长发》七章、《殷武》六章,且皆数十句,其词灝灝尔。何其文家之质,质家之文?”[5]325因此魏源认为《商颂》与《鲁颂》一样,是春秋时代的作品,都是长篇巨制,一诗分为数章,同时指出《商颂》与《周颂》不同、与《鲁颂》近似,从章句长短、文势词气的角度论证《商颂》为宋诗。
3.鼎铭与诗文互相参证
魏源考证《出车》世次,运用了鼎铭与诗文互相参证的方法。罗士林《周无专鼎铭考》一文,铭文曰:“惟九月既望甲戍,王格于周庙,燔于图室。司徒南中。”通过对鼎铭“九月既望甲戍”进行日月干支推算,是在宣王十六年乙丑,因此南仲当是宣王时人。罗士林在文中说:“友人魏默深舍人源历举齐、鲁、韩古谊,《出车》、《常武》皆宣王诗,因以鼎铭日月干支请予推算,果得此确证,洵千古大快。爰列表于次,以申大、小《雅》三家诗谊,非第资金石文字之征信而已。”[5]264魏源吸收罗士林通过鼎铭推算南仲为宣王大将的金石考古成果,再证以三家诗说,使《出车》的世次几乎成为定案。魏源此说影响颇大,连最为笃信《毛诗》的陈奂深受此说影响,在《诗毛氏传疏》中不敢再坚持南仲是文王臣属,而只罗列今古文说法的异同,而不对各家说法作出是非判断。清末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根据三家遗说,认为南仲为宣王时人,《出车》为宣王诗,但在论证上并没有比魏源提出更多的证据。王国维《观堂集林·鬼方昆夷猃狁考》一文,根据文献记载,证以钟鼎文,认为南仲为宣王时人。他说:“《出车》咏南仲伐猃狁之事,南仲亦见《大雅·常武》篇……今焦山所藏鄦惠鼎云‘司徒南中入右鄦惠’,其器称‘九月既望甲戍’,有月日而无年,无由知其为何时之器。然其文字不类周初,而与《召伯虎敦》相似,则南仲自是宣王时人,《出车》亦宣王时诗也。徵之古器,则凡纪猃狁事者,亦皆宣王时器。……周时用兵猃狁事,其见于书器者,大抵在宣王之世,而宣王以后即不见有猃狁事。”[9]王氏提出新的鼎铭证据,证明周伐猃狁在宣王时,《出车》为宣王诗,可谓是对魏源的考证提供了更充分的注脚。魏源力主《出车》为宣王诗,影响了他之后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学术界。
4.承袭宋儒之说
清代汉学家反对宋儒凭胸臆断,对宋儒经学多持否定态度,而魏源没有门户之见,治经古今汉宋兼采,这在章太炎看来即是“混淆家法”,其实恰恰反映了魏源宽广博大的学术胸怀。《郑谱》、《孔疏》认为,《周颂》成于周公制礼作乐之时,因此无成王以后的作品,更不可能有祭祀成王之诗。到了宋代,欧阳修、朱熹等人对此提出质疑,认为《周颂》有成王、康王以后之诗,魏源继承了宋儒这一说法。《昊天有成命》一诗中“成王不敢康”,《郑笺》囿于《周颂》作于成王初年,因此将“成王”解释为“成此王功”,而不是周成王。[8]1297而朱熹《诗集传》:“此诗多道成王之德,疑祀成王之诗也。”“此康王以后之诗。”[10]魏源阐发《国语》、西汉贾谊旧说,承袭宋儒之说,认为此诗是祭祀成王之诗,诗中的“成王”即是文王之孙,武王之子。《执竞》一诗,三家诗和《毛诗》都以为是祭祀武王的诗,而欧阳修、朱熹认为是合祭武、成、康三王的诗。欧阳修《诗本义》:“所谓成康者,成王康王也,犹文王武王谓之文武尔。然则《执竞》者当是昭王以后之诗,而毛以为成大功而安之,郑以为成安祖考之道,皆以为武王也,据诗之文但云成康尔。而毛、郑自出其意,各以增就其己说,而意又不同,使后世何所适从哉!”[11]明儒何楷《诗经世本古义》:“《执竞》,祭成、康也。昭王之世,始以成、康备七庙,此其日祭之诗也。”[12]《诗古微》虽为三家诗张目,但此处接受宋明诸儒之说,认为《执竞》是嗣君祭祀武王而以成王、康王配飨。诗作于成、康以后。《噫嘻》一诗中的“成王”,《毛传》释为“成是王事”,《郑笺》释为“能成周王之功”,[8]1318都不以为“成王”是“周成王”。宋儒对毛、郑之说提出怀疑,欧阳修《诗本义》说:“《噫嘻》曰‘噫嘻成王’者,亦成王也,而毛、郑亦皆以为武王,由信其已说以颂皆成王时作也。诗所谓成王者成王也,成康者成王、康王也,岂不简且直哉,而毛、郑之说岂不迂而曲也!”[11]欧阳修对毛、郑的批评可谓一针见血。魏源《诗古微》继承宋明诸儒之说,认为诗中的“成王”即是“周成王”,同时还考察了古代帝王徽号、国号、年号、庙号的变迁,指出成王为周成王的生前尊号,死后成为他的庙号,应该是可信的。清儒马瑞辰、王先谦,现代学者王国维、郭沫若、程俊英、陈子展等都认为“成王”是生存之号。接着魏源根据《书序》、《国语》、贾谊《礼容篇》、《史记》、《尚书大传》等典籍加以论证,立论坚实有力。
魏源考证《诗经》的世次,或旁征博引先秦汉魏典籍,或承袭宋儒之说,或指出《毛诗》解说与经文本身的抵牾,或从诗文风格、诗篇用语、所载典制、所记史实、章句文势等方面来论断创作年代,其博雅严密不在乾嘉诸儒之下,同时也得到了近现代诸多学者的赞同。
三 《诗古微》考据武断的原因
