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风格诗学的基本概念
2010-08-15刘勉
刘 勉
(长江大学文学院,湖北荆州434023)
中国风格诗学的基本概念
刘 勉
(长江大学文学院,湖北荆州434023)
中国诗学的风格概念有诸多词语形式,“风格”、“气格”、“体格”是主要的词语形式,虽然都指称风格,但细微的差别还是存在的。若按照抽象化程度依次排列,“气格”的抽象等级最高,“风格”次之,“体格”再次之。或者换一说法,“气格”偏于虚,虚中有实,“体格”偏于实,实中有虚,“风格”则虚实参半。
中国;风格诗学;基本概念
中国诗学的风格概念有诸多词语形式,如风格、气格、体格、体调、格调、风调、风味等,其中的关键性构词元素不外体、格、风、气、调几个单字词。有时这些单字词也能作为风格的基本概念独立使用。这里拟对风格、气格、体格几个词语做初步考察,以便对中国风格诗学的基本概念内涵有所阐明。
【风格】
“风格”作为一个固定的术语,出现在魏晋时期,起初主要用来品评人物,是人物品评的产物。如袁宏评价东汉风云人物李膺时说:“膺风格秀整,高自标持。”又《魏氏春秋》评夏侯玄:“风格高朗,弘辩博畅。”《续晋阳秋》评王坦之:“雅贵有识量,风格峻整。”葛洪评价自己的老师郑隐则说:“郑君本大儒士也,晚而好道……其体望高亮,风格方整。”在《抱朴子》外篇《博喻》中,葛洪再次提及人物的风格问题:“是以怀英逸之量者,不务风格以示异。”此处几例“风格”用语,大体指人物的风度仪范,是内在道德涵养的外在表现,涉及到人物谈吐、举止、态度,甚至仪容等诸多方面。因此,可以肯定,“风格”最初是一个概括人物外在风度的综合性词语,其中也包含人的内在涵养方面的因素。
后代史臣在评价魏晋人物时也多次用到“风格”一词,但一般都与“秀整”、“方整”、“峻整”、“高峻”、“凝峻”、“峻远”等词语联用,显示出偏重高贵、高雅、规范、严整的价值取向。应该说,在人物品评中,“风格”一开始是与一定的人格标准和审美标准相联系的,并不是一个可以涵盖各种人物性格和风度呈现的中性概念。
在文学评论中,“风格”概念的运用要稍晚一些。这一现象或许昭示:中国古代诗学中“风格”概念的产生,注定要受前期人物品评的启示和影响。如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中说:“古人之文,宏材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开始借“风格”概念评价文章,其与“体度”一词的互训式联用,显示出早期文学中的风格概念还存在着人物品评的印迹。刘勰《文心雕龙·议对》论及应劭、傅咸、陆机等三人作品:
仲瑗博古,而铨贯有叙;长虞识治,而属辞枝繁。及陆机断议,亦有锋颖,而腴辞弗剪,颇累文骨。亦各有美,风格存焉。
“亦各有美,风格存焉”,从审美的角度来评价作品风格,这是最早的用例,但还未能脱去人物品评的痕迹。由于带着早期人物品评的影响,文学中的风格概念一开始就包含有作家道德涵养的某些因素,有着某种价值偏向,不同于后世单纯以作家个性为特征的风格概念。
齐梁之后,文学批评中风格概念的内涵有了一些变化,王昌龄《东海徐文公神道碑并序》云:“(徐文公)有子曰峻、峤、昆等,才以雅著,孝以特闻,学茂髙曾之科旨,词雄祖考之风格。”杜甫《薛华醉歌》诗:“座中薛华善醉歌,歌辞自作风格老。”以“雄”、“老”等表达美感的词语与“风格”联结,已经摆脱了人物品评中原有的价值评判因素,其“风格”一语含义已近于现代的通常用法。刘攽《中山诗话》说潘阆诗“有唐人风格”,《宋史》评价隐逸之士魏野的诗歌:“野为诗精苦,有唐人风格,多警策句。”杨慎《升庵诗话》认为马戴、李益的诗歌“不坠盛唐风格,不可以晚唐目之”,翁方纲《石洲诗话》则说,“张祜……及老大,稍窥建安风格”,潘德舆《养一斋诗话》评刘禹锡“古诗三卷,风格平弱”,也充分表明“风格”一词在文学批评中已不是一种固定的美的类型和规范,而是可以包涵诸品众美的抽象的理论概念。
在古代典籍中,“风”与“格”有时单举而又含有今日“风格”之义。
《诗经·大雅·崧高》云:“吉甫作颂,其诗孔硕,其风肆好。”旧注一是读“风”为“讽”,一是训“风”为“音”(见《毛诗正义》)。我的看法是,诗中“其诗”、“其风”对举,分别指吉甫所作颂歌的文辞和音乐,“孔硕”谓饱满,“肆好”谓奔放,都是从美的角度做出评判,因此“风”应该指诗的音乐风格。《诗经》中的“十五国风”之“风”大致也含有音乐风格的意思。《文心雕龙·宗经》说“风清而不杂”,《辨骚》谓楚辞“风杂于战国”,《诠赋》说“风归丽则”,其中“风”字都初具“风格”之义。“风”作为风格概念,偏重于外在风貌,《文心雕龙·诔碑》云:“观风似面,听辞如泣。”也偏重于情感的显现,《风骨》云:“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深乎风者,述情必显。”
