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亨利·米勒自我平衡的异端——《南回归线》之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解读
2010-08-15李娟
李 娟
(江南大学 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000)
美国的著名作家亨利·米勒(1891-1980)是一位颇具争议的作家,从最初发表自传体三部曲《北回归线》、《黑色的春天》和《南回归线》以来,由于他的作品中存在着许多露骨的性描写,而长期被许多人视为“淫秽作品”作家,排除在主流作家群外,也主要因为这个原因,国内外文学评论界对亨利·米勒的关注都很少,鲜有的评论也主要集中在他对西方文明的批判和对性爱的放纵,从而忽略了亨利·米勒自身及其推崇和自建的精神世界。在国内对亨利·米勒的研究更显冷淡,在中文期刊网上所有关于米勒的学术论文数量不超过20篇,其中大多数观点都照搬了译者最初的介绍。对米勒单个作品进行的分析解读也仅限于《北回归线》——这本把米勒推向文学界的开山之作,也是西方作家学者关注和批评众多且褒贬不一的作品。在这些关于米勒的近20篇学术论文中,还有一个现象是没有一篇论文专门地对米勒及其作品进行精神分析,尽管由弗洛伊德开创的精神分析文学批评在当时已相当流行。为此笔者对亨利·米勒展开研究,希望能在对米勒的精神批评领域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一、亨利·米勒精神分析之发端
《南回归线》发表于1939年,是亨利·米勒最初在法国发表的自传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却被人称为包括《殉色三部曲》在内的亨利·米勒六卷自传式罗曼史的第一部,它主要叙述和描写了米勒早年在纽约的生活经历,以及与此有关的种种感想、联想、遐想和幻想。
《南回归线》的写作和修改都是在欧洲完成的。在欧洲巴黎期间,米勒结识了对他的生活和精神世界都有较大影响的阿娜伊丝·宁。1934年,米勒因为爱上了宁,与其第二任妻子琼离婚,而这时的宁迷上了精神分析疗法,而且接受了奥托·兰克的心理治疗,并帮兰克治疗一些精神病人。米勒因为正在追求宁,因而也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心理分析疗法。宁把心理分析的技巧传授给米勒,并把兰克的病人转给米勒治疗。米勒还曾预言心理分析必将是巴黎最有前途的治疗行业。
而宁的心理分析导师兰克在早年正是弗洛伊德的推崇者。奥托·兰克20岁时读到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一书而受到启发,写成论艺术创造力的论文《艺术家》,这篇论文给弗洛伊德留下很深的印象,1907年增订重写为《艺术和艺术家》。此书以弗洛伊德关于梦的结构的理论解释了艺术家的心理过程,旨在解释虚构的文学主题,包括主人公的出身、乱伦主题、双重主题等,原则上把弗洛伊德的原理应用于神话、文学和艺术的研究上。1905年,A·阿德勒作为兰克的家庭医生介绍他进入弗洛伊德的周三讨论会。1906年,兰克成为周三讨论会的常任秘书,聚会的讨论内容由他负责记录,直到1926年,他都和弗洛伊德保持着亲如父子的关系。在弗洛伊德的鼓励和协助下,兰克进入维也纳大学,1912年以一篇关于心理分析的论文获哲学博士学位,成为第一个没有医学学位的心理分析学者。虽然后来兰克在有些理论上和弗洛伊德背道而驰,但其受弗洛伊德的影响却是持久的。
就这样,米勒通过阿娜伊丝·宁和奥托·兰克与弗洛伊德建立起间接的关系,同时也和精神分析学说结下了不解之缘,甚至可以说亨利·米勒及其自传式的创作为精神分析疗法提供了一个可靠且广博的实例。因而对亨利·米勒及其作品的精神分析解读也是有据可依而且是具有重大意义的。