魏源对《诗经》的世次、作者与诗旨的考证,其中多有精审严密之处,但也存在诸多的武断失据,比如魏源认为《黍离》是卫寿作,当为卫风,却毫无依据地将“伯封”定为卫寿之字;在书缺有间的情况下,仅据推断就认为《蝃蝀》是刺“宣姜”;在经传无明文、史料也无法稽考的情况下认为《泉水》、《竹竿》为许穆夫人所作;仅凭《月出》一诗中出现的一个“舒”字,就认为诗是夏徵舒所作,将诗旨定为“刺灵公淫夏姬”;《孔疏》认为《郑风?清人》一诗错简,当处于《郑风》卷末;而魏源认为《清人》没有错简,并据此对《清人》以后十余首诗的世次进行了调整,但其所论诗旨都不准确,所定世次也没有什么依据。魏源认为《小雅》中《都人士》、《采绿》、《隰桑》、《绵蛮》、《渐渐之石》、《苕之华》、《何草不黄》等七篇属于平王之雅,从而否定《毛诗》“刺幽王”之说,事实上魏源并无依据。《诗古微》这些考据失实之处,受到后世学者的诟病。特别是在清代尊古崇古的学术氛围中,因袭千百年相传的错误,不会受到责难,而怀疑经典、另立新说则容易遭到群起抨击,若其中确实存在问题,更是可想而知,《诗古微》的学术反响即为明证。事实上,任何学者的考据失误都难以避免,就如同秋天扫落叶一样,随扫随落,魏源《诗古微》的考据既澄清了诸多问题,同时又造成了某些新的错误,以待后来学者重新去扫那些“落叶”。
魏源《诗古微》的考据之所以出现这一问题,究其原因有二:一是魏源的考据为其“诗亡然后春秋作”的义理服务。魏源是晚清学术的重镇,通经致用是其学术价值取向的根本准则与重要特色,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魏源认为“六经其皆圣人忧患之书”,是圣人“治天下之具”,因此应当以“经术为治术”。魏源治经,就是要从作为“前朝之文献”的儒家典籍中,发掘先圣先王治国平天下的经世精神,因此魏源反对汉学家脱离现实的为考据而考据的纯经典研究,而赞赏西汉儒者“能以《周易》决疑,以《洪范》占变,以《春秋》断事,以《礼》、《乐》服制兴教化,以《周官》致太平,以《禹贡》行河,以三百五篇当谏书,以出使专对”。[13]魏源希望从古老的经典中找到当今治世的出路。
汉学家亟亟于《诗经》文字、训诂、名物方面的考据,在魏源看来,无异于“以草木鸟兽蔽诗”,因为魏源深信《诗经》是周公制礼作乐的产物,而孔子鉴于《诗》亡而作《春秋》,魏源作《诗古微》,就是要昭明周公、孔子“制作以救天下当世之心”,在这一思想指导下,《诗古微》不仅与汉学家的名物考证不同,与同一时代其他今文经学著作也异趣,并不单纯搜罗三家遗说,而是要阐发三家诗蕴含的微言大义,釽割诗三百篇的篇第,掊击《毛传》、《郑笺》,以证成孟子“诗亡而后春秋作”的义旨。
但是有清一代的学术,考据一直是其主流特色。在当时的学术环境之下,魏源阐发三家诗的微言大义,也不得不运用考据的方法,以铸成其说,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和当时学术界搭上可以沟通的桥梁。台湾学者贺广如认为:“《诗古微》中的考证有两大准则,一是发挥‘《诗》亡然后《春秋》作’的义旨,二是凸现两汉今古文的问题,故此时期的考证,很显然有其目的,亦藉由考证的手法,来阐释所谓的‘微言大义’,为义理服务。”[14]贺广如此论甚是。的确通观《诗古微》全书,魏源阐发三家诗“微言大义”的主要方法,依然以考据为主。魏源深信孔子在编订《诗经》时,通过三百篇的第次排列寄寓了“诗亡然后春秋作”的理想,为此《诗古微》对《诗经》世次、作者、诗旨进行了全面的阐发与调整,纠正了《毛诗》的许多错误。但由于年代荒远,史料缺乏,《诗经》诸多诗篇的作者与创作年代已经无法考证,应持“多闻阙疑”的态度,魏源不顾史实而强下论断,必然会陷入穿凿附会、师心臆测的窠臼。对于魏源治三家诗,傅斯年曾评论说:“魏氏根本是个文士,好谈功名,考证之学不合他的性质,他做《诗古微》,只是发挥他所见的齐、鲁、韩《诗》论而已,这去客观《诗》学远着多呢!”[15]此点与古文家考证《诗经》固守美刺正变说相同,是经学家的通病。
二是在治经方法上,魏源主张摆脱传注,直求经文,这容易造成凭胸臆断。魏源治诗与汉学家不同:汉学家说诗一以毛、郑为准,即便其说不合诗旨,也曲为回护,其弊在于胶固泥古,但古文家遵奉经典,立说较为谨慎。魏源治诗则主张摆脱传注,涵咏经文,直接从经文本身来阐发经文的义理所在,自抒心得。魏源说:“经有奥义,有大义。研奥者必以传注分究而始精,玩大者止以经文会观而自足。”[16]在魏源看来,阐发诗篇义旨一定要理解诗所要表达的本义,即诗人的真情实感,说诗应如“子思之‘鸢飞’、‘鱼跃’也,孟氏之《小弁》、《凯风》也,观其会通,博其旨趣,何莫非左宜而右有也?”[5]169魏源认为解说诗旨应“观其会通,博其旨趣”,根据《诗经》本文反复涵咏揣摩,推求诗篇的本义,而不拘泥于《毛传》、《毛序》、《郑笺》的陈腐之见。正是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魏源说诗,和宋儒一样主张依据主观情感和个人体验说诗,却不一定有文献依据。这一方面使魏源摆脱了《传》、《笺》的束缚,说诗新颖独特,另一方面也是造成魏源“空言说经”的思想根源,比如魏源仅从幽王、厉王的性格特点进行分析,就认为《頍弁》、《角弓》、《菀柳》三诗为厉王诗,从而否定《毛诗》幽王说,此在三家遗说中也无文献依据,魏源却还说是“以经证经,诵诗论世”。对于魏源《诗古微》的考据特色,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钱穆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其总结较为恰当:“晚清今文一派,大抵菲薄考据,而仍以考据成业,然心已粗,气已浮,犹不如一心尊尚考据者,所得犹较踏实。其先特为考据之反动,其终汇于考据之颓流,龚、魏旨其著例也。”[17]
