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陆机作品的吴地特色
2010-08-15刘艳春
刘艳春
(辽宁工程技术大学基础教学部,辽宁葫芦岛125105)
陆机是中古文学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学界多把他与傅玄、张华、潘岳等人一起视为西晋文学的代表,而往往忽略了他由吴入洛的特殊身份。本文主要由陆机的吴士身份入手,探讨陆机作品在内容、风格和语言上表现出的吴地特色。
一、陆作的内容:水乡情怀
吴地文化是典型的水乡文化。在陆机四十三岁的生命历程中,有近三十年的光阴是在吴地度过的。他在水乡文化的浸润中成长起来,其作品充满着对故乡的深沉眷恋,渗透着难以割舍的水乡情怀。这种水乡情怀在临水思乡和观水悟道两点上得到了充分体现。
(一)临水思乡
吴地地处河道密集的江南,是典型的水乡风貌。陆机的家乡松江西靠太湖,东临东海,北有长江,南邻杭州湾,更是一处被纵横交错的江河湖港包围的山水胜地。水作为江南最具代表性的自然景观,在陆机作品中屡屡出现,尤其在其表达思乡情怀的诗文中出现的频率较高。
在陆机生命中,最先激起他的异地观念的便是江南水乡与北方山地的区别。他在入洛诗中反复吟诵道:“南望泣玄渚,北迈涉长林。”(《赴洛二首》其一)“咏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又赴洛道中二首》其一)据《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三下》记载,吴郡陆氏汉初便由中原迁居江南,几百年的繁衍生息使他们早已习惯了柔婉秀美的江南风光,而陆机更是生于兹、长于兹,多年的吴地生活早已使他熟悉了水乡的一切。在离开江南、步入中原之后,面对环境的巨大变化,他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强烈的异地感和陌生感,从而发出了“悲情触物感”、“感物恋堂室”的感喟。直到三十三岁写《怀土赋》时,这种异地观念依然存在:“背故都之沃衍,适新邑之丘墟。”南方沃衍与北方丘墟在地貌上的明显差异使陆机很容易想起故乡,但是,在故乡遥不可及的情形下,他只好暂时抛却南北地貌的差异,对北方之水也寄予深情,因为身处异地,唯有水保留了一点故乡的影子。
陆机仕晋期间的很多赋作,都由徘徊水边而引发。他“背洛浦之遥遥,浮黄川之裔裔。遵河曲以悠远,观通流之所会。启石门而东萦,沿汴渠其如带”(《行思赋》),“泛轻舟于西川,背京室而电飞。遵伊洛之坻渚,沿黄河之曲湄”(《感丘赋》),面对滔滔东去的流水,陆机的思绪一次次飞回远方的江南。“留兹情于江介,寄瘁貌于河曲”(《怀土赋》),他念念不忘的是故乡的清泉、碧水、长江,他所思所想依旧是“思归乐春渚”(《于承明作与士龙》),在故乡春日的碧波上荡漾。为了排遣思乡之苦,他“既遨游乎川,亦改驾乎山林” (《思归赋》),一次次于异地山水中寻找着故乡的痕迹。
不论是有感于南北地貌的不同,还是在异乡寻求安慰,或是期盼归乡,在具体表述时,陆机都运用了水的意象。这表明,作为吴地最普遍、最典型的自然景观,水在陆机笔下已然成为故乡的代名词,具有了人文色彩。“余固水乡士,辔临清渊”(《答张士然》),揭示了陆机对水情有独钟的真正原因。
(二)观水悟道
水具有泽润、深沉、清澈、活泼、流动等特性,古人早有以水比德的论述。《说苑·杂言篇》云:“夫水者君子比德焉:遍与而无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义;浅者流行,深者不测,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绰弱而微达,似察;受恶不让,似贞;包蒙不清以入,鲜洁以出,似善化;主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万折必东,似意;是以君子见大水观焉尔也。”[1](P434)此文由流水的种种自然属性引申出德、仁、义、智、勇等十一种美德,这表明水确实可以成为人们思考问题的触发点。陆机自幼生长于江南水乡,他不但对随处可见的水有着近乎天然的亲近感,而且对水的种种特性有着自己的思考,这种思考在《叹逝赋》和《感丘赋》中有着较为明确的表述。
《叹逝赋》序文中提到“余年方四十”,则此赋当作于永康元年。当年,贾后陷害愍怀太子,赵王伦废除贾后,张华、裴、石崇、潘岳等一批名士同时遇害,西晋社会从此陷入动荡混乱之中。陆机可能已经意识到当时严酷的社会现实,因此《叹逝赋》一文“深味文旨,则盖有惕忄瞿之情”[2](P359)。这种“惕忄瞿之情”借水升华到了宇宙、人生、生命的形上层次:
悲夫,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野每春其必华,草无朝而遗露。经终古而常然,率品物其如素。譬日及之在条,恒虽尽而不寤。虽不寤而可悲,心惆焉而自伤。亮造化之若兹,吾安取夫久长!
