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科与城市文化
2010-08-15陈春生
陈春生
本次年会的主题是“学术文化与城市的软实力”,作为一位多年在大学从事人文学科教学与研究的学者,我想在这个难得的、有意义的场合,向诸位报告有关在全球化时代人文学科发展与学术文化传承的一些思考。刚才听到几位具有优秀学术修养的领导和同行的报告,获益良深。也可以说,我现在要讲的许多内容,正是得益于他们讲辞的启示。
一、人文教育与礼仪重建
我首先想与诸位讨论的是,在全球化的时代,人文学科对民族多元文化的传承所要负担的责任。
在经济联系日益全球化,资讯科技发展使地球变得越来越小的情势之下,世界各国都面临着民族文化或文化遗产如何保护和传承这个严肃问题。从今天要讨论问题的角度来说,文化大致上可以分两类:一类是在日常生活里面,通过家庭、乡村社会、社区平常的耳濡目染,通过长辈与后辈之间的口耳相传,就自然而然可以流传下去的民间文化,包括语言、风俗、大众信仰,乃至家庭的烹饪、亲属间的称谓等等。这一类文化有其强大的生命力,基本上可以通过比较自然而然的方式,一直沿习下来。
另一类文化则与此不同,具有某种精英色彩的民族文化精神,是需要许多有心人(特别是读书人)的悉心守护,需要“制度化”的教育,才能够生生不息地延续下去的。而在现代社会,这样的文化传承的工作,成为大学的责任之一,这也就是世界各国的研究性大学,都把人文学科作为其重要办学内容的原因之一。
我今天想特别讲讲中国社会的“礼仪重建”与人文教育的关系。
正如人类学和历史学的许多研究所表明的,仪式行为在人类社会的发展中具有多方面的重要意义。仪式可以被视为个人或群体的世界观的表达方式;在人生周期的重要关头举行的仪式,还有助于帮助个人和其周围的人们面对人生新的阶段所出现的种种问题,帮助他们度过人生的不同阶段;而对个人和社会更重要的,日常的衣、食、住、行等生活细节中的仪式性举止,常常在更深刻的层面上反映了社会之中人与人、人与社区、社区与社区之间的相互关系。总而言之,人们在社会体系或社会制度中的身份和地位,往往是藉着各种仪式来表达的。在许多场合,我们讲一个人“知书达礼”,表达的就是对一个具有良好礼仪修养的人的气质和品味的赞赏。
作为一个历史学者,我特别重视通过仪式了解其表达的个人与国家、社会与国家的关系。我们常讲,中国是一个“礼仪之邦”,当仪式被称之为“礼仪”的时候,国家因素的存在就变成不言而喻的。我们所熟知的关于古代中国的一个神话,就是夏朝创造的“礼”为商朝所承袭的故事,即所谓“夏造殷因”。至于《礼记》关于周代“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辩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莅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祷祠祭祀,供给神鬼,非礼不诚不庄”的说法,更被后来的儒者视为儒家政治理想的近乎完美的表现。这种以“礼”为中心的政治统治的传统被创造出来以后,礼仪也就成为表达传统社会体制下的各种行为的“合法性”(或“正统性”)的一种工具。许多前辈学者指出过,“礼”是中国文化的核心,这样的说法表达了“礼仪”在中国人社会中的重要意义。
我们也都知道,中国文化具有“多元一体”的特性,在中国历史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在相对边缘的许多地区,王朝“教化”和“德化”的推行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常常包括了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根据“国家”的典章制度具有正统性的礼仪行为在地方社会逐步推行,另一方面是许多民间的“习俗”,由于王朝的承认而在国家的意识形态中拥有了合法的地位。前一方面的例证,如明代中叶以后宗族制度在东南地区的普及,后一方面的例证,可以在宋代大量册封地方神明的举措中发现,其中最引人注目者,就是福建莆田沿海一个女巫最终被册封为天妃或天后的故事。
