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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在的世界 代言的自然
——《静静的顿河》中的景物描写

2010-08-15杨世海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1期
关键词:顿河景物草原

杨世海

(遵义师范学院中文系,贵州遵义 563002)

自在的世界 代言的自然
——《静静的顿河》中的景物描写

杨世海

(遵义师范学院中文系,贵州遵义 563002)

肖洛霍夫是景物描写的高手,在他的《静静的顿河》中,大量的景物描写融会于作品,并以各种样态呈现。肖洛霍夫笔下的自然景物,首先是人与事的具体现实环境,但这自然环境又与具体情节和人物共同律动,构成壮丽的顿河草原图景,并在展示作品主旨方面具有其独立的功能,在景物描写中显示出其自在的审美韵味来。

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景物描写;审美韵味

人,不仅仅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还是自然之子,人直接或间接地活动于一定的自然环境之中。景物描写也就在文学作品中显得不可或缺,作家们对自然景物的描写在一部部名著中已汇成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肖洛霍夫是景物描写的高手,在《静静的顿河》中,大量的景物描写融会于小说,具有自在的审美韵味和独立的思想意义。

文学作品中的景物描写,有提供人与事的具体现实环境的基本功能。《静静的顿河》中开卷第一章对麦列霍夫家小院四周自然环境的描写,第二卷第二章、第十章对维申斯克镇地理位置和自然风貌的交代等等便是,但其不仅仅起如此作用。在小说中,自然环境描写起着双重作用:一些景物描写构成人物活动的环境、背景的同时,还进入人的心理,造成情景交融的艺术效果。

文学是“人学”,小说中一切景物描写,归根结底是为了塑造人物形象。肖洛霍夫笔下景物描写常常与写人、对人的心理描写联系在一起,成为借以表现人物心理的重要手段,因此,景物描写进入人物心理是肖洛霍夫景物描写的重要特征,当然作家用自然来表现人的内心所采用的方式是多样的。[1]

“景中见情”在肖洛霍夫笔下极为突出,尤其是他在写人过渡到写景时表现得更为动人心弦。这样的景物描写主观色彩非常强烈,是人物心中的景,是一种失真的景,然而正是由于这种景物的失真,才足以见出人物心理的变化。小说中那个著名的“黑太阳”便是明证。葛利高里从福明匪邦逃出来,带着阿克西妮亚准备离开,可是没有走多远,阿克西妮亚就被征粮队的哨兵打死了,这种意料不到的灾难的突然降临,对葛利高里来说是晴天霹雳,其内心的痛苦和绝望无法用语言表达。作家的高明之处也正是如此,他没有用语言直接来写主人公的绝望心理,而是运用了景物描写,借人物眼中的景来表达他的心灵。“太阳在热风阵阵的晨雾中升到沟崖上空。阳光照在葛利高里没戴帽子的头上,照得他那浓密的白发银光闪闪,滑过他那苍白的、呆板、可怕的脸。仿佛是从噩梦中惊醒,他抬起头,看见头顶上黑沉沉的天空和一轮闪着黑色光芒的太阳。”[2]“黑沉沉的天空”和“黑色光芒的太阳”对于自然是不真实的,然而对葛利高里的心理来说则是真实的。肖洛霍夫通过自然界的被变色、被歪曲表现人物的心理失常、变态。这样,阿克西妮亚的突然死亡给葛利高里带来的巨大精神打击,他的那种痛苦绝望的心理就充分展示出来了。

