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闻一多诗歌的情感性与个人性
2010-08-15罗晓静
罗晓静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新闻与文化传播学院,湖北武汉430073)
论闻一多诗歌的情感性与个人性
罗晓静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新闻与文化传播学院,湖北武汉430073)
主持人语:
中国人很重视周年,因为经过某一个周期,对象可能会表现出一些新的意义,这体现出辩证发展的历史观点。今年是中国现代著名诗人和学者、杰出的爱国主义者闻一多先生诞辰110周年。11月20日至21日,闻一多基金会、中国闻一多研究会和武汉大学文学院等单位在武汉大学召开了闻一多诞辰110周年纪念暨国际学术研讨会。这次会议收到的论文表明,许多学者正在试图拓展闻一多研究的领域,或者引入新的研究方法,贯彻了一种自觉的创新意识。闻一多研究已经达到一个很高的水平,尤其是在闻一多新诗研究、闻一多诗学研究方面取得了丰硕成果,要有新的突破不是那么容易的。但挑战或者就是机遇:就在今年的11月24日,台湾政治大学等单位在台湾召开了纪念闻一多诞辰110周年的座谈会,这表明台海两岸、甚至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国民党两大政治力量有可能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反思历史恩怨,共同面对中华民族在和平崛起过程中所面临的更为紧迫的现实问题。对闻一多研究来说,这要求我们采取一种前瞻的和回到历史原点的双重视角,重新思考闻一多在中国现代史、中国现代政治史、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地位和角色。发表在这个专栏里的两篇文章,就从不同的侧面表现了闻一多研究目前的一些新动向。罗晓静的文章强调闻一多诗歌的情感性和个人性,这与人们通常重视闻一多诗歌的爱国主义精神是有所不同的。其实爱国主义精神与个人性的情感可以统一,罗晓静的观点表现了新一代学者的可贵精神,可以引起读者对于闻一多的感情世界和诗意想象的更深程度的关注。陈欣和许祖华的文章讨论闻一多研究原始舞蹈的成果,向读者展示了闻一多从事文化研究的开阔眼界,有助于增进人们对作为学者的闻一多的认识。我把它们推出来,希望引起读者的关注。
(主持人陈国恩,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闻一多诗歌除了“爱国”这一基本精神或特征之外,还具有很强的情感性和个人性特征。就情感性特征而言,闻一多诗歌在形态各异的情感表达背后,隐伏着两大情感之源——孤独和失落。现实生活和情感体验的孤独感、失落感,凝结成了闻一多源源不断的艺术创作。至于闻一多诗歌的个人性特征,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闻一多诗歌可以看作他同时期个人生活和情绪的忠实纪录;闻一多总以个人的情绪体验和存在状态来看取现实世界并构筑起诗歌中的精神世界;闻一多诗歌十分突出强调抒情主体——“我”并注重营造极富个人性、主观性的意象。闻一多诗歌中这两大特征的形成,主要决定于闻一多自身的个性、自我意识,闻一多对诗歌主体性的认知和对诗歌本质的理解。
闻一多诗歌;情感性;个人性
闻一多曾被誉为“唯一”的或“纯粹”的爱国诗人,“爱国”则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解读闻一多其人其诗的基本命题。“爱国”固然概括出了闻一多诗歌的精神或特征,但也在无形之中框就了对闻一多诗歌的理解。在笔者看来,闻一多诗歌除了“爱国”这一基本精神或特征之外,还具有很强的情感性和个人性。从情感性和个人性的角度重新解读闻一多的诗歌创作,不仅能够更深层次地把握闻一多诗歌的“爱国”主题,而且能够加强对闻一多诗歌丰富性的认知。
