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尼基塔·米哈尔科夫电影
2010-08-15张志芳
张志芳
(南京师范大学 随园校区,江苏 南京 210097)
尼基塔·米哈尔科夫出生于一个声名显赫的文学艺术世家,家庭浓郁的文学艺术气氛为他的艺术发展提供了一个良好的环境。他善于经营影像,用精致的影像画面叙事传情,使作品充满浓厚的俄罗斯人道主义关怀。他往往在历史背景中探讨人性和人生这一国际性的话语母题,力图将俄罗斯高贵优雅的精神文化传达给世界,在立足本土的基础上达到国际性与民族性、商业性和艺术性的完美结合。本文通过米哈尔科夫1990年创作的三部故事片《蒙古的精神》、《烈日灼人》和《西伯利亚理发师》来探析其电影的艺术特色。
一、悲喜和谐交融的审美感受
“在戏剧美学的王国中,悲剧、喜剧和悲喜剧,是三座并峙而立的雄峰峻岭”①。任何人一生中都不可能只存在单一的痛苦和欢乐,人生如同一个大舞台:有成功,就会有失败,有善就有恶,有悲就有喜,因此单一的悲剧或喜剧其实并不存在于人类正常的生活中,悲喜和谐交融的悲喜剧才能真实准确地反映人类丰富的情感世界。正如美国美学家苏珊·朗格所说:“在产生各种可感节奏的生命中,在每一个人类机体中,悲剧和喜剧的节奏都是并存的。”②大悲可能预示着美好事物的诞生,大喜则能更加反衬悲情,笑中含泪、悲喜交融才是生活的真谛。米哈尔科夫深知其中真义,他善于将悲喜和谐地融为一体,用喜剧的形式讲述悲怆感人的情感故事,抒发对俄罗斯深厚的民族感情,传达他对人生、历史、文化的反思态度。
《烈日灼人》讲述斯大林时代前苏联沉痛的历史在人民生活中造成的悲剧,从而表现人类的坚强与脆弱,反思历史对人民命运的巨大影响。影片通过红军上校、革命英雄科托夫被特务诬陷、惨遭杀害的悲剧命运折射出1930年苏联国内的政治现实,刻画出不同人在灾难面前所表现出的气节和尊严。
根据鲁迅先生关于悲剧的著名论断:“悲剧是将人生中有价值的事物毁灭给人看。”我们认为英雄人物科托夫的毁灭是一个巨大的悲剧。然而,影片除了在个别场景和镜头中用一些预示危险的物件暗示这一悲剧性结局外,始终洋溢着温馨轻松的欢乐氛围。
首先,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天真活泼的小女儿娜迪亚是最具喜剧性的一个形象。她随意的一个小动作和天真无邪的语言都会给影片平添几分喜剧性。早餐时,当康斯坦丁诺维奇高谈阔论至激烈处,她要他演奏小号,并随音乐翩翩起舞,刻意抓乱他的头发取得极好的喜剧效果;一边听音乐,一边梳理自己的小辫,并用唾沫泯自己的眉毛;像大人一样安慰哭泣的莫克霍娃;被妈妈批评后生气地去找爸爸的样子。这些天真自然的无意识动作为整部影片带来轻松祥和的喜剧气氛。
其次,在建构整部影片时,导演没有刻意营造氛围来预示悲剧的发生,也没有设置误会、巧合等情节来制造喜剧性,只是以从容平和的态度叙述科托夫被捕前一家人宁静祥和、平淡幸福的日常生活,将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喜剧事件信手拈来,生动地传达出俄罗斯人幽默的精神气质。科托夫斥退损坏农田的坦克部队,米特里的到来,游泳及民防演习训练,踢足球,黑色轿车的到来,每一个场景都将悲喜和谐地融为一体,让人在笑声中体味悲剧来临的无奈。虽然影片一开始对米迪亚生活背景的展示给这部影片笼罩了一层恐怖的阴云,但稍后对玛露莎和科托夫家庭生活温馨画面的细致描画让我们渐渐忘却了那一抹阴云。尤其是活泼可爱的小女儿娜迪亚这一人物的设置,为整部影片增添了明快的色彩。即使在科托夫将要被黑色小轿车带走那一最让人揪心和痛苦的时刻,娜迪亚天真单纯的行为也让人们暂时忘却了即将来临的悲剧。
《西伯利亚理发师》号称俄罗斯版的《乱世佳人》,它创造了俄罗斯电影的奇迹。正如一位评论家所说:“影片的前半部使人笑出了眼泪,后半部则带着痛苦的微笑嚎啕大哭。”影片融娱乐性和艺术性于一体,完美地体现出悲喜结合的艺术魅力。影片主要讲述的是军校学生安德烈和珍的爱情悲剧,描述安德烈一生坎坷的悲剧命运,但是整部影片无处不在的喜剧气息充分显示了导演讲故事的娴熟技巧。从安德烈和珍相识的过程到舞会中光滑地板所带来的各种滑稽笑料;从上课时给老师设置陷阱到大尉替安德烈掩饰决斗事件独自练剑,一切事情都是那么让人忍俊不禁,但是安德烈就是在这种轻松幽默的氛围中一步步迈向悲剧人生。用喜剧形式表现悲剧故事是文学中反衬的一种修辞手法。导演并不因为故事的悲剧性结局,就在影片中处处暗示、渲染痛苦、悲凉的感情,而是不遗余力地表现俄罗斯人民的幽默品质,让观众在微笑中流泪,充分享受悲喜和谐的审美感受。