景物描写进入人物的心理的第二种形式是缘景入情。如果说“景中见情”是景随人的情而定,那么“缘景入情”则是人的情随物的姿态而生,肖洛霍夫在第七卷第一章的描写展示了这一特点。阿克西妮亚到鞑靼村的战壕里看望了丈夫以后,在返回的途中路过一片小树林。小树林那充满神秘声音的世界和那富有生命力量的原始生活令她心旷神怡。阿克西妮亚“含笑,默默地翕动着嘴唇,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一些朴素的浅蓝色无名小花的枝茎,然后弯下丰满的身腰,去闻这些小花,忽然闻到了铃兰花醉人的芳香。她用手拨开别的花草,找到了这棵铃兰花。原来就长在这一片浓重的树荫下面。宽大的、曾是碧绿的树叶子还在费尽心机地保护着低矮的、弯弯的花梗,使它不受太阳的烤晒,花梗上还残留着枯萎的、雪白的花萼。但是沾满露水和黄色锈斑的树叶子正在死去,就是这棵小花自身也接近死亡的边缘:下面的两个花萼已经皱了起来,变成黑色,只有顶端上——全都闪着泪珠般的露水——在阳光下突然显得那么耀眼、迷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当阿克西妮亚热泪盈眶,看着花朵和闻着它那忧郁的芳香时,她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和她那苦多欢少的全部漫长的生涯。无可奈何,老啦,阿克西妮亚红颜已逝……难道年轻的女人会为偶然袭上心头的回忆而痛哭吗?”[2]小树林那原始的美,那神秘的景象让阿克西妮亚欣喜愉悦,而铃兰花的枯萎又令她想起过去,落泪伤感,这一喜一悲都是由自然景物所引发,情缘景而起。作家借自然景物的新陈代谢、生息变化写出了人物情感的起伏变化,阿克西妮亚丰富而深厚的情感世界和内在心理也就表现出来了。

另外,在肖洛霍夫笔下还有一类风景描写,它们与人物的情感未作直接交流,既不是人物感情的外化,又对人物心灵不作直接的干预,它虽未“直接”进入人物内心,但对表现人物内在情感的程度却是相关的。肖洛霍夫对娜塔莉亚悲痛欲绝的心境的描写,就是用大自然的衬托,更表现其痛苦之深、之烈。当娜塔莉亚得知葛利高里又回到他旧日的情人那儿后,心灵陷入极度痛苦之中,起初她压抑着自己的痛苦,然而在婆婆的询问、劝慰下,使她积聚的全部痛苦爆发出来,“主啊!请你惩罚他这个该死的东西吧!把他打死在战场上吧!”接着,“一团一团的黑云从东方涌上来。雷声隆隆。刺眼的亮闪电曲曲折折地穿透圆形的云端,滑过天空。风吹得窸窣作响的青草向西倒去,从大道上吹来刺鼻的尘埃,被沉重的、长满子粒的花盘压歪的向日葵几乎弯到地上。”[2]此处暴风雨来临的自然景象与娜塔莉亚内心痛苦的暴发,她内心的激荡是在两个轨迹上:自然的轨迹和心灵的轨迹上平行发展,它并没有牵引娜塔莉亚的内心痛苦,同时也不是人物情感的外化,然而暴风雨的自然景象和娜塔莉亚的内心激荡的基调却是相同的,好像雷雨和人心中的风暴在互为映衬,构成了两支旋律和声与交响,因此娜塔莉亚内心苦闷,她对自己命运的不公,对葛利高里的诅咒,她那内心激烈的动荡、痛苦、愤懑之情,在暴风雨的天空,在狂风怒吼、电闪雷鸣的自然景象前,才显得更加强烈,更撕人心肺,更富有悲剧色彩。

