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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馨儿,还是畸形儿:窦娥性格形象别解

2010-08-15周全伟

潍坊学院学报 2010年5期
关键词:关汉卿窦娥道德观

周全伟

(安康职业技术学院,陕西 安康 725000)

宁馨儿,还是畸形儿:窦娥性格形象别解

周全伟

(安康职业技术学院,陕西 安康 725000)

窦娥是一个为广大读者喜爱的文学形象,但对其性格分析批评中存在着简单化倾向,遮蔽了其性格的多重性和复杂性。窦娥性格中善良、正直和坚强的一面是最本质的,但其认同、接受以至于被封建意识形态及伦理道德观麻醉与规训的一面也是不容忽视的。只有多层面地分析解读,才能使窦娥成为文学史上一个立体审美对象,才符合关汉卿创作的意图。

窦娥;性格;形象;畸形儿;宁馨儿

窦娥是中国古代文学画廊里的一座浮雕,她的守身如玉、冰清玉洁曾使多少阎婆惜们羞愧不语,让多少潘金莲们无地自容。一个弱女子原型成就了中国古代文学的一尊不朽的光辉形象,这正是中国封建社会下层妇女的不幸命运成就了文学的幸事。但是当文学史使窦娥成为一个宁馨儿,使其形象熠熠生辉后,却不自觉地造成了遮蔽窦娥性格中的多重性抑或复杂性的缺憾。窦娥这座文学浮雕是以封建社会底层女子为质料塑造出来的,而又是借助于封建意识形态和伦理道德观这种特制的彩釉使其溢光流彩的。然而外表的光彩照人终究掩饰不了精神上对封建意识及伦理道德观承认与接受并践行的麻木与愚昧的内核。

窦娥作为一个文学形象,表现和支撑这个形象的是其性格特征。我们应该承认她性格中最本质的一面是善良、正直和坚强的。这一本质的性格特征在《窦娥冤》前三折中已经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第一折“窦娥的反抗性格”“初露锋芒”,第二折“进一步刻划窦娥的坚强”,到第三折止作者已经“塑造了一个善良正直,至死不屈的妇女典型形象”。[1]全剧“突出了窦娥善良而坚强的性格,为我国的悲剧艺术提供了典型的范例”。[2]但是确实有不少读者与批评者往往忽略了窦娥性格中的其他特征,这就使窦娥性格中原本存在并应该被解读阐释的一些特征,完全被掩盖在一边倒式的分析批评中了,其结果势必要影响对文学性格形象的合理准确阐释,混乱文本批评和文本价值及评估体系。审美经验告诉我们,一个文本的意义和价值不会是纯客观的,也不可能是恒定的,而是在阅读主体的阅读接受与阐释过程中去不断加以建构和拓展的。文本原本就“是一个多层面的结构存在,进入文本的不同层面,就会见出文本的不同意义。同时,在不同的历史境遇中,由于受制于阐释者的现时视域和解释立场,文本也完全可能历史性地呈现出不同的意义,我们应该承认文本在不同的时间或从不同的层面历史地展现出它自身的不同方面,这些方面各自存在又共同化合,表现为众声喧哗的诸种意义话语”。[3]

善良、正直和坚强是窦娥性格中最本质的特征,是完成窦娥形象塑造的基本因子,而窦娥性格中还有不自觉地认同、接受和张扬封建意识及伦理道德观的一面。当然读者应该清楚窦娥性格中的这一特征是封建制度及社会环境强加给她的,是一种“集体无意识”使然,从文学审美角度看,这也是窦娥形象具有艺术真实必不可少的因素。文学是关于人的学问,而人是“杂色”的,人的性格是多重和复杂的。文学叙事中的人和事要具有艺术的真实,就要以现实生活为参照系,给读者以现实生活的艺术“真味”。所以我们对窦娥这个形象的阐释与批评就不能持“一根筋”的态度,看不到封建制度的意识形态对窦娥的毒害,尤其是如果看不到窦娥对封建制度的意识形态不自觉的认同和接受,就无法从更深层面上来解读与阐释这个文学形象,也就无法深刻有力地揭露封建专制制度既腐朽又顽强、既荒唐又正经、既狠毒残忍又不露声色的本质。因此,这就需要我们从《窦娥冤》文本的不同层面对窦娥多重的复杂性格予以阐释,使其“成为一种当代的存在”,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

