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的复仇与恶魔的毁灭——解读《呼啸山庄》的复仇情结
2010-08-15张学义
张学义, 李 莉
(1.山东科技大学青岛校区外国语学院,山东青岛266510; 2.中国矿业大学文法学院外语系,北京100083)
不知读过《呼啸山庄》的人,是否过多沉浸在那疯狂浪漫的爱情悲剧之中,而忽略了悲剧人物希斯克里夫那“恶魔”[1]似的复仇在毁灭对方的同时也摧残掉了自我。
一、对爱情资源的争夺
世上的冲突斗争,包括复仇,都是对资源的一种争夺,这种资源可以是物质的,也可以是精神的。而对资源争夺则是为了自身的生存,或为了自身生存的更好,这种生存同样包括基本的物质享受和更高级的精神追求。
当然,冲突斗争乃至复仇这种对资源的争夺,很多时候并非是对物质资源或精神资源的单一争夺,而是二者兼有,只不过是其焦点侧重不同。小布什对伊拉克发动的海湾战争,其着眼点就是中东石油的控制权,这显然是物质的。自己的女朋友被人“抢”走了,气愤不过,打了对方一顿,这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追求。
显然希斯克里夫复仇包含了他对物质财富 (物质资源)的掠夺,即通过欺诈手段夺取了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的所有权,但他是以掠夺物质财富为基础,通过残酷无情的手段,恶魔似的方式来实现他对精神上的追求,实现他对爱情资源争夺战的胜利,夺回自己的心上人。
二、复仇的合理性与恶魔性
古往今来,随着时代的变迁,不同的时期对复仇的标准有不同的界定。当今社会强调以法律为武器以道德为约束实现受害者对施暴者的复仇,超出了此类标准,也就跨越了复仇的合理性而走向了它的反面。
概括而言,东西方人类的复仇方式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血亲与血族复仇,它在时间与空间上都具有无限性,直到对方被毁灭为止,这也被称之为无限复仇。有限复仇,又称“对等复仇”或“同态复仇”,即所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在复仇对象与时间上都放弃了无限追求,从而体现出一定的理性制约。代偿复仇,即以赎金代替杀人复仇。这是西方近代以来更多见的复仇形态,也是更加理性化的复仇形式。西方复仇方式一个最重要的传统是:注重对对象的精神摧残,而非如东方那样摧残肉体乃至消灭肉体。[2]
第一种复仇方式无论是从其方式手段还是结果来看都是一种恶魔似的复仇方式,因为它蔑视社会的伦理道德,更无视法律寻求公平公正的原则,以复仇作为其人生的唯一目的而不惜牺牲一切。希斯克里夫选择的复仇方式虽然带有第二种复仇方式的某些特色,但更具有第一种血亲与血族复仇即无限复仇的特征。他是怀着一生的仇恨,带着复仇的烈焰,抱着毁灭一切的想法回到了呼啸山庄,这种气势想法明显是无限复仇的。他采用的看似“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方式,但其手段却是野蛮的、残忍的、无情的,甚至是赤裸裸的暴力。他控制掠夺两座山庄,为展示自己那份偏执的爱和炫耀自我而屡次骚扰凯瑟琳本已平静的生活,引诱伊莎贝拉与其私奔结婚,把辛德雷的儿子哈里顿恶意塑造成野蛮愚昧小流氓似的自我,与埃德加争夺他和伊莎贝拉的孩子并迫使小凯瑟琳与他结婚,从精神上恶魔似的摧残辛德雷,爱德加和凯瑟琳,终至他们的毁灭,肉体消亡。
