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古而不泥古,尚情而不纵情——归有光抒情散文折射出的现实精神
2010-08-15赵燕
赵 燕
(陕西教育学院 中文系,陕西 西安 710061)
归有光是我国明代杰出的散文大家,是明代中叶出现的与复古派相抗衡的唐宋派代表人物,他的一生充满坎坷与不幸。归有光的家族虽是昆山的百年望族,但在归有光出生时已日渐没落,因此虽然归有光对亲情有着格外的向往与眷恋,然而他却遭受了幼年丧母、两度丧妻、夭女亡子的接连打击,并且他虽然学识广博,却屡试不中。不幸的人生的境遇并没有妨碍归有光成为“卓然绝出”的一代散文大家,他在一生中创作了大量的散文,这些散文体裁多样,内容涉及广泛,风格不同于当时盛行的复古之文。在归有光数量颇丰的散文中,最让人称道的是他追忆日常琐事、悼念故去的亲人、抒写真情实感的抒情小品,如《项脊轩志》、《寒花葬志》、《世美堂后记》等。
人们知道世间有归有光这样一个古文家,多半是因为他的《项脊轩志》,这一点虽然并非作者始料所及,却也不是偶然发生的。自古以来,抒写家人父子的文章就不多,像归有光这样重情写文章的并不多见。但是翻开《震川先生集》,我们就会发现,在其四十卷、六百余篇的文章中,除了抒情记叙小品外,还有数量众多内容非常广泛的各类散文,有很多是关心国运的经世致用之文。归有光的这些散文,不但表现了他对社会现实的关注,而且对当时黑暗社会的现实有着很强的抨击作用,涉及社会的方方面面,只是这部分散文没有获得人们的重视而已。归有光曾多次说他爱读《史》、《汉》,尤其爱读《史记》。他说:“不喜为今世之文,性独好《史记》。”(《五岳山人前集序》)又说:“少好《史》、《汉》。”(《与李浩卿书》)从这些言论看来,归有光确实喜欢司马迁,他的文风也受到司马迁的影响,富有现实的意义。
归有光的抒情散文主要分为五类:第一类是传记体抒情散文,包括《项脊轩志》、《思子亭记》等共26篇“记”;《张自新传》、《俞楫甫妻传》、《筠溪翁传》、《何长者传》4篇“传”;《书张贞女死事》、《书郭义官事》2篇;《先妣事略》1篇,共33篇;第二类是哀祭体抒情散文,包括《寒花葬志》、《祭外姑文》、《女二二圹志》等9篇;第三类是书牍体抒情散文,包括《上徐阁老书》、《上万侍郎》、《与王子敬书》等7篇;第四类是序跋体抒情散文,包括《送同年孟与时之任成都序》、《史论序》 等10篇,《贞女说》、《怀竹说》 等4篇“说”;第五类是辞赋类抒情散文,有《冰崖草堂赋》1篇。
一、归有光在一些抒情散文中表达出对世态的关心和志向
归有光具有正统的儒家思想,他始终追求着儒家“修齐治平”的最高目标,曾多次表达出自己建功立业的决心和抱负:“余少时有狂简之志,思得遭明时,兴尧舜周孔之道。”[1](P373)这种积极用世的思想贯穿了他的一生,使得他的科举之路异常艰辛,他从二十岁考到六十岁,整整四十年才以三甲进士勉强进入仕途,努力实现自己“爱民”的政治理想。“每视事,吏环立,妇人孺子绕案旁,日常有数百人”。[2](P107)因爱民之故,又不逢迎权势,归有光遭到排挤调任。一些人遭遇此境往往有出世之念,而归有光却从来没有动摇自己用世的决心。他在许多散文中都表达出了自己救世济民的抱负和志向。他在《沈次谷先生诗序》中说:“余少不自量,有用世之志。”此后,他又想在南京太仆寺的职位上做一些文献工作,但是不幸病逝。归有光从踏上仕途到病逝,经历了一个理想最终破灭的过程,这一过程在他的抒情散文中,表现出了怀有希望、愤怒到最终遗憾无奈的情感宣泄。
《送同年孟与时之任成都序》、《送同年光子英之任真定序》、《送陈子加序》、《送昆山县令诸侯序》这几篇序为作者刚刚考上进士,面对未来想有大作为的作品,或是朋友返家写的送别之作。在其间,归有光为了鼓励同年的朋友清廉爱民,抒发了自己为官之后的壮志满怀的心情,《上徐阁老书》更是抒发了自己为国效忠的热情。