一
闻一多诗歌具有明显的情感性特征。闻一多在《〈冬夜〉评论》中说:“诗是被热烈的情感蒸发了的水气之凝结”。闻一多诗歌正是由各种“热烈的情感”之水气凝结而成的,既包括人们给予诸多关注的爱国之情,还有较少为人提及的爱情、亲情、友情等。更为重要的是,在形态各异的情感表达背后,隐伏着两大情感之源——孤独和失落。
孤独,在闻一多的生命体验中占据了极其重要的位置。三年的留学生活,使闻一多深味孤独的痛苦。闻一多在乘船赴美途中就已经开始感受到孤独,他连“一个能与谈话的人都找不着”。刚到芝加哥才一个星期,闻一多就急切盼望朋友们的来信,希望他们“不要忘了那半球一个孤苦伶仃的东方老憨”。[1]53作为一个初出国门者,闻一多将自己称作“孤苦伶仃的东方老憨”,可能很容易被认为是对美国生活不适应。事实上,闻一多在整个留美期间,孤独感是愈演愈烈。在美国生活近一年之后,闻一多向梁实秋感慨:“这一年生活苦极了,除了同一位同班的洋姑娘偶尔谈谈粗浅的文字知识以外,竟没有人共谈了。”[1]177直至回国之前,闻一多仍将留学期间的生活描绘为“斗室孤灯”:“天涯闭户睹清贫,斗室孤灯万里身。堪笑连年成底事?穷途舍命作诗人。”[1]223如此频繁甚或有些夸张地表述令人难耐的孤独,可见闻一多对“孤独”有着非常深切的感知。
爱情的无所皈依,是闻一多倍感孤独的另一个重要原因。1922年2月,闻一多奉父母之命与高孝贞结婚。闻一多称此举“诚为一大牺牲”。出于孝道而非情感需求的婚姻,造成闻一多难以言说的伤痛。婚后两个月,闻一多在写给弟弟的信中大大抱怨了一番:“大家庭之外,我现在又将有了一个小家庭。我一想起,我便为之切齿指发!我不肯结婚,逼迫我结婚,不肯养子,逼迫我养子——谁管得了这些?驷弟!我将什么也不要了!宋诗人林和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我将以诗为妻,以画为子,以上帝为父母,以人类为弟兄吧!”[1]34婚姻不仅没有带给闻一多归属感和幸福感,反而让他产生了自我放逐、自甘孤苦的强烈意愿。闻一多在婚后5个月赴美留学,自然更无法寻找一丝一毫的情感慰藉。身处异国他乡的闻一多不愿“再讲到女人”,痛哭自己“情的生活已经完了”,以后“只想在智底方面求补足”,“要在艺术中消磨我的生活”[1]139。
现实生活和情感体验的孤独感,凝结成了闻一多源源不断的艺术创作。其中的一大类别,是对自己“孤独“状态的直接写照。闻一多在赴美途中第一首诗《孤雁》中,称自己是“不幸的失群的孤客”、“孤寂的流落者”、“可怜的孤魂”、“流落的孤禽”,“泣诉那无边的酸楚”,迸出痛苦而热情的哀音。他在《我是一个流囚》则说:“我是快乐底罪人,/幸福之宫里逐出的流囚。”第二大类是闻一多最为有名的爱国思乡之作,从“游子”的角度抒发爱国思乡之情。这类通常被理解为强烈的民族感情和文化感情的情感,又何尝不是初出国门的游子身处异国的孤独而敏感的精神状态呢?如《太阳吟》中,闻一多不仅说太阳是“家乡来的太阳”,另一方面也说太阳跟自己一样“无家可归”,“身世一样地不堪设想”!他在深秋中一方面想着祖国、家庭、母校、故人,最终仍是因为“追想春夏已逝的荣华”而洒下“几点黄金泪”。至于那些动人的“红豆篇”,与其说是相思之作,不如说是因爱情无所皈依的宣泄,或者说是孤独之人对“情”本身的相思。诗人不怕那“着了火”、“有泪雨洒着”的相思,“最难禁的,/是突如其来,/赶不及哭的干相思”。相思之后的团聚,也不过是“冬天底长夜,/好不容易等到天明了,/还是一块冷冰冰的/铅灰色的天宇,/那里看得见太阳呢?/爱人啊!哭罢!哭罢!/这便是我们的将来哟”!