二、亨利·米勒之本我和超我
弗洛伊德认为人格由本我、自我、超我构成。本我是人格中最原始最不容易把握的部分,由一切与生俱来的本能冲动所组成。这些本能不懂得逻辑、道德和价值观,其活动只受快乐原则支配。自我是现实化了的本能,是在现实的反复教训之下,从本我分化出来的一部分。这部分不再盲目地去追求满足,而是在现实原则的指导下,力争避免痛苦又能获得满足。超我是道德化的自我,被认为是人格最后形成的,而且也是最文明的一部分,其主要作用是按照社会道德标准监督自我的行动。
亨利·米勒在他的自传体小说《南回归线》中充分展现了他的精神世界,他“不仅像其他作家那样写了外在的自我和内在的自我,他还写了处于理性状态中的自我,即梦境、幻觉、遐想等中的自我;他不仅写了社会关系中的自我,也写了自然状态中的自我,即处于最简单的生命运动中,排除了一切伦理道德、宗教等文化因素和社会因素的自我”。[1]这种精神的全面展示恰恰迎合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因而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对其解读,更能展示亨利·米勒的性格特征和内心世界。
1.超我的反叛
弗洛伊德认为超我是在人的成长期逐渐形成的,前期主要是父母的熏陶或家庭教育,后来就主要是在学校教育和社会影响等文明形式或状态中加强和巩固。弗洛伊德还认为超我主要遵循克制原则,压制本我的欲望,进而表现出对现实的服从和妥协。然而在亨利·米勒这里,一切好像都不再是这种传统,他毫不体现道德的束缚,甚至无所顾忌地批判文明,张扬本我的破坏本能。
《南回归线》通篇充斥着作者对美国文明、道德、宗教等一切社会现象和社会制度的反叛,他扬言“我要看到美国被摧毁,从上到下,被彻底铲除。我要目睹这一切的发生,纯粹出于报复,作为对施于我和像我一样的其他人的罪行的一种补偿。”[1]亨利·米勒认为美国的生活就像是一只蔫鸡巴上长着杨梅大疮,他在这种生活中得不到任何真正的快乐和幸福,不光他个人如此,他还认为在美国生活的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都没有真正的幸福。大量的财富、高度发达的工业文明并没有给任何人带来幸福,反而带来了灾难——生存的灾难。在米勒那里,他的超我被自认为是“邪恶土地上的邪恶产物”,而这个“我”早就被毁掉了。
米勒超我的反叛在文中主要表现在他对美国工业文明的批判,对传统禁欲观念的突破,对宗教的质疑,对死亡的不屑一顾。
在对文明的批判和对死亡的庆幸上有这样两段集中的表达:在纽约的一个夜晚,他遐想到:穿过夜间的人群,在钱中行走,由钱来保护,由钱来唱催眠曲,被钱搞得迟钝,人群本身是钱,呼吸是钱,任何地方任何最细小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钱,钱,到处是钱,但还是不够,然后是没有钱,或一点点钱,或钱多钱少,但终究是钱,总是钱,如果你有钱或没钱,是钱在数钱,钱在制造钱,但是是什么使钱制造钱呢?[1]108
面对父亲的死亡,他联想到:他(父亲)更应该被嫉妒而不是被怜悯,因为他的睡眠不是一种暂停或间歇,而是睡眠本身。因为睡眠是深海,因此,睡着就是加深,在睡着的睡眠中越来越深,在最深的睡眠中的深海的睡眠,在最深的深度中的充分睡眠,睡眠的甜蜜睡眠的最深最睡眠的睡眠。他曾睡着了,他正睡着了,他将睡着。睡觉。睡觉。父亲,睡吧,我求你了,因为我们醒着的人正在恐怖中煎熬……[1]152
一段是围绕“钱”的感想,一段是以“睡眠”为中心的感悟,这两段形象、反复、无逻辑地重复充分体现了亨利·米勒对使人异化的钱的憎恶,对以钱带动发展的文明的憎恶,以及现实生活中生不如死的生存之痛。这种痛是上帝也无法化解的。因而米勒对上帝也充满了质疑和不满,“如果有一个上帝的话,我要镇静自若地去见他,啐他的脸”。[1]