窦娥3岁母亡,7岁时因父亲被高利贷盘剥,无奈把她卖给蔡婆家做童养媳,不到17岁和蔡婆的儿子成亲,又不到两年丈夫病死,正值青春年少豆蔻年华的20岁的女子,却成为一个守寡近三年的寡妇。20岁的女子是守寡三年的寡妇,这本该是一个违背逻辑的不等式,是一个骗人的谎言,然而又确实是一个不容争辩的事实,是一个文学意义上成立的等式,这是多么鲜明的一个悖论啊!封建专制制度的意识形态和妇女贞节观甩给窦娥的就是“从一而终”、寡居“不逾越”的霸权话语,指给窦娥的就是泯灭人欲、老死户牖的没有出路的出路。在封建专制的政治意识及其话语已经蔓延流行到了社会的各个角落,扩散渗透到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在已经形成的社会意识及其话语的这张大网之中,作为下层妇女的窦娥已经成为被封建社会意识和话语的毒液毒害的天然对象,她即使插翅也难逃出已经形成的社会意识及其话语织就的这一张大网,其结果是吞食了涂蜜的毒药而不自觉,投入了无形的罗网而不自知。面对张驴儿威逼改嫁成婚,首先想到的是“我一马难将两鞍鞴,想男儿在日曾两年匹配,却教我改嫁别人,其实做不得”。[4]人们不禁要问:一个无奈和婆婆相依为命的爱情的缺失者、婚姻的下岗者、家庭的坍塌者、人生的大不幸者的孤苦无靠的女人,在生活中遭遇了千种屈辱,万般苦难的20岁的年轻寡妇,就没有对突然来临的年轻异性的一点新奇与好感,没有对男女情爱相悦的一点暗流涌动,没有对单身适龄男性向往而掀起心灵上的性爱情感的波澜抑或荡起一圈涟漪吗?作为一个正值盛年、青春活力四溢的漂亮女性,作为一个鲜活的生命个体,她有的是也应该有自己的生命和感情的欲望与冲动。但窦娥对此却是心如止水,面若冰霜,恪尽妇责地守寡,没有一丁点儿的生理苦闷和人性欲望,整个儿的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义凛然的变态相,仿佛就是生活在欲望的真空地带,与世俗人生隔绝,成了修道院的修道女,“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这一场婚事,导致后来的张驴儿铤而走险,用尽了流氓无赖、残忍狠毒的手段,制造了一幕窦娥的人生悲剧。

笔者完全无意于故作语出惊人之举,来做文学形象的辩护律师,试图替张驴儿辩护,更不是为其“伸张正义”,但笔者很理智地认为,张驴儿完全有权力、资格与条件向窦娥求婚。文本中看不到张驴儿是一个已有家室而又喜新厌旧要抛弃糟糠之妻的负心男人,且正处在应该求婚成家的年龄,他的家境和窦娥此时的家境基本符合“门当户对”的封建社会婚姻的游戏规则,他的婚姻及人性欲望应该得到理解。而窦娥年轻寡居,且守寡近三年,已尽到了“以夫为纲”的“责任”与“道义”。弱女子稚嫩的肩膀挑不起生活的重担,小寡妇柔弱的脊梁顶不住家庭门户的大任,正需要一个男子汉来与她分忧解难,负生活重担,撑家庭大厦。然而窦娥断然拒绝了,真出人意料啊!罗敷的拒绝“使君”,是因为她有心慕已久的“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鬚。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的意中人。[5]兰芝反抗兄长让她再嫁太守家的“郎君”,是因为她牢记仲卿“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的嘱咐。[6]她们都是心存希望,为了两情相悦,“有情人终成眷属”,拒绝与反抗求婚的动力和目的都是因为心中有一位可恋可爱可依的“他”。就连700余年后失去丈夫很怕忤了封建伦理道德的祥林嫂,对再嫁进行了拼死反抗后,也终于走了与贺老六成家生子的世俗人生常规路。而窦娥对再婚拒绝的原因却是“好马不配两鞍,好女不嫁二男”的贞节观,目的就是要彰显自身的反抗性格,不经意间却走向了被封建意识异化之途,使自己戴上了愈来愈沉重的人格面具和精神枷锁,不自觉地成为封建意识和伦理道德教化的牺牲品。

