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十七年”农业合作化小说的叙事张力——以《三里湾 》、《山乡巨变 》、《创业史 》为例
2010-08-15曾金华
曾金华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在文学理论中,“张力”一词源于英美新批评派理论家艾伦·退特。1937年,退特在《论诗的张力》一文中指出:“为描述这种成就,我提出张力 (Tension)这个名词。我不是把它当作一般的比喻来使用这个名词的,而是作为一个特定名词,是把逻辑术语外延 (Extension)和内涵 (Intention)去掉前缀而形成的。我所说的诗的意义就是指它的张力,即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展和内包的有机整体。”[1](P117)艾伦·退特创造性地提出这一概念之后,“张力”日渐引起文学理论界的关注,并被用之于各种文体的语言、结构、角色、情节等文学的各个层面的研究。虽然,到目前为止,文学张力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但它的基本内涵大致可以这样界定:“在整个文学活动过程中,凡当至少两种似乎不相容的文学元素构成新的统一体时,各方并不消除对立关系,且在对立状态中互相抗衡、冲击、比较、衬映,使读者的思维不断在各极中往返、游移,在多重观念的影响下产生的立体感受。”[2]并且它具有多义性,情感的饱绽,对矛盾冲突的包孕和弯弓待发的运动感四个特征。
而当我们用这一理论视角去观照当代“十七年”小说,特别是农村题材小说时,将会挖掘出有别于以往研究者的新天地。我们知道,从 1953年起,中国农村就开始了农业合作化的进程。1955年,农业合作化运动进入了高潮,而直至七十年代末期,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才宣告结束。在这二十多年的运动中,以描写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农村题材小说如雨后春笋般大批涌现。《三里湾 》、《创业史 》、《山乡巨变 》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长篇。
“十七年”农业合作化小说中,存在着强势的革命政治话语宏大叙事与民间话语小叙事。并且这两层叙事在文本内相互冲击、对立,然而又融合、统一在一起,从而使文本具有了深层的结构张力。众所周知,“十七年”农业合作化小说是一种配合国家方针政策宣传,反映农业合作化历史进程、歌颂合作化伟大意义、塑造社会主义农村新人的小说。由于这一批小说紧跟时代政治,所以在文本中充满了教条式的革命政治话语说教。然而,在这些强势的革命政治话语叙事背后,常常存在着与之对立的民间话语叙事。在合作化小说文本中,革命政治话语为了维护自身的权威地位,常常排斥一切有悖于它的话语的存在。但纯粹的革命政治话语又无法独立存在,更无法让读者接受,它必须依托其它因素或载体而显现出来,并让读者接受。而这些因素或载体,则常常是作家个体在文学创作过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渗透的有悖于宏大话语的个人性话语、情感、世界观、审美取向等等。
一、政治话语叙事与民间话语叙事之间的张力
《三里湾》是第一部描写农业合作化的优秀长篇小说。小说描写了大行山下三里湾村四户农民在初级农业合作社秋收、扩社、整社、开渠等实践中的茅盾冲突,展示了农业合作化运动在农村中所引起的深刻变化。然而,作为书写农村生活的“圣手”、“铁笔”的赵树理,并不是仅仅通过政治化地说教,或革命口号式地呼吁,而是通过对农民真实的家庭生活,来表现农业合作化这一重大主题的。小说通过四个家庭(王金生、范登高、马多寿、袁天成)的日常生活和四个青年 (玉梅、有翼、灵芝、玉生)的婚姻爱情故事,揭露了农业生产合作不可阻挡的历史趋势。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家庭生活总是浓缩着特定时代社会生活的景况。小说写于合作化初期,合作化运动高潮尚未到来之际,作者巧妙地避开运动的正面描写,借助民间视野,描写合作化在运动在农村日常家庭生活中引起的波澜。小说并没有去虚构或捏造激烈的阶级斗争,也没有简单地把各个家庭安排在阶级位置。而是按照生活的自然发展趋势,围绕合作社在秋收、扩社、整社、开渠等工作中,四个家庭所发生的异向变化,合理地展现了家庭内部演变的历史。进而接通家庭细胞与社会的经脉,反映出合作化运动的发展趋势,以及它对农村经济、政治和人的思想精神诸方面的巨大影响。然而,合作化运动这一宏大政治事件在依托家庭生活来表现时,时时不忘对民间话语的排斥、挤压和渗透。如小说中写到灵芝和有翼的爱情时,灵芝常常想“要是有翼的家庭再进步一些、对合作化拥护一些”就好,她甚至痛恨有翼的“不革命”,不与家里的落后分子作斗争,等等。而玉梅与有翼的结合也是在有翼闹分家的“革命”之举的前提下才得以顺利进行的。而小说中这些情况与当时农村青年选择对象的实际是不相符的。之所以出现小说中作者的这种表达,是由于现实政治需要的结果 (农业合作化的需要的结果,革命宏大政治话语渗透的结果)。不仅如此,在农村人们日常交往中,革命政治话语也在时时挤压民间话语的生存空间。如小说描写范登高、袁天成在会议上被批判的一幕:
