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论原始舞蹈
2010-08-15许祖华
陈 欣,许祖华
(1.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武汉430205;2.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闻一多论原始舞蹈
陈 欣1,许祖华2
(1.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武汉430205;2.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原始人类的巫术心理支配着他们的各种行为活动,在原始艺术中处处渗透着原始思维对世界的看法和态度。闻一多在研究中发现,原始舞蹈的激情状态是原始巫术活动的典型表征,原始舞蹈作为原始艺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浸润了原始初民的思维方式、行为习惯和情感表达,反映了先民们的喜怒哀乐,充满了炽烈的迷狂的原始情感。
闻一多;原始舞蹈;巫术心理
原始社会的生产力极其低下,人类的各种生产活动都会受到大自然的严密控制,他们无法在物质层面上控制大自然的行为。因此,原始初民转而寻求在精神上获取对大自然的控制,产生了原始巫术,以便寻求一种安全和保障。对原始人类来说,他们的巫术心理支配着他们的各种行为活动,在原始艺术中处处渗透着原始思维对世界的看法和态度。
闻一多在研究中发现,原始舞蹈作为原始艺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浸润了原始初民的思维方式、行为习惯和情感表达,反映了先民们的喜怒哀乐,充满了炽烈的迷狂的原始情感。朱狄指出:“最早的舞蹈形式是个体的心醉神迷的舞蹈和集体的巫术和模仿的舞蹈。”[1]134
闻一多认为,原始舞蹈的激情状态是原始巫术活动的典型表征,这反映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原始舞蹈反映了原始巫术所追求的写真与象征的意义。闻一多在《说舞》中提到非洲布须曼人的摩科马舞,“舞者跳到十分疲劳,浑身淌着大汗,口里还发出千万种叫声,身体做着各种困难的动作,以至一个一个的,跌倒在地上,浴在源源而出的鼻血泊中。因此他们便叫这种舞作摩科马,意即血的舞”。[2]211很明显,舞蹈本身有一定的节奏,舞蹈者完成了一系列的身体动作,这些动作姿态都是固定的,蕴涵着原始巫术意义的。只有在模拟舞蹈的过程中装得越真切、越逼真,才能真正做到以假乱真,才能具有巫术的作用。列维·布留尔指出:“‘这种或那种家庭用具、弓、箭、棍棒以及其他任何武器的‘能力’都是与它们形状的每一细部联系着的:所以,这些细部仿制起来总是与原来的毫厘不爽。此外,物品的形状不但赋予它们以‘能力’,而且还限制这些能力的性质和大小。’”[3]32正因为如此,原始人类对于最微小的细节也会给予注意,而这些模仿所起到的写真效果,最终也是为了达到象征的目的。
原始舞蹈的服饰、神器、姿态与动作都是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是原始先民信仰和观念的反映,并非简单的对自然的模仿。巫术活动所利用的形象,就是凝聚着激情的意象,对于参与巫术的人来说,就是“有意味的形式”,就是令人赏心悦目的美的形象。这种意象不同于普通形象,它不是现实的、真实的形象,而是加以组装、整合、扭曲、变形的形象。这是为了达成主观愿望而将现实对象加以夸大、变形。这是由原始思维的神秘性决定的。原始舞蹈的象征意蕴将原始初民对大自然的思考符号化,不仅有它本身的意义,还有隐喻的意义。
这些具有巫术性质的舞蹈,与原始人类的狩猎生活紧密相连。原始人的生活中,采集、捕鱼和狩猎是他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原始社会中,舞蹈源于祭祀性的活动,具有特定的象征意义。例如,满族最具代表性的舞蹈“莽式”,整个舞蹈的九折十八式,涉及打鱼姿势、织网姿势、欢庆姿势、打猎姿势等,表现出“氏族部落人搏击生涯的特征,以及粗犷悍勇的民族性格”。[4]98这些舞蹈都被赋予了特有的形式和意义,现代活态文化的萨满跳的“飞虎神”,就是由“身披虎皮外衣、手持神鼓和鼓槌的萨满,一边口念神名,一边施术,模拟虎的形貌动作:八面威风的飞虎神来时震撼人心,它先要在神案前小憩,然后醒来,伸伸懒腰,随即摹仿带翅膀的飞虎,纵身跃上大树,并从这棵树到那棵树,穿行之间,神行并肖,下来后雄武阔步,走上几圈,再开始唱诵神词”。[4]95直到今天,我们的民族舞蹈中还蕴藏着一定的民俗意义,这些意义就是原始初民精神思想的遗留物。