明中叶封建统治日益腐败,归有光在一些散文中对这一黑暗的社会现实予以了无情的批判。在《送摄令蒲君还府序》中,他认为:“徒疾视其民,而取之唯恐其不尽,戕之唯恐其不胜,民俯首不敢出气,而闾巷诽谤之言,或不能无。如是而曰俗之不善,岂不诬哉?”归有光认为人民是无法说出自己的心声的,都是俯首而不敢说话,不允许有所不满,否则会被判罪,称之为“不善”。像这样的文章,如果说是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为百姓说话,是并不为过的。像归有光这样一位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人物,会从心底生出这样一个公正的想法,在当时的社会,无疑是标新立异的。
更值得关注的是,归有光在一些散文中,对“大户”与“小民”的态度是十分分明的。他的文章不仅反映人民的疾苦,而且特别偏爱“小民”。为了优恤“小民”,归有光苦口婆心地告诫“大户”。历来做官的人是不敢轻易得罪“大户”的,然而,归有光竟然说出了这样的告示,对于“小民”的处境予以深切的同情,而对于“大户”的腐败和不正之风加以鞭挞。此外,归有光进一步将批判的矛头指向最高的封建统治者,在《送县大夫杨侯序》中直言:“今民流而田荒芜,处处有之。……天子兴致太平,制作礼乐,一宫之废,动以万计,有司奉意承命,未尝告乏,而独不肯分豪少捐以与民”。[1](P370)这样鲜明地偏重“小民”而揭露“大户”,是违反封建社会官场的常规的。所以,我们可以推断,归有光是毫无做官的常识的,如果是老于官场的人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告诫。也正因为此,这样的“一介书生”,具有凛然的正气和大无畏精神,才能写出这样深刻反映社会现实的文章。
不仅如此,归有光的散文还有更为广泛的涉猎,他的一生大部分时间虽然都在积极地入世,考取功名,但在多次挫折后,对于科举的毒害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他在《与潘子实书》中指出:“科举之学,驱一世于利禄之中,而成一番人才世道,其敝已极。士方没首濡溺于其间,无复知有人生当为之事。荣辱得丧,缠绵萦系,不可解脱,以至老死而不悟”。[1](P374)这些文字,是归有光有感而发的。一生致力于考取功名的归有光,却以此文字来做劝戒,在当时的条件下,对科举制度进行尖锐的批判,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另外,归有光的思想鲜明地受到宋明理学的影响,但是他能对某些封建的理学思想有所批判,例如他在《贞女论》中提出:“女未嫁人,而或为其夫死,又有终身不改适者,非礼也”。在理学氛围笼罩下,归有光对传统的贞节观念提出了挑战,是很不容易的。
二、归有光怀念亲人、记叙琐事的抒情散文表达出来的现实意义
归有光的这种感情主要集中在他对于逝去的母亲、妻子和儿女,以及自己的亲朋好友的怀念之中,有《项脊轩志》、《先妣事略》、《祭外姑文》、《世美堂记》、《女如兰圹志》、《思子亭记》等,其中最为著名的是家喻户晓的《项脊轩志》。作者通过“记轩”、“写人”、“论赞”、“补记”四个片段,以“多可喜,亦多可悲”作为两条抒情的线索,抒发了他对项脊轩的感情,对先母的感情,对乳母之情,对祖母之情,以及对妻子之情,其中充满着爱与温柔。特别是在结尾处写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树已经亭亭如盖,而亭亭之人何在?读到这里,顿时让人产生一种“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样一种超越时空的生死幻化之感。
归有光的这些怀念亲人、记叙家庭琐事的抒情记叙文章,从散文的表面上看,似乎没有涉及当时社会的风云变幻,但是如果我们认为归有光的散文没有反映宽广的社会现实,这也是有失偏颇的。首先,从社会情况来看,明中叶中国的资本主义开始萌芽,在思想文化领域,随着平民阶层的出现,人们的民主意识、平等思想开始孕育,人们开始重视个人、普通人之间的真情实感。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归有光写出了包含真情实感、清新自然的感人之作,这些抒情散文以亲情、眷情、人情打动着读者,为散文开创了一个新的领域;其次,归有光这类抒情散文的出现,与他自己的个人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一生仕途坎坷,个人、家庭生活也极为不幸:八岁丧母,中年两次丧妻,爱子及两个幼女也先他而去,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少年丧母、中年丧妻和老年丧子,然而这些悲剧都集中在归有光的身上。