在《静静的顿河》景物描写中,有些部分还进入情节,造成一种氛围,预示着作品情节的发展方向。小说一开头的暴风雨就是一种情节暗示,“雨下大了。一声霹雳在屋顶上炸响,余声隆隆,直向顿河的对岸滚去。”[2]这里就显示出战争的阴云必将布满整个顿河地区,而葛利高里一家就如被霹雳劈中,一家人都将陷入无可逃脱的悲剧之中,这样的悲剧还将弥漫整个顿河地区的所有家庭。第二卷第十六章所书写的复活节的夜晚更加如是,这一章的上半部描写的是鞑靼村的贫苦哥萨克们在施托克曼家聚会的情景。闲聊时,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偶尔提到要打仗的事,但是在座的人认为此事与己无关,话题很快就转移。散会后情节接着转向复活节夜晚教堂里人们欢度节日的场面,而在这两个场面中间,肖洛霍夫插入了一大段复活节之夜自然景物的描写,这段风景描写,既承接上文,同时又构成下文人们活动的背景,然而更重要的是在承接的过程中,这个画面本身还有深刻的意蕴。上文提到打仗的事,这里描写的则是复活夜晚自然界可怕的景象:“复活节的夜里黑云密布,下起零星小雨。”“湿漉漉的黑暗笼罩着村庄”,开冻的顿河发出巨大而可怕的“轰轰隆隆”声响,冰块“震撼着堤岸,互相冲撞着”,[2]表现出势不可挡的力量。这自然界的图景富有深刻的象征意义,这种室外可怕的自然景象与室内“节日的愉快”形成鲜明对比,“可怕的夜”和“欢乐的夜”相连接,是一种预示——毁灭人类的战争即将爆发,哥萨克的平静生活将无存,而人们却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仍沉浸在欢乐幸福之中。这段风景描写是和平生活的弦外之音,造成了一种不祥的气氛,预示着情节的发展方向。情与景的不和谐推动情节发展,这种不和谐具有预设作用,背对人物,而面向读者,形成对命运的未知效果。而“窗外昏暗下去,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2]更是对主人公葛利高里个人命运和进入历史迷误的预示,暗示了整部作品的基本情节主调。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小说中景物描写有时拉近叙述人与人物的距离,使自然景物与人物内心融合,便于叙述者直接进入人物心灵,使人物形象突显,更具感染力和动情性。有的景物描写则是背对小说人物,人物对此浑然不觉,使叙述人与人物保持一定距离,却直接面向读者,让读者与作品进行交流,形成作家与读者的“共谋”,让读者在景物描写中体味到其潜在意旨,也使读者对作品的基调有个预设性的宏观把握,获得阅读的发现和喜悦。

肖洛霍夫就像一位画家,他详细地描绘出顿河草原绚烂多彩的画面,展示出千姿百态的自然美。日月星空,山川河流,气候的变化,四季的交替,草木鱼虫,鸟禽花卉,在他的笔下应有尽有,栩栩如生。

在《静静的顿河》中,对于草原的四季、一天的不同时间都有详尽生动的描述:

春天,“春汛刚刚开始退落。草地上和菜园的篱笆边露出了褐色的淤泥土地,四周围了一圈像花边似的春汛退去后滞留下来的垃圾:干芦苇、树枝、莎草、去年的树叶和波浪冲倒的枯树。顿河两岸浸到水中的树林里的柳树已经鹅黄嫩绿,枝条垂下像穗子似的柳树花絮。白杨树的芽苞合苞欲放,村里家家院外、泛滥的春水环绕着的红柳嫩条低垂到水面上。毛茸茸的、像羽毛未丰的小鸭一样的黄色芽苞浸在春风吹皱的粼粼碧波中。”[2]

夏天,“这年夏天来得很早。雨稀水少,庄稼熟得早。刚刚割完黑麦,又该割大麦了,遍地一片金黄,麦穗像刘海一样低垂着。四个临时雇来的短工和葛利高里一同去割麦子。”[2]

秋天,“秋天的太阳在被粼粼微波似的白云弄皱的天空飘移。那里,在高空,轻轻的风吹着云片,把它们赶向西方,可是这风在鞑靼村上空,在深绿色的顿河平原上,在光秃秃的林梢头,却气势汹汹,吹歪了河柳和白杨的树冠,在顿河掀起波涛,卷起片片红叶,沿街追逐。赫里斯托尼亚家的场院上,麦秸垛顶没有封好,像乱头发一样扎煞着,风咬住麦秸,把垛顶吹下,吹脱了系在上面的细木杆,于是突然卷起一小堆金黄色的麦秸,就像用大叉端着一样,掠过庭院,在街巷上空飞舞,毫不吝惜地撤在空旷的大道上,又把一团乱哄哄的麦秸抛到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家的屋顶上。”[2]