失落,则是闻一多情感世界及诗作内容的第二大主题。年轻的闻一多首先遭遇爱情的失落。闻一多于1922年4月4日在《清华周刊·双四节特刊》上发表《进贡者》、《死》、《深夜的泪》三首诗,无疑可以看作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的回应。他把自己比作向爱进贡的臣子,未曾想竟航到“一个涸了的海港”,他悄悄等着“爱潮膨胀”,却始终等不来爱的潮头。诗人最后质问:“我的王!/无知海潮他也有信,/难道你的爱潮这样无情?”爱的贡臣在深夜拭泪,从“澈虚的古镜”中照见“憔悴的容颜”,尝到生活苦涩的滋味。诗人原本对爱充满了期待,甘愿“淹死在你眼睛底汪波里”、“烧死在你心房底熔炉里”、“醉死在你音乐底琼醪里”、“闷死在你呼吸底馥郁里”,此刻对爱只剩下“酷冷”、“无情”、“寡恩”的感受。在笔者看来,真正让闻一多失落于爱情的,不是婚姻的对象,而是婚姻的形式。闻一多后来与妻子高孝贞感情甚笃,但最初的那份失落深深烙刻在了早期诗篇中。
闻一多紧接着遭遇文化的失落。刚到美国不久,闻一多就在家信中表达愤激情绪:“在国时从不知思家之真滋味,出国始觉得也,而在美国为尤甚,因美国政府虽与我亲善,彼之人民忤我特甚(彼称黄、黑、红种人为杂色人,蛮夷也,狗彘也)。呜呼,我堂堂华胄,有五千年之政教、礼俗、文学、美术,除不娴制造机械以为杀人掠财之用,我有何者多后于彼哉,而竟为彼所藐视、蹂躏,是可忍孰不可忍!”[1]50闻一多身处域外,真切感受到来自异类民族的种族歧视和文化否定。他不仅多次感叹“美利加非我能久留之地”,甚至宁可“提倡中日之亲善以抗彼美人,不言中美亲善以御日也”。[1]138民族、文化的自尊,如此轻易地被践踏,给闻一多造成极大的心理落差。他一方面不遗余力地批判美国社会的现代文明,“那里只有铜筋铁骨的机械,/喝醉了弱者底鲜血,/吐出些罪恶底黑烟,/涂污我太空,闭熄了日月/”;另一方面则无比思慕祖国的东方文化,他将菊花视为“东方底花,骚人逸士底花”,并热烈赞美“我祖国底花”,赞美“我如花的祖国”,他看到秋色即想到“紫禁城里的宫阙——/黄的琉璃瓦,/绿的琉璃瓦”。
然而,闻一多在回国之后更是遭遇理想的失落。当闻一多直面社会现实的时候,梦想中美轮美奂的祖国完全改变了模样。诗人听到的是“四邻的呻吟”,看见的是“寡妇孤儿抖颤的身影,/战壕里的痉挛,疯人咬着病榻,/和各种惨剧在生活的磨子下”。他捶胸顿足地哭喊:“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他痛苦失望之极发出绝望的愤怒:“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残菜剩羹。”闻一多关于社会和民族的理想破灭了,继而关涉对自我认知和自我实现的失落。诗人坦率供认自我的矛盾、分裂状态:一个“我”爱着“白石的坚贞”、“青松和大海”、“英雄”、“高山”和“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另一个“我”却是“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在《末日》一诗中,诗人处在黑暗、冰冷的环境中,用蛛丝鼠矢、花蛇的鳞甲燃烧心之盆火;当鸡鸣报晓之后,火焰熄灭,人如游魂一般隐退。这样一些诗句传达出来的,是诗人灵魂深处的矛盾和幻灭感,带着浓重的伤感、失望和失落的情绪。
二
闻一多诗歌也具有突出的个人性特征。闻一多曾经这样表达:“每个诗人都有他独特的性格,作风,意见与态度,这些东西会表现在作品里。”[2]219闻一多是一个有着强烈自我意识的诗人,也有着自我实现的强烈要求,更是乐于在诗作中倾尽全力地袒露个人的精神世界,其诗作在思想内容与艺术风格两方面都呈现出鲜明的个人色彩。
首先,闻一多的全部诗作,可以看作他同时期个人生活和情绪的忠实纪录。闻一多与梁实秋同在珂泉留学的时候,有一次梁实秋讥笑他的书桌太凌乱,闻一多当天便创作了《闻一多先生的书桌》这样一首颇为诙谐的诗。诗人既为自己的邋遢解嘲,又吐露了自己当时的生活态度:“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们,/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闻一多在纽约给梁实秋的一封信中附了一首英文诗《相遇已成过去》,并自述创作动机“人非木石,孰能无情”。梁实秋回忆这首诗的创作:“一多的这一首英文诗,本事已不可考,想来是在演戏中有了什么邂逅,他为人热情如火,但在男女私情方总是战战兢兢的在萌芽时就毅然掐死它,所以这首诗里有那么多的凄怆。”[3]65在长女立瑛患病夭折之后,闻一多写下了一首极为美丽、哀伤的诗——《忘掉她》,诗中反复重叠“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表达了父亲对女儿的无限思念之情。闻一多在潜心学术三年之后,于1931年发表长诗《奇迹》。这首诗是应徐志摩邀约催稿专为《诗刊》创作的,徐志摩认为是自己帮闻一多“挤”出来的奇迹。梁实秋否认了“挤出来”的说法,十分肯定地说:“实际是一多在这个时候在情感上吹起了一点涟漪,情形并不太严重,因为在情感刚刚生出一个蓓蕾的时候就把他掐死了,但是在内心里当然是有一番折腾,写出诗来仍然是那样的回肠荡气。”[3]96以上所举的几首诗,都能与闻一多的个人世界直接对应。事实上,从《红烛》到《死水》,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出闻一多的生活处境、个人身份以及思想情感的种种变化。