当然,我们也要注意到,礼仪对其它民族和其他的社会,也可能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不然的话,“礼仪之争”就不会成为明代中叶至清朝后期几百年间,中西政治和文化交往的一个核心问题。
在经历百余年来激烈的社会动荡和文化变革之后,现代中国社会出现了明显的“礼仪阙失”现象。在当代中国,一个不能回避的问题就是,我们正面临“礼仪重建”的困难任务。传统国家及其文化赖以证明其“正统性”的整套礼仪制度,在“欧风美雨”的吹袭之下和翻天覆地的社会、文化革命以后,已经不复存在。百姓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礼仪习俗,由于知识分子阶层对自然科学法则的迷信和国家政治力量推行的一系列“移风易俗”的举措,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而适应新的社会文化形态和“全球化”趋势的新的礼仪制度,则有待重新建立。当代中国社会出现的种种问题,在某种意义上,都可以视为“礼仪阙失”的后果。在社会的“礼仪重建”过程中,人文学科负有无法回避的重要的使命。
在我们强调“人文精神”,强调人文学科发展的时候,有必要强调通过人文教育达致整个社会的“礼仪重建”。强调人文教育中礼仪教育的价值,不仅仅在于我们可以把礼仪研究作为一种认识手段,更深刻地理解蕴含于仪式行为背后关于宇宙、时间、生命和超自然力量等问题的观念;也不仅仅因为这样的教育可能有助于弥补接受现代科学教育而成长的年轻一代的知识缺陷,增长他们的见闻,开阔他们的视野,并为其日常生活添加一些有启发性的素材、灵感或有趣的饭后谈资。更为重要的是,在经济“全球化”和信息科技迅速发展的今天,通过对礼仪的研究和在深入研究基础上的礼仪教育,可以让我们的公众、我们的市民在更加理性的基础上感受人文的魅力,让他们在因为各种外在的动力而埋头工作、埋头读书的时候,懂得自觉地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从而成为更加知书达理、更加全面发展、更具平衡感的博雅的现代人。从这个意义上说,“礼仪重建”不是外在的行为规范的约束,而是源于建立在科学理性基础上的对人的内心召唤的遵从。
我在这里使用“博雅的现代人”这个辞语,是有感而发的。中国大陆的城市生活,较之发达国家,甚至较之台湾、香港和澳门地区,有一个很不一样的场景,即我们正在经历一个前所未有的都市化和现代化的历程,中国城市的一个困难的使命,就是要把许多习惯比较传统的乡村生活的新居民,转变为适应全球化环境的现代都市人。我们许多市民的生活习惯、思维方式和文化价值观念,还要通过城市环境的长期熏陶和潜移默化的教育,才完成城市化和现代化的转换,这是一个可能要几十年、甚至几代人才能完成的转变。我自己出身农村,专业也是传统乡村社会研究,对这一点体会尤其深切。也正因为如此,我以为,开展人文教育,发展人文学科,对于深圳这样的新兴移民城市来说,尤为必要。
二、人文学科与市民文化精神
我想讲的第二个问题是,人文学科植根于人性,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比较,人文教育对培育市民的价值观和道德感,有其不可取代的作用。
与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比较,哲学、宗教、历史学、文学、艺术等等人文学科具有以下诸方面的特质:
——人文学科存在的理由,源于人性最深层面上非理性的需求。与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经济学、社会学这些随着近代科学的学科分化而正式形成的学科不同,哲学、宗教、文学、历史、艺术等学科的最初萌芽,都可追溯到混沌初开时原始人的日常生活。对自然的敬畏和对生命源流的思考,是宗教和哲学产生的根源;表达爱、恨、喜悦或愤怒情绪的需要,有助于诗歌、绘画、舞蹈等等文学艺术形式的出现;而结绳记事、刻木记事的现象,反映了原始时期历史学的萌芽。不难看出,人文学科反映的是人的本性,而非功利的目的。这因为这样,在考虑城市长远的文化发展策略时,保持一种“无用方为大用”的眼界和胸襟,至关紧要。