冬天,“寒风飘洒着鹅毛大雪,银色的风雪在院子里呼啸翻滚。花圃外面的树上都挂着一层毛茸茸的薄霜。风把霜花吹落,飘散在空中,太阳一照,映出了神奇的彩虹般的光彩。屋顶上,正冒着斜烟的烟囱旁边,有几只寒鸦在呱呱叫着。它们被脚步声惊起,飞去,像一团团灰色的棉絮在屋顶上飞翔盘旋,然后闪着蓝光,掠过紫色的晨空,向西边的教堂飞去。”[2]

“黎明,野鹅、海雁和一群群的鸭子游到菜园边来觅食。破晓时分、黑鸭像铜管乐似的叫声在水塘里响起。晌午的时候,就可以看见,波光粼粼的辽阔的顿河水面上,波浪在追逐闪着白胸脯嬉水的小水鸭。”[2]

白天,“则是一片暑热、气闷、白雾弥漫。褪色的蓝天、酷热热的太阳、万里晴空和张着棕色铁弓般的翅膀盘旋的鹞鹰。草原上,是一望无际的耀眼的羽茅草,热气腾腾的、驼毛色的杂草晒得冒着白烟;鹞鹰斜着身子在蓝天上盘旋,——它的巨大的影子在蓑草上无声地滑过。”[2]

到了晚上,“黑夜就先把一轮发红的大月亮从一片光秃秃的树林后面托上来。月亮闪着战争和火灾的血红的折光,烟雾朦胧地照耀在村庄的上空。冷酷、耀眼的月光照得人们心慌意乱,六畜不安。马和牛都彻夜不眠,天不亮就在院子里乱跑。狗在狂吠,不到午夜,公鸡就用各种腔调叫个不停。不到天亮,严寒已经在潮湿的树枝上结了一层薄冰。风吹动冻冰的树枝,就像铁马镫一样叮当乱响。仿佛有看不见的千军万马,在顿河左岸的黑树林里,在灰蒙蒙的夜色中行进,枪刀和马镫齐鸣。”[2]

……

这样全面精到的书写,各景物的汇合,仿如一幅立体全方位的绘画,构成顿河风光的自在体,具有独立的审美韵味。

当然,肖洛霍夫对景物的描绘并非单纯以写景为目的,其具有内在的功能和意旨。帕克认为,“对大自然或环境的刻画也要服从同一准则:一种社会或文化环境,不管它本身多么有趣,如果离开它所形成的有力的个性,在故事中就没有任何地位。风景,不管多么富于浪漫色彩,如果不是行动的舞台或对人物有精神上的影响,在故事中也没有任何地位。但是,这些东西本身都可以成为一篇文学小品文的主题,如果把作者自己的心境和欣赏也包括进去的话。不然的话,它就是社会学,历史或地形学的论题,而不是文学的主题。”[3]

在《静静的顿河》中,存在着两套既对立又统一的话语,一方面展示真理——哥萨克人走向社会主义;另一方面显示“人的魅力”——人身上富于人性之处。但是在战争条件下,这两方面往往是呈现出矛盾和错位。肖洛霍夫在其作品中既展示了历史的律动和方向,也表现了人性的可贵和其在战争中被消磨的悲剧。而在表现这两者时,写景往往汇入其话语,成为两套话语的代言。对春天的多次书写暗示出历史方向之所在,而在表现“人的魅力”的话语时,随着人性的迷失,伴随人物的景色描写则越来越晦暗,这构成一种写作策略:既不“犯规”,又能展示历史真实,还增强艺术性。

《静静的顿河》后四卷,随着葛利高里一步步走向毁灭,小说的悲剧气氛日趋浓重,此时的基本色调是黑色的,在《静静的顿河》中,随处可以见到作家对黑色的浓涂重抹,他显然是以此强化作品的悲剧性质:“太阳在他们头顶上照耀着。黑色翅膀的雁群,忽而排成一个圆阵,忽而排成一个天鹅绒似的黑色人字形,高叫着在深蓝色的天空飞过。”[2]葛利高里“从山岗上远眺,可以看到一片白雪覆盖的忧郁的田野,到处点缀着大雪掩理的艾蒿丛和山谷的斜坡上晚霞投下的紫色阴影。田野上,绵延数俄里,黑斑似的横着些被机枪打死的水兵尸体。他们穿着水兵的呢军装和皮上衣,黑压压的横在雪地上,就像一群蹲下去准备起飞的乌鸦……”[2]