米勒的一系列的反叛,均是他不满足现存的境况,不顾及超我的限制的表现,同时也是他本能膨胀的表现。
2.本我的膨胀
本我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是一种潜意识,是人的本能的总和,这种本能是多样的,也是不可消灭的,它具有一定的力量,这种力量被命名为“里比多”,这种力量可以通过转移或升华来释放,而不能被全然消解。在人的一切本能冲动中,有两种基本的本能——爱恋本能和破坏本能。这些本能不懂得逻辑、道德和价值观,其活动只受快乐原则支配。
爱恋本能在现实中有两种表现——性爱和友谊。其中性爱占主导地位,友谊不时的会从属于性爱,这种爱恋本能的力量就是“里比多”。这种性爱本能被米勒在《南回归线》中释放的淋漓尽致。他冲破文明社会对性生活的限制,使性功能恣意地展示。他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和任何女人做爱。他曾在自己家里,在孩子睡着的瞬间,在桌子上和黑人瓦莱丝佳做爱;在办公室更衣室的锌面桌子上和朋友的妹妹做爱;在老婆躺着的床前和照顾老婆的楼上女孩做爱,刚完又和老婆难分难解干到天亮;在沙滩上和十六七岁的无处可去的犹太女孩做爱;和疯女人做爱,和朋友的老婆做爱……正如他所讲:“我口袋里要是有一千一百的票子,还有一辆劳斯莱斯在楼下等着我,我就会像神仙一般,分别去操每一个人,不论年龄、性别、种族、宗教、国籍、出身、教养。像我这样一个人没治了,我就是我,世界就是世界。”[1]
在生物功能上,还有一种本能是爱恋本能和破坏本能的矛盾的结合——食欲。吃的行为就是对所食对象的破坏,但最终目的却是达到最紧密的结合。米勒在《南回归线》中说:我忍受得了心碎、流产、失败的罗曼史,但是我必须肚子里有点东西,我需要有营养的东西,开胃的东西。[1]食物对米勒来说是最不可缺少的,在任何时候他都能想的唯一的就是吃。即使“在最可怕的谋杀中间,我会想起我们肯定要在电车沿线再过去一点的地方饱餐一顿,还想知道他们要配什么样的菜,我随后是否要点馅饼或牛奶蛋糊布丁”。[1]
破坏本能又称死亡本能,它的最终目的是使一切有生命的东西进入无机状态。这种破坏本能在文中全然表现在米勒对美国文明的批判,对传统禁欲观念的突破,对宗教的质疑,对死亡的不屑一顾,即米勒对超我的反叛。这在上文已有详细的论述。
亨利·米勒把本我痛快地展现,完全不顾及超我的束缚,然而他并没有走向毁灭,反而获得了一种超然的新生,“我悬空躺在月亮表面,世界像子宫一样恍恍惚惚:内在自我与外在自我处于平衡状态”。
三、亨利·米勒自我平衡的异端
人格中的本我、自我和超我不是静止的,而是不断地相互作用着的。健康的人这三种作用必然是均衡协调的。本我是生存的必要原动力,超我监督和控制主体按照社会道德标准行事,自我则调整冲动欲望,对外适应现实环境,对内调节心理平衡。
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缺憾》中讲到,文明是指所有我们的生活不同于我们的祖先的生活的成就和规则的总和。美、清洁和秩序在我们对文明的要求中占有特殊的地位,然而这三个文明的特殊要求都是以牺牲人的本能为代价的,“文明在多大程度上要通过消除本能才能得到确立,在多大程度上要以强烈的本能得不到满足为前提条件,这个问题是不可能被忽略的”。[2]也就是说文明的进步必然是超我通过自我战胜本我,使人以超我的面目应对外部世界,表现出良心、内疚感和悔恨等超我意识。如果超我过于强烈,对本我的压抑使本能无处释放,将会导致人的心理失常。
以上可以说是弗洛伊德的自我平衡理论,也是正统的自我平衡方式,这种自我平衡是人的本我对现实文明妥协的结果。在文明不断走向完善的现实生活中,绝大多数人是通过这种方式获得自我平衡的。