——思想发明重于知识的创造。人文学科在人类社会生活中的功能,主要是改变世界观和价值观,而非提供实用性的知识。也只因为这样,在强调经济发展、强调工具理性,注重投入产出比例的场景下,人文学科容易在新兴城市的初期发展中被忽视,常常看到的事实是,一个城市只有到了进入相对成熟的常态发展阶段之后,才会真正重视人文的积累,重视人文学科的建设,才会对世界各地杰出的人文学者拥有吸引力。
——讲究“家法”和“学有所本”。人文学科的价值标准,更多地以本学科最优秀学者活生生的榜样为准绳,学术更重要的是一种思想与生活的方式。我在大学里工作,不免注意到,在现代的大学制度中,文化传承的责任主要也是通过其杰出的人文学者的学术和社会活动体现出来的。大学经常都会纪念各个学科的著名学者,以他们的事迹作为刚刚步入学术之门的青年学生的榜样。但在大学的历史上,最多被后来者提到的,还是人文学科的前辈学者。而且,人们在提到这些学者的名字时,更有一种特别的情怀,其原因之一,就在于这些学者身上,寄托了社会对民族文化精神传承的希望,他们的学术、思想和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文化精神的活着的榜样。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城市拥有多少这样的学者,反映的也是这个城市的文化底蕴,这也是城市的软实力。
——学术成果的检验方式是多种理论并存、竞争与相互批判。一种人文思想被同行和公众接受,依靠的主要是“共鸣”,而非理性的“证明”或者“说服”;有了这样的认知,我们才明白保持文化的多元性,对于民族文化永续发展的极端重要性;由此也可以理解,一个具有深厚人文底蕴、人文学者荟萃的城市,常常拥有超越单位、超越行业的“思想界”和“知识界”生活空间的理由。
——人文学科的学术发展,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不同,不是因为经验知识或逻辑意义上的“取代”,而是艺术史意义上的“超越”。在艺术史的意义上,没有人可以说,有了张大千的作品,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就过时了。在本质上,我们也必须以这样的态度去观察、思考全球化时代各个民族的文化精神和文化现象的命运,谨慎而谦卑地防止和抑制自己的文化偏见。
理解人文学科的这些特质,对于城市的文化建设,对于文化精神的培育,对于城市内在气质和魅力的涵养,具有独特的意义。
三、城市文化与国际视野
在今天这个场合,我想强调的第三点是:具有深厚人文底蕴的城市文化精神的培育,既要重视本土文化传统,又要具有国际性的眼界与胸襟。
在讨论城市文化发展的时候,我们最常听到的一句话是:“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在今天这样的年会上,这句话自然也就可以很简便地转换为:“越是深圳的,就越是世界的”。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带有真理性的表述,因为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就是由带有千差万别地域文化特质的局部组成的,而任何局部的变化或增损,都意味着世界文化的整体发生了变化。随着所谓“全球化”进程的加速,文化发展的多元性和多样性越来越被关注,对于什么是“地方”,什么是“世界”,学者们也越来越各说各话。而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在自己的历史记忆中刻上了近代百年耻辱印记的民族来说,不时说说“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之类的话语,还可以得到一丝“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宽慰。其实,在欧美那些掌握着当代世界文化话语霸权的国度,我们是很难听到“越是美国的,就越是世界的”之类的表达的。尽管这样的表述接近事实的“比例”(如果在这里可以用这个词的话),也许更大一些。