其次,闻一多总以个人的情绪体验和存在状态来看取现实世界,并构筑起诗歌创作中独特的精神世界。闻一多在诗歌创作中,有一种一以贯之的思想线索,即对于生命价值和死亡意识的双重追寻。无论爱情、希望、梦想,还是自然生物、人类个体、民族国家,无一不是经历着生生死死的纠结!在诗人看来,生命的价值和死亡的意义是互相转化的,生预示着死、死成就着生。正如《梦者》这首短诗中所说:“假如那绿晶晶的鬼火/是墓中人底/梦里迸出的星光,/那我也不怕死了”。
闻一多的诗作中,有《红烛》、《李白之死》、《剑匣》、《死》等明显以“死”为主题的篇章,但几乎所有的死亡都具有了重生的意义。如《红烛》中说:“红烛啊!/是谁制的蜡——给你躯体?/是谁点的火——点着灵魂?为何更须烧蜡成灰,然后才放光出?”《李白之死》中李白为救水中之月溺水而亡,力尽气竭之际看到圆月还贴在天上,只想到“我已救伊上天了”。《剑匣》中当“我用自制的剑匣自杀了”,却欢呼“我的大功告成了”。在其他涉及和描写死亡的诗作里,诗人的主观意识中生与死的界限亦以泯灭。如诗人在《花儿开过了》这首诗中,提取了花残、果烂、叶败、枝空等死亡意象,表达对生命和爱情的执着,“我敢说那已消的春梦底余痕,/还永远是你我的生命底生命”,“我也不曾因你的花儿暂谢,/就敢失望,想另种一朵花来代他”。
闻一多的那些爱国主义诗篇,在宏大主题和主流叙事的表达之外,同样也反映着他灵魂深处对生与死的极富个人性的感受。如《一句话》:“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爆一声:/‘咱们的中国’!”代表作《死水》更是置于死地而后生:“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对死的追寻和礼赞,何尝不是孤独和失落之人的心理常态?由死而生,又何尝不是孤独和失落之人最后的精神支撑?
再次,闻一多诗歌十分突出强调抒情主体——“我”,并注重营造极富个人性、主观性的意象。闻一多的诗歌,绝大多数都是以“我”为中心的抒情诗,以第一人称“我”统领全篇。这样的诗以热切、深沉、凝重的情感情绪为特色。另外一部分以第二人称“你”抒情或叙事的诗篇,则明显有一个全知全能的“我”与之进行对话,而这个“我”往往就是诗人自己。如《红烛》中两种叙事人称同时出现:“红烛啊!/匠人造了你,/原是为烧的。/既已烧着,/又何苦伤心流泪?/哦!我知道了!/是残风来侵你的光芒,/你烧得不稳时,/才着急得流泪!”《二月庐》中则有一个心碎的人在聆听燕子的倾诉:“啊?你的爆裂得这样音响,/迸出些什么压不平的古愁!/可怜的鸟儿,你诉给谁听?那知道这个心碎了哦!”少数诗作中虽然没有出现人称代词,但在语气、句式、指示代词等的运用中,仍然暗示着审美主体的存在。如《秋深了》一诗,其强烈的主观性和抒情性一点也不亚于那些以“我”为抒情主体的诗歌。
抒情主体“我”的介入,使闻一多诗歌中形成了极富个人性、主观性的意象。诗人以诗意的眼光捕捉生活中的寻常事物,赋予它们全新的色彩和形象。如描写秋雨中的落魄的蜜蜂“像个沿门托钵的病僧”,未燃烧的火柴“拆成两片枯骨”,溪面上的树影是“一长篇恶梦”,大雪覆盖的世界成了“冬投降底白旗”,黄昏的太阳“喜得满面通红,一气直往山洼里狂奔”。诗人对于情绪情感的表达,也采用了与众不同的方式。如用“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来表达愤激之情,用“癞蛤蟆抽了一个寒噤”来状写恐怖之感,用“不作声的蚊子,偷偷的咬了一口,陡然痛了一下,以后便是一阵底奇痒”来传达相思之苦。上述诗句是以片断的闪光的意象见长,而《初夏一夜底印象——一九二二年五月直奉战争时》、《死水》、《忆菊》等都是通篇以“新的印象”编织成的振颤人心的诗歌。这种艺术风格上的独创性和主观性,才是闻一多诗歌具有永恒魅力的真正原因之一。
三
闻一多诗歌中,情感性和个人性这两大特征是相在而在的。正如陈梦家在《新月诗选·序》中说:“人类最可宝贵的,是刹那间灵感的触发,(虽是俄顷,谁说不就是永久?)记载这自己情感的跳跃,才是生命与自我的真正实现。”闻一多自身的个性、自我意识,闻一多对诗歌主体性的认知和对诗歌本质的理解,共同决定了其诗作中这两大特征的形成。