“水滔滔而日度”,时光如流水一般转瞬即逝、来不及把握,就在一日日的时光流逝中,“人冉冉而行暮”,一步步走向生命的尽头。人的生命是如此可悲,正如河水无法倒流一样,人的生命亦一去不回。由生命的不可重复,陆机转入了“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的哲学思考。宇宙终古常新、永恒存在,而生活于宇宙之间的人却在一代又一代地进行着生命的接力。与宇宙相比,作为个体的人生命何其短暂!可以说,借助于水的流逝这一自然现象,陆机参透了生命的本质。难能可贵的是,他并没有因此而走上虚玄的游仙之路,苛求长生不老。他明确指出:“亮造化之若兹,吾安取夫久长!”既然作为生命个体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造化”的安排,那么,不如坦然接受人必有一死的事实,“解心累于末迹,聊优游以娱老”。
《感丘赋》作年不详,但此赋予《梁甫吟》、《泰山吟》、《驾言出北阙行》、《挽歌三首》一样,均表达的是陆机对死亡的思考,亦疑为赵王伦篡位前后所作,当与《叹逝赋》的写作时间相去不远。作家的死亡之思由泛舟伊洛引起,“于是徘徊洛涯,弭节河干”,面对流水发出了深长的感叹。由“顺通川而日过”,陆机想到了时间的流逝;由山河常在而水草常新,他想到了“伊人生之寄世,犹水草乎山河”;由死亡之不可避免,他又想到了“宁吾人之所辞”。赋中不论是对宇宙、人生的思考,还是对待死亡的态度,都与《叹逝赋》十分相似。
由《叹逝赋》和《感丘赋》内容上的一致性,我们大致可以作出这样的推断:陆机对水的思考主要围绕两点展开,一是由水的奔流不息,意识到时间的不可挽留、生命的一去不回;二是由河流常在而河中之水常新,意识到宇宙亘古长存、人生却短暂易逝。简言之,借助于水,陆机发现了宇宙的永恒性、人生的短暂性和生命的不可重复性。这种认识无疑已经突破了事物的表面现象,进入了形而上的哲学层面。因此,可以说,水为陆机打开了思路,使他对宇宙、人生、生命的思考上升到了更高的层次。
二、陆作的另一风格:“清新”
文学史上历来以“繁缛”二字概括陆机作品的风格。“繁缛”确是陆机作品的主导风格,但是,翻阅其作品,于多数繁文缛辞中,亦可发现一些清新秀丽的佳句佳篇。因此,笔者认为,陆机作品尚有“繁缛”之外的另一风格:清新。
针对该洞段围岩断层塌洞、松散堆积体与节理裂隙灌浆量大、扩散范围广、难以控制,以及断层泥化物质和高岭土化蚀变带浆液又难以浸入,且高压下结构面易劈裂及高水头等难题,采用首先深孔高压水泥灌浆,最后在水泥灌浆的基础上再进行水泥化学复合灌浆的加强处理措施。
陆机是描摹景物的高手,他“繁缛”文风的表现之一,即是景物描写的繁杂深芜,但其作品中也不乏一些清丽可喜的写景佳句。如“睹川禽之遵渚,看山鸟之归林。挥清波以濯羽,藏绿叶而弄音”(《行思赋》),短短四句便勾勒出一幅形态逼真、色彩明丽、生意盎然的工笔画,于清丽的景物描写中寄寓着有家难归的淡淡惆怅。《又赴洛道中二首》 (其二)开篇刻画出一位在崇丘平莽间独自跋涉的孤独的主人公形象,而后接以“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夜幕中天边的一轮明月,秋夜里颗颗坠落的清露,遍洒人间的皎洁月光,一切都使诗境变得萧索凄寒,主人公被月光拉长的身影如同他孤独寂寞的心境一般,在秋夜素辉中更见凄凉。再如以下诗句:
轻条像云构,密叶成翠幄。(《招隐》)
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同上)
清川含藻影,高岸被华丹。(《日出东南隅行》)
绝岭隔千丈,长屿横江半。日色花上绮,风光水中乱。(《当置酒》)
和风习习薄林,柔条布叶垂阴。鸣鸠拂羽相寻,仓庚喈喈弄音。(《董桃行》)
第一句写幽人隐居的环境,“云构”、“翠幄”形象地传达出一个与世隔绝的清幽寂静之所。第二句以动写静,飞泉溅落的清脆声响为幽静的山林平添了几分静谧灵秀之气。第三句写水中藻影,更显空间的立体感和层次感。第四句描写晴日江边的旖旎风光,凑泊生姿,明妩婉丽。第五句写林中和风习习、柔条垂阴、鸣鸠嬉戏、仓庚弄音的欢快景象,颇有自然之趣。这些诗句都无一例外地显示出陆作清新的一面。
陆机作品中不仅有清丽可喜之佳句,亦有情景交融之佳篇。如《木翟歌行》描写暮春三月濯秽黄河之畔、击水行舟的欢快场景,使人如临其境。《答张士然》写诗人结束了一天的繁琐公务后踯躅田间,无意中走到河边,生发了“余固水乡士”的感叹,写景抒情均水到渠成,无斧凿痕迹。《悲哉行》先写春游途中充满生机的勃勃气象,然后由万物皆有所托引发思乡之情,亦能写出诗人独有的一份悲感。此外,他的几首短诗也颇耐人寻味:
茧满盖重帘,唯有远相思。藕叶清朝钏,何见早还时。(《吴趋行》)
陆作“清新”的一面虽未曾作为一种风格被提出,但前人在评述其具体作品时已偶有涉及。陆云《与兄平原书》云:“兄文章之高远绝异,不可复称言。然犹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为病耳。”[4](P138)《三国志·吴书·陆逊传》裴松之注引《机云别传》曰:“云亦善属文,清新不及机,而口辩持论过之。”[5](P1360)《骈体文钞》卷二一:“ (《豪士赋序》)顿挫回薄,意内言外,不当仅赏其清新。”又曰:“此士龙所谓清新相接者也。”[6](P410)章太炎曰:“自陆 (机)出,文体大变:两汉壮美的风气,到了他变成优美了;他的文,平易有风致,使人生快感的。”[7](P53-54)蒋祖怡、韩泉欣指出:“陆机的赋胜于他的诗。……他继承了汉末以来产生的抒情小赋的传统,不但篇幅短小,而且具有自己清新的特色。”[8](P366)上述评述都指出了陆作“清新”、“优美”的一面,虽然均侧重于文,但由前文分析可看出,这些评价同样适用于陆机的一些诗歌佳句和佳篇。
“清新”应当是吴地江南水乡赋予陆机的特有精神气质的表现。罗宗强先生在谈到江南山水带来的东晋士人审美趣味的变化时指出:“不同的景色,事实上是一次次地在记忆里印上画面,长期的积淀,自然画面的美的类型便在记忆里形成了一种讯息定向。这种信息定向在审美过程中以经验的形式出现,成为审美判断的基础。换句话说,左右着审美趣味。”[9](P138)罗先生揭示的正是自然环境对作家审美情趣的影响,它同样适用于陆机。可以说,清新虽未成为陆作的主导风格,但它的存在从一定程度上显示出吴地文化对陆机文学创作所产生的潜在影响。
三、陆作的语言:吴语吴韵
方言土语是地域文化的一个重要方面。作为吴士,陆机在行文中运用吴语和吴韵是他在文学上接受吴地文化影响的另一显明例证。
