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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汉高皇濯足气英布》看臧懋循“得元人三昧”

2010-08-15刘丛

关键词:三昧刊本杂剧

刘丛

从《汉高皇濯足气英布》看臧懋循“得元人三昧”

刘丛

元杂剧《汉高皇濯足气英布》现存有元刊本和臧懋循《元曲选》两种版本,两个版本因时代的不同而略有相异之处。臧懋循以一己之力删改元杂剧,自谓“颇得元人三昧”;通过对两个版本的仔细研读,认为在情节的补充和完善上,臧懋循入情入理、较好地“复原”了原本近乎残缺不全的故事情节,能使人们了解元代杂剧的大致面貌,但对刘邦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臧懋循并未得“元人三昧”,更多的体现了明人思想。

气英布;元刊本;明刊本

元杂剧现存主要有元刊本和明刊本两个版本,元刊本最早且唯一的本子是《元刊杂剧三十种》;明刊本或刊或抄,主要有息机子的《杂剧选》本、臧懋循的《元曲选》、王骥德《古杂剧》本等各种本子,元刊本和明刊本构成了元杂剧两个不同的版本系统。明代戏曲家臧懋循以一己之力辑成《元曲选》100卷,他在《寄谢在杭书》中自诩《元曲选》是“戏取诸杂剧为删抹繁芜,其不合作者,即以己意改之,自谓颇得元人三昧”。[1]对臧懋循这种凭“己意”删改元杂剧的做法,后世学者颇有议论。我们暂且不论这种改写的功过是非,单就现存元杂剧的影响上看,臧懋循改后的明刊本杂剧与元刊本的差异实则带有较为明显的时代特点。到底臧氏是否得“元人三昧”,笔者拟以元杂剧《汉高皇濯足气英布》为例谈谈自己的看法。

英布其人其事在《史记·英布列传》和《汉书·韩彭英卢吴传》中均有记载。所记英布为布衣且犯法受黥刑,多与徒长豪杰交通,最后沦为江中群盗。正值秦末战乱四起,群雄逐鹿,布衣出身的英布凭借其勇力、军事才能逐渐由一个盗寇成为楚军的常胜将军,功冠诸侯,受封为九江王。司马迁在《史记》中对这位依靠自身努力,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成长为一时左右天下大局的王者是持肯定态度的,“英布者,其先岂春秋所见楚灭英、六,皋陶之后哉?”[2]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此时的英布若助项王则楚军胜,若归汉王则汉天下,成为了关乎当时汉胜楚败的决定性因素,但在随何的游说下,英布最终背楚归汉。据《史记·黥布列传》记载,英布降汉时,刘邦“方踞床洗,召布入见,布甚大怒,悔来,欲自杀”。元杂剧的“气英布”便由此而来。

元明刊本的《气英布》都借鉴了《史记》、《汉书》中的情节,但比较两个版本我们可以感觉到,元刊本中英布与汉王刘邦君臣之间的矛盾比较突出,表现得也更加激烈,而明刊杂剧在增加了大量的宾白、丰富了更多的戏曲情节后,将这一矛盾加以转移、淡化,增加了英布与原汉王大臣张良、樊哙等人之间的矛盾,并更多地表现出汉高祖刘邦驭臣的帝王之术。这种矛盾的转移和弱化通过曲牌的增删、曲词的变化得以彰显,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主题思想的表达都产生了一定影响,更是元明刊本在不同时代背景下戏剧创作与重造的必然。

一、曲牌、宾白的变化:丰富人物形象、完整故事情节

元刊本《新刊关目汉高皇濯足气英布》与明刊本《汉高皇濯足气英布》两种刊本的情节基本相同但曲词略有变化,通过两者相较可看出,明本第二折多出了【骂玉郎】、【感皇恩】、【采茶歌】三支曲子,并将元刊第二折的【黄钟尾】改为【煞尾】,将英布遭受刘邦濯足相对之耻后的怒气渲染无遗,并交待了英布受辱后在行动上的取舍想法;明本第四折探子主唱之后,另有英布唱【侧砖儿】、【竹枝儿】、【水仙子】三支曲子,也为元本所无。

我们认为,这些曲子的增加和改动是对英布这一人物形象的进一步完善和丰富,对人物个性的塑造有重要作用。元刊本第二折英布受辱负气后说“我也不归汉,也不归楚,一发骊山内落草为贼”[3],感情激烈坦率,活脱脱一副大盗出身的草莽英雄形象;而在明本中,臧氏多加三支曲子来演说英布先是要自杀后来在随何劝说打消这一匹夫之谅,最终决定鄱阳湖中落草为王的价值取舍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布衣出身的英布有了对自己建功立业、封侯拜王的清醒要求,认识到“你道咱英雄盖世无人并。投一国一国重,立功业功业成,取王侯王侯定”。[4]而面对刘邦的侮辱,【煞尾】中唱道:“他只要自称尊,自显能,觑的人粪土般污,草芥般轻”,与元刊本【黄钟尾】单纯“心中焦,意下憎,气如虹,汉似倾”的愤怒多了几分理性和对自身人格尊严、生命价值的珍视。如果说此处曲牌表现的是英布功未遂、名未就的无奈与挣扎的话,那么明本第四折探子主唱之后英布唱的三只曲子便是对这一问题的一个交待。元刊本第四折在探子唱完英布在战场上的神武后仅以提示语交代“赶霸王出,驾封王了”,而明本【尾声】之后又有英布单独出来演唱三支曲子,点出了英布受紫绶金章、黥面当王的结局,使刘邦、英布的人物形象更加丰满,情节更加完善。