《蒙古的精神》是在我国内蒙古大草原上拍摄的。影片通过一位俄罗斯货车司机和蒙古族牧民刚波相遇、相识与相交的一段生活经历,展示牧民原始质朴的草原生活;探讨人与自然、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外来之间的碰撞冲突;重新审视现代文明对历史文化的改造。我们不能说现代文明对草原原始生存方式的改变是一个悲剧,但也无法否认它对传统文化的破坏。片中刚波的那个梦境就极富喜剧性地传达出他在现代文明和传统生活方式之间犹豫徘徊的心理状态。此外,影片还将格格不入的两个事物放在一起,利用对比反差营造一种喜剧效果来传达导演对历史和文化的深切反思。刚波骑马穿梭在现代化的街道中,巴亚图骑马在宾馆走廊里穿行,刚波买避孕套问喇嘛的行为,都给人带来一种滑稽可笑的审美感受。但笑过之后,我们不禁开始反思现代文明所带来的一些悲剧。刚波执着于草原的传统文化,拥有了自己的“铁木真”,然而始终无法抵制现代文明的渗透。“铁木真”没有成为草原上的英雄领袖“成吉思汗”,而在一家油泵厂工作,过着和父母截然不同的现代“文明”生活。在他当初诞生的地方绿绿的草原不见了,一座高高的冒着浓浓黑烟的烟囱树立在荒芜的沙漠中。
二、用故事传情说理
情感是全人类共通的东西,它能跨越语言和地域的障碍,建立心灵之间的对话。导演饱含热情地叙写俄罗斯的时代风采,表达自己对理想的憧憬和追求。然而,不管是发自肺腑的赞美,还是理智中肯的批判都蕴含在行云流水般的客观叙事之中。深刻的内涵和丰富的感情寓于简单的故事中,用客观的影像故事说话。
《烈日灼人》是一部有关政治阴谋给人民命运造成巨大灾难的悲剧性电影,但影片从始至终都没有发表任何主观性的对国家政策的评论。影片只是平静地讲述红军英雄科托夫的命运遭遇。革命胜利后,身为英雄,为国家作出杰出贡献的科托夫将军和家人回到乡下过着田园般的温馨生活,可是好景不长,特工米特里的到来将这种美好的生活全部打碎。他带走了科托夫,同时也将这个家庭抛入地狱之中。影片没有主观地批评谁、赞美谁,只是为我们描述了科托夫被捕前一个普通农庄家庭平淡幸福的日常生活。没有历史背景知识的观众也许根本读不懂影片关于政治的深层含义,但是任何一个观众都会同情科托夫的命运,同时也会被他那种正直坚强、勇敢乐观、坚持做人最基本原则和尊严的高贵精神所折服。关于科托夫,影片并没有大肆渲染他的丰功伟绩,只是轻轻一笔带过。电影着重为我们塑造了一个身兼丈夫和父亲双重角色的普通男人形象,一切都是那么的亲近自然,但是导演对于政治和人性的褒贬评判就这样不动声色地自然呈现。
《西伯利亚理发师》是米哈尔科夫呈现给观众的一部视觉盛宴,他本人指出:“我公司付出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努力制作了一部世纪之交俄罗斯全景式故事片。影片围绕一个军官学校士官生经历了爱情、背叛、嫉妒、竞争、决斗等各种磨难,但仍保持对祖国的热爱及根生蒂固的尊严,这是当代人已基本丧失却有待恢复的品质。”但是在影片中导演既没有痛哭流涕地感叹旧日美好时光和人民高贵品质的消逝和衰退,又没有慷慨激昂地呼吁保护传统宝贵精神文化遗产,更没有批判现代人日渐丧失的精神素养。影片只是通过一个纯洁唯美、感人至深的爱情悲剧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执著、正直,面对磨难仍对祖国忠贞不渝的军校士官生形象,赞美俄罗斯人民高贵优雅、幽默豪爽、坚贞不屈的民族性格,为世界展示一个不畏困难、积极进取的俄罗斯形象。
《蒙古的精神》所要传达的深刻内涵是导演对于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思考。但是影片并没有直白地表明导演对于传统和现代文明所持的观点态度。影片只是通过一位俄罗斯货车司机和蒙古族牧民刚波一家的接触,客观地表现他们之间价值观念、生活态度的不同,用客观的镜头语言让观众感悟二者之间的优劣之分。比如司机塞尔格在酒店里对目前生活状态的抱怨,以及唱歌缅怀往昔时光时的动情之态都暗含导演对于成吉思汗时代的向往憧憬之情。