闻一多指出:“原始舞是一种剧烈的,紧张的,疲劳性的动,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体会到最高限度的生命情调。”[2]211原始舞蹈的紧张程度的确远远超过了现代的舞蹈,原始初民为了达到逼真的效果用尽全力,从而达到巫术的效用。不论是何种形式的舞蹈,都必须在模拟的过程中做得惟妙惟肖,这样才会真正实现舞蹈中模拟的场景,才会弄假成真。同时,原始人类也在舞蹈的过程中,体验自身生命的真实存在,获取一种集体的力量,从而增强与大自然抗争的信心。闻一多在《说舞》中总结说:“所谓模拟舞者,其目的,并不如一般人猜想的,在模拟技巧的本身,而是在模拟中所得的那逼真的情绪。他们甚至不是在不得已的心情下以假代真,或在客观的真不可能时,乃以主观的真权当客观的真。他们所求的只是那能加强他们的生命感的一种提炼的集中的生活经验——一杯能使他们陶醉的醇醴而酷烈的酒。”[2]212这“酒”的力量能使原始人类忘记自己生存环境的艰难,鼓舞他们的士气。不论是舞蹈者本身还是观众,都融入到集体热烈而迷狂的氛围中,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与大自然合而为一。因此,在这种舞蹈的律动中,不仅“舞者自身得到一种生命的真实感”,观者“也得到同样的生命的真实感”。[2]212在这种真实感中,原始人类释放自己所有的生命热情,舞出他们的生命力量与情感。
第二,原始舞蹈体现了巫术活动“以假当真”的原则。在巫术活动中,原始人类把虚拟物当作真实物看待,并以它来寄托、实现自己的企望、理想、追求,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愿望。巫术活动中的“以假当真”,体现出了原始思维强烈的情感性特征。原始初民以情感倾向作为行为的动力,以情感倾向去选择喜爱或憎恨的象征物,从而表达自己的主观意愿。列维·布留尔指出:“集体表象通常还形成一部分神秘的复合,在这种复合中,情感的和激情的因素简直不让真正的思维获得任何优势。对原始人的思维来说,很难存在赤裸裸的事实和实在的客体。这种思维想象到的任何东西都是包裹着神秘因素的……”[3]102-103巫术活动往往以具体的感性表象为象征,从而引发狂热的激情。
闻一多认为,跳摩科马舞的非洲布须曼人,“他们的目的是在追求疲乏”[2]211,不论是舞蹈者还是观众,他们都全身心地融入其中。从巫师到普通演员,都虔诚地进行他们独特的舞蹈,履行这个特定的仪式。在这里,原始舞者是在模仿他们狩猎活动的过程,模拟动物被他们追逐时的疲惫状态。所以,原始舞者追求疲乏的目的在于巫术的实用效果,他们希望动物被他们追捕时,也会像他们在舞蹈中一样疲乏,从而被他们捕获。原始舞者对生命情调的体会,是在原始舞蹈的实用性中,而不是由于疲劳而领略的最高限度的生命情调。他们相信他们的舞蹈所带来的巫术效用,通过这样的形式来确认自身的存在,肯定自我价值,追求生命的存在与延续。
闻一多指出:“他们不因舞中的‘假’而从事于舞,正如他们不以巫术中的‘假’而从事巫术。反之,正因他们相信那是真,才肯那样做,那样认真地做……这种舞与其称为操练舞,不如称为‘纯舞’,也许还比较接近原始心理的真相。”[2]212也就是说,原始思维不同于理性的逻辑思维,在原始初民的眼中,常常是以假当真的。原始人对世界的认识还很朦胧,类似于人类的儿童时代。他们凭借自己的想象力,并灌注以强烈的情感,来认识周围的世界。它遵循着情感的愿望,按照情感的趋向来进行判断和推理。巫术和艺术在情感倾向中趋于一致,巫术活动中带有象征意味的模仿形式成为了原始艺术。
第三,原始舞蹈体现了巫术活动的实用功利目的。原始巫术往往通过特定的仪式来操纵某种超人的神秘力量,从而给原始初民的生活带来好的影响,以满足某种直接的功利目的,达到某种预期的愿望。朱狄指出:“原始舞蹈是与祈祷、祭礼的活动联系在一起的。原始人认为依靠舞蹈就能与无情的大自然取得和解,因此原始舞蹈有着明显的实用目的。”[1]186因此,原始人类认为,狩猎的舞蹈会帮助他们狩猎成功,象征植物生长的舞蹈能帮助他们植物的生长。舞蹈具有一种神秘的魔力,拥有一种巫术的力量,能帮助他们实现自己的愿望。
很多巫术仪式的举行常常在雨季开始之后,因为此时动植物处于繁殖之际。此时的巫术活动主要表现为模拟动物行为的舞蹈,原始初民在表演中模拟动植物的繁殖状态,主要作用在于祈求图腾动植物的繁衍。这种模拟具有巫术的效力,原始初民不仅可以借此实现巫术的功利目的,还可以由此获得一种自身生命真实存在的满足感。另外,还有一种描述战争场面的原始舞蹈。“在歌唱和舞蹈中,在野蛮人为了鼓励自己工作得更好并调整他的活动的努力中,我们可以发现一种功利主义的模式,它所带来的利益是真实的而非想象的。它明显不属于一种独立的审美愉快,尤其是那种描写战争的舞蹈,目的是非常明确的。”[1]187这里,描写战争的舞蹈一方面具有巫术作用,能使原始人类赢得未来的战争;另一方面,它也是一种战前演习,能帮助他们更好地进入战争的状态。
