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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镇与《祝福》的叙事建构

2010-08-15余新明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10年1期
关键词:守节鲁镇祝福

余新明

(广东教育学院中文系,广东广州510303)

鲁镇与《祝福》的叙事建构

余新明

(广东教育学院中文系,广东广州510303)

《祝福》中的鲁镇,被鲁迅设置为一个民俗文化空间,这一民俗文化的核心是“祝福”文化,它的内在规定性决定了它是“不祥、不洁”的寡妇祥林嫂的对立力量,因此,鲁镇对祥林嫂的拒斥与祥林嫂为了生活的谋求进入就构成了《祝福》叙事的深层动机,这也是小说的内在结构和逻辑张力所在。而祥林嫂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被动地变成鲁镇人眼中的“不祥、不洁”之人,则加强了这篇小说的悲剧意义和思想力度。

鲁镇;民俗文化;祝福;寡妇禁忌;叙事建构

鲁迅笔下的未庄、鲁镇都是传统中国的一部分,在那里人们都依循习惯而活。人们在遇到不同事情时,传统习惯与之相关的部分便会展露出来。如在未庄,当阿Q想提高自己的地位时,未庄人关于等级的习惯性观念便表现出来并支配他们的行为;在《明天》里,当孩子发病以至死亡时,鲁镇人关于生病、死亡的一套经验就起作用了。而这些不同的习惯性的力量,不仅成为小说里人物的行为准则,也构成小说叙事的核心和基础。

那么,作为传统中国的一部分,《祝福》里的鲁镇会呈现出什么样的面貌呢?它的习惯性力量又表现在哪些方面呢?

《祝福》被夏志清先生誉为《彷徨》中“研究中国社会最深刻”的四部作品之一(另三部是《在酒楼上》、《肥皂》和《离婚》),其深刻性在他看来就在于:“《祝福》是农妇祥林嫂的悲剧,她被封建和迷信逼入死路。鲁迅与其他作家不同,他不明写这两种传统罪恶之可怕,而凭祥林嫂自己的真实信仰来刻画她的一生,而这种信仰和任何比它更高明的哲学和宗教一样,明显地制定它的行为规律和人生观。”[1]30如果说,“封建和迷信”在夏志清先生这儿还语焉不详的话,高远东先生就说得更清楚一些,他认为《祝福》是一个“儒道释吃人的寓言”,“鲁迅有意以鲁镇显示传统中国的社会、历史、文化的几乎全部内容:从风俗到制度、从思想到宗教、从日常生活到行为准则”,总之,鲁镇是一个文化空间,而“祥林嫂之死是一个文化的悲剧,是从风俗制度到思想信仰整体的悲剧”。[2]335-343应该说,这两位先生的研究都已经深刻地揭示出了《祝福》最本质的东西,比如说鲁镇的文化特性、祥林嫂死亡的文化原因,但仍然有一些问题,比如小说叙事的建构问题,即小说叙事是怎样一步步发展下去以至整个叙事是怎样最终完成的。

在《祝福》中,鲁镇被鲁迅设置为一个文化空间,这一点已得到学术界的公认。尽管人们对这一空间的文化内涵的认定略有出入,但在鲁镇文化的重点和核心是鲁镇的民俗文化上,人们似乎没有什么分歧。而小说里祥林嫂的特殊身份,和以民俗文化为重点和核心的鲁镇文化之间的不相容性,则构成了《祝福》的叙事动力——它推动叙事一步步向前发展并形成结局:祥林嫂的死亡。

小说一开始就在民俗意味极浓的祝福时节展开:“我”在此时回到故乡鲁镇,然后就是对鲁镇祝福习俗的详细描写。小说前半部分的另一重点放在“我”对鲁镇的感受上,“我”觉得鲁镇与我很不相宜,决计要走了。这些似乎与祥林嫂关系不大,但是,“我”与鲁镇的故事[3]122,却折射出鲁镇的文化特性,因而在叙事上可以说是为下面“祥林嫂与鲁镇”的故事作了一个铺垫。从小说里“我”回家的动机看,“我”显然是回故乡看望亲友的,但到了故乡,“我”却感觉到“我”是如此地不合时宜:他们都忙着祝福,根本没有时间接待“我”。鲁四老爷与“我”话不投机,他是个老监生,本能地反感“新党”,在他看来,康有为“还是新党”,而视康有为为保皇派的五四启蒙知识分子在他的眼里就应该是新新党了——而“我”恰恰就是。这就充分反映出鲁镇文化的保守性和落后性。“我”在饭桌上本想打听一下祥林嫂的死亡情况,可想到祝福的忌讳,就没有开口。下面一段话则充分证明了民俗文化在鲁镇占据着统治地位:

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

鲁四老爷尽管熟知理学——有前文“我”在他的书房里看到他读的书和对他是“讲理学的老监生”的介绍可知,但鲁镇祝福的民俗仍有力地支配着他的思想和行为。这样,小说就用“我”和鲁镇的故事对鲁镇的文化、尤其是它的民俗文化进行了一个初步的介绍,为下文展开祥林嫂和鲁镇的故事进行了“预热”。

在“我”回忆祥林嫂与鲁镇的故事中,鲁镇民俗文化的具体内容逐渐清晰起来。在小说中,鲁镇的民俗文化具体指“祝福”的习俗,其他风俗都或多或少与之发生联系。范寅《越谚》卷中“风俗”门下云:“祝福,岁暮谢年,谢神祖,名此,开春致祭曰‘作春福’。”小说对祝福习俗也进行了具体描写。祝福的目的是“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有些人家在祝福完毕后,接着祭祖”[4]112,这是祈求祖宗的保佑,在《祝福》里也提到了这一点,可见《祝福》里的“祝福”是既包含祭福神也包含祭祖的。与祥林嫂密切相关的,倒是祝福的禁忌。小说里写到的禁忌之一即是上面提到的在祝福时候,是不能提到死亡疾病之类不吉利的话的,这一点在中国绝大部分乡村过节的时候大概都如此。另一个禁忌是小说里写到的准备福礼,不能用“不干不净”的人。什么样的人是不干不净的呢?显然,在小说里是指像祥林嫂这样的寡妇。当祥林嫂第二次到鲁镇来时,鲁四老爷告诫四婶说:

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莱,只好自已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祥林嫂为什么会被鲁四老爷认为是“败坏风俗”、“不干不净”的呢?从封建正统儒家思想来说,它强调已婚女性要“从一而终”,而第二次到鲁镇的祥林嫂显然没有做到这一点——尽管她被婆婆卖到山里去并非所愿,也曾作过“真出格”、“异乎寻常”的反抗。女子在婚姻上要“从一而终”的观念在中国由来已久,并且无论是在官方还是民间都根深蒂固。早在《周易·卦三十二·恒》中就有“恒其德贞,妇人吉;象曰:‘妇人贞吉’,从一而终也”语,《礼记·郊特牲》中也有“壹与之齐,终身不改,故夫死不嫁”之语。到宋代,由于理学的大盛,理学思想逐渐成为官方意识形态,理学代表人物程颐在《近思录》中提出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观点也深入到了民间,对中国人文化心理的形成起了很大作用。封建统治者看到理学有助于统治民众,也就对其大肆宣扬,对民间的节妇进行包括立贞节牌坊在内的各种表彰。“上以风化下”,官方的思想向民间推行的时间久了,最后也就成为民间的信仰,化为民众自觉遵守的习俗。在绍兴,过去也是守节之风盛行。绍兴古贡院附近还有一个专门为寡妇设立的“清洁堂”,把寡妇送进这暗无天日、举目无亲的“清洁堂”去守节。“清洁堂”门口有两个女人管着,既不让外面的人进去,也不让里面的人出来,一直把这些守节的寡妇关到死为止。在绍兴主要城门外,都有叫行牌头的地名,那里贞节牌坊林立。在乡间路旁或城里台门口,还有旌节石碑,甚至有的台门口挂有“奉旨旌表”的巨幅匾额。[4]126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中,守节也成为寡妇们自觉的行为。《祝福》里就借卫老婆子的话写出了她们对被迫再嫁的反抗:“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也是守节的自觉执行者,她对被婆婆发卖也作过激烈的反抗。