闻一多诗歌的情感性和个人性特征密切相关于诗人自身的个性、自我意识。闻一多在自撰小传中这样评价自己:“所见独不与人同,而强于自信,每以意行事,利与钝不之顾也……好文学及美术,独拙于科学,亦未尝强求之;人或责之,多叹曰:‘吁!物有所适,性有所近,必欲强物以倍性,几何不至抑郁而发狂疾哉?’”[2]295闻一多认为自己对事物常有独立见解,并且颇为自信,一旦拿定主意就坚持按自己的想法去做,根本不计较最后的结果。他不擅长理工科,也不愿意强求,因为违背性情勉强去做不适合自己的事情,是会把人逼疯的。闻一多的亲人、朋友对闻一多的性格特征多有类似评价。闻一多的长孙闻黎明谈到祖父时说:“闻一多是个热烈、冲动的性情中人,他的人生就是一首诗。”[4]梁实秋回忆说:“他觉得性情不近数学,何必勉强学它,凡事皆以性之所至为指归。”[3]38“以性之所至为指归”,的确是闻一多行为处事的一贯原则。无论是清华时期参加学生斗争宁可牺牲留学机会也绝不向邪恶势力低头,还是留美时期学着美术专业却致力于文学和新诗,抑或内战时期为了民主和平由学者变为斗士最终以身殉志,闻一多都是从个人兴趣、性情出发,表现出了极强的个性精神和自由意志。而这,影响或决定了闻一多对诗歌的理解,并充分表露在他自己的诗歌创作中,正所谓“文如其人”也。
闻一多诗歌的情感性和个人性特征直接来源于诗人对诗歌主体性的认知。闻一多曾经在一封未寄出的信中谈到他对诗人陆游的看法,称赞“放翁真‘诗人’也”。闻一多将“真诗人”之誉给予陆游,其原因很简单,即“彼盖时时退居第二人地位以观赏其自身之人格,故其作品中个性独显。他人歌讴宇宙,彼则歌讴‘诗人’——他自己——,其所道及之宇宙,不过为他自己之背景耳”。[1]36在闻一多看来,“惟我独尊”是诗人的普遍态度,陆游在这方面表现尤为突出,处处不能忘却一个“我”。正是这一点,让闻一多发出了“吾佩放翁之诗,吾尤佩放翁之人——诗人”的感佩之语!闻一多对于泰戈尔诗歌的批评,同样集中在“我”之有无这一点上。闻一多对泰戈尔的诗歌总体评价不高,认为泰戈尔的诗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哲学,从艺术上来讲实在很平庸。造成这种偏误的原因之一,就是诗人自我的泯灭。他说:“诗人与万有冥交的时候,已经先要摆脱现象,忘弃肉体之存在,而泯没其自我于虚无之中。这种时候,一切都没有了,那里还有言语,更那里还有诗呢?”[2]126有“我”则为诗,无“我”则无诗。闻一多是一个有着强烈个性和自我意识的诗人,以个人为本位和主体正是诗人个性与艺术创作的结合点。以我为主,彰显个性的主体性认知,必然要求诗歌抒发个人的性灵和情绪。
闻一多诗歌的情感性和个人性特征最终取决于诗人对诗歌本质的理解。我们一般认为,闻一多产生广泛影响的,是提倡和实践所谓的“格律诗”。当闻一多被列为技巧派之后,他却大呼冤枉为自己辩白。闻一多在给臧克家的信中说:“我只觉得自己是座没有爆发的火山,火烧得我痛,却始终没有能力(就是技巧)炸开那禁锢我的地壳,放射出光和热来。只有少数跟我很久的朋友(如梦家)才知道我有火,并且就在《死水》里感觉出我的火来。说郭沫若有火,而不说我有火,不说戴望舒、卞之琳是技巧专家而说我是,这样的颠倒黑白。”[1]381闻一多说自己有“火”,这里的“火”就是指情感,并且是热烈的情感。闻一多认为对于诗歌来说,情感是第一位的,“诗家的主人是情绪”。如闻一多对自己留学期间诗歌中的民族主义曾这样解释:“五四以后不久,我出洋,还是关心国事,提倡Nationalism,不过那是感情上的,我并不懂政治,也不懂得三民主义。”[1]510也就是说,诗歌的本质是情感,其他如技巧、智慧、政治之类,都是情感的辅助,绝对不能喧宾夺主。
情感是一个很大的范畴,什么样的情感才能构成好诗呢?一方面,闻一多对情感有一个层次的划分:同思想相连属、由观念而发生的情感都属于情操,是第二等的情感;热情、直接地倚赖于感觉的情感是第一等的情感,其中“男女间恋爱底情感是最烈的情感,所以是最高最真的情感”。[2]89闻一多肯定没有理性参与的纯粹情感,只有这样的情感驱动才能创造出真切感人的诗。闻一多曾忆述自己创作《园内》一诗时的情感状态:“作《园内》时的我,只有悲哀,绝望,孤寂,无聊,所以《园内》表面上虽似堂皇,其中正含有无限的冷泪。”[1]176我们很多时候只能停留在诗歌的表面,忽视了或者参不透诗中隐伏的情感、情绪。正如闻一多所说:“本来诗是最容易误解的东西,稍不注意,就会差到与原诗相反。”[2]107如果抛开所有的理智、理性,或许我们对很多诗歌都会作出新的阐释。
另一方面,闻一多又超越了绝对的层次等级划分,指出任何情感若出于至情至性则是最高等的。闻一多曾经批评汪静之的《蕙的风》,虽然是恋爱的题材,但因无病呻吟而显得粗劣。与之相对,他说自己将趁着春天来临多作些爱国思乡的诗。按照前面的划分方式,爱国思乡属于情操之类。但闻一多肯定地断言:“这种作品若出于至性至情,价值甚高,恐怕比那些无病呻吟的情诗又高些。”[1]162总而言之,闻一多认为催生诗歌的情之类别不重要,关键要出于本心。真实、纯粹、热烈的情感是最本质最高级的,是一首好诗的本源与保障。出版社,1993.