“悲剧的时代,产生时代的悲剧。几千年封建社会,就是人民的悲剧时代,出现那么些普通人民的悲剧主人公,就不足为奇了。”[7]窦娥的悲剧是社会造成的,罪过在封建专制制度,遭殃受难的是底层妇女窦娥。鲁迅曾把封建社会的中国民众分为“想做奴隶而不得”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两类。[8]我们可以借用鲁迅的名言说封建社会的中国女人也就是“想恪守女子贞节观而不得”和“暂时恪守住了女子贞节观”的两类,而窦娥就是“暂时恪守住了女子贞节观”的一类。由此可见泯灭人性的封建意识及伦理道德观的毒汁已经融入到窦娥的血液,成为她人生信奉的教条,支撑窦娥不断抗争的就是封建意识的女子贞节观。从这一点上讲,窦娥就是一个被封建伦理纲常毒害得已经麻木了的典型。她的悖论式的性格是封建意识和伦理道德观麻醉、欺骗和规训的千千万万牺牲者代表的必然生成,所以笔者为窦娥形象的定位是:她是文学史上的宁馨儿,又是封建意识形态及伦理道德观麻醉和规训的畸形儿。当然这样的定位绝不是要从根本上否定700余年来读者所喜爱的文学形象,更不是说窦娥形象的本质特征是假恶丑的。我们可以通过恢复与还原窦娥性格的多重性与复杂性,更好地对这个文学形象进行审美观照,更进一步地洞烛文本的丰厚蕴涵。

以上通过分析窦娥性格,还原和重现其性格的多重性和复杂性,目的是使这个文学形象“活”起来。但仅此,论述还显得很不严谨周密,还必须要简析一下相关的一个问题,也是一个不为研究者和批评者特别重视的问题,即作为“我国文学史上伟大的作家之一”、“中国戏曲的奠基人”的关汉卿着力塑造一个封建意识形态及伦理道德观麻醉与规训的畸形儿矛盾不矛盾?现实生活中的风流“浪子”的关汉卿极尽刻画一个下层弱女子恪守封建妇道不改初衷之能事相悖不相悖?对此我们必须予以回答与澄清,因为“批评过程与其说是对内容的释义,不如说是对它的揭示,是对隐匿在曾经作用于它的种种稽查的歪曲之下的原初信息、原初经验的一种暴露,一种恢复”。[9]文本研究与批评的重要目的和任务就是对“原初信息、原初经验的一种暴露,一种恢复”,这是研究和批评《窦娥冤》文本绕不过去的弯儿。

关汉卿杰出的文学才能和创作实践证明,他谙熟文学艺术创作之道,重视并善于艺术创新,要用别一种艺术方式塑造出文学中让读者过目不忘的形象,表达自己对封建专制制度的不满和反抗,以此来解构封建专制的话语霸权。元代的民族歧视政策和长期停止科举选士,使大量文人失去进身仕途之阶,“向烟花路儿上走”,沦为“躬践排场,面敷粉墨,以为我家生活偶倡优而不辞”的书会才人[10],成为社会弱势群体。据有关资料记载,元代的科举考试方案“长期在朝廷议而不决,直到仁宗皇庆二年(1313)十一月才正式颁布施行,其后又自顺帝元统三年(1335)末废止五年,再于至元六年(1340)底下诏复科,最后延续到元代灭亡为止。严格地说,元前期(1234~1313)只在地方一级举行过类似于科举的考试,元后期(1314~1368)在中央一级举行的科举考试也仅有十六科,总共录取进士一千二百余人,在地方一级举行的科举考试有十七科,乡试中选而未成进士者估计不超过三千人”。[11]所以有人评论说:“元代是中国科举史上最低落的一代,如果说历代知识分子的命运与价值总与科举制度相联系的话,元代也是知识分子最不值钱的一代。”[12]社会地位的变化,导致元曲剧作家人生理想、人格律守、审美心理等一系列痛苦裂变,现实的崇高的责任感和使命感稀释了、淡薄了,有的甚至丧失了。他们往往以纵情醉心于勾栏柳巷中的消极之行,表达自己对现实的不满与愤激之情。“蒙元帝国的建立,落后强悍的少数民族征服以汉族为主体的中原各民族,朴野劲直的游牧文化冲击以至重创高度发展的农业文化。这一超越常规的历史变迁造成了封建宗法制度的断裂,也导致了一向被奉若神明的儒学伦理体系的解纽,使整个社会意识形态陷于混沌无序的失重状态。对于全社会性的由传统文化的解体而引起的心理错位与信仰破灭,感受最深的莫过于被赶出清雅优裕的书斋而无所逃匿地接受血与火洗礼的文人墨客。”[13]而当时文士这种痛苦的裂变及其引发的行为就成为封建社会改朝换代前后一种文人墨士的普遍现象。如历史上就有明末的遗老遗少们不愿做清朝的新贵而忘情于成群妻妾甘当人虾的逸闻,文学中也有不走读书入仕,专在女儿群里厮混的贾宝玉辈的“混世魔王”形象的叙写。而关汉卿本人也公开宣称自己要做“一粒铜豌豆”(笔者认为关汉卿该不会不明白“铜豌豆”原是青楼勾栏中对老狎客的昵称吧),以风流浪子炫耀自夸。同时,“蒙元王朝奉行的民族歧视政策与强权政治,唤醒了元杂剧作家的群体意识和社会使命感,激发了他们凭借舞台艺术形象宣泄时代郁愤的创作热情;入主中原的异族统治者过分地倚恃武力,对精神产品的影响浑然不觉,思想控制相对地显得薄弱,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意识形态领域的失调和无序,这不仅刺激了元杂剧以迅猛的态

