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羡词僧弘伦及其创作探略
2010-08-15余卫星
余卫星
(暨南大学中文系,广东广州510632)
阳羡词派是清初词坛上的一个重要流派,以陈维崧为宗主的阳羡词人为清初词坛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在这批词人群里,有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才华横溢,胸怀壮志,但因为时代的风云际会,不得已只能选择遁入空门,寄迹禅林。于是词僧辈出。弘伦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一位。但历来学者对陈维崧等阳羡大家关注较多,而对弘伦等阳羡词僧的研究却几乎处于一种忽略与缺失的状态。本文拟以弘伦的《泥絮词》为研究对象,通过对其具体作品的分析,重点探讨其创作特色。
弘伦,清初著名词僧,阳羡词派重要成员。又名宏伦。俗姓徐,字孝均,改字叙彝。原籍无锡,顺治后期即流寓宜兴南岳寺反哺庵,自署“荆溪僧”。到康熙二十五年 (1686)间迁去梁溪采山,康熙三十三年 (1694)驻长寿寺,时年已七旬左右。[1](P181,323)弘伦个性通脱,喜戴白帽,有“伦白帽”之称;交友亦广,他与阳羡词人来往密切,与万树尤称莫逆,万氏病故后,曾继任助编《亦园词选》等,并寻觅已散失的万树的《璇玑碎锦》加以整理,促成付梓,对词学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弘伦本人亦擅长词学,其文学成就主要体现在作词方面,著有《泥絮词》,今存黑格清抄本一帙,合各选本共可辑得七十七首,亦颇为可观。[2](P236)
关于弘伦的词作,清代学者丁绍仪在《听秋声馆词话》卷一七《清僧道词》中说:“本朝诗僧甚多,而词僧甚少,羽士词尤罕见,……宜兴僧宏伦《眼儿媚》:……‘似非禅门本色语’”。[3](P2795)丁氏以为弘伦词“非禅门本色语”。纵观弘伦作品,发现其笔下确实较少描绘寂静与超尘脱俗的境界,也无太多禅悦虚无的说教,而较多表现出一种郁怒之情与清刚之气,多表现人世间的喜怒哀乐。这也就无怪乎丁氏会有上述评论。但丁氏之评未免过于偏执,很明显,他并未将弘伦的创作与其所处的时代背景结合起来分析 (明末清初,战乱频仍;弘伦由明入清,不愿屈节侍奉新朝,无奈之下,遁入禅林),当然也就不可能从弘伦放诞怪异的行迹中去透视其别具怀抱的凄苦心志。结合孟子的“知人论世”观可知,弘伦之词,是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创造出来的,有其独特特色。
一、抒述民生之哀
弘伦首先在作品中揭露了现实的黑暗。我们知道,词在最初本是一种合乐抒情的文学样式,从诞生之初便被视为“艳科”、“小道”;然而,到了清代,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及词体自身的发展,大量的历史、现实被纳入词中,词体的现实功能得到极大增强,词境亦得到极大拓展。弘伦擅长于词场之事,尽管他已身入空门,但国破家亡的惨痛经历,疮痍满目的社会现实,仍令他感慨万端。于是,他秉笔直抒,以词写史,创作了不少抒述民生之哀的作品。如他集中这组《杨柳枝·纪事》词,共九首,今录其四首如下:
官桥马路接离亭,二月交枝两岸莺。一纸军书催伐尽,春风不许挽离情。