就希斯克里夫所遭受的欺负,虐待,侮辱来看,他对辛德雷的复仇显得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因为“他 (辛德雷)对他的待遇足以使的圣徒变成恶魔”。[3]但是,看看他的复仇手段,就知道他是多么的阴险狡诈残酷无情。最初,没有人知道如何发财,如何由野蛮变文明 (至少表面是)的希斯克里夫返回呼啸山庄,利用辛德雷的轻率贪婪,先是出高价住在山庄,然后利用辛德雷的好赌,把他的房产地产一点点骗取过来,夺走了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儿子。虽然他把哈里顿培养成一个野蛮无礼,粗野无知的小流氓,但却赢得了哈里顿的爱,因为他那醉酒的爸爸辛德雷怎么对付他,希斯克里夫就怎么对付辛德雷,当耐莉问哈里顿为何喜欢希斯克里夫时,哈里顿回答“我不知道,爸爸怎么对付我,他就怎么对付爸爸——因为爸爸骂我,他就骂爸爸。他说我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4](P143)同时,希斯克里夫放纵辛德雷酗酒,让他在失去一切的痛苦中遭受着肉体和精神的自我折磨,辛德雷准备了最后一次也是最危险的一次复仇:他举枪提刀试图杀死他眼中的魔鬼,但失败了。此后,他更加阴郁压抑,有时竟处于一种近乎自杀的消沉情绪中,并最终在醉酒中呻吟而亡。达到了复仇的目的,希斯克里夫有何表现呢?在举行辛德雷的葬礼时,耐莉是这样描述希斯克里夫的:他始终维持着一种严酷的漠不关心的样子,既无快乐的表示,也没有悲哀的神态;如果能看出点什么的话,他脸上表现出一种冷酷的满意神色,似乎成功地完成了一件艰难的工作。的确有一次,我看到他神色里流露出某种狂喜的表情,那是人们抬着棺木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他成功完成的艰难工作是什么?他脸上冷酷满意的神色和狂喜的表情,充分说明了希斯克里夫的处心积虑,阴险狡诈,这正是他恶魔似的复仇方式的表现。
对于凯瑟琳,为了那段刻骨铭心的爱,希斯克里夫燃起了一生的仇恨,正是这种仇恨促使他在暴富后,为了自己那偏执的爱,前去拜访凯瑟琳,以显示和炫耀自己,向凯瑟琳表明自己拥有了财富地位,已成为有教养的文明人,目的是刺激凯瑟琳让其后悔、悔恨,悔恨抛弃了“灵魂之恋”,而选择了“世俗的丈夫”。[5]倘若仅此而已,希斯克里夫的复仇尚合情合理,自然而然。但是他还不满足,因为此时的他早已失去了理性,他的意志早已被情感的恶魔所控制,这正反映了托马斯·阿奎那的伦理缺陷观,“就道德的邪恶而言,缺陷在于意志,意志缺少理性的规范和神圣的法规作指导”。[6](P206)道德的邪恶促使希斯克里夫不断地去骚扰凯瑟琳本已平静的生活,以满足自己对她的爱的渴望,扰乱她内心早已平静的情感,而且,当他从凯瑟琳嘴中得知伊莎贝拉已经不可抑制的爱上他时,一个更大的复仇计划在他脑海中形成:与伊莎贝拉私奔结婚。这是个一箭双雕的计划,即可以加深对凯瑟琳的复仇,又可以报复埃德加——那个讥笑侮辱他,最可恨的是夺走他的情人的人,并为掠夺埃德加的财产作好了准备。在凯瑟琳力图阻止伊莎贝拉对希斯克里夫的痴情时,这样评价希斯克里夫:“耐莉,告诉她 (伊莎贝拉)希斯克里夫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没有被驯服,没有教养,不曾开化,简直是一片不毛的荒野,只有荆棘和砂石。我宁愿把那只小金丝雀放到园子里,也不能把你的心交给他!”[4](P132)她又说,“千万别以为他那严峻的外表下埋藏着善心和爱情!他不是一颗粗糙的钻石——乡下人中的一个含珠之蚌。他是个凶恶的、毫无怜悯之心的豺狼一般的人…如果他发现你是一个惹麻烦的负担,伊莎贝拉,他会像捏麻雀蛋那样把你捏碎。我知道他不会爱一个林顿家的人,不过他倒是会与你的财产和前程结婚!贪婪是他摆脱不了的一种罪恶,并且与日俱增,这就是我心目中他的形象。”[4](P132)这就是深深地,疯狂地爱着希斯克里夫的凯瑟琳对他的评价和预言,而她的预言也真的发生了,看了这种评价和预言,又有谁不承认希斯克里夫是一个恶魔呢?在凯瑟琳临死时,对希斯克里夫说,“我不可怜你,是你杀了我。我想你会因此快乐高兴长寿。”[4](P206)然而,直到此时,希斯克里夫都不认为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害死了他的心上人,不承认是“自己疯狂的爱把凯瑟琳带进了坟墓”。[7](P377)这或许正是恶魔复仇疯狂性的表现吧。想象一下,假若希斯克里夫在第一次拜访之后为了自己的真爱远离了凯瑟琳,结果又会怎样呢?