“东风像哥萨克在自己家乡的草原上一样奔驰。大雪填平了峡谷。凹地和深沟都齐平了。看不见大路,也看不见小径。周围是一片被风舔得光溜的、空旷的雪原。草原仿佛已经死去。”[2]“紫罗兰在这荒凉、辽阔的草原上结束了它们注定的生命极限”,[2]而埋葬阿克西妮亚的黑色天空和黑色太阳是这种黑色色调的极致,强烈的黑色基调席卷整个文本。

可是,相应章节的景物描写却也色彩日见明朗。其中时时闪露着一种无可掩藏、无可遏制的乐观情调。我们来看一下最后两卷中冬天和春天的顿河草原:

“但是大雪覆盖的草原还在活着。在像冻结的波涛、银光闪闪的雪海下,在秋天翻耕过的、像一片僵死的水波似的田地里,被严霜打倒的冬小麦,把富有生命力的根须贪婪地扎进了土壤。缎子似的光滑的、绿油油的冬小麦,披着眼泪般的露珠,不胜其寒地紧紧偎依在松酥的黑土地上,吮吸着它那营养丰富的黑色的血液,等待着春天和阳光,以便冲破融化的、像蜘蛛网似的晶莹薄冰,直起身来,在五月长得碧绿一片。时间一到,冬小麦就会挺起身来!鹌鹑将在麦丛中嬉斗,四月的云雀将在麦地上的晴空飞鸣。太阳仍将那样照耀它,风也仍将那样吹拂它,直到成熟饱满、被暴雨和狂风蹂躏的麦穗还没有垂下长着细芒的脑袋,还没有倒在主人的镰刀底下,还没有驯顺地撤下一串串肥硕沉重的麦粒为止。”[2]

冬天过去,春天到了,“春天带来的丰富多彩、朝气勃勃、眼睛看不见的生机洋溢在草原上:春草繁茂,新婚的禽鸟和大小走兽情侣们,避开人类贪婪的眼睛,隐藏在草原的秘密庇护处幽会;田地里萌发出一片片尖尖的禾苗嫩芽……”在这沸腾的春天交响曲之后,作者又让我们欣赏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谐谑曲:“只有已经结束了生命的去年的蓑草——风滚草——在草原各处留有古代堡垒的土坡上无精打采地茸拉着,紧贴地面,在寻求庇护。但是生机勃勃的、清新的春风毫不留情地吹断它的枯根,吹着它在阳光普照、恢复了生机的草原上到处翻滚。”[2]

到第八卷,当又一个春到来的时候,作者特别留心地写道:“春天来到了。太阳晒得越来越暖和。向阳的山坡上的积雪已经在融化,覆着去年的衰草的土地变成了红色,中午时分,已经笼罩上一层透明的紫色的雾气。土坡上、古垒边、从粘土里裸露出来的怪石下,萌发出浅绿色的甘草的尖芽。秋耕地上的积雪已经化完,露出了地面。乌鸦都从冬天荒废的大道上飞到了场院上,飞到浸在雪水里的越冬的麦地里。洼地里和山沟里的积雪泛着蓝光,融化的湿气一直浸到表层上来了;从这些地方还不时送来阵阵寒气,但是荒沟里的雪底下,已经有许多眼睛看不见的细流在潺潺地轻柔地歌唱。小树林里的杨树枝完全像春天一样温柔的闪耀着刚能察觉到的绿色。”[2]而福明的匪帮这时候在一天天瓦解。

这样具有象征意味的景物描写暗合了历史进程的总旋律,显示出对主流意识的认同,而伴随人物灰暗景物则显示另外的思虑:

当人与人正在相互毁灭着生命的时候,大自然却唤发着旺盛的生命活力和召唤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大自然形成了对人的世界的一种反衬。人对人太残忍了,而且在残忍之中,还时时要找出崇高的理由。大自然则朴素坦荡得多,大自然时时在呼唤着人性的回归。在葛利高里的人生道路的选择中,常常表现出一种倾向,这就是向土地、向纯朴的往日生活、向充满野性生命力的大自然的回归。他一方面在年年的征战中疯狂地冒险,一方面又总想远远地离开这个充满了仇恨和敌视的难以理解的世界。在矛盾重重、不知道路该往何处走时,他便总会想起过去,想起那片土地。故乡、童年、往日的生活,构成了葛利高里在漫漫漂泊征途中的心理依托与归宿。对于葛利高里来说,生活中最大的梦想便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和平地生活、自由地劳作。[4]这是对历史苦难的展示,是对历史进程中的偏离的质疑和反思。

于是《静静的顿河》中的景物描写构成了一套话语体系,有其独立的思想意义,生发出其自在的审美韵味。

肖洛霍夫被喻为“顿河史诗”的作者。顿河大草原是他的诞生地,在这里他度过了童年和少年。即使成了作家之后,除了短暂的时间以外,他也一直定居在故乡。可以说肖洛霍夫整整一生,他的生命、全部生活都是与顿河、与大草原息息相联的。他热爱故乡的一切,熟悉故乡的一切。顿河的水,草原的气息,哥萨克母亲的乳汁哺育了他的躯体,培养了他的气质,还赋予他创作的源泉。作家是顿河的儿子,他和哥萨克血肉相连,他对哥萨克那粗野而不乏纯朴、蛮悍而不乏真情的生活,对顿河两岸迷人的自然风光,有一种本能的亲切感。肖洛霍夫以充满激情的笔触,描写哥萨克的日常生活,他们在革命中的命运。小说中充满生命活力的顿河草原,形成与那个血腥、动荡的世界相抗衡的另一个世界。肖洛霍夫“像一个热爱顿河、哥萨克人生活和大自然的哥萨克那样写作”。[5]热爱草原,热爱大自然是作家的一大特点。

肖洛霍夫爱草原,爱草原自然万物,他不像草原风光的欣赏者那样从外部看草原,而是站在草原看草原。正因为他把根扎在草原深处,才能描绘出千姿百态、变化多端、气象万千的草原景象,他把自己的爱渗透在对顿河草原风光的描绘上,形成了一种草原迷、草原恋。他的作品中风景描写占的比重之大,明显地表明他对顿河草原风光的偏爱,也不仅表现在他的风景描绘中渗透着作家的感情,而且更表现在他的主观抒情上,肖洛霍夫在风景描写的过程中,有时候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情不自禁地直接抒发自己的情怀,象“亲爱的草原”,“在低垂的顿河上空下面的亲爱的草原”这一类抒情性的句子在《静静的顿河》的风景描写中时常出现,尤其是第六卷第六章开篇,作家用了很大的篇幅直抒胸意,赞颂草原,表达自己的顿河草原的爱慕敬仰之情,这的确是发自作家肺腑的热忱的声响,表达了作家对草原真挚的热爱,深厚的情怀。正是在这种对顿河草原、大自然热爱的深情下,促使作家对客观事物进行详尽观察,激发他丰富的想象力、敏锐的感受力以及独特的审美能力,最终绘制出一幅壮丽的顿河草原图景。