烟织轻尘雾织绡,妥娘眉黛小蛮腰。佳人已属沙咤利,金屋何曾贮阿娇。
户税门摊火速忙,春明门外不成行。幸于水阔云低处,留得根株系野航。
黄河岸曲卞河堤,凭仗河神好护持。四海承平天子圣,东南民力不胜疲。[4](第179卷)
以诗的形式来反映时事与历史,这在我国诗歌史上渊源久矣,而词在这方面则长期落后于诗。清以前,词中“拈大题目,出大意义”者并不多[3](P3423),而直接描写时事政治者更少。弘伦的这组《杨柳枝·纪事》词,不仅直接描述了当时的社会现实,而且矛头直指最高统治者,是难得的现实主义佳作。如第一首词中,词人借“军书催伐”给杨柳带来的灾难,极言北兵之凶残与破坏之甚,柳且如此,更何况人?第二首,词人化用“妥娘”、“小蛮”、“沙咤利”、“阿娇”等一系列典故,写“佳人”的无端遭掳,揭露了清兵的淫掠罪行。第三首词写“户税”频摊,民不堪其扰,从而揭露清廷的横征暴敛。末一首写黄河水患,民力疲惫,天子不仅不洞察民情,还沉浸在太平盛世的美梦中,讥讽之意不言而喻。
这四首词,视角独特,锋锐与含蓄之笔兼具,且言辞极沉痛,语气极悲怆,足可堪称“史家”之词。这类词,不仅不是远离尘世的禅悦说教,恰恰相反,它写尽了人间众相以及世间百态,将词作者的一腔好恶爱憎以及哀乐悲欢表现得淋漓尽致。很难想像,如此充满了现实意味的词竟出自一位僧人之手。由此亦可见,作为阳羡词僧的重要代表,弘伦和他的“道友们”一样,原本便不是超尘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皈依法王者,而是抗尘走俗的特殊形态的隐逸之士。
二、别具一格的“苦情”词
一般说来,僧家本应是离情、忘情、“万事皆空”的,而弘伦却不然。他视亲情、友情若珍宝,得之异常珍惜,失之分外痛心。其集中有不少描写亲情及友情之作,情真意切,甚是感人。这部分词,在清初词坛上别呈异彩。如下面这阕《贺新郎·甲子元旦适当先慈小祥》,乃其悼念亲人之作,词云:
松叶炉头火。映窗棂、攻檐雪片、似鸦翎大。楼角梅花寒彻骨,不谴暗香弹破。添一出、絮云封裹。不易立春逢正旦,把乾坤、琢玉雕琼做。吾何意,两眉锁。
团蒲籍草成孤坐。记年时、殷殷菽水,欢情差可。剥果吹糜银蜡下,揎袖自舂香糯。承笑语、茶烟婀娜。此际幡灯萦惠帐,剩凄凉,冷梦如何过?衫袖上,泪痕。[4](第179卷)
此词乃弘伦悼念逝世的母亲而作。“甲子”当为康熙二十三年 (1684年);“先慈”,亡母之别称;“小祥”,父母丧祭名称。悼念慈亲的词作历来甚少,僧人身份且以词来哭“先妣”在当时更被视作“怪诞”,然而,弘伦此词确属不可多得之“苦情”佳作。弘伦曾栖身于宜兴反哺庵,一度奉母而居,与之相交甚厚的万树曾写有一首《鹧鸪天·寄伦上人》,内有“写经檐曝母缝衣”之语,对弘伦这一时期的生活有所描述。[2](P235)可以想见,弘伦与母亲的感情是相当深厚的。上述词写的是词人与慈亲的生离死别。词上阙以景起笔,无限哀思,蕴含其中。“吾何意,两眉锁”一句设下悬念:正值“立春逢正旦”之佳节,词人为何眉头紧蹙?下片,词人首先转入对母亲的回忆,他抛却了那些所谓的重大题材,而是选取日常生活中最能体现母子之情的细节来写。依恋之情,溢于言表。同时,词人于悲痛中慢慢解开了上阙所遗悬念,并道出了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从此与母亲阴阳两隔。“欢情”与“凄凉”,“笑语”与“泪痕”,将往日之欢愉与如今之凄苦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然而,以乐景写哀,如同以哀景写乐,只会倍增其哀乐。艺术上,此词叙述婉转真切,抒情盘转深沉,且始终以一“情”字统贯全篇,不啻为弘伦集中之佳作。