“格”字的原始意义是指树的主干,与指人体躯干的“骨”字意义相近,后引申为人的品格、格调,属于内在的品质修养。《文心雕龙》始以“格”论文:“容华格定,无待于裁熔;深浅而各奇,秾纤而俱妙。”(《隐秀》)王昌龄《诗格》则指出:“凡作诗之体,意是格,声是律,意高则格高,声辨则律清,格、律全,然后始有调。”将“格”界定为“意”,从人之品格转入文之意格,从作者论转入文本论。“格、律全,然后始有调”,显然是从文本的整体角度立论的,“调”是整体的风调美感,“格”就是其中的主干。其实,所谓“风”,所谓“格”,意义是有所分司的,“风”偏于外在风貌,“格”偏于内在品质,于人于文皆是如此。
王昌龄之后,殷璠《河岳英灵集》评储光羲诗:“格高调逸,趣远情深。”仍是沿袭王昌龄的“格”、“调”说思路。皎然《诗式》说“情格并高”,尚在王昌龄“意格”的规范之内,待他提出“古今逸格”,并列出“跌宕格”二品、“淈没格”一品、“调笑格”一品,“格”字单举,其涵义就直接指称风格概念的全部了。
【气格】
中国诗学中的“风格”之义,前人又多用“气格”一语。皎然《诗式》中说:“邺中七子,……语与兴驱,势逐情起,不由作意,气格自高,与十九首其流一也。”随后,裴度《寄李翱书》也指出:“故文人之异,在气格之高下,思致之浅深,不在其磔裂章句,隳废声韵也。”司马光《李公墓志铭》称李公“尤工歌诗,气格豪迈”。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二谈及学诗经验:“为诗欲气格豪逸,当看退之、太白。”朱熹《答巩仲至》评柳宗元诗:“其气格髙远,旨趣幽深。”辛文房《唐才子传》论沈千运:“工旧体诗,气格高古。”谢榛《四溟诗话》说:“诗文以气格为主,繁简勿论。”陆时雍《诗镜总论》评汉魏之际诗歌:“东京气格颓下,蔡文姬才气英英。”刘熙载《艺概·诗概》云:“气有清浊厚薄,格有高低雅俗。诗家泛言气格,未是。”认为“气”与“格”应该分别对待,这是非常中肯的意见,但又谓“近体气格高古尤难。此少陵五排五七律,所以品居最上”,仍然认可“气格”的连用。传统用语中的“气格”一词十分耐人寻味,也最接近今日普遍认同的个性风格概念。
自曹丕提出“文以气为主”后,“气”多用来指称诗人的个性气质,其中属于先天禀赋的成分比较重。曹丕同时代的刘邵,在《人物志》中说:“凡有血气者,莫不含元一以为质,稟阴阳以立性,体五行而著形。”也是从先天禀赋方面论述人物气质。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中将“性”分为才、气、学、习四个元素,其“气有刚柔”的命题就是继承了曹丕“气之清浊有体”的观点。刘勰说:“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体性》)仍然以自然禀赋来看待“气”的性质,但对于“气”与“文”的关系,却论述得更加透彻、细致、严密。以“气”论文章,始于曹丕,其《典论·论文》说“孔融体气高妙”,又说“徐干时有齐气”,就是以个性气质论文章风格的最早案例。
移之诗文风格,“气”还可指称文章中基于诗人个性气质而体现出的气势生机或生命力量。《文心雕龙·风骨》篇说:“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思不环周,牵课乏气,则无风之验也”。不仅进一步指出“气”与“风”的关系,而且要求文章应具备气势生机或生命力量,将“气”从主体之人的层面转入文章之体的层面。从“气”与“风”各自的所指看,“气”是活活泼泼的气势生机,是流动不息的生命力量,“风”是鲜明动人的外在风貌,是可观可感的直观图景,所以,“气格”与“风格”在内涵上是有细微差别的。
总体上看,“风格”因其体度风貌的涵义,基本上是一个可感可观的美感风格论概念。皎然说:“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成篇之后,观其风貌,有似等闲。”“气格”则是一个可感而不可观的个性风格论概念或生机风格论概念,比“风格”概念更抽象,更偏重内在品质。
【体格】
以“体”论诗最初也是一个比喻。《说文》云:“体,总十二属之名也。”所谓“十二属”:顶、面、颐,首属三;肩、脊、臀,身属三;肱、臂、手,手属三;股、胫、足,足属三。《广雅》云:“体,身也。”简言之,体就是人的身体结构。魏晋时期,“体”首先被用来说明艺文的体制规格,如曹丕所谓“文非一体”论文章,成公绥的《隶书体》、卫恒的《四体书势》论书法,都是体制规格之义。陆机《文赋》论“体”云:“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又云:“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也含有体制规格的意思。
