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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文化人格与维扬水乡文化

2010-08-15靳新来范钦林

泰山学院学报 2010年5期
关键词:高邮汪曾祺人格

靳新来,范钦林

(南通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汪曾祺是现当代文学史上一位风格独特的作家,这在 1980年代的新时期文坛表现得尤其突出,当众多作家一味地在政治层面展示“伤痕”,反思历史的时候,汪曾祺却流连醉心于乡村的风土人情,悲悯市井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呼唤健康自然的人情人性,为当时文坛展现出别一种风格和情趣。“吐纳英华,莫非性情”,汪曾祺能够这样卓然不群、独树一帜,是由他独特的文化人格决定的。对此他本人也有认识,他说:“我的作品不是悲剧。我的作品缺乏崇高的、悲壮的美……这是一个作家的气质所决定的,不能勉强。”[1]这里所说的“气质”,严格来说其实是一种文化人格。人格是一个心理学术语,根据心理学的观点:人格有时和个性同义,有时人格的外延要比个性更广,不仅包括心理方面的特质,而且还包括身体方面的特质。“文化人格”则在心理学的基础上又具有伦理学和审美学内涵,后者既包含人的气质、性格,又包含人的伦理观念、精神境界、哲学美学理想,它直接决定着一个作家的文学创作风格和艺术追求。

一位作家的文化人格,是由先天气质、童年经验、传统精神、域外文化、师恩传承等多方面因素综合造就的,汪曾祺也不例外。值得注意的是,在汪曾祺的文化人格形成中,故土文化发挥着非常重要和独特的作用。他在故乡高邮生活了 19年才外出求学、谋生,故土的水、故土的人、故土的事浸润着少年汪曾祺的心田。少年经验会直接影响到作家的人格建构,从而在更深的层面上影响到作家创作行为的方方面面,这已成为创作心理学的一个共识。故土文化对汪曾祺创作的影响是深刻和巨大的。在汪曾祺看来,小说就是“回忆”。就其实际创作来看,汪曾祺在“回忆”中最多流连眷顾的是故乡高邮,以此为背景的小说有 40多篇,几乎占其小说创作总量的一半,大多质量上乘,其中《受戒》、《大淖记事》最能代表其小说创作成就。同时,汪曾祺还写了不少记述故乡风物人事的散文小品。其文如此浸淫于故土,正说明其人受故土文化熏染陶冶之深。胡河清就曾经断言:“论到汪曾祺的创作,也不可不知他是江苏高邮人”[2]高邮为扬州的重镇,地处江淮平原南端,可以说隶属于江淮文化分支维扬文化区域。这里西临阔大的高邮湖,京杭大运河贯穿南北,众多湖滩分布东西,数百条河流交错有致,为典型的苏北水乡。汪曾祺人生最初的 19年在故乡高邮度过,维扬水乡文化滋养着他的生命,也奠基了他的文化人格。

历史上高邮曾产生过一类“失败的大人物”。秦王子婴就出生于这里,他是秦朝三位君主中最有理性的一个,不幸被霸王项羽一刀砍了以谢天下。还有张士诚、吴三桂,都曾经在中国政治舞台上名噪一时,奈何功败名裂,为天下笑。历史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纵然辉煌一时也不过是些匆匆过客。汪曾祺大概早就看透了历史的滑稽,所以在离开家乡后的几十年间,他经历的家国巨变实在不少,但一直是疏离政治,静观世变,这不能不说家乡文化起着决定作用。无心政治,自然将目光转向世俗,追逐生活的安逸与悠然自得,在世俗的世界里享受着生活的欢愉。而维扬水乡自古以来物产富足、经济繁荣,以至于在最为繁盛的唐代,“豪奢侈靡、厚于滋味”竟一时蔚然成风。汪曾祺酷爱美食,对美食津津乐道,实在是其来有自,可以说是对维扬饮食文化传统的传承与发扬。在汪曾祺笔下,吃不仅是人的一种生理需求,更是一种文化,一种境界,他能在制作与咀嚼食物的过程中体味出活着的乐趣。他写故乡的鸭蛋,充满了闲适、悠然自得的文化心理:“我的家乡高邮,出鸭……高邮咸鸭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鸭蛋的吃法,如袁才子所说,带壳切开,是一种,那是席间待客的办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出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 —红油都冒了出来了。”(《故乡的食物》)小说《异秉》细致地描绘了王二的熏烧绝活:“熏烧除回卤豆腐干之外,主要是牛肉、蒲包肉和猪头肉……这种牛肉是五香加盐煮好,外面染了通红的红曲,一大块一大块地堆在那里。买多少,现切,放在送过来的盘子里,抓一把青蒜,浇一勺辣椒糊。蒲包肉似乎是这个县里特有的。用一个三寸来长直径寸半的蒲包,里面衬上豆腐皮,塞满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拦腰用一道麻绳系紧,成一个葫芦形。”最为普通的咸菜竟也能写得饶有兴致:“咸菜可以算是一种中国文化……各地的咸菜各有特点,互不雷同。北京的水疙瘩、天津的津冬菜、保定的春不老。‘保定有三宝,铁球、面酱、春不老’,我吃过苏州的春不老,是用带缨子的很小的萝卜腌制的,腌成后寸把长的小缨子还是碧绿的,极嫩,微甜,好吃,名字也起得好……中国咸菜多矣,此不能备载。如果有人写一本《咸菜谱》,将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书。”(《咸菜与文化》)汪曾祺谈吃,总让人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即使是最为平常不过的食物,汪曾祺也能极尽其灵性与诱惑。从汪曾祺的作品中我们不难感受到,吃已经成为一种人生的乐趣,是一种惬意、自由、洒脱的精神诠释,源自于汪曾祺对世俗社会的倾情关注。因为融于世俗,汪曾祺也关注占世俗生活绝大多数的普通人,他笔下人物多是匠人、药铺、布店的先生、走街串巷的小商人、手艺人、民间艺人等普通人。他也爱描绘地方的风景,爱介绍地方风俗民情。