归有光以自己的切身感受,抒写了追念故人、具有真情实感的抒情记叙小品,催人泪下。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如果说,先秦散文以叙事见长,唐宋散文以抒怀取胜,那么,归有光的散文,就开启了明清言情散文的新天地。家庭是社会的一个细胞,从日常的琐事可以看出社会的方方面面,归有光的抒情散文,正是以细腻的笔法,写出了具有时代特色的精神内容,真挚情感的宣泄是前所未有的,具有开拓性,从小的层面看到了大的社会状态,这是对中国散文题材的拓展、创新。
三、归有光抒情散文贯穿的《史记》实录精神
史学和文学巨著《史记》对于归有光的创作有着很大的影响。《史记》最根本的精髓在于贯穿于始终的实录精神,司马迁以真诚严谨的写作态度,真实的史实和栩栩如生的人物造就了《史记》的这种实录精神,使其成为历代散文创作者遵循的范本。归有光主张散文要有真情实感,在他的代表作《项脊轩志》、《寒花葬志》中,正是对真实的日常生活的记叙,以朴素的语言抒发出自己内心最深沉的思亲之情,不论是母子情、夫妻情、父子情、父女情,其间显露出的真实,正是归有光对《史记》实录精神的一种继承。
在人物刻画方面,《史记》善于通过细节描写、语言的运用和典型事例的手法塑造出一系列鲜明的人物形象,而在归有光的抒情散文中,不论是持家教子的母亲、体贴贤惠的妻子还是活泼可爱的女儿,这些人物都成为归有光散文的一大特色,《史记》注重人物描写的手法无疑对于归有光散文的创作有着很大的影响。归有光的散文《寒花葬志》,主人公不是归有光的亲人,也非他的朋友,而是妻子的一个随嫁婢女,按当时的情况,死了不过只是填沟壑而已,按照传统的观念是没有什么值得去写的,但是归有光好好安葬了她,又写了墓志,从该女子初来的容貌装束、吃饭的神态等日常生活细节,寥寥几笔就写出了寒花的音容笑貌、衣着体态。在《项脊轩志》中,作者则是通过“儿寒乎,欲食乎”这简短的两句话写出了一位慈母的形象。归有光的细节描写,正是对描写人物史记笔法的成功运用,使得他的抒情散文充满了生活的情趣。
《史记》常常以简约质朴的语言营造出独有的氛围,在归有光的散文中,作者运用的语言是没有雕饰的,更没有华丽的辞藻,然而平淡的语言没有削弱作者想要表达的真情实感,如《女二二圹志》是一篇语言朴素的抒情小品,“吾女生既不知,而死又不及见”等营造出了催人泪下的凄惨氛围。[3]此外,《史记》独特的笔法在于长于叙事,与此同时,在其中流露出自己的真情实感,《寒花葬志》虽然为寒花所作,但是文中反复提及亡妻,表达出作者怀旧念妻的凄楚情绪。《项脊轩志》开篇对项脊轩周围环境的描写,看似平淡无奇,却恰恰反映了作者高洁的志趣,接下来对母亲和祖母的回忆又显现出了作者深深的思念之情,最后对夫妻相处旧事的回忆,显现出了无限凄婉的感情。这些文章从头到尾,平常的琐事流露出缕缕真情,很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
归有光抒情散文的《史记》精神,造就了他的作品的独特风格,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散文并非题材狭窄,而且反映的社会现实相当广泛,虽然和《史记》相比,并没有恢弘的气势,但是正因为其间史记笔法的运用,归有光的作品对中国传统散文题材注入了新的血液和活力,拓宽了散文的领域。其抒情散文中折射出来的现实意义,使得归有光的抒情散文在中国散文发展史上具有承上启下的重要意义。
[1]郭预衡.历代散文丛谈[M].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
[2]孙之梅.钱谦益与明末清初文学[M].齐鲁书社,1996.
[3]冯艳.论归有光抒情小品中的史记精神和史记笔法[J].平顶山工学院学报,200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