在消灭了仇人辛德雷和林顿、摧残死情人凯瑟琳之后,希斯克里夫还不满足,“他的报复延伸到了辛德雷的儿子和林顿的女儿”。[8]对于哈里顿,辛德雷的儿子,希斯克里夫把他教唆成一个粗野无礼,野蛮无知,脏乱不堪,对人怀有戒心,说脏话训练有素的小流氓般的孩子。在辛德雷死后,希斯克里夫把对他全部的恨指向尚不明事理的哈里顿:在跟着哈里顿走出去之前,他 (希斯克里夫)把这不幸的孩子举起来放在桌子上,带着一种特别的兴致,咕哝道:“现在我的好小子,你是我的了!我们来看看,要是让同样的狂风去吹它这棵树会不会象另一棵树一样长的弯弯曲曲的。”[4](P244)同时希斯克里夫一步步引诱强迫小凯瑟琳 (埃德加和凯瑟琳的女儿)与他体弱多病的儿子小林顿交往,羞辱哈里顿的粗鲁无知。为把爱德加的财产弄到手,希斯克里夫残暴狠毒的对待自己即将垂死的儿子,威胁他把小凯瑟琳骗到家中,用暴力迫使小凯瑟琳和小林顿结了婚。这个已经失去了人性的人,无所不用其极,有谁能否认他不是一个恶魔呢?
三、自身的毁灭
希斯克里夫把复仇作为一生的终极目标,他一方面加紧以赌博的形式,欺诈的手段,从辛德雷的手中掠夺呼啸山庄的房产地权,辛德雷的管家约瑟夫是这样描述的,“还有那个好孩子希斯克里夫,你 (耐莉)记得吧,他真了不起呢!哪怕真正的魔鬼在开玩笑,他也不会不张嘴笑,把别人送掉。他去田庄时,就从来没有说过他在我们中间过的美妙生活么?是这样的方式——太阳落山时起床,掷骰子,喝白兰地,关闭百叶窗,点上蜡烛直到第二天中午。——当然,他会告诉凯瑟琳小姐他父亲的钱是如何流到他口袋里的,他父亲的儿子反倒如何大踏步在堕落的路上跑而他却跑到前面替他打开栅栏。”[4](P134)另一方面,希斯克里夫由有节制的到不停地去拜会凯瑟琳,就在他最后一次致命的拜访前,耐莉反复劝说他不要再去:“一丁点儿最平常的事也会把她 (凯瑟琳)吓得要死”,[4](P199)“她精神恍惚,再也经不起突发事件的袭击——。”,[4](P199)“你和我主人再见一次面,就会送她一命归天。”[4](P193)“你毫不顾忌地要彻底摧毁她完全恢复健康的一切希望,在她几乎把你忘记了的时候,你偏要硬闯进她记忆里,把她拖进一切新的烦恼和痛苦的煎熬中。”[4](P193)尽管如此,希斯克里夫为了自己的满足,自私冷酷地拒绝了耐莉的恳求,致凯瑟琳精神过于激动一命呜呼。这就是希斯克里夫生活的全部,也就是他把复仇作为他生活的唯一目标。
然而,当他完成了他的复仇计划时,他满足吗?高兴吗?愉快吗?他感到自己是胜利者吗?恰恰相反,“复仇的快感未能消弭爱的丧失所带来的痛苦和孤独”[9],复仇计划的实现使他感到无尽的孤独,寂寞,空虚和痛苦,因为他没有了生活的目标,失去了生存的动力,痛苦由精神的折磨转向对他身体的吞噬。看看最后他向耐莉透露的心声:“这是个可怜的结局,不是吗?——对我那些激烈的努力,难道这不是一个荒诞的结束吗?”[4](P423)希斯克里夫为何认为这是一个可怜的结局,荒诞的结束?