元刊本与明刊本杂剧最大的不同在于宾白的增多、情节的丰富和完善。元刊本宾白不多,剧情介绍很简单,由于唱词前缺少宾白的铺垫使得剧情的衔接不是很连贯,唱词的出现也显得突兀,对英布、刘邦等人物形象的塑造就不是很丰满,这一问题在明刊本中得到很好的解决。明刊本中有大量的宾白,详细介绍了剧中人物的行为和情节的发展,能够全面地展现剧中的冲突,使情节的过渡比较自然。如元刊本一开场是正末引卒子上,略一说明楚汉两家形势便开始唱,并无交代随何出使一事,让人不觉一头雾水。而明刊本一开场是汉王刘邦与随何、张良、樊哙等一班众臣对当前局势的一番说辞,其中特别凸显了汉王刘邦的真命天归和不重儒臣重武士的性格,于是便有了随何自动请缨愿携二十名随臣前往九江说英布归汉之事,使人们对剧情的发展了然于心。第四折亦然。元刊本第四折开头就说:“正末拿砌末扮探子上,唱。”从接下来的唱词猜测,应该是英布与项羽打起来了。但为什么打,正末的唱词描述的是什么,都有点儿不明不白,情节上显得比较突兀。而明代臧懋循本第四折开头增加了大段对白,唱段中间又穿插了说白,这才使整个剧情明了:是汉王刘邦“用军师之计,着英布往救彭越,共击项王去了”。刘邦率众臣子正在等待战场消息。正末先是扮演探子,从前线归来,向刘邦报告英布战场的英勇。之后正末又扮演得胜归来的英布,最后受封称王。如此一来,情节衔接顺畅了,也合理了。

应该说,在情节的补充和完善上,臧懋循是功不可没的,他入情入理、较好地“复原”了原本近乎残缺不全的故事情节,使今天的我们能够了解元代杂剧的大致面貌。在这方面,可以说他得到了元人的“三昧”。

二、人物形象塑造的变化,矛盾冲突的转移

元刊本中的英布性格更加刚烈,与刘邦的矛盾冲突更加尖锐,直接叫板刘邦。如第二折【哭皇天】这只曲牌,元刊本唱道:“泼刘三端的是、端的是负功臣!既刘沛公无君臣义分,汉随何咱有什么相知面情。”这是对刘邦的正面叫骂。而明刊本则说:“是谁人这般信口胡答应,大古里是你个知心好伴等。则你那刘沛公无君臣的新义分。哎,随何也,咱与你有什么弟兄的旧情面。”比较而言,明本言辞要温和平稳得多,对汉高祖也没有“泼刘三”之类的谩骂之词,取而代之的是对自己草率答应归汉的懊恼和对随何的怨恨。又如第三折【小梁州】曲之后,元刊本中的英布说:“我不认得您刘沛公,放二四,拖狗皮,世不回席。”直揭刘邦起兵前爱耍无赖、白吃白喝等流氓行径的伤疤;而明刊本则将这种“敏感”字眼全部删除。

同一词牌下明刊本对刘邦的维护也是显而易见的。元刊本第三折【剔银灯】中刘邦的形象是:“舌剌剌言十妄九,村棒棒的呼幺喝六。查沙着打死麒麟手,这半合儿敢谩骂诸侯。就里则是个大村叟,龙椅上把身躯不收”。这里的刘邦整个是一地痞无赖行径,即便是坐在龙椅上也无一点皇帝的威严,极尽调侃、讽刺之能事;而明刊本【剔银灯】:“咱则道舌剌剌言十妄九,村棒棒的呼幺喝六。查沙着打死麒麟手,这半合儿敢骂遍了诸侯。元来他骂的也则是乡间汉、田下叟。须不共英雄辈做敌头。”思想感情一贬一褒,明刊本为刘邦的“无赖行为”正了名、维护了其一代帝王的形象。类似处还有很多处,在此不一一列出。