汪曾祺的家乡是典型的苏北水乡,他从小就与“水”结下了不解之缘,运河的堤坝是汪曾祺童年的乐园,他曾说:“我的家乡是一个水乡,我是在水边长大的,耳目之所接,无非是水。水影响了我的性格,也影响了我作品的风格。”[3]随物赋形是水的特质,在圆为圆,在方为方,不畏羁绊,潇潇洒洒,水的这种特质赋予了伴水而居的人们一份面对世事的洒脱。读汪曾祺的作品,总能感受到一种随心任性、自然洒脱的性格气质。他文笔自由散漫,不事雕琢,大略如行云流水,舒放自如,信手点染,姿态横生。汪曾祺自己也曾多次表露过故乡的水对他的性格、作品等各个方面的重要影响,“法国安妮·居里安女士打算翻译我的小说……她谈了对我的小说的印象,谈得很聪明。有一点是别的评论家没有提过,我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的。她说我很多小说里都有水,《大淖记事》是这样。《受戒》写水虽不多,但充满了水的感觉。”[4]《受戒》用散文化的笔致讲述了小和尚明海与乡村姑娘小英子美丽的初恋。小说里的人都是任情开放的,和尚也不例外,他们经常打牌,吃肉不瞒人,“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在和尚们的生活中我们感觉不到神秘幽玄的气氛,看不到枯寂虔诚的膜拜,更没有道貌岸然的清规戒律,在这里佛门净地与世俗红尘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而是充满了人间的情趣和生机,当和尚不过是谋一个“管饭”的地方,只是一种普通的职业罢了。小说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令人钦羡的无拘无束的生存状态,一个温情浓郁的人性世界。汪曾祺笔下的大淖也一样,“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风俗,他们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观念和街里的穿长衣念过‘子曰’的人完全不同。”他们只是任着自己的性情在过日子,这里的女人“像男人一样地挣钱,走相、坐相也像男人。走起来一阵风,坐下来两条腿叉得很开。她们像男人一样赤脚穿草鞋(脚指甲却用凤仙花染红)。她们嘴里不忌生冷,男人怎么说话她们怎么说话,她们也用男人骂人的话骂人。打起号子来也是‘好大娘个歪歪子咧!’——‘歪歪子咧……’”这里隐含了作者自己的价值判断,即对念过“子曰”的城里人的道德伦理观的不以为然,对大淖人鲜活生动的生存方式的赞赏,他追求的是人性的充分舒展,赞赏的都是一些自然的人、本色的人。