肖洛霍夫在对草原的赞美时,着重强调其生命力,作家把生机勃勃的大自然看作是生命力的象征,这表现在作家对春天的歌颂。《静静的顿河》中对春天的描绘达八处之多。在对春天的描绘中,不仅仅限于描绘出顿河草原春天闪耀着空前美丽的色彩,更主要的是描绘出了大自然这个充满了伟大的生命创造力的世界。肖洛霍夫总是满怀热情地歌颂、赞美春天,他歌颂,他赞美,是因为他热爱草原,还因为他把春天看作是生的希望,是生命力的象征,它象征着未来,给人鼓舞和力量。《静静的顿河》中红军清剿队长利哈乔夫被害时春天的描写就清楚地表达了作家的这一思想。利哈乔夫在几名骑马的押送兵前走着,轻轻地踏着雪,“拧着短而浓的眉毛”,但是当他从树林里的一棵小白桦树前走过时,“精神焕发地笑了”,停住脚步折下来一根树枝。“树枝上萌发出含满三月里芳香液浆的红褐色芽苞;芽苞淡淡的清香预示着春天即将到来,预示着生命,在阳光照耀下周而复始的生命……利哈乔夫把鼓胀的芽苞放到嘴里嚼着,朦胧的眼睛凝视着摆脱了严寒、生机勃勃的白桦树,刮得光光的嘴角上露出了—丝笑意。”[2]这一段描写是极富于象征意义:严寒尽管凛冽,却阻挡不住春天的到来;冰雪覆盖大地,却不能永远扼杀生机。小白桦的芽苞意味着春天即将到来,而春天则是生命的象征,它象征着未来和希望。

肖洛霍夫在描写草原风光时,他摄的景物常用动镜头,从不同角度上下左右依次描写,并注意纵深远近的层次。他写天上的鸟、地上的草、远处的山林、近处的花朵,组成结构匀称的画面。在画面上,黑土、绿草、艳花、淡水各种色彩光影将草原渲染得斑驳陆离,分外的绚烂璀灿。他笔下的草原风景画,不是僵死的静止的,而是充满了河汩、鸟鸣、虫唧、鼠吱的各种声响。一切都在流动变幻,一切在蓬勃旺盛,无限的生机,无限的辽阔……

因而,作家笔下的顿河草原极富动态美和层次感,当他对草原的天空进行书写时,便表现明显,“雾蒙蒙的天空连一片云也没有,只是在南边顿河沿岸群山顶上,在日出以前,浮出了耀眼的粉红色的云片。伸向东方的那边好像是鲜血染的似的,闪着紫红色的光芒。太阳从左岸被露水浸凉的沙丘后面升了上来,云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2]便是草原上的暴风雨也如是,“天空布满阴云,一道闪光斜着划破了蜂拥耸立、像黑土一样漆黑的乌云。一片死寂,远处的什么地方,像预警似地响起了雷声;大雨点开始泻到青草上来第二次闪电划出了一个圆圈,在电光照耀下,科舍沃伊看见布满半天的玄褐色的、边上除炭一样黑的。可怕的云堆和在黑云笼罩下的草原上偎依在一起的马匹,霹雳一声,闪光直刺大地——又是一声惊雷,大雨从黑云中倾盆泻下,草原隐约呻吟起来,旋风卷去科舍沃伊头上湿淋淋的制帽,强使他趴在鞍头上,有一瞬间是一片漆黑的寂静,接着天幕上又是一道道曲曲折折的电光,加深了浓重的黑暗。”[2]作家把声、色、光糅合在一起,由远至近,从缓到急,细致地有层次地写出了暴风雨降临的全过程。

总之,在肖洛霍夫笔下,顿河草原的景象尽收眼底,他用自己巨大的彩笔,为我们描绘出了优美而迥异的多幅画卷。在欣赏这美妙画卷的时候,不仅使我们领略了顿河草原的绮丽风光,感受到美的愉悦,同时又获得了许多草原知识,因为肖洛霍夫笔下的风景描写仿如一部草原的百科全书,而这正是作家对草原的深情、对生命力的赞颂,采用各种技巧的结果。