弘伦的另一首《一斛珠·怀红友》写的是友情。红友,即万树 (约1630年—1689年),字花农,一字红友,号山翁,宜兴人,与弘伦相交甚密。该词云:
桐阴风扫,叮咚檐马如何好?鹦哥也报新凉早,白豆花开,红藕香残了。
词开篇以景衬情,独见绵长;下阕更是以排比之修辞,写自己与友人之深情厚谊,仿佛于繁弦促节间流淌出一泓急湍奔泻的情意来,丝毫不显肤廓空泛。同《贺新郎》词一样,二词均属特色之作。此外,弘伦还有一系列悼念亡友之作,如《贺新郎·悼放庵》、《摸鱼儿·徐南高约予扫陈其年墓》、《八犯玉交枝·岁夜怀红友》等,皆是以泣血之手笔,写自己与友朋的生离死别,情真语挚,哀思深婉,令人不忍卒读。
三、风格明丽的农家词
寄身佛寺僧舍的弘伦,并非终日清灯黄卷、晨钟暮鼓,他关心现实,热爱劳作,对躬耕生活亦有着特殊的感情,其集中有一阙《沁园春·赋得乡村四月闲人少》,语言简约,风格明丽,今亦录其下:
郭外山明,绿柳红桥,水绕人家。早登场麦捆,初闻布谷;分畦茄串,未了桑麻。夜火原蚕,朝阳牧牯,十里僧厨午焙茶。芳洲暖,候鱼苗风起,雪片鱼槎。
青烟白鸟晴沙。有溪女盈盈出浣纱。见秧马初修,樱桃罢市;缁车才响,蜂子分衙。细雨输凉,栖乌噪晚,归垄犁盘落柬花。佣书饭,笑予仍计拙,潦倒生涯。[4](第179卷)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这本是宋人翁卷的诗句,弘伦在这里借之以为题,开篇即运用一系列暖色调词语将一幅山明水秀的农村春景图展现在读者面前。然而,词人并非单纯地描绘这美丽的自然风光,而是将其与紧张忙碌的农业生产劳动结合起来,关于种种农家活计,写得生动明畅。且看,在绿柳红桥之间,在阵阵布谷声中,农民紧张而又辛勤地劳作着,“登场麦捆”、“分畦茄串”、“朝阳牧牯”、“雪片鱼槎”正是他们劳动的真实写照。下阕,词人以“青烟白鸟晴沙”为背景,写“溪女浣纱”、“秧马初修”以及“缁车响,蜂子分衙”,山水、人物、农业、副业均有触及,词的容量较大;同时,读者透过这片鲜明美丽的风光,亦可以感受到词中所体现出来的那种劳动生产的美感和实感,感受作者对这躬耕生活的热爱。艺术表现上,整首词格调朴实自然,生活气息和泥土气息甚浓,极少空山流水,渺无人迹的境界,这与其他诗僧词僧笔下所描绘的那种寂历境界是迥然有别的。词末尽管写到了谋生“计拙”、“潦倒生涯”,一定程度上流露出词人处境的艰难及对现实的不满,但并不影响整首词的艺术效果。
综上,弘伦虽然身落空门,但其实六根并未净,七情也并未去,从他对黑暗现实的批判、对亲情及友情的眷恋和重视以及对农村生活的热爱可以看出,他实是一位逆反于现实世道的野遗之士,是被时代抛出世外、而心底仍痴恋着人世的苦人。他以其独特的个性及别具一格的创作为阳羡词派及清初词坛增添了不少独异的光彩。
[1]震华法师遗稿.中国佛教人名大辞典 [K].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
[2]严迪昌.阳羡词派研究 [M].济南:齐鲁书社,1993.
[3]唐圭璋.词话丛编 [M].北京:中华书局,1986.
[4][清]王豫辑.江苏诗徵 [M].焦山:焦山诗徵阁,清道光元年(1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