苏北高邮的水也有自己的特点,不同于黄河的咆哮、长江的汹涌,只是在小桥人家、袅袅炊烟间静静地淌着,“水有时是汹涌澎湃的,但我们那里的水平常总是柔软的,平和的,静静地流着。”[5]这里的水更具有水之为水特有的柔性,“水主阴,其状婉转温柔,老子亦说‘天下莫柔弱于水’。作为孕育生命的摇篮,水与女性获得了同一性。”[6]无怪乎这里出生的秦少游,会将词写得那样柔媚婉约。同样,维扬水乡文化的滋养也造就了汪曾祺的不无阴柔的个性气质。汪曾祺出生在一个文化气息浓厚、宽松和谐的家庭中,父亲对他影响很大。从汪曾祺的描述来看,他的父亲平易随和,淡泊宁静,对功名利禄不感兴趣,而是沉湎于琴棋书画、花鸟鱼虫之中,可以说是典型的道家文化人格。而道家认为,完美人格则应该具有水的特性,所谓“上善若水”是也。可以说无论是从家乡水的浸染,还是经由父亲的影响,少年汪曾祺都深得道家文化、水文化的阴柔之气。而就家庭来讲,特别要注意的是汪曾祺幼年丧母,但是这并未使孩提时的汪曾祺感到母爱的匮乏,反而让他得到更多女性的关爱:两位继母对他疼爱有加,待他像亲生儿子一样,还有二伯母、干妈等都给予汪曾祺以别样的关怀和呵护。在爱的滋润下长大的汪曾祺,自然也有了水一般的柔情。带着这样的如水柔情走出家乡,走向社会,汪曾祺虽也经历了 20世纪中国一浪紧似一浪的战乱和劫难,饱尝了人生的酸辛苦辣,但是总能够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在喧嚣浮华的尘世中发现爱与美。故乡先贤秦少游好作艳情之词,汪曾祺则倾心于青年男女之间的爱情故事的书写,特别善于塑造纯情少女形象,小说《受戒》、《大淖记事》最富代表性。这两篇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生活原型,都曾经给童年的汪曾祺留下美好难忘的印象,以至于步入老年他仍无法忘怀,带着一种“无端地觉得很美”的、“向往”的心情来追忆童年记忆中的旧梦[7]。汪曾祺就这样以理想的眼光看取人生,删繁就简,刻意略去对复杂社会背景的描写,回避或淡化生活中丑恶的东西,将理想人性强化和凸显出来,人物形象因此被熔铸成透明的、美丽的晶体。“写得很美,很健康,很有诗意”[8],是汪曾祺小说创作的自觉追求,他笔下的众多人物作为美好情怀的寄托、健康人性的象征、旧梦旧情的载体,显得晶莹剔透,诗意盎然。在《受戒》、《大淖记事》之类的小说中,像小英子、巧云这样的人物,简直就是一个个小天使、小精灵,她们静如处子,动若脱兔,在文本之间随情流转,灵光弥散。有这样一个个神全气足的人物活跃于文本之中,其作品于是乎通体扑散着诗的流光溢彩。汪曾祺喜欢写女性,也善于写女性,作品里透着一股女性的阴柔气,这也是很多作家惯用“阴柔”一词来评价汪曾祺的重要原因之一。

维扬水乡风景秀丽,民风淳朴,在爱环绕中长大的汪曾祺,性格善良柔和。有研究者这样论述道:“19岁离开家乡前的他一直都生活在那个近似天堂的高邮小城中,心灵因此变得纯洁明净,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大风大浪,这必然养成了他善良文弱、安分守己的天性,也使他完全无力应付社会的黑暗和历史的悲剧。”[9]善良本分的汪曾祺应付社会问题自有自己的方法,那就是淡化矛盾,消解冲突,走向平静与和谐。汪曾祺明确说过:“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10]对汪曾祺来说,“和谐”不仅是他的美学追求,更是一种文化人格追求,是一种生活态度和人生方式。和谐既是人与自然的相融相洽,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互爱。《受戒》中小英子的家三面临水“像一个小岛”,这里花草杂陈,树木相间,瓜豆蔬菜,四季不缺,风光优美,俨然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小英子一家四口,男耕女织,和睦相处,其乐融融。小说通过荸荠庵的小和尚明海与乡村姑娘小英子的纯情初恋,将宗教生活与生气盎然的世俗生活联系起来,寺庙内外弥漫着人间的烟火气,尘世与佛门不仅没有半点冲突,反而是如此的亲密融洽。作者笔下的大淖也是一片古朴敦厚的乡土,那里的人们有着乡土特有的质朴和真诚,那里做生意的小贩“很和气”,那里的锡匠“很讲义气,他们扶持疾病,互通有无,从不抢生意。若是合伙做活,工钱也分得很公道。”和谐的人情美在汪曾祺的作品中屡见不鲜,折射出的是作者对真挚纯朴的人际关系的追求与向往。在汪曾祺的作品中我们看不到苍凉,也看不到激烈的波动,他总能将矛盾进行温和的消解。汪曾祺着意表现爱与美,即使触及到美与丑、善与恶的冲突,他也会悄悄地化解掉,反映了他平淡和谐的人生态度和价值追求。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独特的维扬文化造就了汪曾祺独特的文化人格。维扬这片土地长期的政治弱势的积淀,形成了汪曾祺疏离政治而追寻世俗乐趣的文化心理。故乡的湖光水色、家庭温情的呵护,陶冶了汪曾祺的性情,他善良平和、自然随性,刻意回避社会矛盾而尽力发掘生活中的爱与美,追求人生与艺术的和谐之美。这种独特的文化人格自然而然地贯注于他的文学创作,使得汪曾祺的作品独树一帜,至今艺术魅力不减,熠熠生辉。

[1]汪曾祺.《汪曾祺自选集》自序[A].汪曾祺全集(第 4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2]胡河清.汪曾祺论[A].灵地的缅想[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4.

[3]汪曾祺.我的家乡 [A].汪曾祺全集 (第 4卷) [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4]汪曾祺.自报家门 [A].汪曾祺全集 (第 4卷) [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6]胡斌,靳新来.中国现代诗化小说与阿玛尼原型[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6).

[7]汪曾祺.《大淖记事》是怎样写出来的[A].汪曾祺全集(第 3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8]汪曾祺.关于《受戒》[A].汪曾祺全集 (第 6卷) [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9]卢军.汪曾祺小说创作论 [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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