寡妇为什么要守节呢?这与中国民间中的“寡妇禁忌”有关。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出发,认为禁忌根植于人的非理性或无意识之中。他说:“神圣的东西虽然是某种不能触摸的东西、一种神圣的禁令,具有非常强烈的情感暗示,但是实际上却并没有理性动机。”[5]564中国的寡妇禁忌,其实也根植于中国人的非理性或者无意识中。在中国民间信仰中,寡妇被“人咸目为不祥人,以为其夫主之魂魄,常随妇身,又娶之者,必受其祟,故辄弃置不顾,无人再娶”。[6]156鲁迅在《我之节烈观》中也有“大抵因为寡妇是鬼妻,亡魂跟着,所以无人敢娶”之语。另外,有的地方还认为寡妇命太硬,她的丈夫就是被她克死的,可见她是一个不祥的人。这样的不祥之人身后还有鬼魂跟着,因此寡妇走到哪儿都被人歧视,形成中国民间普遍存在的“寡妇禁忌”。而“从一而终”的儒家正统观念也被巧妙地融进了这种禁忌里,并在一定程度上靠它维持。

祥林嫂就是这样的一个不幸的寡妇,更不幸的是,她想守节,但在强大的族权力量面前,被鲁迅称为“很难”“很苦”的守节她也未能最终完成——她被婆婆卖出再嫁。这还不算完,更要命的是第二个丈夫病死、儿子又被狼叼走,她再次成为寡妇,在人们的眼里,她是罪孽更加深重——尽管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她再次走投无路,只好来到鲁镇,想勉强活下去。可鲁镇是个什么地方呢?是一个贞节风气很浓、民间鬼神文化很发达的地方。如小说里提到的鲁四老爷的祭祖,是他们家里“最重大的事件”。祭祖,实际上是中国祖先崇拜的一部分[7]18,而其根源在于鬼神崇拜。在中国人心中,死去的祖先还有魂灵存在,他们尽管也成了鬼,但只要子孙孝顺,经常(尤其是过年过节的时候)祭拜,祖先鬼不但不会伤害他们,还会保佑他们,给他们赐福。而这样的民俗文化,显然是排斥一个不祥、不洁而且身后还有鬼魂跟着的寡妇的到来的。祥林嫂走投无路要到鲁镇来谋生,而鲁镇固有的民俗文化又排斥其进入,所以,祥林嫂的谋求进入和鲁镇这一文化空间依自己的固有特性对她的排斥,就构成了《祝福》的深层结构和最根本的叙事动力。

对于自己是个寡妇因而是人们眼中的异类,祥林嫂应该是很清楚的,这从她逃婚出来到激烈反抗被卖就可看出。因此祥林嫂第一次到鲁镇来,首先是找一个中人——卫老婆子做介绍,其次是在主顾面前“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是一个安分耐劳的人”。她谋求进入鲁镇的这一策略果然有效,四婶“便不顾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而在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这样祥林嫂就以卖力的劳动在鲁镇留了下来。四叔尽管讨厌她是个寡妇,但看到她是这样好的一个劳动力,也就没说什么。而且还让她参与祝福的各种准备工作。也许,在鲁镇人看来,只要我不娶你,就沾不上你的鬼气;你不再嫁,就是一个节妇,祖宗是不会讨厌的——因为祖宗也赞成寡妇守节。显然,祥林嫂以自己守节的行为和自己拼命干活的表现,让人们不再在意她是个寡妇。这也是她所希望的,所以面对沉重的体力劳动,“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如果就此下去,对于祥林嫂来说就是幸福。但在那个时代,一个被嫁出去的女人是永远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的。代表族权的婆婆把她卖到山里去,更不幸的是第二个丈夫又病死、儿子也被狼叼走了,大伯来收屋赶她走。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第二次来到鲁镇。

但这次,情形显然与上次不同。在鲁镇人眼里(也许还有在她自己的眼里),她是一连克死两个丈夫的不祥之人,因再嫁也不再是大家肯定的“节妇”,而是“败坏风俗”、“不干不净”的人。祥林嫂为了进入鲁镇,采取的办法也与上次不同,她不再“不开一句口”,而是诉说她儿子被狼叼走的悲惨故事,接着“但是呜咽”。这一策略也奏了效,“四婶起刻还踌踌,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祥林嫂陈述她的凄惨故事也许是因为心头郁积的悲痛,但也不能否认有她想博取同情以进入鲁镇的考虑,在四婶答应接受她后,小说里有这么一句可作证明:“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担似的嘘一口气,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但这只是鲁镇对她的暂时接受,其拒斥很快就显露出来。