米哈尔科夫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他能将一个通俗的故事讲述得曲折生动、耐人寻味,做到商业性和艺术性完美结合。电影是故事的艺术,故事是传情达意最简单、最形象的手段之一。生动形象的故事不仅可以吸引观众,而且可以以小喻大,反映最深刻的思想,传达最丰富复杂的感情。
三、简洁流畅的长镜头
影像画面是构成电影艺术最基本的元素之一,是电影艺术最重要的表现手段。米哈尔科夫善于经营影像,他的电影不仅表现出细腻的文学特质,而且具有夺目的绘画美感。无论是西伯利亚高耸云霄的森林,还是内蒙古苍茫广阔的大草原,抑或俄罗斯乡村恬静怡人的集体农庄,在他的摄影机下都仿如一幅幅线条柔和、精致唯美的西方风景油画。米哈尔科夫非常重视长镜头的运用。他认为:“银幕上的长镜头,就好像是戏剧舞台,通过这种非蒙太奇手段可以看出导演水平。”影片中的长镜头,不仅和谐、流畅、完整地展现了美丽壮阔、苍茫幽远的自然环境,而且通过镜头内部的场面调度娴熟地完成蒙太奇叙事,补充交待细节,表达导演的思想情感。
《蒙古的精神》中三次用这样的长镜头分别补充交待了牧民刚波家、俄罗斯货车司机塞尔格夫妇及城镇居民王彪家的生活环境,不仅简洁洗练地连贯整个故事的进程,而且通过画面细节反映他们不同的精神信仰和生存方式,传达出导演对传统与现代及古老文化历史传统的反思。第一次是在47分35秒时,影片用一个长达1分36秒的移动镜头从两只正在亲热的小花猫开始,随着镜头的移动,观众的视点陆续经过熟睡的塞尔格、大红木箱、手风琴、奶奶和孩子们熟睡的面孔、录音机直到声音发出者刚波和帕格玛夫妻停止。这个长镜头不仅简洁地交待了刚波一家的生活空间,而且补充交待了刚波夫妻争执的缘由。第二次是在1小时2分15秒时,镜头起幅是墙壁上塞尔格夫妻的合照,镜头模仿观众的视点,扫视墙上俄罗斯风景壁画、观音菩萨像、电话机、东正教堂雕塑、香烟和打火机、马路上来往的人流和车辆,落幅停在巴亚图骑马走出画面。这个一分多钟的长镜头配以塞尔格和妻子无源音的对话,既交待了塞尔格夫妻的生活状态,又通过声画对比蒙太奇表现了他们和刚波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表达了导演对传统与现代两种不同生活方式的思考。第三次是在1小时22分18秒时,影片通过相同的长镜头,从户外杂乱天线开始,扫视屋外墙头上的红辣椒,狮子形的屋檐,灯笼,西红柿酱,蒜,年画包的桌子,鸟笼,以及家里各种各样的陈设,甚至王彪妻子染黄的头发。这些细节信息形象简明地展示了一个城镇居民家庭的日常生活。在《西伯利亚理发师》中,当二十年后珍在西伯利亚找到安德烈的住所时,影片随着珍的视点,通过一个连续长镜头展示墙上的照片,简明流畅地补充交待了安德烈这二十年的生活状况。在《烈日灼人》中使用相似的手法展示一面反映家族历史的照片墙,通过照片补充交待有关玛露莎的家族历史。
俄罗斯深厚的民族文化艺术土壤和不凡的贵族家世孕育了这样一位伟大的导演。从小浸润于俄罗斯深厚的民族文化艺术土壤之中,米哈尔科夫的电影充满了浓郁的俄罗斯韵味,无论在主题上还是在视听语言上,都显露出独具一格的艺术特色,他是公认的自塔尔科夫斯基去世之后,当代俄罗斯电影文化最重要的象征人物。
注释:
①赵康太.悲喜剧引论.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6,1:1.
②[美]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420.
[1][匈]贝拉·巴拉兹著.何力译.电影美学.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3.
[2][法]马塞尔·马尔丹著.何振淦译.电影语言.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6.6.
[3]赵康太.悲喜剧引论.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6.1.
[4][美]克莉丝汀·汤普森著.陈旭光等译.世界电影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