我今天想在这里谈谈深圳文化发展的眼界与气度,不由得想到上面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就是“越是世界的,才越是深圳的”。在座的诸位比我更熟知改革开放30年来深圳的发展道路,没有必要在这里讨论相对于国内其他城市,深圳在“国际化”和“全球化”发展趋向中所具有的优势和特色,实际上,“越是世界的,才越是深圳的”这样的命题,已经“润物细无声”地体现在深圳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深圳的历史积淀、深圳的大众心态、深圳的日常生活方式,使“越是世界的,才越是深圳的”这样的城市文化特质,有了“大道自然”的坚实的群众基础。
我们今天讨论的是学术文化与城市的软实力,要讨论的是我们可以为这个城市的文化发展做点什么事情。我想说的是,到了21世纪,应该在精英文化建设、制度性文化建设的层面上,呵护和发展“越是世界的,才越是深圳的”这一城市文化特质,使深圳在既立足日常生活,又超越日常生活的意义上,成为真正具有一流文化品味的国际化大都市。
如前所述,与日常生活中依靠家庭内部和社会的“口耳相传”,就可以一直沿习下来的风俗习惯不同,一个城市的精英文化品味和文化精神,是需要许多有心人的悉心守护,需要“制度化”的教育,才能够生生不息地延续下去的。一个国际化大都市的文化发展战略,一定不能就“文化”论“文化”,更不能仅仅把文化发展理解为文化产业的发展,或歌剧院、博物馆之类的文化设施建设的发展,这是大家都有的共识。城市的精英文化品味和文化精神的培育,一个重要的方面,是要有高水准的学术文化。
无须讳言,与上海、北京这两个我们国家最重要的人文社科研究中心相比,我们广东的社科规划过于强调应用、过于强调对地方特色的研究,从而对国家的大政方针、对广东以外的事务、对国际的热点问题关注太少,对国际上人文社会科学的主流问题关注太少,从而对学术进步和人类知识总体的发展贡献也太少。归根结底,还是有眼界太窄、气度不够的问题。如果我们能够以“越是世界的,才越是深圳的”的气度去发展深圳的学术研究,提倡“立足深圳,胸怀全球”的研究视野和学术雄心,深圳就有可能真正成为重要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心之一,城市的文化发展就自然有其真正的魅力和学术底气。作为人文学者,我们也欣慰地看到深圳大学近年致力于人文学科的建设与发展,相信城市中的最重要大学的人文学科发展水平,对城市的文化精神和软实力有潜在的、举足轻重的关系。
在今天这个场合,还有一个大胆的提议。也许可以设想,深圳学术年会终有一天会成为像“北京论坛”、“上海论坛”那样的“深圳论坛”。北京市自2004年开始,每年主办一次“北京论坛”,至今年11月已经办了六届;上海市也从去年开始举办“上海论坛”。这两个大型论坛的预算均为每年一百万美元,邀请全球政商学界300-400名名流和学者参加,会议三天左右。尽管学术界对这两个论坛的学术成绩有不同意见,但这两个论坛已经成为北京和上海最具知名度的城市文化国际品牌,却是不争的事实。北京论坛和上海论坛分别由北大校长和复旦校长担任主席,并由两家大学主办,但实际上背后都是政府在全力支持。若能从适当时候开始举办“深圳论坛”,还可以整合港澳台以及东南亚学术文化界,有些分会场可以考虑设在香港和澳门的大学,从而使深圳在南中国区域具有更高的学术文化影响力。
作为人文学者,我们应该深深地庆幸自己能够生活在这样一个大变革的时代。过去30年间,我们所经历和体验的经济、社会、文化和学术领域的巨大变化,在几千年中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亲历这样的历史,对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的研究者来说,真是可遇而不可求。而深圳正是这场伟大变革的先行者和见证者。由于社会的迅速转型,人们的价值观、行为方式和思维模式正日益多元化,我们的社会也因此有了更多、更深刻的矛盾和困惑。解决的方法之一,就是发展人文学科和人文教育,提升公众的文化素质和城市的文化精神,让我们的视野更加博大,思想更加深刻,心灵能够容纳更多的矛盾。首届深圳学术年会,就以“学术文化与城市软实力”为主题,既反映了年会主办者对城市与社会发展的责任与敏锐,也说明深圳这个充满希望的城市,已经发展到一个更加成熟、更加富有气质和魅力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