一是因遭受沉重打击,祥林嫂不再像过去那样能干了,这直接引起主人的不满——要知道,鲁四老爷家把她留下来就是看中了她的能干,现在,她不能干了,就潜伏着随时被解雇的可能。

二是祭祀时因她的“败坏风俗”、“不干不净”而不再让她做关于祭祀的各种工作,“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她已经失去了做祭祀准备工作(而不是祭祀本身)的资格。

三是鲁镇人对她的态度,“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这与第一次祥林嫂到鲁镇来鲁镇人夸奖她“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面对这些拒斥,祥林嫂也做出了自己的努力。面对鲁镇人,她对他们讲她日夜不忘的凄惨故事以博得同情,这一招刚开始“倒颇有效”,但日子久了,她的凄惨故事“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鲁镇人不再接受她。面对不能参与祭祀工作,以及柳妈所说的她死后要被锯成两半的恐惧,她用自己一年的血汗钱到土地庙去捐门槛,以期能赎罪,禳解身上的“寡妇禁忌”。但是死罪(到阴间被锯成两半)可免,活罪难逃,她仍然不准参加祭祀工作,她仍被视为“不干不净”的人。这样,她付出巨大努力的罪孽救赎也归于失败,并带来她想重新努力工作以赢得主人满意的努力也彻底失败。她再也无法进入鲁镇,她被整个鲁镇彻底抛弃了,只能往死路上走,她被鲁镇、更准确地说,是被以祝福为代表的鲁镇文化“吃”掉了。“当鲁镇社会与祥林嫂处于一种敌对的紧张关系,并排斥其介入时,它就变成了一个残酷的‘吃人’结构,而其文化——包括风俗、信仰、伦理、禁忌等——的秘密也就历历在目地暴露出来”[2]337,这个判断精彩地点出了祥林嫂的死亡与鲁镇文化的密切关系。这一密切关系的外在表现,就是谋求进入和排斥进入的行为层面,它构成了《祝福》叙事的动力、基础和核心,并最终以鲁镇的胜利来完成整个小说叙事。

以鬼神文化为中心的鲁镇民俗文化,不仅建构起“我”与鲁镇、祥林嫂与鲁镇的故事,还建构起“我”与祥林嫂的故事:她向我询问灵魂的有无,把本置身于事外的“我”也与祥林嫂的死亡联系起来,并最终把这三个故事结成一个有机整体。鲁镇就以它的这种文化特性参与《祝福》的叙事建构。

[1]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刘绍铭,李欧梵,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2] 高远东.《祝福》:儒道释吃人的寓言[M]//汪晖,钱理群.鲁迅研究的历史批判——论鲁迅(二).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3] 钱理群.与鲁迅相遇[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4] 裘士雄,黄中海,张观达.鲁迅笔下的绍兴风情[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85.

[5] 王先霈,王又平.文学理论批评术语汇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6] 任骋.中国民间禁忌[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

[7] 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M].长沙:岳麓书社,1989.

Abstract:In the novel ofBlessing,the town of Luzhen is designed,by the writer Luxun,as a symbol of Chinese folk culture with the core concept of blessing.This concept is inherently incompatible with the image of Xianglin Sao,an“ominous,unclean”widow.Therefore,the rejection of Xianglin Sao by the town’s inhabitants and her attempting integration for the sake of living together compose the deep narrative motive,the internal structure and the logical tension of the whole story.Also,the image of Xianglin Sao,who is unable to control her own fate and becomes the“ominous,unclean”person in the eyes of Luzhen’s inhabitants,strengthens the tragic sense as well as the thought significance of this novel.

Key Words:Town of Luzhen;folk culture;Blessing;widow taboo;narrative construction

The Town of Luzhen and the Narrative Construction of the NovelBlessing

Yu Xinm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Guangdong Education Institute,Guangzhou,Guangdong510303,China)

I210.97

A

1671-2544(2010)01-0051-04

2009-11-09

余新明(1973— ),男,湖北大悟人,广东教育学院中文系教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龙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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