原因就在于他的复仇,他终级目标的实现使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凯瑟琳,他疯狂复仇的根源,一个他深爱着超过一切的唯一依赖,被他“迫害”致死;小林顿,一个天生体弱多病唯一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一个他和曾疯狂迷恋于他的林顿的妹妹伊莎贝拉的亲骨肉,在他暴政般的统治下,惶惶不可终日,最终,在哼哼唧唧的呻吟中死去。作为父亲,希斯克里夫竟然说,“但他 (小林顿)的生命不值一分钱,我一分钱也不愿花在他身上。”[4](P383)伊莎贝拉,一个曾疯狂迷恋于他并为他不惜牺牲一切的纯情女子,受他诱骗,为他利用,成了他的合法妻子。但她用自己双手顶礼膜拜般送上的一颗心,被他拿过去,残忍地掐死,又仍还给她,最终,她逃离了希斯克里夫的魔爪,病死它乡,留下体弱多病的儿子小林顿。他疯狂爱着的人,他的亲骨肉,他的合法妻子,一个个在他疯狂的复仇中直接或间接被他迫害致死,在那荒凉偏僻,凄风苦雨的呼啸山庄,只剩下他一个孤孤单单,形影相吊。正如,小凯瑟琳对他说“…希斯克里夫先生,你没有人爱;…你是悲惨的,对不对?你象魔鬼那样孤独,也象魔鬼那样嫉妒,没有一个人爱你——在你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会为你哭泣!”[4](P376)
而当他消灭了自己所有的宿敌,准备在他们的后代身上报仇的时候,却感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无谓的破坏,“我不想举手打人了,我连抬抬手都嫌麻烦!——我已丧失了观赏他们毁灭的能力了,我太懒惰,不愿去做无谓的破坏了。”[4](P423)为何希斯克里夫认为这是无谓的破坏呢?
叔本华认为,“因为自私的意志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一切烦恼的根源,人必须否定意志,压抑自私的愿望,以便享受幸福,或至少能够坦然平静。”[6](P498)希斯克里夫的复仇是他自私意志的具体体现,而且他的这种复仇无论就其自私的程度,还是其意志的坚定、冥顽,都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根本谈不上意志的否定,欲望的压抑,所以也就感受不到坦然中的平静,更享受不到压抑中的幸福。希斯克里夫的疯狂复仇严重践踏了社会的伦理道德,而在伦理道德基础上形成的良心使他因所有的复仇行为而陷入深深的自我谴责,“…良心把他那颗心变成了人间地狱。”[4](P426)。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理性控制不了感性,疯狂的报复。而他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因为为了复仇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亲生骨肉。
为了复仇,他践踏了社会的伦理道德;为了复仇,他扼杀了自己的良心;为了复仇,他牺牲了所有的亲人,他不惜一切手段达到了自己目的。但“希斯克里夫完成了他的全部复仇计划后便失去了他存在的理由”[10](P506),他的精神却变的极度忧郁压抑,他的心灵犹如飘零在沉寂,凄冷,浓雾弥漫大海上的一叶破败不堪的孤舟,看不见光明,找不到方向,等待他的惟有慢慢地萎缩死亡。“…… (我)用撬杆和锄头来拆毁这两座房子,磨炼自己像克勒斯 (Hercules)那样能干,可当一切都准备好了,一切都掌握在我的手里时,我却发觉我的意志力消失了,连掀起两座宅子上一片瓦的力量都没有了!”[4](P423)生活的空虚无聊,精神上的无依无靠,象魔鬼一样的孤独,使他对日常生活都失去了兴趣,“几乎连吃喝都记不起来了。”,[4](P423)“我得提醒自己去呼吸,甚至提醒自己的心脏去跳动!”[4](P425)精神的忧郁,压抑,生活目标的丧失,使他深深地厌倦了他的一生,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希望,“噢,上帝啊!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我真但愿已经结束了。”[4](P426)就这样他由厌食到疯狂四处游荡,沉重叹息,精神错乱,最终在呲牙咧嘴的狂喜中死去,结束了他恶魔似的一生,让世人重新恢复了平静,过上了安宁的生活。
在遭受巨大的仇恨,人们常常会丧失理智,疯狂的报复,但不要忘了,人类社会是一个文明的社会,文明社会的缔结往往是以功利和伦理为基础,爱欲的存在始终带有恶魔的气息。人们的冲突斗争复仇都源于对功利,爱等资源的争夺,复仇的利剑同样是把双刃剑,若超越了论理法律的范度,在毁灭对方的同时也会摧残掉自我。
[1]天涯-倦客.“恶魔是怎样炼成的——谈《红楼梦》与《呼啸山庄》[EB/OL].www.tianya.cn/new/techforum/Content.asp?idWriter=o&Key=o&idItem=106&idArticle=528041,2004.
[2]刘铁.东北新闻网特邀评论员?阿里巴巴与布什“大盗”[EB/OL].www.nen.com.cn,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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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姚晓鸣.风行自然呼啸爱恨情仇——析《呼啸山庄》中的环境意象[J].译林 ,2009,(1) :199.
[10]侯维瑞.英国文学通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