……张永清反驳道:“一个共产党员暂且发展着资本主义生产,等群众给你把社会主义建设好了以后,你再把财产缴出来!你想这像话吗?这是党员领导群众还是群众领导党员?”金生补充两句说:“就是群众,也是接受了党的领导来建设社会主义……”另外一个人说:“范登高!你不要胡扯淡!干脆一句话;你愿不愿意马上走社会主义道路?”“我没有说过我不愿意!”“那么你马上愿不愿入社?”“中央说过要以自愿为原则,你们不能强迫我!”“自愿原则是说明‘要等待群众的觉悟’。你究竟是个党员还是个不觉悟的群众?要是你情愿去当个不觉悟的群众,当可以等待你,不过这个党员的招牌不能再让你挂!”灵芝听到这里,在没有听到她爹接话,知道是被这些人整住……
本来是农民之间讨论入不入社的问题,在这里却变成了农民之间话语的论战。首先,范登高试图把自己降低到一个落后群众的位置,操持民间话语进行进攻,“不要用大帽子扣人”“当私有制还存在的时候,你们就不能反对我个人生产”“到了社会主义时期,我可以把我的财产缴出来”,这些话语是普通农民都认同的,并且听起来合情合理 (符合当时农村乡间的情理)。所以,对于还没有熟练掌握政治话语灵芝来说“觉着精神不对”,但“挑不出毛病在哪里”。但对于熟练地操持政治话语的张永清们、金生们却显露出破绽,两句“这是党员领导群众还是群众领导党员”“就是群众,也是接受了党的领导来建设社会主义”,让范登高的理论不攻自破。然而,范登高进一步以民间弱势群体的身份进行反攻,“中央说过要以自愿为原则,你们不能强迫我!”,却又被更强势的政治话语压制下来“党员的招牌不能再让你挂”。所以,范登高最后只能无话,“被这些人整住”了。这一幕,表面上是范登高与张永清、金生等人关于农业生产的辩论,其实质却是民间话语与政治话语争夺生存权的辩论。而范登高的失败,与其说是个人生产对合作化生产的失败,不如说是民间话语对政治话语的失败。是民间话语被政治话语一步一步地规训,直至屈服过程。这样,在文本的深层,宏大的政治话语叙事和民间话语叙事之间就形成一个相互冲击、对立,然而又融合、统一在一起关系。
二、日常风物的描绘与乡村现实秩序构建之间的张力
周立波的《山乡巨变》描写的是,一九五五年冬天,湖南省一个山乡——清溪乡农民组织农业生产合作社时所发生的一场巨变。作者以县团委副书记邓秀梅入乡写起,一直到到全乡建立成五个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为止,揭示了农业合作化的先进性和历史潮流不可逆性。正如陈思和先生所言“小说叙事处处将两幅笔墨重叠起来,政治是一景,乡情也是一景,而且是更加美好和本色的景致。”[3](P38)作者在书写农村政治变化时,处处不忘对农村日常风物的描写。日常风物的描写延宕了对乡村现实秩序的构建的描绘,乡村现实秩序的构建的表达又通过日常风物的描绘才得以显现,二者既对立又统一。如小说写邓秀梅刚入乡时看到土地庙的一幕:道:
“天子、诸侯,都早进了历史博物馆了。”
接着,她又想道:“这副对联不也说明了土地问题的重要性吗?”……
在此,如果作者要表现的是邓秀梅高度的精神领悟力的话,那么作者对土地庙精致入微的描绘就显得头重脚轻、甚至是多余的。如果这仅仅是由于作者对山乡景致的喜爱而展开的醉心描绘的话,那么邓秀梅的领悟 (这副对联不也说明了土地问题的重要性吗?)就显得生硬、累赘。当然,到底哪一种假设是作者所要操持的我们无从考证。但无论是哪一种,我们都会发现:文本中“政治一景”与“乡情一景”都在彼此挤压对方的存在空间,后者精心细致的描绘常常延宕了前者的表达。而类似这样的风物描绘与政治表达的矛盾冲突,在《创业史》小说文本里比比皆是。所以,以往的评论家们才会认为“作为一幅有景有情、有光有色的生活画卷,《山乡巨变》达到了相当完整的艺术境界”,但作为反映时代社会生活的小说却不成功:“没有写出农村中基本群众 (贫农和下中农)对农业合作化如饥似渴的要求”、“缺少农村中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的鲜明图景”“对于农业社会主义改造这一历史阶段中复杂、剧烈而又艰巨的斗争,似乎反映得不够充分,不够深刻,因而作品中的时代气息、时代精神也不够鲜明突出 ”、[4](P424~425)等等。而其实这正是小说的张力之所在。
三、革命话语与物质话语之间的张力