原始舞蹈中还有一个最常见的主题:模拟动物的行为习惯,模拟狩猎时的场景。“当北美印第安人或卡菲尔人或黑人在表演舞蹈时,这种舞蹈实际上全部都是对狩猎活动的模仿,我们不可避免地会看到他们古怪的表演中所具有的原始特征……这种哑剧有它的现实性,正如这些动物的模仿和再现有着一种实践的目的那样,所有世界上的猎人都希望能把猎物引入自己的射击距离之内。”[1]186-187根据交感巫术的原理,在舞蹈中模拟的狩猎活动的场景,也会在真实的狩猎活动中实现。这种带有巫术意义的舞蹈,显然不是为了审美娱乐的需要,它具有极强的实用目的。正如黑格尔所说,象征具有“实体性目的”。
闻一多认为这种带有模拟意味的原始舞蹈,是非常浪漫和富有诗意的。他称之为“一场原始的罗曼司”。闻一多用诗人的感性,带我们走进想象中的澳洲的科罗泼利舞蹈:“灌木丛中一块清理过的地面上,中间烧着野火,在满月的清辉下吐着熊熊的赤焰……闯入火圈里来的三十个男子,一个个脸上涂着白垩,两眼描着圈环,身上和四肢画着些长的条纹……那些妇女已经面对面排成一个马蹄形。她们是完全裸着的。每人在两膝间绷着一块整齐的兒鼠皮。舞师呢,他站在女人们和野火之间,穿的是通常的兒鼠皮围裙,两手各执一棒……有一次舞队是分成四行的……变作一个由身体四肢交锁成的不可解的结,可是各人手中的棒子依然在飞舞着。你直害怕他们会打破彼此的头,但是你放心,他们的动作无一不遵守着严格的规律……舞人们在自己的噪呼声中,不要命的顿着脚跳跃,妇女们也发狂似的打着拍子引吭高歌……最后舞师两臂高举,一阵震耳的掌声,舞人们退场了,妇女和观众也都一哄而散,抛下一片清冷的月光,照着野火的余烬渐渐熄灭了。”[2]208-209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舞蹈中有男女双方的加入,有穿着兒鼠皮围裙的舞师。很有可能兒鼠就是这个氏族崇拜的图腾。从《汉语大字典》中,我们可以得知,兒鼠,“亦名‘负鼠’。有袋囊,其尾细长,毛皮可制衣物。主要产于非洲”。可见,兒鼠是科罗泼利人重要的衣食来源,在当地人的生活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火圈中的女人们的装扮和舞蹈动作,很有可能象征兒鼠的行为习惯和活动方式。男人们手中的棒子很可能是捕猎兒鼠时使用的武器。而男人们不断变换的队形,正是他们平常狩猎时用来诱捕兒鼠的方式。在整个舞蹈中,原始舞者的动作是整齐而有规律的。因为原始人相信他们所能掌握的东西,相信这种特定的程序会带有巫术的力量。最后,在舞蹈中的兒鼠为人所捕获,舞蹈的巫术目的达到了,舞蹈也就结束了。
与此类似的舞蹈,还有非洲西部的部落出猎大猩猩前所跳的舞蹈,表演的内容是一人装扮大猩猩被猎手杀死的场景。达科他印第安人也会在猎熊前,表演熊被猎人驯服的舞蹈。原始人类认为,这种类型的舞蹈具有极强的巫术效用,舞蹈中表演的猎物被捕获的行为能够影响到未来狩猎的真实场景,因而这种舞蹈能保证狩猎的成功。从我们现代的眼光看,这种舞蹈也可以称为一种战前演习,在捕获动物的行动之前来一场训练,进行预演,无疑对实际的捕获行动是十分必要的。
由于原始舞者相信舞蹈所带来的巨大的巫术力量,因此在舞蹈中时刻处于激情状态,带有鲜明的情感性特征。这是我们现代人所万万不能及的。列维·布留尔指出,“在他们那里,在集体表象中,客体的形象与情感和运动因素水乳交融;在那里,人在意识中拥有客体的形象,同时又体验这必然与客体形象一同产生的空间感、希望感、逃跑的愿望、感性、请求等等感觉和愿望。我们‘百种成年文明人’已经不能再现那种能符合原始人集体表象的意识状态了……只有观众厅里的人群在听到‘起火啦!’的叫声时体验到的那种状态,或者在沙漠中迷失方向的商队看到绿洲时的狂喜,才能对这些集体表象得到某种观念。”[3]102-103
诗歌、舞蹈、音乐都有激发热情的鼓舞作用,在原始艺术形式中表现出强烈的生命形态。这些原始巫术,不仅仅是简单地模仿大自然中的飞禽走兽,再现原始生活的部分图景,它还反映了潜藏在其中的深层的原始思维,是各民族强盛生命力的象征。闻一多对部分的原始生活场景进行了还原,为我们现代人研究原始思维提供了很好的物质依据。