以“体”论文学风格,可能是基于对人的形体和内质关系的认识。刘邵《人物志·九征》论人物:“虽体变无穷,犹依乎五质。故其刚、柔、明、畅、贞固之征,著乎形容,见乎声色,发乎情味,各如其象。”刚、柔、明、畅、贞固的特征,是会表现在人的形容、声色和情趣中的。反过来,通过人的体貌也可以观察人的内在品质。曹丕、陆机论文“体”,立足点是文章的体制规范,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等一类表述,分明包含有文体风格方面的认识。
刘勰、钟嵘论“体”,已经逐渐摆脱体制规范的限定,显出注重体貌风格的一面。《文心雕龙·体性》将诗文分为“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并肯定了体貌风格与人的血气、情性的关系:“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钟嵘对风格之“体”的论述主要体现在诗人的具体评价中,如评“古诗”“其体源出于《国风》”,评王粲“在曹、刘间,别构一体”,评曹丕“颇有仲宣之体”,评郭璞“用俊上之才,变创其体”、“始变永嘉平淡之体”,评陶渊明“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评江淹“诗体总杂,善于摹拟”,等等。
唐代崔融《唐朝新定诗格》论诗有十体:一形似体,二质气体,三情理体,四直置体,五雕藻体,六映带体,七飞动体,八婉转体,九清切体,十菁华体。殷璠《河岳英灵集》认为诗“有雅体、野体、鄙体、俗体”,皎然《诗式》有《辨体有一十九字》一节,论及诗歌的19种风格。唐人对诗“体”的认识,多少保留有始初身体结构的比喻意义,注重文本的客观整体性。旧题名贾岛的《二南密旨》在前人分品论列的基础上,对“诗体”的涵义做过总结:
诗体若人之有身。人生世间,禀一元相而成体,中间或风姿峭拔,盖人伦之难。体以象显。
一方面认为诗之有“体”就像人之有身,是客观的整体存在,以具体的形象呈现;另一方面又认为,诗“体”禀承诗人固有的气质而成,是诗人心性使然,要使之风姿峭拔、品格卓立是很困难的。徐寅的《雅道机要》中也有过类似的意见:
体者诗之象,如人之体象,须使形神丰备,不露风骨,斯为妙手矣。
由于“体”字的固有涵义,唐代“体格”一词多偏于风格的整体结构特征,形神丰备是其要旨,但也包含有对体制结构方面的初步认识。皎然《诗式·辨体有一十九字》:“逸,体格闲放曰逸。”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序》:“(作诗)但使体格风雅,理致清新。”又评钱起:“员外诗体格清奇,理致清淡。”李嘉祐《访韩司空不遇》诗:“图画风流似长康,文词体格效陈王。”《旧唐书》卷一一五《高适传》:“适年过五十,始留意诗什,数年之间,体格渐变,以气质自高。”《诗人玉屑》卷七:“古人诗自有体格,杜子美亦效古人之作耳。”都是论风格而兼及体制。严羽甚至以“体制”指代风格。《沧浪诗话·诗法》说:“辨家数如辨苍白,方可言诗。”“家数”即风格。《答吴景仙书》又说:“(仆)於古今体制,若辨苍素。”“体制”即“家数”,也是风格之义。所以,“体格”大致是一个结构风格论的概念。
“风格”、“气格”、“体格”,虽然都指称风格,但细微的差别还是存在的。若按照抽象化程度依次排列,“气格”的抽象等级最高,“风格”次之,“体格”再次之。或者换一说法,“气格”偏于虚,虚中有实,“体格”偏于实,实中有虚,“风格”则虚实参半。
责任编辑 韩玺吾 E2mail:shekeb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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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09
A
1673-1395(2010)03-0017-03
20100212
刘勉(1961—),男,湖北荆州人,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诗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