[1] 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12卷[M].武汉:湖北人民
[2] 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2卷[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3] 梁实秋.谈闻一多[M].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7.
[4] 刘心印.长孙闻黎明谈祖父闻一多是一首热烈的诗[J].环球人物,2008(22).
Abstract:In addition to the basic spirit of“patriotism”,Wen Yiduo’s poetry also has strong characteristics of emotionality and individuality.Concerning emotionality,behind the vary expression of emotions,Wen Yiduo’s poetry concealed the source of the two emotions:loneliness and loss.The senses of loneliness and loss in both real life and emotional experience condensed into his continuous works of art.With regard to Wen Yiduo’s individuality of poetry,it embodies mainly in three aspects:Wen Yiduo’s poetry can be seen as a faithful records of his personal life and emotions in the same period;Wen Yiduo’s view of the reality is always based on his personal experience of emotion and his individual statues of existence,which then constructed his spiritual world of poetry;Wen Yiduo’s poetry emphasize the lyric subject-“I”,and pay much attention to create some highly personal and subjective images.The formation of these two major characteristics,emotionality and individuality,mainly depends on Wen Yiduo’s own personality,self-awareness,his awareness of poetic subjectivity,and his understanding of the nature of poetry.
Key Words:Wen Yiduo’s poetry;emotionality;individuality
On the Emotionality and Individuality of Wen Yiduo’s Poetry
Luo Xiaojing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ulture Communication,Zhongnan University of Economics and L aw,Wuhan,Hubei430073,China)
I207.2
A
1671-2544(2010)02-0050-06
2009-12-12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08JC751035),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面上资助项目(20080440164)
罗晓静(1978— ),女,湖北松滋人,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新闻与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研究人员。
(责任编辑:余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