然而亨利·米勒并没有遵循这种传统的方式,而是开创新的途径达到自我的平衡。他把超我全部毁掉,从而使本我在自我表现中起决定性的作用,因而自我不必再遵循现实原则,调节本我和超我的矛盾,而是顺应本我的快乐原则,使本我以自我的方式表展现在现实世界。
米勒在《南回归线》开篇便道出了自己创作的基本意图:我终生的愿望并不是活着而是自我表白。我理解到,我对活着从来没有一点点兴趣,只是对我现在正做的事才有兴趣,这是与生活平行、拥有生活而又超越生活的事情。我对真实的东西几乎没有丝毫兴趣,甚至对现实的东西亦无兴趣;只有我想象中存在的东西,我为了活着每天窒息了的东西,才引起我的兴趣。[1]2他不是为了简单的活着而创作,他是要真正的拥有自我。这种自我是精神世界的自我,是当下的自我,这种自我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宁曾在她的日记中对亨利·米勒做出这样的评价:一味接受生活,消极被动;对什么都反叛,都愤怒。他先忍受,继而决计报复,只在写作中报复。[3]
亨利·米勒在满足食欲和性欲的前提下,潜心创作,在创作中释放本我的破坏本能。亨利·米勒的一生都在力争本能的尽情释放。在现实生活中,他没有“自我”,更不体现“超我”,只有浮出水面的“本我”,琼曾说过“亨利只爱文学”,[4]或许文学作品正是亨利·米勒的“自我”在现实生活中的唯一体现。
亨利·米勒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获得“内在自我”和“外在自我”的平衡,成为“幸福”之人,正如阿娜伊丝·宁在她的日记中所说:他(米勒)是一个陶醉于生活的人,一个不需要葡萄酒的人,一个在自创的幸福之海上泛舟的人。[3]
亨利·米勒对西方文化和西方社会的批判受到西方现代思想领域内尼采哲学思想和施本格勒关于西方文化没落等学说的深刻影响。亨利·米勒在同西方文化、西方社会的冲突中有着同样的感受,所以他那种寻找自我、寻找家园的意识在创作中强烈地表现出来,亨利·米勒由于亲身经历了20世纪西方社会中个人与社会文化的冲突,所以他那种失去自我、失去家园的感觉更为强烈。
亨利·米勒用颓丧的弗洛伊德派对、迷惘的酒精麻痹自己痛苦的思索;亨利·米勒强烈的欲望书写人性鄙夷的亢亩,用意识流洗刷着一切固化的伦理;亨利·米勒强烈的欲望批判人性的沦落,批判人性在金钱在诸多诱惑面前的虚伪与脆弱。
亨利·米勒的自我平衡虽然在方式上超越了弗洛伊德设定的正常模式,但并没有超出弗洛伊德理论的整个范畴。可以说,亨利·米勒是对弗洛伊德假设的自我平衡途径的大胆实践者。亨利·米勒摆脱了文明的束缚,让性本能得到充分的展示,把本我上升到自我的地位,向世界展示一个活生生的超自我的本我。从弗洛伊德主义的角度这些并无过错甚至毫无异常,但在现今这种文明仍在改善自身获得进步的阶段未免有些过火。在此我们只能接受并肯定他这种大胆反叛和开拓的精神,但他的行为在当今是不予提倡的。
[1](美)亨利·米勒.南回归线[M].杨恒达等,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5.
[2](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3](美)阿娜伊斯·宁.阿娜伊斯·宁的日记[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4](俄)叶列娜·戈洛维娜.超负荷的激情——亨利·米勒的五次恋爱[EB/OL].吕丽雅,译.[2010-02-24].http://www.ewen.cc/qikan/bkview.asp?bkid=34855&cid=606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