闻一多从文化阐释批评的角度去还原这些原始巫术背后的含义,揭示原始思维的情感性特征。惟其如此,我们才能理解这些神奇文化艺术的源泉,以及舞蹈艺术悠久的生命力。闻一多总结说,原始舞蹈的目的即“以综合性的形态动员生命”,“以律动性的本质表现生命”,“以实用性的意义强调生命”,“以社会性的功能保障生命”。[2]456无论是采用什么样的方式,原始巫术最终是为了唱响生命的赞歌,维持种的生存与繁衍。不论是东方民族还是西方民族,都以生机盎然为美,例如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中有“美是生命”的命题,中国诗歌中的“池塘生春草”,都表达出了同样的意思。东方民族以生殖崇拜为主要特点,喜欢老虎,因为它虎虎有生气;喜欢舞蹈,因为舞蹈是把生命力的张力提高到最高程度的艺术表现形式。
原始巫术表现了一种生命力的张扬,艺术生命渗透在巫术活动中,尤其是在原始舞蹈中体现出生命的张力。在原始舞蹈中,人们充满了对宗教的虔诚、对神祗的敬畏,又怀着一种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和期盼。所以闻一多认为:“舞是生命情调最直接,最实质,最尖锐,最单纯而又最充足的表现。”[2]207虽然原始舞蹈的节奏鲜明,动作不断重复,但就是在这简单的律动中,体现出了生命的真实感。舞蹈者是带着一种实用功利性的对宗教的虔诚态度,极认真地投入到舞蹈中,去领悟和体验原始舞蹈所带来的激扬和最高的生命情调。“原始舞看来简单,唯其简单,所以能包含无限的复杂。”[2]209-210对于原始舞蹈所代表的原始巫术活动,也具有同样真实而热烈的情感。
[1] 朱狄.艺术的起源[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
[2] 闻一多全集:第2卷[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3] 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M].丁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4] 王松林.远去的文明——中国萨满文化艺术[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
Abstract:The activities of their various actions were dominated by original magic of human psychology.In the original art permeated with the original thinking on the world view and attitudes.Wen Yiduo found that the original state is the original passion of dance activities in a typical characterization of witchcraft.As the original art of the most important component of infiltration,the original primitive way of thinking,behavior and emotional expression permeated with the original dance,reflecting the ancestors of emotions,full of blazing the raw emotion of ecstasy.
Key Words:Wen Yiduo;original dance;mental magic
Wen Yiduo’s Studies about Original Dance
Chen Xin1,Xu Zuhua2
(1.College of Literature,the Second Hubei Normal University,Wuhan,Hubei430000,China;2.College of Literature,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Hubei430079,China)
I207.33
A
1671-2544(2010)02-0056-04
2009-12-12
陈 欣(1979— ),女,福建福州人,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许祖华(1955— ),男,湖北仙桃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余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