势占领城乡文化阵地,而且也给作家将其自主意识输入杂剧作品提供了较为自由的精神空间。”[14]这样元代的专制统治势力和文士们的消解颠覆统治势力必然要在文学这个特定的场合中碰撞了。关汉卿借用文学艺术这一隐性反抗的手段与方式表达对现实的不满与抗争是符合社会实际和自己身份特征的。试想面对正处于旺盛之际的元政权,关汉卿能像秦末的陈胜、吴广那样揭竿而起,一呼百应吗?他的“向烟花路儿上走”就是对现实不满与抗争的关汉卿特色的行为举措。某种意义上讲,文本就是作者生活和心灵的艺术写照,因此在文学创作中,关汉卿就会尽最大努力,调动和运用各种艺术手法去刻画人物性格,不但要表现窦娥善良、正直与坚强的性格特征,更要突出窦娥被封建专制意识及伦理道德观毒害,将遭集体谋杀而不能自省的一面,或者可以说是暴露了中国封建社会下层民众“集体无意识”的民族文化劣根性。反过来看,越突出窦娥性格中被封建专制意识及伦理道德观毒害、扭曲而不能自省的一面,就越能反映封建专制社会的极端黑暗与残忍,活脱脱地显现出封建伦理道德观是一把残杀中国下层妇女而不滴血的软刀子,因为一个正常的社会绝对不会用它的体制性力量来压抑正常的人性的。所以可以说这是关汉卿以退为进,用反衬艺术创新地替下层妇女的生命欲求申诉的一种艺术手法,而窦娥也就成为一个现实生活层面上被封建意识形态和伦理道德观麻醉与规训的畸形儿,成为一个文学审美意义上既令读者喜爱又让读者惋惜怜悯的完美典型——宁馨儿。这正是《窦娥冤》的艺术魅力的体现,也正是关汉卿娴熟老到、不拘一格、独树一帜的文学审美创新的写照。

[1][4]朱东润.《历代文学作品选》下编第一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游国恩,等.《中国文学史》第三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189.

[3]郭持华.“历史流传物”的意义生成与经典化[J].杭州师范学院学报,2005,(2).

[5][6]朱东润.《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一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366,377.

[7]王季思,萧善因,焦文彬.《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前言[J].文学评论,1981,(4).

[8]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13.[9]弗里德里克,詹姆逊.马克思主义与形式[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342.

[10]臧懋循.元曲选序二.转引自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三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67.

[11]黄仁生.论元代科举与辞赋[J].文学评论,1995,(3).

[12]金诤.科举制度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160.

[13][14]张大新.金元文士之沉沦与元杂剧的兴盛[J].文学评论,1994,(6).

NingXiner, She is Still an Abnormal Child:The Character Image ofDou’e in Alternate Solution

ZHOUQuan—wei

(Ankang Career College ,Ankang 725000 ,China)

Dou’e is a favorite literary image for readers. But there was simplistic tendency to analysis of her character,which obscured the complexity of her personality. I think that the side of kind, pure- hearted and adamantis the most essential character of Dou’e, but the side of identification, acceptance down to anaesthetized of feudalideology and ethics can not be ignored. Only after we make the multi- dimensional analysis, Dou’e will become astereoscopic, aesthetic object in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And this is consistent with the intention of Guan Hanqing’creation.

Dou’e;character;image;anabnormalchild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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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4288(2010)05-0069-04

责任编辑:陈冬梅

2010-07-22

周全伟(1952—),男,陕西旬阳人,安康职业技术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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