作家在书写自然景物时,常常被他自己笔下的景物感动,跳出来直接抒情赞美。例如在一段绮旎、壮美、严酷的景物描写之后,作者被打动:“亲爱的草原!带苦味儿的风把马群的骡马和种马的鬃毛吹倒。干燥的马脸被风一吹,散发出咸味,于是马就呼吸着这种又苦又咸的气味,用像缎子一样光滑的嘴唇嚼着,嘶叫着,感到嘴唇上既有风又有太阳的滋味。上面是低垂的顿河天空,下面是亲爱的草原!到处婉蜒着漫长的浅谷、干涸的溪涧和荒芜的红土深沟、残留着已被杂草遮没的马蹄痕迹的广袤的羽茅草大草原,珍藏着哥萨克的光荣的古垒在神秘地沉默着……哥萨克永不褪色的鲜血灌溉的顿河草原啊,我要像儿子一样,恭恭敬敬地向你弯腰致敬,我要亲吻你那淡而无味的土地!”[2]景物激发了作家情感,作家的情感也成为强烈明朗的意象——蕴含着深厚的故土激情,与景物意象相辉映。于是在这里,作家变成了抒情诗人。雅各布森说:“抒情诗的出发点和引导主题是第一人称和现在时,而史诗的出发点和引导主题则是第三人称和过去时。”《静静的顿河》的叙述者的人称由第三人称向第一人称的急转,恰恰与此相符合。[6]

强烈的情感表达在文本中随处可见。一名白卫军官阿塔尔希科夫也说:“我死爱顿河,死爱这几百年来形成的、古老的哥萨克生活方式。我热爱哥萨克,热爱哥萨克女人——热爱这一切!一闻到草原上的苦艾气味我就想哭……还有,当向日葵开花和顿河岸上雨后的葡萄园飘香的时候,——我是那么深情地爱它,爱得心痛……”[2]当哥萨克们被迫离开他们的土地时,“走过耕地的时候,人人都弯下腰去,抓起一块散发着春天的太阳气息的干土,放在手巴掌上捻碎,透不过气似地叹息着。”[2]自然吸纳了人们的亲情与无限崇敬,并融进了他们的血液与精神构成。

哥萨克的民歌“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反复出现,人们为这片土地流汗流血。干涸的溪涧,苦风把马儿的鬃毛吹得直往下倒,秋天的太阳放射着死光,但正是苦风、干旱、严酷的自然激发着人类的生命力,创造的才能。自然作为与人类对立的一面而成为生命活力与反抗力量的源泉,它向人类提供着物质与精神的养料,激励着他们与命运苦斗,成就着他们热爱自由,不平凡的精神和充实的个性。景物总体在这种个性、力量、精神的映衬下更富壮美并与升华了的崇高之美,成为一种动力与高远的企望。

[1]马晓翙.<静静的顿河>中的风景描写 [J].兰州大学学报,1987,(02).

[2](苏)肖洛霍夫.肖洛霍夫文集·静静的顿河[M].金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1983,1150,1605-1606,31,238,71, 864,264,552-553,271,864,1605-1606,1014-1015,1072-1073,1801,1056,1112-1113,1948,1113,1333,1914,1184, 1375,988,1015,613,1282.

[3](美)H·帕克.美学原理[M].张今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195.

[4]何云波,刘亚丁.<静静的顿河>的多重话语[J].外国文学评论,2002,(04).

[5]孙美玲编选.肖洛霍夫研究[C].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2.11.

[6]龚翰熊主编.欧洲小说史[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7, 805-806.

(责任编辑:王 林)

The Voice of Nature in the Unartificial World——The Scenery Depiction in"And Quiet Flows the Don"

YANG Shi-hai
(Chinese Department,Zunyi Normal College,Zunyi 563002,China)

Sholokhov is well versed in scenery depiction,and in his novel"And Quiet Flows the Don"enjoys many scenery depictions which present themselves in various forms.The natural scenes— be it persons or things— are in rhythmical relationships with the specific plots and characters in this novel,which not only creates a magnificent picture of grassland along the Don but shows its exclusive role both in revealing the motif of this novel and in showing its pure aesthetic verve in the scenery delineation.

Sholokhov;And Quiet Flows the Don,scenery depiction;aesthetic verve

I512.4

A

1009-3583(2010)-01-0043-06

2009-11-21

杨世海,男,湖南芷江人,遵义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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