[1]章太炎.清儒[C]//.章太炎经典文存.北京:上海大学出版社,2003:142.
[2]章太炎.经学略说[C]//.章太炎经典文存.北京:上海大学出版社,2003:60.
[3]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4]黄丽镛.魏源年谱[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219.
[5]魏源.诗古微[C]//.魏源全集(第1册).长沙:岳麓书社,2004.
[6]梁启超.要籍解题及其读法[M]//.饮冰室合集(第9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71.
[7]皮锡瑞.经学通论二·诗经[M].北京:中华书局,1954.
[8]李学勤.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9]王国维.观堂集林:卷三[M]//.王国维遗书(第2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3:11.
[10]朱熹.诗集传:卷八[M]//.四书五经.中国书店,1984.
[11]欧阳修.诗本义:卷十四[M]//.时世论.《四库全书》本.
[12]何楷.诗经世本古义:卷十二[M]//.《四库全书》本.
[13]魏源.默觚上·学篇九[M]//.魏源全集(第12册):23.
[14]贺广如.魏默深思想探究[M].台北:国立台湾大学出版委员会,1999:201.
[15]傅斯年.诗经讲义稿[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11.
[16]魏源.论语孟子类编序[M]//.魏源全集(第12册).长沙:岳麓书社,2004:131.
[17]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上海:商务印书馆:587-590.
A study on the textual research of Weiyuan’s Shiguwei
Cao Zhi-m in
(Historical Culture School,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Tianjin 300387,China)
Since the book of Shiguwei written by Weiyuan is published,Scholars overlook the textual research achievements,even take the critical attitude.This paper analyzes the achievements,methods and defect of the book of Shiguwei.The author thinks that though Shiguwei has some textual errors,it makes many objective accomplishment,The academic value can’t be killed.The paper also studies the academic origin of textual errors.So the academic circles have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 on Shiguwei.
Weiyuan;the book of Shiguwei;the textual research
H028
A
1008-9128(2010)01-0087-05
2009-12-20
曹志敏(1971—),女,河北滦县人,讲师,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博士,研究方向:清代学术史、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
[责任编辑 张灿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