陆机入洛后受到中原文化的熏陶,创作过程中运用的大部分语汇都是当时的通用语言。但是,作为一位土生土长的吴地士人,他的诗文中偶尔也会出现一些带有地域特色的方言。如《又赴洛道中二首》(其二)有“案辔遵平莽”,《文选》注引《方言》曰:“草,南楚谓之莽。”[10](P1231)《苦寒行》有“积雪披高岑”,《文选》注引郭璞语曰:“山形长狭者,荆州谓之峦。”[10](P1299)《文选》注虽未说明“莽”“峦”二字也存在于吴语中,但南楚、荆州地处南方,均与吴地相去不远,陆机在诗文中用到这些词汇,表明它们很可能也是吴语中带有地域特色的方言。
陆机作品运用吴韵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陆云在《与兄平原书》(第十四)中提到陆机作文“音楚”[4](P140),《文心雕龙·声律》亦云“及张华论韵,谓士衡多楚”[11](P553)。唐长孺先生认为:“楚与雅相对,‘音楚’即音韵不正,这里当指吴音。”[12](P63)可见,陆机虽宦游洛阳,却难以摆脱吴地方言的影响,于诗文中明显显露出与当时北方洛阳官话不同的吴地乡音。值得注意的是,《文心雕龙·声律》在指出“士衡多楚”的现象后,紧接以“《文赋》亦称知楚不易”。“知楚不易”如何解释,学界历来争论颇多。黄侃先生在《文心雕龙札记》中认为,陆机《文赋》曰“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据此,《文心雕龙》中“知楚”二字乃“取足”之误,刘勰引用陆机原文,意在说明士衡作文多楚,却不以张华之言而变。这种说法虽然已为学界普遍接受,但也有人提出了质疑。如胡耀震先生就指出,黄侃先生认为“知楚”乃“取足”之讹,虽于字形上解释有合理之处,但于文意上却解释不通,因为“取足而不易”在《文赋》中说的并非是声律问题。他认为:“‘知楚不易’是讲知楚音不容易,亦即在作文中避免楚音以谐声律不易。”[13]分析这两种说法,黄侃先生认为陆机明知自己的诗文多用吴韵,却不以张华之言而变,是主观上不愿改变作文的习惯;胡耀震先生则认为陆机主观上有在作文中避免楚音以谐声律的意愿,但客观上很难做到。按照黄侃先生的观点,再结合前文对陆机作品中带有吴地特色的具体分析,可以推断,陆机很有可能是不愿改变自己作为吴士的身份特征,因而在作文中有意识地保留了代表吴地文化语言特征的吴韵。按照胡耀震先生的观点,则是陆机想改变吴韵,却在创作实践中难以做到,究其原因,当是由于吴韵作为吴地文化的一部分,已经深深嵌入了陆机的生命之中,他无法摆脱吴韵对自身创作的影响。这两种观点虽有不同,但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相同之处,即陆机诗文多用吴韵且陆机并未改变这一习惯。虽然目前我们已无法确知吴韵在陆机创作中所占的比例,但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确知,陆机诗文中运用了吴韵,这是吴地文化特色深烙于他的诗文语言上的重要特征。
作为第一位在生前身后都产生了较大影响的吴地作家,陆机作品的内容、风格、语言各方面都或隐或显地受到了吴地文化的影响。不论这是他刻意凸显吴士身份的一种方式,还是地域文化施之于他的潜在影响,陆机作品具有吴地特色都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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