柳青的《创业史》被誉为描写我国农村社会主义革命的史诗,是“我国农村社会主义革命的一面镜子”。[5](P219)小说围绕梁生宝互助组的巩固和发展,直至灯塔社的建立而展开,以梁生宝带领互助组进山割竹子、买稻种、新式育秧等事件为核心统领全篇。作者试图通过一个村庄中各阶级人物在合作化运动中的行动、思想和心理的变化过程,全面地、完整地概括农村合作化运动全过程。从而向读者回答:“中国农村为什么会发生社会主义革命和这次革命是怎样进行的”[6]这个宏大的叙事。正如小
……庙顶的瓦片散落好多了,屋脊上,几颗枯黄的稗子,在微风里轻轻地摆动。墙上的石灰大都剥落了,露出了焦黄的土砖。正面,在小小的神龛子里,一对泥塑的菩萨,还端端正正,站在那里……神龛子里长满了枯黄的野草,但两边墙上却还留着一幅毛笔书写的,字体端丽的古老的楷书对联:
天子入疆先问我
诸侯所保首推吾
看完这对子,邓秀梅笑了,心里想说“题叙”中所概括的那样“梁山老汉草棚院里的矛盾和统一,与下堡乡第五村 (即蛤蟆滩)的矛盾和统一,在社会主义革命的头几年里纠缠在一起”。小说中,不论是梁生宝与继父梁三老汉的矛盾冲突,还是梁生宝与郭世富、姚世杰、郭振山之间的矛盾冲突,归根结底都是创社会主义大业与创个人小业的矛盾冲突。这样,小说中就形成了“大创业叙事”与“小创业叙事”的双层叙事的矛盾冲突。
小说在开篇“题叙”中就叙述了梁三老汉一家三代发家创业的悲剧历史,意在表明,在私有制的基础上,农民要真正致富、创个人小业,即使拚尽毕生的精力也是难以实现的,只有走“党”指引的创社会主义大业之路,农民才会有自己的光明前途的。然而,文本中又不是赤裸裸地来表现“创大业”与“创小业”的矛盾对立,而是转化为革命话语和物质话语,并通过“物质的政治地图”和“物质的伦理地图”[7](P106,110)来加以展现的。如小说写到梁生宝与蛤蟆滩“三大能人”之间的矛盾冲突的时候,不是正面叙写他们之间展开的你死我活的斗争,而是通过“多打粮食”的竞赛方式来实现。小说的前四章写到蛤蟆滩的种种矛盾:郭世富破坏了活跃借贷、姚士杰暗中兴风作浪、郭振山鼓励改霞进工厂从而来达到削弱梁生宝的力量、蛤蟆滩的穷苦农民面临着春荒的苦难等等。然而,主人公梁生宝却迟迟没有出场,直到小说的第五章才“千呼万唤始出来”。并且他并未出现在蛤蟆滩,也未同姚士杰、郭世富、郭振山展开面对面的斗争,而是在远离家乡的郭县购买稻种。在此,他既不干涉郭世富盖新房,也不制止姚士杰偷运粮食,甚至对郭振山活跃借贷也不感兴趣。在他看来,互助合作就是靠集体的力量使庄稼人多打粮食,过好日子。而“多打粮食”,不仅是梁生宝的追求,也是蛤蟆滩“三大能人”关注的焦点。郭世富的口头禅是:“互助也好,单干也好,多打粮食都好”。在姚士杰看来,“谁手里有粮,谁就是村里王”,他凭借手里的粮食拉拢白占魁和高增荣,拆散了高增福的互助组,等等。这样“大创业叙事”与“小创业叙事”的对立统一,就转化为革命话语与物质话语的对立统一。而革命话语既依靠物质话语得以存在、彰显、成立,又极力排斥物质话语对革命政治话语的消解力度。
结语
“十七年”文学在文学一体化的运作方式下,革命政治话语极力排斥其他话语的存在与表达,革命政治话语宏大叙事与其他话语叙事之间也常常形成了叙事的裂缝。而不论是政治话语叙事与民间话语叙事之间的张力,还是日常风物的描绘与乡村现实秩序构建之间的张力,抑或革命话语与物质话语之间的张力,都如利奥塔德所说,“现代话语为取得自身的合法地位,往往诉诸于进步与解放、历史或精神的辩证法、真理的铭刻等宏大叙事”。[8]个人叙事则是针对宏大叙事的基础主义和普遍主义一元化文化霸权的“个人化的切入角度,对历史与现实,生活与生命,进行形而上的反思与省察”[8],而这二者之间构成了强大的艺术张力。所以,在分析“十七年”小说时,我们应该深入文本的内部去挖掘其内蕴的张力,而这也正是此时期农业合作化小说的艺术魅力和价值所在。
[1]赵毅衡.“新批评”文集 [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2]孙书文.文学张力论纲[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 (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
[3]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4]李华盛、胡光凡.周立波研究资料[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5]孟广来,牛运清.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柳青专集[C].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
[6]柳青.提出几个问题来讨论[J].延河,1963,(8).
[7]蓝爱国.解构十七年[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8]郭宝亮.“个人化”写作与公共性 [J].文艺报,2000-03-28.