通过分析可知,元刊本中英布的形象比较刚烈,对刘邦始终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态度,而明刊本在舍弃了一些对刘邦帝王形象不敬的字眼后,消解了英布身上的一些草莽英雄气,使之对建功立业有着明确追求,这就将二者之间的矛盾冲突有所弱化。人物形象的转变间接地弱化了君臣矛盾冲突,同时也影响了两个版本主题思想的表达。明刊本题目为“随大夫衔命使九江”,从“衔命”二字可看出濯足气英布是张良为夹击项王所出谋略,是汉王为笼络英布所设良计,随何是奉命行事,汉高皇濯足是依计而行。而第二折末尾处有:“随何云‘适才汉王濯足见英布,非是故意轻他,使这嫚骂的科段。只因英布自恃英勇无敌,怕他有藐视汉家之心,故以此折挫其锐气。’”第三折开场更是以刘邦的宾白解说了自己的 “濯足之计”:“前者遣随何下九江说得英布归降,孤家故意使两个宫女濯足,接见英布。”“孤家想来,人主制御枭将之术,如养鹰一般:饥则附人,饱则扬去。”将濯足气英布演变为刘邦的既定之策,这就弱化了英布和刘邦君臣之间的矛盾,突出了刘邦作为一代枭雄的用人之计和笼络人心之法。

元刊《汉高皇濯足气英布》和明刊《气英布》从形式到内容都所有区别,这直接导致了元明刊本在主题思想走向上的差异。元刊本中,英布与刘邦之间的君臣矛盾较尖锐,刻画出刘邦一副“无赖”帝王的形象,而明刊本对刘邦多回护、掩暇之笔,亦相应地弱化了君臣矛盾冲突,而突出刘邦作为一代帝王欲擒故纵的驭臣之术。这种转变正反映了《气英布》杂剧因时代背景的不同而表现出来的差异,沾染了时代的痕迹。

尚仲贤是元代戏曲家,约生活于元世祖中统前后,曾任浙江务提举,后弃官归去。关于他的史料不多,其创作的杂剧今存有《洞庭湖柳毅传书》、《汉高皇濯足气英布》、《尉迟恭三夺槊》,我们只有从这几部杂剧中想见其为人了。郑振铎先生说道:“仲贤善于写英雄,他写的尉迟恭及英布,都是虎虎有生气的。”[5]一个善于写英雄的人心中固然有着对英雄的向往和憧憬,但当这种追求遭遇到现实的冲击时将会如何呢?

元代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少数民族实现大一统的朝代,其民族矛盾、君臣矛盾在当时比较尖锐。政治上,元代统治者把子民分为四个等级,以蒙古人最为尊贵,汉人较为低贱,倍受歧视和压迫。而文人的仕进之途,由于科举制度的废除,更使得他们丧失了得以晋升的机,地位一落千丈。文人的不得意和对现况的不满,促使他们去寻找一个适合自己的发泄方式,很多文人便选择走向勾栏瓦肆,著书立说,成就了后来最能代表元代文学的杂剧创作,尚仲贤便是这群体中的一员。在他们的杂剧创作中,经常会通过剧中人物的塑造来发泄自己的情绪,所谓“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的块垒”是也。

尚仲贤的《汉高皇濯足气英布》自然反映出时代的风貌,剧中英布和刘邦君臣之间的尖锐矛盾不仅是当时元代统治者压抑汉代文人普遍现象的映射,也是尚仲贤抒发心中不平的寄托,带有鲜明的个人主观色彩。第二折中,受濯足之耻后的英布唱出了对刘邦负功臣、不识贤的怨恨,这也可能是尚仲贤自身有才难伸、抱负难展郁结之气的抒发,因此剧中英布与刘邦的矛盾才会如此强烈。

反观臧懋循对元刊本进行再加工时,虽然情节上无甚大出入,但在唱词、对人物微妙的情感评价之处自然会带有他自己的观点或明代人的时代风气。明代是由乞丐出身的朱元璋经过连年征战、努力拼打出的江山。有学者指出:“明朝开国之君朱元璋的独特身世,使其对汉高祖刘邦高度认同,由此兴起了一场《汉书》经典化和刘邦神圣化的运动”,“刘邦从宋元时的无赖形象陡升至圣人和偶像的地位。”[6]朱元璋对亦是从平民成为皇帝的刘邦有着高度自我认同感,开始大力推行神化和圣化刘邦的措施,使刘邦的地位陡然升高,形象也变得明亮光显。姑且不论这种方法对增加朱元璋的正统归属感是否奏效,但上有所好,下必从之,朱元璋的这种做法自然使民间对刘邦的形象大有改观。因此,臧氏在《汉高皇濯足气英布》中对刘邦形象的维护与粉饰也就无足为奇了。

但是,由于时代风气、作者倾向上的不同而出现的两个版本的差异应当为人所重视,这种差异反映了不同时代背景下作家君臣观念的差异。臧懋循自认为他所删改的《元曲选》“颇得元人三昧”。尽管其在情节人物的丰富完善上功不可没,但在刘邦形象的塑造上,臧懋循并未得“元人三昧”,他更多的体现了明人而非元人的思想。

[1]臧懋循.负苞堂集[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

[2]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3]徐沁君.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M].北京:中华书局,1980.

[4]臧晋叔.元曲选[M].北京:中华书局,1958.

[5]郑振铎.中国文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40.

[6]谢贵安.明代的《汉书》经典化与刘邦神圣化的现象、原因与影响[J].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2).

J809

A

1673-1999(2010)22-0105-03

刘丛(1986-),女,山东人,中国传媒大学(北京100024)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2010-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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